咖啡小说

咖啡小说> 雾隐之冰封王座 > 第36章

第36章

神,不说战败邓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剑气近却让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儒生赴北入宫,比什么都重要。 孙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阶有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定台阶之上。 一身明黄,龙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问道:“黄青,今日过后,你去趟离阳王朝,总不能北莽尽知李淳罡邓太阿,离阳却不知黄青也有剑。” 剑气近点了点头,几乎跟大太监孙丁盛一起开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继续往前,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女帝也未问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老儒生抬头跟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确是绝美的女子,身侧无人搀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这个当年负气离开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按照你的要求宫中都已办妥,开始?” 老儒生也不客气,走上第一级台阶,摘下书箱,抬起手一挥。 将近两百位捧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们依次鱼贯进入,在广场左右两侧屈膝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条长幅,无一例外,都在广场中央处背对背接应上。 女帝骤然眯眼,望向广场。 百缎成巨画。 是北莽和离阳两朝版图,细致到囊括每一座军镇每一条大川每一条雄脉。 天下尽在我脚下。 于是女帝下意识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级台阶上,站得高看得远,可她的野心自打进宫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两朝江山锦绣。 波澜壮阔。 北莽王朝地理轮廓以黑底写白字,离阳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盘一局棋。 黑白对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来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给朕做一盘推演?要朕与你一同走在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没有回答,等那些一丝不苟汗流浃背的女官太监都悄悄撤出广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几块黑炭,一屁股坐下,抬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明天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春秋见识到的地理人治军力风俗。第三天来说两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说我朝具体事宜,怎样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说如何灭北凉占西蜀吞南诏,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太安城,终平天下。第七天,再说怎样去治理江山。” 饶是女帝历经风雨跌宕,听闻此等可谓气吞天下如虎的豪迈言语,也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后会用来画龙点睛的木炭,双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洁净,望向广场上,平静道:“黄龙士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春秋初定,离阳王朝灭去八国,挟累胜之势北征我朝,看似势不可挡,却不知一鼓作气之后,人力有穷时,离阳疲军伐北,北莽虽说是以逸待劳,但当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稳,便不惜以身涉险,争取了一个殊为不易的不胜不负。其实当时天时仍是在离阳那边,只不过北莽地理形势与中原迥异,致使四十万甲士水土不服,加上离阳先帝对北凉徐骁忌惮已久,生怕北凉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莽以后,当年徐骁办不到划江南北而治,此时就能成事,毕竟北莽境内崇武不崇文,北凉若是占据有足可自立的富饶河凉走廊之余,再将北地尽收囊中,这样的南北对峙,才算稳当。于是离阳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势下迫使徐骁退兵,跟北莽签订合约,算不得妙棋,也称不上昏招。这才造就了当下离阳凉莽三足鼎立的形势。这便是我要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天时终归不如地利,地利则要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天险,在人心。人心并非民心如此简单,百姓自古随大流,重视却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莽,于北莽而言,更是福祸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国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说来,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记录在册。” “一农可耕田地三十亩,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为二石为中,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约余得十二石,此外衣着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若遇旱涝蝗灾,捉襟见肘。老臣所讲还是苏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国粮仓所在情况,其余等地,常有成家而生子不举,大批浮浪不根之人,并非罕见。离阳王朝所谓的海晏清平,颇有水分。” “离阳王朝已有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头,官不得当地人出任,吏则不同,世世代代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头蛇,张巨鹿之急,诸多仓促政策,在于不得不急。” “我拣选海商盐商茶商三种为陛下说离阳财税。” “离阳王朝新舍官职起居郎,所言军国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为时政记。分帝系、后妃、五类礼、舆服、道释、瑞异、藩夷等二十一种。我且一一说来,陛下便可一叶知秋,二十一叶知离阳。” “龙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应当趁机令国师着手编撰万卷《道藏》,让道德宗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西域红黄二教之争,陛下切不可只是看戏,我朝灭佛一事,可以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无巨细,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说来,白日说,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台阶上,第二天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脚踏锦绣之上。夜晚亦是不停说,灯笼高挂,灯火辉煌如昼,广场上不许别人踏足,女帝陛下便亲手持灯为老人照明。再一日,两人吃食进餐便随便或蹲或坐在缎面画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经挂起一只布囊,装满温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饥饿,也不用说话,伸手便可向她索要。每过一境就要在地面上圈圈画画的太平令已经不知用去多少块木炭,双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尽墨。 女帝那一袭龙袍宽袖长摆,到后来她干脆随手拿丝线系牢捆紧,便于行走,顾不上半点体统礼仪。 第五夜秉烛夜谈时,女帝仍是丝毫不见倦怠,神采焕发。 七日满腹学识说尽。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图,站在台阶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对略有褶皱的那江山锦绣,一同走上台阶,平静道:“愿先生为帝师。” 第333章 西河州突然要截江更换河道,这可是一项牵扯到许多利益纠葛的大事,好在赫连持节令威望摆在那里,没有人敢当出林鸟,赫连武威也对黄河下流两岸受损的豪横家族给了不少补偿,不少门阀子弟都得以进入控碧军,官职都不大,不过也是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加上拦江改道,也只是绕出个长度二十里的半圆,还称不上伤筋动骨,一时间西河州仍是风平浪静,仅有一些流言蜚语在高门大族私下谈论,老百姓们该如何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只是惋惜持节令下令截江附近不许经营买卖,有控碧军负责督工巡查,否则还能多出一笔横财。马无夜草不肥,天下道理都一样。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来到投石截江处,这次盗取不见天日近千年的秦帝陵墓,各方势力盘根交错,都见不得光彩,赫连武威做的是开门揖盗的凶险买卖,不说其它过江龙,一个大将军种神通就够喝一壶,所以老持节令也不敢托大,一切都交由心腹统率的控碧军,徐凤年看到有一批儒士装束的男女在高台上从中调度,大多面容枯槁,毫无文士风流可言,徐凤年惊讶问道:“墨家子弟?” 赫连武威点头一笑,也不细说自家的家底。徐凤年换回了文士的生根面皮,当时翻-墙进入持节令府邸,能被白发老魁一眼认出,除了腰间悬挂的春雷刀,主要还是因为这一老一小可以说是认识好些年数,生根层次的面皮,易容只是易相貌,终归还没有易气,才老魁被识破身份。巫女舒羞在王府拿十年寿命作为代价,打造出一张入神面皮,则是交给了远比姐姐慕容梧竹要野心勃勃的慕容桐皇。赫连武威带着徐凤年在沿河岸上缓行,前段时日遭逢一场罕见暴雨,截江初始,此时功效尚不明显,河水水面仍是高出往年许多,水势汹涌激荡,浑浊不堪,江流奔腾声如疾雷,让人望而生畏。徐凤年将春秋春雷都留在府上,双手空无一物,蹲在岸边巨石上,水气扑面而来,两耳闻声鼓胀,气机流转无形中受大河牵引,较之平时也要迅猛数倍,赫连武威投掷了一块石子入河,连水花都不见,感怀说道:“年轻时经常在雨后入河游泳,偏偏喜欢逆流而上,现在可游不动了,几个扑腾估计就要给冲走。年老以后起了兴致,真要下水的话,也只会挑平缓河段。不服老也得老。” 徐凤年正要说话间,看到一行锦衣华服富贵逼的人物缓缓走近,有说有笑,为首一名高大男子,简简单单的抬手投足,极有指点江山的气魄,男子身后还有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陆归陆沉这对甲姓父女,种檀和婢女刘稻谷,除了陆沉,其余都是一面之缘。徐凤年原本担心陆沉见着自己后会露馅,不曾想她瞧也不瞧一眼,比陌路人还要陌路。徐凤年蹲着没有起身,赫连武威瞥了一眼,敛起气机,平淡道:“那位便是种大将军,跟北莽皇帐很有交情,做人比带兵厉害。可惜他弟弟种凉今天没来。” 种神通见到赫连武威,大笑着快步走近,跟身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位高权重的种大将军以晚辈自居,抱拳道:“见过赫连老将军。” 赫连武威也没让种大将军热脸贴冷屁股,一巴掌拍在徐凤年脑袋上,好似长辈教训眼高于顶的不成材子侄,气骂道:“还不起身给种将军行礼!” 徐凤年一脸无奈起身作揖,弯腰幅度微不可查。赫连武威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叹气道:“让种将军见笑了,这个远房亲戚家的晚辈顽劣,不懂规矩。” 老人随即转头瞪眼道:“自以为读了几箩筐圣人书籍,就目中无人,你是考上了状元还是当上了宰相了?只知坐井望天,不成气候!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位种将军的长子种檀,比你年长没有几岁,就已经是实打实的井廊都尉,掌精兵三千员,更是差点就成了本朝第一位状元郎,比起你那些臭不可闻的无病呻吟文章,好上百倍!” 种神通看到这位相貌不俗的后生欲言又止,应该是顾忌种家声势,这才压抑下了书生意气,但也称不上有好脸色。对于赫连武威的远房亲戚一说,种大将军也不奇怪,赫连姓氏在西河州是大姓,枝繁叶茂,赫连武威本身便是官宦出身,只不过家族中落,才投身军伍,赫连武威身为百战将军,在北莽是出了名的勤读诗书,几十年戎马生涯,一直都没有落下,对于读书人也很有好感,若是破落家族里出了一个有望金榜题名的后辈,设身处地换做种神通也一样会寄予厚望。种神通不希望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冷了氛围,有伤长远大局,于是笑言安慰道:“老将军切莫高看我那犬子,也就是虚长了赫连小侄几岁。”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三千兵马算什么,等我在朝堂上一鸣惊人,领三万铁骑都嫌少了。” 赫连武威一脚踹过去,瞪眼道:“你那些纸上谈兵算个屁。” 徐凤年躲过软绵绵一脚,干脆眼不见耳不听背对众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给长辈看轻,有些撑不住颜面脸皮。种神通看到赫连武威等瞪眼珠粗脖子的场景很有趣,做了个和事老,说了几句类似年少存志是好事的客套话,然后两位北莽军的中流砥柱便撇开众人,沿岸走去,所说所图自然是截江断流以后接下来的凿山入墓,两人都是貌似爽快的老狐狸,少不得一番勾心斗角。大体上河西精锐控碧军负责截江,以及驱逐清洗掉那些敢于靠近秦帝陵墓的江湖闲散,种家承诺带给控碧军大量价格极低的优质铁矿,老持节令清心寡欲,在北莽八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种神通也不信赫连武威会垂涎陵墓财宝而起杀心,要是换成武力犹在种凉之上的慕容宝鼎,种神通万万不敢与虎谋皮。 一场密谈相谈甚欢。 种神通回头看去,种檀和陆家父女跟那个赫连后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种神通缓行时,皱了皱眉头,弟弟说要去一趟公主坟,问他何事,也未作答,对这个行事荒诞不羁的弟弟,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天马行空,只不过这次入墓一事,事关重大,容不得有丝毫差池纰漏,种凉跟公主坟中那位小念头的关系,种神通知晓几分,但不曾见底,种神通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希望这次跟公主坟那帮孤魂野鬼八百年的彩衣们一同入墓,到头来不要横生枝节。公主坟作为守灵人,这次无异于监守自盗,种神通内心深处完全信不过她们。 种神通和赫连武威骤然凝神聚气,如临大敌。 恍惚间,一条白虹踏河而来,追溯源头向上游奔走。 白虹所过河面,劈波斩浪,河水直直暴涨一丈,凶猛拍击两岸。 白虹前冲远方,有十几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裳从天而降,似乎要挡在白虹去路。 那些彩衣如壁画飞仙,袖长达数丈,况且每一只长袖都牵扯有一抹云雾之气,愈发灵动如天人下凡。 种檀瞪大眼睛,那些飘飘乎的装神弄鬼女子,他自然认得,与叔叔种凉的描述如出一辙,是公主坟独有的彩衣,擅长双袖飞升舞。据说相互借势之下,一袖之威,可挡神佛。 一阵佛唱低吟入耳。 徐凤年听出是大势至菩萨心咒。 如虹白衣终于略作停顿,悬在河水上几尺之处,探臂一手结印。 是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面对十八彩衣三十六袖,当最后一字结尾,脚下黄河起异象。 如佛咒名号,刹那大势至! 白衣僧人身后河面猛然断裂,一半河水去者不留,来者硬生生停下,轰然拔高十数丈,如一条跃水黄龙,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随着僧人单臂手印所指,铺天之后自然便是盖地,扑向十八位牵引天上云气的曼妙彩衣。 黄龙先行,白衣后至。 出场画面极美的彩衣眨眼便连同天上云气一同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十八位女子有坠入河间,有跌落岸上,更有被黄龙冲撞出去几十丈之远,狼狈至极,再无半点仙气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那些有螳臂当车之嫌的女子,继续沿江而去。 黄河之水天上来。 北莽国教道德宗便在这天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麒麟真人坐镇的道德宗,最简单的路线也就是沿江而走。 种神通脸色阴沉道:“白衣僧人李当心!” 赫连武威赞叹道:“不愧是曾经让北莽第一人都无可奈何的金刚不败。” 种檀转头对女婢刘稻谷轻声打趣道:“你们公主坟的飞升袖也太不堪一击了些,就这点斤两,也想跟大念头洛阳叫板?” 婢女一笑置之,拿手指点了点远方。 十八位彩衣阻挡无果,又横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远,分辨不清男女,当此人摊开双臂,竟是怪诞至极的四手之相。 当这尊怪胎抬手举臂,十八位落败彩衣如同牵线傀儡,被尽数扯到空中。 种檀讶异道:“是你们小念头?那我叔叔口味也太重了。” 刘稻谷摇头道:“是我公主坟一尊供奉有三百年的活死物。奉劝公子还是不要走近亲眼见到,否则会睡不着觉。除了具有四手,她生有琵琶对抱相,前后两张脸孔,一面地藏悲悯相,一面欢喜相。” 种檀啧啧道:“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见到这尊秽-物,终于动怒,金刚怒目。 大喝道:“我佛如来!你这孽障还不自涌身往虚空中去地四丈九尺?!” 一掌托起,天上云层下垂,无数道金光透过白云缝隙射落天地间,佛光万丈。 然后白衣僧人双手一瞬结三印,分别是法--轮,净业,摧罪。 眨眼过后,长虹远逝,只留下一句:“贫僧从道德宗归来,再将你彻底打入轮回!” 那尊阴物蜷缩一团,继而舒展如旧,只是十八位彩衣傀儡已经悉数毁坏。 阴物站直后,僵硬扭了扭脖子。 然后直奔徐凤年袭来。 徐凤年目瞪口呆,老子惹你了? 第334章 (第一章。) 那头阴秽之物朝徐凤年踏河直直奔来,以欢喜相那一面示人,一张清丽面容看似女子欢愉,面皮以后,骨子里却给人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冷气息,毫无喜庆可言,尤其这头存活三百年的怪胎生有四臂,飞掠大河时,四肢,是六肢摇摇摆摆,偏又穿一袭广袖拖曳的朱红袍子,更显得古怪恐怖。 徐凤年有苦自知,方才跟赫连武威精心演戏,以有心算无心,好不容易骗过了种神通这只老狐狸,假如被莫名其妙的阴物逼出原形,大打出手,别说种神通,傻子也要起疑,这个不说,徐凤年当下手无寸铁,既无春秋剑也无春雷刀,阴物虽然被大金刚境的李当心三印击败,可徐凤年哪有这份功力,心中骂娘,四处张望,希望有好汉或是女侠仗义相助,可惜没瞧见同为白衣的大魔头洛阳,也没有看到种神通有出手的迹象,倒是瞥见种檀这龟儿子眼神促狭,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跟徐凤年刹那对视,种檀都懒得掩饰,显然吃定了徐凤年要被阴物一口吞掉,不屑跟将死之人隐藏心计。到底还是老持节令宅心仁厚,踏出一步,拦在徐凤年身前,应该是想赌种神通为了盗陵大计,会去拦截那只阴物。不曾想种神通定力卓绝,眯眼不语,只是袖手旁观。 面对这场飞来横祸,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没那脸皮让武力平平的老持节令受罪,一脚踏出,越过赫连武威身体,内敛气机外泄五六分,却已声势滚走如雷,公主坟豢养的阴物近在咫尺,那件鲜艳如血的大袍子一转,欢喜相变作地藏悲悯相,四手如牢笼罩下徐凤年头颅,徐凤年双脚一拧,空手做扶摇式,青衫徐凤年裹挟河边大水,宛如青龙汲水,跟那阴物初次短兵交接,红袍阴物其中两臂被扶摇弹开,仍有两臂钩住双肩,所幸未曾深可见骨,不敢倾力拒敌的徐凤年瞬间被阴物扯起,往后抛向黄河汹涌水面。 阴物那张古板的欢喜相,看到徐凤年屈膝,蹲在江面上,一掌拍击流水,往对岸掠去,阴物直直追击,身形迅猛远远胜过倒退的徐凤年,离江面仅有两丈距离,阴物那件艳红得刺目的袍子,发出几声近乎悄不可闻的噗噗通透声响,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凤年头颅和双手,正要发力撕扯时,徐凤年望着那张几尺外的欢喜面孔,全身气沉,带着阴物朝浑浊河水中下坠,入河那一瞬,除去刚才金缕朝露双剑,也管不着是否露出蛛丝马迹,其余十柄飞剑一齐出袖,不光如此,大黄庭海市蜃楼护体,再者依样画葫芦上次洛阳在敦煌城门处的起水千剑,抽水作剑,剑气滚龙壁,涌向那头面目可憎至极的阴物,除此之外,还有仙人抚顶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顾,对着阴物就是一顿乱拍,好在是几近河底的隐蔽处,要是在陆地,这种好似泼皮跟悍妇酣战的下乘手法,实在是丢人现眼,不过谈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观,那阴物明显挨了好几记势可摧碑的抚顶,一人一怪彻底溜走于河底,几座嶙峋暗礁都给两者或折断或撞碎,俨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凤年手段层出不穷,那怪物脑子又算不上灵光,一时间竟然被徐凤年掌握主动,没有挣脱之外,徐凤年受伤不重,河水污浊,徐凤年也看不清是欢喜相还是悲悯相,有大黄庭修为和大金刚体魄支撑,一气递一气,气气登昆仑,循环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岸上众人神情各异,但不约而同都沿着岸边往下游奔跑,赫连武威脸色铁青,先瞪了一眼种神通,见这家伙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也就省了气力,心神百转,想着如何救出徐凤年,不说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这段时日心有灵犀的忘年之交,赫连武威就舍不得他无缘无故死在黄河里头,退一万步说,徐凤年一旦死在他眼前,万一徐瘸子失心疯发作,当真以为北凉铁骑就没胆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了?虽说将军马上得军功,也就要有将军死马背的觉悟,赫连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么生灵涂炭,可老人也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跟顾剑棠兵锋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场敌对。远处有十几持节令亲卫锐骑游曳待命,当阴物骤然出手伤人,便疾驰向赫连武威,老人沉声发号施令,去截江台调动一千精锐控碧军前来助阵。赫连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头的公主坟客卿,也不怕跟小念头那一脉撕破脸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凶,真当控碧军形同虚设? 局外人种檀尤为轻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能看一场好戏,奔跑时还有心情跟女婢打情骂俏,“这家伙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面书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秽-物的袭杀,换成我的话,也轻松不了几分。事先说好,你可不能对他一见钟情。” 婢女刘稻谷腰悬绣有半面妆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识摸了摸小囊,有些无奈道:“公子说笑了。” 陆归岿然不动,陆祠部才是彻彻底底的书生,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远离是非之地,种神通惹不起,赫连武威也一样。一位是大将军,一位是持节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权贵,女帝陛下都要权衡斤两的顶尖人物,陆归惹不起总躲得起。陆沉想要跟上队伍时,被他轻声喝住,陆沉背对父亲,肩头颤抖,痴痴望向偶有水花溅起数丈的乖戾河面。吝啬到连真实姓名都不曾告诉我的你,就这样死了吗?十八具牵线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面八方腾空,彩衣长袖飘渺,煞是好看,再冲入河中。 水下徐凤年忙啊,要么以开蜀式开江河,要么以十二飞剑结青丝,总之怎么不让阴物近身怎么来,压箱本领都一并使出,反正在众人不见真实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乐。阴物杀人手腕尚未流露,不过受了几十飞剑攒射穿刺,根本不见颓势,足可见它的能耐。气息浓郁的红袍始终在徐凤年四周三丈内围绕游走,阴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长,当十八彩衣纷纷入水,如雷炸下,徐凤年就开始狼狈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没有所谓的致命伤,每一缕长袖便是一柄长剑,一次就给击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凤年后背连根撞烂,这一场围猎,让徐凤年记起草原上对阵拓跋春隼的凶险场景,也开始阴鸷起来,满腔戾气,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记仙人抚顶,将那名彩衣从头到脚都给拍得稀巴烂,失去凭仗的无主彩衣上浮水面,这一抹艳丽在河面稍纵即逝,匆匆消失于滚滚东流水。 阴物耐心很好,四只手果然不是白长的,牵引剩余彩衣入水,一击不中便出水,伺机而动,让徐凤年疲于应付,突然压力骤然减轻,同时失去红袍和彩衣的气机,即便在水底掠游,徐凤年耳中仍是传来格外震颤耳膜的轰鸣声,徐凤年心中大骂一声,是跌水! 跟赫连武威游览黄河时,老人便说有一处壮丽观景点,两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缩束起如女子纤细腰肢,万钧河水聚拢一股坠入马蹄状的峡谷河槽,飞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让赏景游人心神摇曳,问题关键在于徐凤年身在其中,一点都没那份闲情逸致,心知极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红双面阴物的暴杀,凝神屏气,果不其然,水跌巨壶口,徐凤年被惯性冲出大水柱,有一瞬悬空凝滞,水雾升腾中,徐凤年脚下大壶中河水喧沸,而那阴物只在稍低空中,一张欢喜相脸孔,真有些喜庆的意味了,十七彩衣同时出袖,徐凤年荡开小半,还是被十余长袖绕住头颅四肢,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较五马分尸可还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凤年身体不坠落反拔高,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入海,一窍冲一窍,一脉贯一脉,两只手掌砰然一击,作僧人双手合十行礼状。 随着这一合十。 一整条蔚为壮观的瀑布竟然随之一顿。 千百年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在这一日这一时,逆流而上。 河水出现百年不遇的断层,徐凤年身后峭壁露出真面目,惊世骇俗。 一整面九龙壁,九龙狰狞,争夺一颗硕大珠子,栩栩如生。滔滔河水冲刷近千年,龙壁依然不见丝毫模糊,当年雕工之深刻玄妙,简直匪夷所思。 紧要关头,朱袍阴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 让奇景重现世间的始作俑者徐凤年,并不知道身后画面是何等恢弘,这个时候还敢分心的话,徐凤年多出几条命都经不起挥霍。既然阴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绽,那他也就当仁不让收下了,双手合十只为蓄力,掌心贴掌心,手掌猛然拉开,照理来说,气机之气,不论道教真气,还是儒教浩然正气,都如晦涩典籍文字,自古玄之又玄,向来可冥想而不可见,这是常理,但在眉心泛出一抹紫印的徐凤年手心,却凝聚成形,出现一道肉眼清晰可见的紫气。 紫气东来。 紫中带金。 紫金一气如游龙,贯穿十七彩衣,阴物眼睁睁看着公主坟耗费无数物力精心打造的傀儡被炸毁,它死死盯住那一抹炫目紫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好似老饕见着了人间美味,垂涎三尺。彩衣依次纷纷坠毁在脚下云雾弥漫的河槽,打了一个旋,便再也不见踪迹。十足败家子的朱红阴秽魔物张大嘴巴,腹部一缩,急速一吸,徐凤年来不及牵引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紫气回体,就看到只剩初始三分之一粗细的紫金给阴物吸入嘴中,眼眸浸染得紫气森森,那张欢喜相愈发诡谲阴寒,它腮帮鼓动,一番咀嚼,下一瞬便掠至强弩之末的徐凤年身前,四手同时砸在胸膛! 徐凤年的海市蜃楼立即溃散,如大楼轰然倒塌,此时才明确知道阴物的手段是如何辛辣沉重,它不是蠢笨,也不是实力不行,而是太聪明了,不但知道示敌以弱,一点点耗去对手的精气神,还知道在恰当地点恰当时分给出致命一击。 一击之威,没有开膛破肚,却也让徐凤年断线风筝般飘向身后雕有九龙抢珠的巨幅石壁。 头顶略作停顿的河水复尔倾泻而下。 徐凤年正要竭尽全力跟这头魔物一命换一命,眼角余光看到白衣飘来,一手按在阴物悲悯相脸面上,推向九龙石壁,跟徐凤年擦肩而过时,轻轻一掌推出,两人和朱红阴物一起掠向龙壁。 白衣一掌摁住那颗雕刻作骊珠模样的珠子,将其陷入龙壁几寸,一扇大山壁哗啦一下迅猛倒转,三人被旋转墙壁砸入壁内。 壁外,江河依旧奔流不息。 壁内,别有洞天。 第335章 (第二章。) 龙壁翻转,便是另外一个天地了。 不过却不是那珠宝遍地的琳琅满目,而是满目漆黑,既来之则安之,徐凤年一个踉跄过后,定睛望去,大致看出是一条丈余宽廊道,帝陵自有皇家气派该有的规格,离墓穴仪门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行程注定危机四伏,徐凤年打死都不会走在前头,没有阴阳家或是机关大师保驾护航,莽撞闯入,跟自杀无异,徐凤年正想着跟白衣魔头商量商量,是不是将那双面四手的魔物丢进廊道探路,殊不料这欠男人调教的婆娘二话不说,一脚将朱袍阴物踢入其中,一手拎住徐凤年,一并丢入,既能看到两虎相斗,还能试探机密,真是一举两得。 徐凤年才腹诽骂娘一句,那头至秽之物就探臂搏杀而来,丈余宽度,施展不开灵活身形,徐凤年只得一边提防廊道隐秘,一边跟它贴身肉搏,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徐凤年真碰上个长了四条胳膊的,都没地方诉苦,大概是它也没了藏拙的欲望,出手远较河底来得迅猛狠辣,像雨点啪啪敲打在徐凤年身上,一记抬膝就撞向徐凤年的命-根子,徐凤年本就不是没烟火气的泥菩萨,也放开了手脚去搏杀,一手按下阴物膝盖,由着这头孽障双手左右拍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余双手推在胸口,徐凤年只是掰命一拳轰在它心脏处,双方几乎同时狠狠撞向墙壁,不忘各自踹上一脚,又不约而同借反弹势头给予对方更毒辣的一击,徐凤年被一指弹中阴物眉心,继而又是沉闷的撞击墙壁,两者如同皮球反复弹跃,在尺寸之地,杀机尽显,阴物朱袍翻滚如一只红蝠,专门朝徐凤年裆部下手,撩阴上了瘾头,徐凤年一身湿漉漉青衫已被气机蒸发干燥,赏赐了它几次弹指,都击在眉心上。 你来我往,若非廊道内阴暗无光,否则这种双驴打滚的斗殴,很能让看官们喝彩。 前一刻,徐凤年被它近身,双手握住脖子,立马还以颜色,抬肘砸中它下巴。兴许后一刻就是两者额头结实对撞,徐凤年几次顾不得准头,都或拳或掌打在它胸口,竟然如普通女子般软绵绵一团,兴许是先入为主,对颅后生面孔恶心的厉害,只觉得滑腻得如同一堆蛆,实在让人作呕。一路打去,饶是有大黄庭傍身,徐凤年也鼻青脸肿,满身血污,不知何种秘术饲养出来的阴物早就让徐凤年见识过它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挨打不见少,伤势却轻微,这让徐凤年很是憋屈,做赔本买卖,不是世子殿下的风格啊。好在吃亏之外,这条通往秦帝陵的廊道并无玄机,徐凤年和阴物打了半里路,也没见触碰什么隐蔽机关,要是跟这种阴秽怪胎同穴而死,徐凤年估计真要死不瞑目。 白衣洛阳优哉游哉跟在后头,突然皱眉,“合山。” 徐凤年对风水堪舆略懂一二,立即脸色剧变,合山,就是简单的字面意思,两山合并,注定夹死其中活物。洛阳才说完二字,没有徐凤年意料中羽箭出孔的廊道眨眼间并拢,他和阴物不得不同仇敌忾,手臂摊开,挡住一壁。以秦帝陵筑造者的缜密心机,一定是入廊以后就已然触发,但避免给盗陵者返身的机会,直到廊道中段位置才开始合山,进不得退不得,合拢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徐凤年气机勃发,阴物也知晓轻重,两位仇家都没敢在这种时候互穿小鞋,卯足了劲往外推去。一座陵墓建于地面,合山尚且简单,如秦帝陵这样凿壁建于河底,所牵涉到的学问实在是超乎想象,不幸中的万幸,合山没有合死,被徐凤年和阴物联手巨力支撑出缝隙,便缩回原处。 徐凤年松了口气,闲庭信步的洛阳冷声道:“不想死就赶紧向前滚!” 站着说话不腰疼! 合山又至。 徐凤年伸臂咬牙坚持。危机过后,阴物一脚踩在地面,廊道地板不知什么石质,一踏而下,竟然只踩出一个几寸深的小坑。徐凤年见它无功而返,僵硬扭了扭脖子,不知是在懊恼还是迷惑,徐凤年想笑却笑不出来,这阴物的脑袋瓜真他娘灵光啊,竟然想出了挖坑躲藏的法子,若是地石硬度寻常,三人大可以在地下开道向前,不说洛阳这位早早跻身天象境的天下第四,就连徐凤年和阴物都可以缓慢向前推移,这种九死一生的险境,笨法子总比没法子等死好,但是秦帝陵督师显然已经料到这一点,这让徐凤年把那个八百年前的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合山间隔越来越短,徐凤年的换气机会也就越来越小,但仍然不见有临近尽头的迹象。双臂逐渐酸麻,墓内本就空气浑浊,阴气深重,徐凤年不知挡下几次合山,出现了练刀有成以后久违的两眼发花,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比阴物还要冷血的魔头洛阳总算说了句良心话,“你安心前冲,驭剑探底,换我来。” 徐凤年咬牙长奔,同时那柄唯一剑胎圆满的朝露急掠出袖。 这一段路程,度日如年,当徐凤年来到开阔处,眼界豁然开朗,大片白光刺目,徐凤年抬起手臂遮掩,眯起眼,终于见到一扇古朴铜门,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愣神以后,等阴物也掠出廊道,徐凤年才记起洛阳还在里头肯定是在举步维艰,瞥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阴物,骂了一句滚开,返身进入廊道,撑开两山,千钧重力一次次撞钟般撞在手臂上,让徐凤年几乎以为两只手就要废掉,正当徐凤年两眼发红支撑不住时,一袭白衣行至眼前,一脚将他踢出廊道,精疲力竭的徐凤年坐在地上,洛阳神情平静,但嘴角渗出血丝,轻轻擦拭,举目望向洞内亮如白昼中的那扇铜门,身后合山合得彻底,徐凤年起身后拿一柄飞剑试了试,竟然插入不得分毫,一叶知秋,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国,难怪可以一统天下,李义山曾说当今堪称锻炼极致的北凉刀,正是脱胎于一种大秦制式佩刀,连大多数杀伤力惊人的凉弩也不例外,只不过大秦帝国如彗星崛起,又如彗星陨落,史学家都好似故作无视,史料稀缺,只知道秦帝暴毙后,竟是整座帝国随之殉葬,天下四分五裂,如鹿逃散出笼。徐凤年如释重负,靠着石壁,不禁感慨万千,如果能活下去,那么困扰后人近千年的谜团,兴许就要揭开一些石破天惊的隐秘。 阴物站在明暗交界处,一线之隔,它犹豫了一下,还是踏出一步,光线所及,它的脚面顿时剧烈灼烧,臭味刺鼻。它似乎丧失痛觉,不去理睬将近烧灼成炭的可怜脚背,又陷入沉思。 合山之后是雷池吗?徐凤年苦笑一声,蹲在阴阳界线上,抬头张望,穹顶镶嵌绵延如璀璨星空的珠子,熠熠生辉,左右两面石壁和地面上贴满琉璃打磨而成的小镜面,交织出一洞辉光,细一看,那些珠子竟然隐隐流动,如同四季星象,斗转星移。徐凤年内心震撼,这些珠子如何能够保存数百年之久?须知有人老珠黄一说,珍珠之流,过了年数,就会理所当然地泛黄变质。徐凤年原本一直看不惯世人一味崇古贬今,如今再看,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洛阳站在徐凤年身边,安静不语。 洛阳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迅速转折勾画。 就如同在抽丝剥茧。 她皱了皱眉头,应该是没有得出想要的答案,冷淡问道:“你懂星象运转?” 徐凤年毛遂自荐道:“学过点果老星宗,还有舒敏卿的周天秘旨,以及陆鸿的二十八宿,可以试着推演推演。” 洛阳转头,徐凤年跟她对视。 洛阳讥笑道:“你就只会用嘴术算演化?” 徐凤年忍住才没有白眼,蹲在地上,拿一柄飞剑青梅在地上刻画,时不时抬头默记群星流转,起始浅显,入门不难,可久而久之,犹如拾阶登山,愈发艰辛。推演至晦涩死结,徐凤年就瞧着线条杂乱的地面发呆出神,这门活计其实要是交给号称“心算官子无敌”的二姐徐渭熊来做,不说信手拈来,也好过徐凤年这么死马当活马医。洛阳看了几眼,见徐凤年没个头绪,就不抱希望,抬头凝望那片白昼光辉。片刻以后,洛阳说道:“墓内尽是死气,你大约还可以活两个时辰。” 徐凤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道:“那十成十来不及,给我两三天时间才能有粗略的眉目。” 洛阳冷笑道:“只会些旁门左道的雕虫小技。” 徐凤年怒道:“还不是你死活要进入陵墓!” 洛阳轻描淡写瞥了眼徐凤年,只说了两个字:“借剑。” 徐凤年问道:“几把?” 洛阳反问道:“你难道有十三柄?” 要搁在平时,换一名女子询问,徐凤年指不定会说一句老子胯下不就还有一剑,这会儿也不敢有这份无赖心思,驭剑十二,一字排开,悬浮洛阳身前。 洛阳屈指一弹,飞赴亮光中,一闪而逝,一剑回,另一剑入,十二柄飞剑前赴后继。 飞剑不停循环,眼花缭乱,洛阳好像自言自语道:“珠子一颗都不能毁坏,毁了阵法,光芒炸开,没有死角可以躲避。小婴首当其冲,你也熬不过几瞬,我便是能活,也注定打不开那扇铜门。带你入陵,是要借你的命去开启大门。” 小婴? 这阴物还有如此挺诗情画意的称号? 徐凤年很快醒悟,跳脚急眼道:“洛阳,你给老子说明白了,什么叫拿我的命去开门?!借?这命借了还能还?” 洛阳平淡道:“你身具紫金之气。既是小婴最好的补品,也是钥匙。如果是种神通一伙人来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南唐宗亲遗孤。” 徐凤年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这样的话,我们一起死在雷池里好了。要是种家没能进来,千百年以后,后人看到你我两具尸骨,指不定会被当做殉情的男女。” 洛阳置若罔闻。 洛阳弹剑如弹琴。 徐凤年看着她聚精会神驭剑往返的模样,黄宝妆?魔头洛阳? 这一刻混淆不清。 徐凤年小时候也曾想当那些名扬天下的高手,最不济也要做个快意恩仇的游侠,因此经常去听潮阁叨扰那些守阁清修的老人们,听过许多不知真假的奇遇,跌落山崖,挂枝而活,入了山洞见着高人尸骸,嗑拜以后得到一两本秘笈,出来以后就成了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流高手,该报仇的报仇,该逍遥的逍遥,让幼年徐凤年恨不得拣选几座瞧着有仙气的山崖去跳上一跳。后来还是被二姐一语点醒,听潮阁秘笈数万部,你上哪儿犯痴去。 徐凤年叹气一声,转头看到阴物那张悲悯相脸孔,无可奈何道:“都快死了,来,给爷换张喜庆的。” 本以为会是牛头不对马嘴,不曾想阴物红袍一旋,果真拿欢喜相面朝徐凤年。 徐凤年嘿了一声,“再换。” 悲悯换欢喜。 “再换!” 朱红大袍子旋转如同绕花蝶。 徐凤年玩得不亦乐乎,好像阴物也很开心? 第336章 (第一章。) 洛阳没有理睬一活人一阴物的嬉戏,孜孜不倦弹剑百千,当太阿一剑以一个诡谲姿势倾斜悬停,洞内光芒骤然黯然,徐凤年这时才知道满室“星辉”,竟然是一线造就,经过琉璃镜面次次折射,才让洞内亮如白昼,洛阳的抽丝剥茧,眼界是天象范畴,手法则无疑是指玄境的巅峰,这让徐凤年心头浮现一抹阴霾,阴物也停下动静,洛阳一挥袖,除去太阿剑,其余十一柄飞剑都还给徐凤年。她来到铭刻无数古体小篆的铜门前,阴文阳文两印各占一半,徐凤年走到门前,伸手触及,自言自语道:“是大秦帝国左庶长的两封书,一封王书,一封霸书。各自阐述王霸之道,只不过后世只存有一些残篇断章,听潮阁就只存有三百余字,字字珠玑。” 洛阳问道:“你认得两书内容?” 徐凤年没有直接回复女魔头,只是陶醉其中,咧嘴笑道:“我被李义山逼着学过大秦小篆,回北凉以后,师父若是知道我背诵下完整的王霸双书,还不得开心坏了,保管会跟我多要半斤绿蚁酒。” 洛阳也未跟徐凤年斤斤计较,沉默不语。那头四臂阴物没了雷池禁锢,摇摇晃晃,在门外悠游逛荡。徐凤年虽然几乎过目不忘,但为了加深记忆,边读边背双书,事后闭上眼睛默念一遍,牢记于心。做完这一切,回头看了一眼白衣魔头,见她毫无动静,呲牙问道:“你还不动手?不是要借命开门吗?记得还我。” 洛阳平静道:“我只知道要皇亲宗室遗孤血液作钥匙,具体如何开启铜门,并不清楚。” 徐凤年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闯进秦帝陵?” 洛阳理所当然道:“天命恩赐之物,不取反罪。” 徐凤年知道靠不住她,独自摸索铜门之秘,半响过后,洛阳轻描淡写丢下一句话,“你的那柄飞剑还能挡下一炷香时间,洞顶星空已经全部逆转,机关已经触发,到时候我就杀了你,泼洒鲜血在铜门上。” 徐凤年一脸阴冷笑意,“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你。” 洛阳竟然被点头笑道:“彼此彼此。” 徐凤年瞬间阳光灿烂,“嘿,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你呐,千万别上心。” 洛阳一语揭穿,讥讽道:“死到临头还不肯多说几句真心话,你这辈子活得也太遭罪了。你们离阳王朝的藩王世子都这么个凄惨活法?” 徐凤年不再搭理洛阳,神情冷峻望向铜门,也亏得有李义山当年的治学严苛,徐凤年对大秦这种古体小篆并不陌生,加上上次游历江南道,听过那一场曲水流觞谈王霸,可以说后世争鸣,大多滥觞于眼前双书,不论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都可以相互印证。徐凤年在焦头烂额时,还听到洛阳说着风凉话,只有半柱香功夫好活。徐凤年记起白狐儿脸开启听潮阁底楼的法子,咬牙亡命一搏,跃身而起,拿手指划破掌心,鲜血直流,在两扇铜门上共计拍下拎出九字,阳五阴四,安静等了片刻,铜门岿然不动。徐凤年无需转头,都知道太阿一剑在空中颤颤巍巍,这九字属于他推测出来不合文章大义的错字,要是有一字错误,就得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洛阳显而易见心情不佳,不过仍不忘耻笑这位北凉世子,啧啧道:“再多放几斤血试试看,别小气。” 徐凤年二话不说,划开另一面掌心,正要放血入槽,两扇铜门吱呀作响,在两人震惊视线中缓缓露出异象。 左手王书阳字印铜门,红亮如旭日东升。右边霸书阴文铜门,青晦如无星无月夜幕。两书六千字开始推移转换位置,如水串流,两扇三人高的铜门最终变幻缩小成等人高的两件物品,以洛阳的心性和见闻,都是一脸玩味惊讶,足可见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物件是何等诡异珍稀。 一件鲜红龙甲。 一件藏青色蟒袍。 红叶落火龙褪甲,青松枯怪蟒张牙。 徐凤年下意识说道:“左龙右蛇,对峙了整整八百年啊。” 洛阳眯起眼,“红甲归我。念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青甲归你。” 徐凤年也不客气,一脸乐呵道:“没问题,回头我送徐骁去,这套将军甲,威风大了。” 洛阳平白无故得了火龙甲,不拿也不穿上,让阴物穿上,绰号小婴的它似乎忌惮公主坟大念头的手腕,无需发话,只是一个凌冽眼神,就主动披上这套古怪甲胄,说是披甲,其实阴物一臂才触及龙甲,红甲便如灵犀活物,水涌上阴物身躯,继而好似凝结成冰,将其笼罩甲内,只不过龙甲散发至阳气息,与阴物天生相克,火焰缭绕,灼烧得厉害,连不知疼痛的阴物都发出一阵尖锐怪叫,四臂拼命去试图撕下红甲,洛阳冷眼旁观,还是徐凤年生怕这阴物跟珍贵龙甲同归于尽,小心翼翼伸手一探,大概是龙甲本身受他鲜血恩惠,阳火猛然一熄,温顺得如同见着了自家男人的小娘子,阴物这才安静下来,徐凤年才试探性缩回手指,火焰便剧烈燃烧,就像一座火炉,徐凤年搭上火甲,火炉才停下,如此反复验证了几次,徐凤年确定这具火甲果真听命于自己,犹豫了一下,没有让阴物活活烧死在甲内,先替它剥下红甲,徐凤年这才穿上那件青蟒袍,甲胄看似厚重,穿上身才知轻盈如羽,冰凉沁人,心脾舒泰,闭上眼睛,便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玄妙气机流转,只听说过滴血验亲,还真没听过滴血认甲的。 洛阳伸手触及火龙甲,她披上以后,火焰比较阴物披甲还来得旺盛,火焰如红龙长达丈余,盘旋飞舞,热浪扑面,徐凤年看着就觉得疼,不过洛阳神情平静,徐凤年不得不佩服这女魔头的雄浑内力。 铜门消失以后,眼界自然大开。 一条道路露出在他们眼前。 俑人夹道,兵戈相向。 一眼望去,道路没有尽头。 洛阳先行,徐凤年跟阴物随后,仅就道路两旁兵马俑数到三百多个后,才见尽头,九级台阶之上,摆有一张龙椅,坐有一具枯白尸骸。 这位便是历史上唯一一位一统天下的大秦皇帝?! 台阶九级,每一级上都有双手拄剑武士,下七级皆是石质俑人,唯独第八级上左右两具青铜甲内是真人尸骨。 徐凤年对皇帝都没什么好感,也谈不上如何敬畏,毕竟直接和间接死在老爹徐骁手上的大小皇帝就不下六位,不过面对这位大秦皇帝,徐凤年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如今都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权臣权柄之煊赫,可在这位皇帝之始的君主朝廷之上,从只言片语的历史记载去推断,从无权臣一说,哪怕是那位左庶长,也只能够在皇帝眼皮底下战战兢兢,鞠躬尽瘁,照样落了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可怜下场。大秦帝国,向来是右庶长领兵,左庶长治国,右庶长死得比写有王霸双书的那一位还要早,还要更惨,徐凤年叹了口气,徐家能支撑到今天,徐骁肩上的担子,能轻到哪里去?北凉参差百万户,如今又有几户记得念这位人屠的情?在张巨鹿的治政大略里,北凉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消耗北莽国力,仅此而已。逃入京城的严池集一家子便是明证,可无奈之处在于,北凉偏偏不能说那位严老夫子是白眼狼,而且朝野上下谁不说这位新成为皇亲国戚的北凉名士有国士之风? 徐凤年一声声叹息,回神后见到红甲洛阳步步登上台阶,走到龙椅附近,一袖将那具极有可能是大秦皇帝的尸骸给拍飞头骨,看得徐凤年一阵毛骨悚然,心想你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魔头,好歹对古人也有点敬畏之心。被你“鞭尸”的那一位,可是大秦天子啊!背对徐凤年和阴物的白衣女子眼神阴沉,盯住膝盖上的一枚镇国虎符,可见大秦皇帝便是死,也要在阴间手掌天下权。洛阳弯腰抓起虎符,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缕金丝,穿孔而系,挂在腰间,随着她做出这个动作,两具披甲将军尸骨动作僵硬地拔出巨剑,转身跪拜。 八百年前的机关傀儡,与合山雷池一样,至今仍有功用。墨家的本事,委实是鬼斧神工。 徐凤年望向洛阳腰间悬挂的虎符,巴掌大小,有些眼红。 洛阳居高临下,看穿心思,冷笑道:“只要沾染一点紫金气,就可以开铜门,不算稀罕。可这枚镇国,八百年来,还真就只有我一人可以碰而不死。你要不信,你拿去试试看?” 徐凤年摆摆手,“不用。” 洛阳低头看了眼气运犹存的镇国虎符,又看了眼失去头颅的大秦皇帝,哈哈大笑,既像高兴又像悲恸,在徐凤年眼中,怎么有种历经千辛万苦后阴谋得逞的妒妇感觉?你他娘的又不是当初不得同穴而葬的大秦皇后,高兴个屁? 洛阳拎住尸骨,丢下台阶,在徐凤年脚下摔成粉碎,她坐在龙椅上,深呼吸一口,双色眼眸熠熠生辉,一手握住镇国虎符,缓缓吐出两个字,“天下。” 洛阳闭上眼睛,嘴角翘起。 八百年后的天下啊。 第337章 (第二章。第三章凌晨上传,不计入明天更新。) 徐凤年看着高坐龙椅的白衣女子,比起初见洛阳入敦煌城,还要陌生。 不过反正洛阳一身迷雾,也不差这一点了,徐凤年左右观望,秦帝陵内宝物注定不会仅限于两件龙甲蟒袍,加上一枚镇国虎符和两具不同于符甲的巫甲,相信还有一些上规模的玩意,不同于门外空气稀薄,陵墓里头虽然阴气森森,却也不至于有窒息感,阴物自然而然如鱼得水,大口吸气,吐气极少,好像一口气入腹就能够增长一丝功力,欢喜相愈发欢喜,悲悯相更加庄严,而洛阳坐在龙椅上,双手扣龙椅,闭目养神。徐凤年穿过人俑阵型,是一个庞大的车骑方阵,跨门踏入左室,一座兵库映入眼帘,青铜器锈迹斑斑,徐凤年握住一柄戟头,擦去锈斑,凝神注视,作为北凉世子,徐凤年的思虑远比常人见到此景来得深远,大秦处于句兵日盛而辟兵渐衰的转型时期,斧钺作为大秦之前当之无愧的邦国军旅重器,已经开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大秦将兵器成制,工艺水平高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徐凤年放下戟头,抓起一枚箭镞,几乎与北凉如出一辙,相对窄瘦,镞锋已经有穿透力极强的菱形和三棱形式,说来可笑,春秋乱战中,如南唐诸国竟然仍然使用八百年前便已淘汰的双翼镞,铤部更是远不如北凉来得长度适宜,导致中物浅薄。 徐凤年将手上镞锋藏入袖,打算拿回去给师父李义山瞧一瞧,再拎起一把青铜短剑,拇指肚在钝化的锋刃上轻轻摩挲,出现了相对稳当的金相组织,兵书上是谓大秦冶炼,金锡合同,气如云烟。不得不感慨大秦的军力之盛,徐凤年抬头放眼望去,有古代西蜀绘有神秘图符的柳叶短剑,有唐越之地的靴型钺,西南夷的丁字啄,北方草原上的整体套装胄和砸击兵器,种类繁多,称得上海纳百川,这的确才是一个庞大帝国才能有的气魄。 传来一阵沉闷撞击地面声,徐凤年转头看去,洛阳腰间挂鎏金虎符,身后跟着两尊巫甲傀儡,洛阳平淡说道:“那些寻常大秦名剑,放在今天已经不合时宜,不过有几柄短剑,材质取自天外飞石,跟李淳罡的木马牛相似,你要是不嫌累,可以顺手搬走。” 徐凤年顺着洛阳手臂所指方向,果然找到了三只大秦特有的黑漆古式剑匣,推匣观剑,俱是剑气凛然。撕下袍子做绳带,将三剑并入一只剑匣,绑在背上。洛阳面带讥笑,“右边是宝库,其中金沙堆积成山,你要是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不妨一试。” 徐凤年笑道:“搬不动,也不留给北莽,出陵墓前我都要毁掉。你不会拦我吧?” 洛阳不置可否。 徐凤年前往右手宝库,视野所及,俱是金黄灿灿。徐凤年转身突然问道:“种陆两家还进得来吗?” 洛阳笑道:“我倒是希望他们进得来。” 徐凤年问道:“到时候你能让他们都出不去?” 洛阳一只手把玩着那枚镇国虎符,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她被虎符渲染得满手金辉,无数金丝萦绕手臂,然后渗入,消失。徐凤年假装没有看到,好奇问道:“我们所见到的秦帝陵墓,就是全貌了?” 洛阳跺了跺脚,冷笑道:“底下还有三层,一层是杂乱库藏,一层摆棺,一层是支撑整座陵墓的符阵。下一层不用看,空棺材没看头,最底层去了,你我都是自寻死路。” 徐凤年哦了一声,“那我去下一层瞧瞧,你稍等片刻。” 洛阳平静道:“该走了。” 徐凤年皱眉道:“你找到去路了?” 洛阳眼神冷清,“这是你的分内事。” 徐凤年突然问道:“那头阴物呢?可别给我们捣乱。” 洛阳没有作答,对宝库毫无留恋,重新来到主墓,这一次没有坐在龙椅上,只是凝望那些与帝王陪葬的人俑,徐凤年坐在台阶上思考退路,按理说秦帝陵绝无安排出口的可能性,铜门卸成甲后,洛阳驭回压阵的太阿,光线炸开,雷池便已是轰然倒塌,与合山连成一片,别说徐凤年,就算是洛阳都没有这份开山的能耐,来时廊道的材质坚硬远胜金石,一点点刨出个归路,这种笨法子,徐凤年为了活命乐意去做,女魔头想必也会袖手旁观,到时候能徐凤年刨到黄河峭壁,也要不知牛年马月。徐凤年入陵墓以后,不记得是第几次叹息,低头观望身上那件青蟒袍,摘下剑匣,抽出一柄短剑划了几下,不见丝毫痕迹,剑锋与青甲接触,并无火星四溅的场景,青甲宛如知晓以柔克刚的通灵活物,下陷些许,等剑锋退却,才瞬间复原。 徐凤年投去视线,观察洛阳身后两具类似后世符将红甲的上古巫术傀儡,铁衣裹有将军骨,可惜只能远观,不能近看,挺遗憾。对于未知事物,在不耽误正事前提下,徐凤年一向比较富有考究心态。当下正事当然是寻找重见天日的路途,不过这种事情跟开启铜门差不多,得靠灵犀一动,无头苍蝇飞来飞去,一辈子都出不去。徐凤年表现得很平静祥和,一点都不急躁,好在洛阳也不催促,像是一个远行返乡的游子,一寸土一寸地看遍家乡。至于那头阴物,只顾着鲸吞陵墓积攒近乎千年的浓郁秽气,滋养身躯,徐凤年瞧着就渗人,如果这时候跟它打上一场,必死无疑,拍了拍横放在膝盖上的剑匣,有些无奈,武夫境界,实打实,步步递升,跟三教圣人不同,挤不出多少水分,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别,至于韩貂寺之流擅长越境杀人的怪胎,不可以常理论。徐凤年就这样呆呆坐在台阶上,因祸得福,太阿剑在雷池中一番淬炼,剑胎初成,不过福祸相依,这柄杀伤力最为巨大的飞剑,有大龄闺女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徐凤年怀疑洛阳驾驭太阿会比他更为娴熟。 洛阳坐在比徐凤年更高一级台阶上,鎏金虎符已经不复起初光彩流溢,徐凤年内心震撼,纳气还有吸纳气运一说?这镇国虎符分明是大秦帝国的残留气数,一般炼气士如何有胆量这么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撑死了。 徐凤年头也不扭,径直问道:“你是在拿火龙甲抗衡虎符蕴藏的气数影响?” 洛阳虽说性格捉摸不定,不过只要肯说,倒是少有拐弯抹角,向来有一说一,道:“你倒是没我想象中那么蠢。” 徐凤年笑道:“过奖过奖。” 洛阳语气平淡,“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要急于在陆地神仙境界之前,去极北冰原跟拓跋菩萨一战?” 徐凤年手掌贴紧剑匣。 洛阳自顾自说道:“体内那颗骊珠本就被我孕育得趋于成熟圆满,再往下,就要成为一颗老黄珠,洪敬岩这才出手,不过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敦煌城内,骊珠被邓太阿击碎,我本来不长久的命就更短了,本来跟拓跋菩萨一战过后,不论输赢,我都会死。想要续命几年,就得靠几样千载难逢的东西,手上镇国虎符,是其中一种,也是最有裨益的一件。五年,我还能多活五年。五年,还是不太够啊。” 然后洛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每一次都是如此,少了十年。” 她不给徐凤年深思的机会,手指了指远处的阴物,“名叫丹婴,是公主坟近八代人精心饲养的傀儡,吃过许多道教真人和佛门高僧的心肝,至于江湖武夫的血肉,更是不计其数。它倒是可以活得很久,你羡慕?” 徐凤年白眼道:“生不如死,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生死事大,可儒家也有舍生取义一说,我没这觉悟,不过还真觉得有许多事情的的确确比死来得可怕。我师父曾经说过,修道只修得长生,就算旁门左道。修佛只修成佛,一样是执念。” 洛阳破天荒点头赞许道:“你总提及这个李义山,在我看来,比那个李淳罡要更像高人。” 徐凤年哑然失笑,“我师父和羊皮裘老头儿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不好对比的。你也就是没见过李老剑神,才对他那么大意见,真见识过了,我觉得你会跟那邋遢老头相见恨晚。” 洛阳换了个话题,“你就不想当皇帝?” 徐凤年摇头道:“做不来。” 洛阳故态复萌,“确实,你没这本事。” 徐凤年突然会心一笑,“不说这个,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女子划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出来给你听听。那家伙吃过很多苦头,虽说大多是自作多情,不过说出来的道理很有意思。他说最讨厌三种娘们,一种是兰花婊,那是相当的空谷幽兰。往往是大宗高门里飘出来的仙子女侠,走路都不带烟火气,搞得世人都以为她们不用拉屎放屁。第二种叫做白花婊,出身小门小户,杀手锏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往往姿色中等,看似性情婉约,可一旦耍起心计,都能让男人几年几十年回不过神。第三种称作女壮士婊,大大咧咧,一副老娘就是出口成脏就是喜欢打人就是不喜欢身材苗条,就是喜欢跟男人做兄弟,琴棋书画女红胭脂都滚一边去的豪迈气概。” 洛阳笑道:“我算第一种?还是单独算第四种,魔头婊?” 徐凤年哈哈笑道道:“言重了。” 洛阳一笑置之。 她站起身,“走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 女魔头扯了扯嘴角,“我记起了归路。” 徐凤年忧喜参半,“出去了还得跟你去跟拓跋菩萨较劲?” 她冷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你还有些用处,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徐凤年笑了笑,绑好剑匣,还有心情用北凉腔唱喏一句:“世间最远途,是那愈行愈远离乡路。” 阴物丹婴虽然恋恋不舍陵墓,不过还算知晓轻重,跟着洛阳和徐凤年走向所谓的归路。 黄河倒流时,水面向后层叠褶皱,水势格外凶悍,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连赫连武威都不相信是徐凤年的作为,只当是阴物在河底为非作歹,凶相毕露。 老持节令疾奔至那座蛮腰壶口,默默站在石崖边,眼神黯然。大水猛跌谷口,涛声炸响,以至于一千尾随而来的控碧军马蹄声都被掩盖,水雾打湿衣衫,没过多久赫连武威就衣襟湿透,为首十几骑将来到老将军身边,下马后也不敢言语。赫连武威收回视线,转头看了一眼种神通,两只俱是在官场沙场熏陶几十年的狐狸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赫连武威是气极而笑,恼火种神通的见死不救。而种神通心安理得,阴物出手,毫无征兆,控碧军要怪罪也要怪到公主坟那边,与种家无关,公门修行,谁不是笑面相向袖里藏刀,不落井下石就是天大的厚道,你赫连老头儿要是敢迁怒于种陆两家,我兄弟二人也不是软柿子可以任你拿捏。 赫连武威苦等不及,只得带领控碧军返回。 种神通等了更久时分,遇上神出鬼没的弟弟种凉,也一同返回。 山合拢,竟然再有机关术去开山。 走过不再凶险的廊道,龙壁翻转,白衣红甲洛阳,青甲徐凤年,阴物丹婴一起随龙壁掠出河壁,掠入河槽。 徐凤年一掌贴在洛阳后心偏左,一柄金缕剑,彻底穿透女子心。 白衣坠河时,转头眯眼笑。 第338章 (第三章。) 暮色中,青衣青甲的年轻男子盘膝坐在跌束成女子蛮腰形状的崖畔上,眼底河槽激起大片紫烟,他身后站着双相四臂的阴物丹婴,两人入陵墓前打得天昏地暗,大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势,谁能知道这两位满肚子坏水的货色在短暂的秦帝陵之行,几乎没有言语交流就形成了攻守同盟,矛头开始一致对向魔头洛阳,这也是形势所迫,洛阳在常态时可以轻松碾压两位,谁要与洛阳站在一边除了与虎谋皮,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徐凤年入陵前就想杀洛阳,当时单独走出廊道复返还,那不是徐凤年菩萨心肠,只不过那时候即便洛阳死在合山之中,他也要十成十死在陵墓中,不划算,之后他和阴物玩换脸游戏,看似无聊,但哪怕仅是简单的视线交换,竟有了将心比心的意味,后头阴物吸纳污秽死气,别看徐凤年一副胆战心惊的表情,心底其实乐得它吸取得一干二净,洛阳开山时,龙壁翻转,才是一记堪称徐凤年这辈子最为精妙的一招无理手,看似无理,实则步步为营,洛阳目中无人。开山之际,始终在拿红甲的红龙之气抗拒虎符气运的冲击,须知红甲到底还是认主之物,这个主子,是徐凤年而非洛阳,洛阳可以借用,但徐凤年执意收回,后果将会如何?在陵墓中,徐凤年戏弄穿上火龙甲后遭受火焰灼烧的阴物丹婴,就已经得到部分印证。当龙壁旋转,洛阳率先冲出,那一瞬间,阴物吐出体内积蓄如洪的秽气,牵制住洛阳身形,尽量消弭这尊大魔头原本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罡气,徐凤年同时以驭剑术驾驭红甲,如同神怪小说中的仙人定身术,将洛阳牢牢钉在空中,只是刹那,便足矣。 刹那一剑穿心,刹那手掌贴至,大黄庭倾力刹那流转四百里,在洛阳体内炸开,力求炸烂其心脏。 如果徐凤年试探时,洛阳没有坚持将他带往极北之地对阵拓跋菩萨,又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涉险,如果徐凤年没有步入金刚境界,如果她已经晋升陆地神仙,如果阴物丹婴无法配合默契,如果只是少了任何一个如果,那一剑就根本不会递出。徐凤年有青蟒袍护身,水雾不得靠近,手中握有一柄沾血的飞剑金缕,百思不得其解,她坠河时笑什么?笑她聪明一世近乎举世无敌,却在阴沟里翻船?还是笑自己肝肠歹毒更胜妇人心?徐凤年对着河水轻声说道:“最远途是离乡路,已经说给你听。但路再远,我也不怕,我怕的是回不去北凉。我很怕死在北凉以外。” 背有剑匣三柄剑的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转头问道:“轮到咱们两个拼命了?” 阴物以悲悯相面朝徐凤年,默不作声,没有任何要出手的迹象。这倒是奇了怪哉,徐凤年问道:“我大致猜得到你第一次出手,是贪图我积攒的大黄庭和残留的佛陀金血,以及本身紫黄气,这会儿你我胜负三七开,你七我三,不过我逃走的机会也不小,但是以你的贪嘴,不想生吞了我吗?万一得逞,修为暴涨,大念头洛阳已死,小念头估计也很难再去禁锢你,天高地远,你就以小长生之身逍遥天地间,换做我,早做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了。” 阴物模仿徐凤年坐在崖畔,双手托腮凝望远方,剩余双手十指交叉叠在腹部,悲悯如地藏菩萨怜众生。 徐凤年自嘲道:“反正你不主动杀我,我也不会跟你过意不去,井水不犯河水,是顶好不过。” 阴物万年不变的面容,轻轻望向徐凤年,做了一个伸手捞物的手势。徐凤年擦拭金缕飞剑上的鲜血,对于阴物略带嘲讽的临摹动作,没有反应。 你为何而笑? 怔怔出神的徐凤年和一直发呆的阴物丹婴不约而同蓦然扭头,只见白发老魁出现在身后,丢过一只书箱,瞥了眼公主坟头号阴物,面无表情说道:“东西给你带来了。其它事情爷爷我也懒得问,总觉得你小子不该死在这里。赫连老头的本意是要是沿河向下,找你一晚不见踪影,就由我带着这些遗物去北凉,也算对徐骁马马虎虎有份交待。” 徐凤年霍然起身,问道:“你不问大念头去了哪里?我这身上青甲是何物?不问丹婴为何没有跟我搏杀?” 老魁一脸不耐烦嗤笑道:“哪来那么多狗屁问题,老子撑死也就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刀奴,赫连武威才是公主坟的大客卿,要问也是他火烧屁股带骑兵去追你,老夫跟那老头交情不俗,跟你小子关系也不错,反正哪边都不偏袒。等天亮以后,老夫再回城,以后你小子自求多福,甭得寸进尺想着爷爷给你当保镖,咱们香火情还好没到那份上。” 徐凤年作揖道:“谢过楚爷爷。” 白发拖刀老魁流露出一抹遗憾神情,挥了挥手,“别婆婆妈妈,快滚!” 装有三柄古剑的漆黑剑匣不大,放入书箱,跟春秋春雷一并放好。持节令府邸确实已经不合适再去,只要让赫连武威知道自己没有死在黄河中就已足够,至于种陆两家的截江盗墓,徐凤年不愿去插手,能否找到龙壁,是成是败,就看种神通是否对得起姓名中“神通”这两个字了。秦帝陵中火龙甲和镇国虎符已经随洛阳流逝沉底,那黄金兵甲堆积如山,也在洛阳开山之后彻底倒塌缝死,这项浩大工程,比起截江可要艰辛百倍。徐凤年一掠去黄河对岸,身形在空中,曾低头望了一眼。 老魁爽朗声音遥遥传来,“要是有机会,就替老夫给老黄上坟敬酒,捎一句话给那榆木疙瘩,这辈子跟他比拼,输得最服气。” 徐凤年掠出几里路,察觉阴物一直吊尾跟随,停下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红袍丹婴伸出猩红舌头舔了舔嘴角,僵硬抬手,指了指徐凤年身上青甲。 徐凤年想了想,权衡利弊,这一袭蟒袍甲胄实在不宜披穿出行,干脆卸甲褪下,丢给大红袍阴物,与火龙甲跟阴物天生相克不同,青蟒甲有助于丹婴的修为增长,徐凤年虽说有些遗憾没办法将青甲穿回北凉,不过也胜过在北莽招摇过市,青甲实在是太扎眼醒目,不说别人,顺藤摸瓜的公主坟和魔头种凉就要头一个拿他开刀。阴物不知如何在不脱红袍的前提下穿上青甲,四臂摇晃,好像手舞足蹈,开心至极。徐凤年觉得滑稽荒诞,笑过以后,就开始前奔,可一刻之后,就再度驻足转身,杀机浓郁道:“你真要纠缠不休?我有春秋一剑,斩杀你这等秽-物十分适宜,别以为你可以稳操胜券。” 阴物红袍旋转,欢喜悲悯二相不断反复。 徐凤年疑惑问道:“你不回公主坟,想跟着我?” 一身艳红的阴物歪着脖子,直勾勾盯住徐凤年。 徐凤年继续问道:“你是想把我当做天底下最美味的补药食材,也不杀我,只是慢慢进补?” 阴物悲悯相变作欢喜相,答案显而易见。 估计世间也就只有徐凤年会一本正经跟朱袍丹婴做生意了,“好处不能你一个人独占,我带着你那就真要不得安生了,这比起我自己穿着青甲游历,已经是差不多性质。” 阴物一手遮掩半张脸面,一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徐凤年气笑道:“你真当我是神仙啊,你随便比划两个手势,就知道你在说什么?” 阴物每次思考,脑袋倾斜,动作都尤为呆滞明显,然后它指了指黄河龙壁方向,画了一个大圆,再重复一遍掩半面抹脖子的动作,画了一个小圆。 徐凤年一阵思索,半信半疑问道:“你是说洛阳是大念头,还有个半面小念头,会杀我?所以你只要被喂饱,就会护着我?” 欢喜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不消停。徐凤年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你说说看大念头和小念头谁更厉害?” 阴物犹豫了片刻,先画大圆再画小圆,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徐凤年顿时了然,才略微松口气,它便画小圆,然后指了指徐凤年,再抹脖子。 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我在一名种家婢女香囊上见识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绣花,你家那位小念头是个半面女子?” 阴物刻板点头。 转为一张悲悯相。 徐凤年转身大手一挥,“得,咱俩大不了为各自前程,再并肩作战一次。风紧扯呼,走一个!” 河槽那边,白发老魁在原地站立许久,啧啧说道:“这都没遭殃,你小子可以啊。老夫当年不过调笑了公主坟婆娘几句,就给锁住了琵琶骨,一辈子做奴,这么看来,你小子确是有些道行。” 老魁一边拖刀慢走一边感慨。 当年那个潜湖初见的俊逸少年,真是长大了啊。 黄河在壶口瀑布处跌水入大槽。 一抹青丝一抹白浮出水面。 如莲出水。 她仍在笑。 第339章 (下一大章《雷声佛唱声》在明天更新。) 带上个红袍阴物,徐凤年即便说不上昼伏夜行,也只得拣选那些荒僻野径往北而去,不过这离初衷不算差得太远,习惯了大漠粗粝风沙,这点苦头不痛不痒,让徐凤年吃下一颗定心丸,打定主意带上丹婴的关键所在,是阴物竟然是一位反追踪的大宗师,消除那些连徐凤年都意想不到的残留气息极为精湛内行,有这么一张护身符甚至有可能是救命符傍身,徐凤年心安许多。再看它双脸四臂,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中途偶有停留歇息,还能跟它玩一些常人看来十分幼稚的小把戏。徐凤年行走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按照地理志描绘上古时代这里曾是一条宽达三里的通天河,这简直就是让后人瞠目结舌,徐凤年站在一块曝晒在毒辣日头下的枯木上,自言自语道:“按照你我脚力,再往西北走上小半旬,就到了宝瓶州,我要见的人就在那里,在弱水河边隐居,我之所以拿命去拼死洛阳,是因为去晚了,一切就徒劳,那老家伙委实难伺候。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不好怪他,本就是享受过位极人臣滋味的大人物,凭什么要冒着晚节不保的巨大危险,还捞不着太多实惠,去跟我一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谈事情……” 说到这里,徐凤年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嘿了一声,骂骂咧咧:“原来已经都是胡渣子了。” 拿黄桐飞剑刮去有些扎手的硬青胡渣子,趁这个空当,掂量了一下目前家底,步入金刚初境毋庸置疑,十二柄飞剑,朝露金缕太阿三剑已成气候,还扛了一对春雷春秋,外加三柄小号木马牛,就趁手兵器而言,连徐凤年自己都觉得吓人。这身行头,都能让那些一辈子也没摸过名-器的大侠女侠活活眼馋死。刀谱结青丝一式成了拦路虎,徐凤年停滞不前,还能始终熬着耐性不去翻页,好在有开蜀扶摇和仙人抚顶等招式翻来覆去,越发烂熟于心熟稔于手,百般无聊,还能喊上阴物丹婴过招热手,一路奔一路打,极有气势。徐凤年如野马出槽奔走了将近一个月,几次静心冥想,都从冷汗淋漓中回神,屡屡扪心自问,黄河跌水的那一场豪赌,回头再来一遍,哪怕依旧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但真的还有勇气去袭杀洛阳吗? “公主坟在哪里?” “大小念头,分别是个啥念头?” “女子半脸妆,半张脸再漂亮,也跟女鬼一样,种凉的口味可想而知……” 徐凤年正因为明知阴物不会作答,反而更喜欢絮絮叨叨,越是临近宝瓶州,天阔地宽,羁旅独行人,就愈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寂寥,有时不时消失于视野的阴物结伴同行,这一路走得倒也不算太乏味。这趟北莽行,初时尾随鱼龙帮,后边带了个小拖油瓶陶满武,再后来是和陆沉,如今捎上阴物丹婴,则是最轻松的,它本身实力不俗,而且徐凤年不需要对它的生死负责。宝瓶州边境有一条大河,叫做弱水,据说水弱不浮芦毛,徐凤年终于到达弱水畔,掬水洗脸,心旷神怡,能感受到些许阴物气息,转头查看则注定无用,徐凤年敛起气机,沿河行走,想要过境就要过河,然后看到一个渡口,有羊皮筏子靠近对岸,显然弱水之弱纯属无稽之谈,这让徐凤年大失所望,走近渡口,有一对衣着寒酸的爷孙,老人着一件破败道袍,背绣阴阳鱼,拿一截青竹竿做拐杖,跟徐凤年一样背着书箱,孩子晒黑得整张脸好似只剩下一双小眼睛,看人时滴溜溜转,不像是个性子质朴的孩子,爷孙二人也在等筏渡河,孩子蹲在渡口边沿,闲来无事,撅起屁股丢石子入河。徐凤年确定老道士并无武艺在身,就安静眺望对岸。 孩子扭头看了眼士子模样的徐凤年,不敢造次,扣了扣脚上草鞋,脚拇指早已倔强地钻出鞋子,对老道士可怜巴巴哀求道:“师父,给我换双鞋呗?” 老道士瞪眼道:“就你身子骨金贵,才换过鞋子走了三百里路,就要换?早让你别瞎蹦跳,偏偏不听!” 孩子委屈道:“鞋子还不都是我编的。” 老道士约莫是有外人在场,不好厉声训斥,只得拿大道理搪塞孩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老人不说还好,一说到饿其体肤,孩子立即肚子咕咕作响,老道人做了一个背对徐凤年临水独立的姿势,故作不知。熟悉老头儿脾气的孩子只得白眼挨着饿。羊皮筏子返回这边渡口,老道人小心翼翼问了价钱,北莽道教这二十年香火鼎盛,对于道士,十分尊崇,甚至带上点畏惧,不过撑筏汉子见眼前这位半点不似记录在朝廷牒录的朱箓道士,倒也敢收钱,却是压了压价格,且不按人头算,老道士伸手在袖子掂量了钱囊,够钱过河,如释重负,继而给徐凤年使了个眼色,再对撑筏汉子说了一句三人同行,算是给了徐凤年一个顺水人情,那汉子心知肚明,不过也不好戳穿窗纸,当是得过且过,卖个面子给道人。上筏时,徐凤年朝老道人点头致意,老人轻轻摇了摇袖口,示意徐凤年无需在意这点小事。弱水水势远不如黄河汹涌,河静水清,孩子顽劣,趴在羊皮筏边上,伸手捞水,然后尖叫一声,猛然往后一靠,撞在老道人身上,差点给撞入河,汉子怒目相视,这趟买卖本就赚不到几分银子,若是有人坠河,平添恁多烦事,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孩子颤颤巍巍手指着江面,支支吾吾道:“有水鬼!” 老道士嫌他呱噪多事,大声教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人满嘴儒家经典,若非身穿道袍,还真就是个乡野教书授课的迂腐老学究了。孩子惊吓过后,涨红了脸,“真是水鬼,穿了件大红衣服,还是女鬼!” 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红袍在皮筏附近如红鲤游曳,一闪而逝,就黏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显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怒喝道:“闭嘴!” 孩子气得踢了皮筏一脚,所幸撑筏汉子没有瞧见,否则估计就得加价了。到岸时,徐凤年率先掏出碎银丢给汉子,老道人愣了愣,会心一笑,倒也没有矫情,黝黑孩子估计是被红袍女鬼吓得腿软,率先跳下筏子,摔了个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阵无奈。三人走上简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种异乡相逢同乡的庆幸,拱手打了一个的小稽首,“贫道燕羊观监院九微道人,俗名骆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 徐凤年毕恭毕敬拱手还礼,“见过骆监院。在下徐奇。” 道教与佛门相似,亦有丛林一说,尤其是北莽道德宗势大,逐渐权倾三教,一般而言,监院作为一座道观屈指可数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备不可担任,还要求精于斋醮科仪和拔度幽魂,不过徐凤年看道人装束,也知道大概是一位不知名小观的监院,那燕羊观有没有十名道人都难说,这样光有名头的监院,还不如大道观里头的知客道人来得油水足。徐凤年此时负笈背春秋,衣着称不上锦绣,不过洁净爽利,那张生根面皮又是儒雅俊逸,论气度,骆道人与之比起来就有云泥之别了,也难怪老道士有心结交。照理来说渡口附近该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跃道:“师父,那儿有望子!” 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杆,竿头悬在店前,招引食客。老道士囊中羞涩,如果没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只要两碗水就对付过去,渡河钱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实没有脸皮再让陌生书生花销,可自己掏钱的话,恐怕几碗酒下来,就甭想去道德宗那边参加水陆道场了。徐凤年对于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立即说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里路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饿得不行,骆监院要是不嫌弃,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徐某也信黄老学说,可惜大多一知半解,还希望骆监院能够帮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徐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 一路缓行,孩子偷偷打量这个人傻钱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赏了一个板栗给他,这才对徐凤年说道:“世间根祗在道教,不过贫道学识浅陋,不敢自夸,唯独对子午流注和灵龟八法倒是知晓一二,炼气养丹之道,只能说略懂皮毛。” 徐凤年点了点头,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腻桌子,要了一坛酒和几斤熟牛肉,在离阳王朝诸多州郡酒肆都不许私贩牛肉,而擅自宰杀猪牛更是违律之事,在北莽就没这些顾忌了。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师父摆脸色,也顾不上。老道士心底还是心疼这个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对徐凤年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对矜持许多,小口酌酒,撕了块牛肉入嘴,满口酒肉香味,总算开荤的老道人一脸陶醉,徐凤年摘下书箱后捧碗慢饮,孩子抬头含糊不清道:“师父你怎的今日没兴致吟诗唱曲儿了?” 老道士笑骂道:“你当诗兴是你馋嘴,总没个止境?” 徐凤年笑了笑。 老道士犹豫了一下,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劣纸订缝而成的薄书,“这是贫道的诗稿,徐公子要是不嫌弃污了眼,可以拿去瞧上几眼。说是诗稿,其实小曲子偏多,不避俚俗,自然也就谈不上格调。” 徐凤年惊讶道:“那得要仔细读一读,有上佳诗词下酒,人生一大美事。” 徐凤年擦了擦手,这才接过诗稿,慢慢翻页,初看几首竟都是如才子思慕佳人,不过一些小曲小句,便是徐凤年读来,也觉得妙趣横生,例如春春莺莺燕燕,事事绿绿韵韵,停停当当人人。徐凤年起先还能喝几口酒吃几块肉,读到诗稿一半,就有些出神了: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年老无所依,尖风分外寒,薄雪尤为重,吹摇压倒吾茅舍。诗稿末尾,如诗词曲子说写,真是“生灵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诗稿由时间推移而陆续订入,大抵便是这位骆平央的境遇心路,由才子花前月下渐入中年颓丧无奈,再到年老豁然感怀。 徐凤年合上诗稿,赞叹道:“这本稿子要是换成我二姐来看该有多好。” 老道士一头雾水,本就没有底气,略显讪讪然。 徐凤年默默递还诗稿,不再说话,搁在四五年前,这本稿子还不得让他出手几千两银子? 这位一生怀才不遇九微道人估摸着处处碰壁已经习惯成自然,收回诗稿,也不觉得心灰意冷,天上掉下一顿不花钱的饱饭吃就很知足了。 徐凤年问道:“骆监院可知两禅寺龙树僧人去了道德宗?” 老道人摇头道:“并未听说。” 老人继而自嘲道:“离阳王朝那边倒是有佛道论辩的习俗,要是在北莽,道士跟和尚说法,可不就是鸡同鸭讲嘛。” 道人一拍大腿,懊恼道:“可别搅黄了道德宗的水陆道场,白跑一趟的话,贫道可就遭了大罪喽。” 孩子撇嘴道:“本来就是遭罪!” 老道士作势要打,孩子缩了缩脖子。 酒足饭饱,得知徐凤年也要前往宝瓶州西北,会有一顿顺路,三人便一同启程,走至暮色沉沉,依旧荒无人烟没有落脚地,只得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 燃起篝火,孩子走得困乏,早早睡去。 老道士不忘摆弄一句“痴儿不知荣枯事。” 之后徐凤年问过了几个道教粗浅的问题,也不敢深问,生怕让这位骆监院难堪。 道士骆平央犹豫不决,下了好大决心才突然对徐凤年问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凤年笑道:“骆监院尽管说。” 道士一咬牙,低声说道:“贫道年少曾跟随一位真人学习观气之法,看公子面相,家中似乎有亲近之人去了,不是姓宋,便是姓李。如果可以,贫道劝公子最好还是返乡。” 徐凤年呆滞不言语。 老道人叹气一声,“贫道其实也算不得准,若是万一说晦气了,徐公子莫要怪罪。” 徐凤年点了点头。 老道士看着这位性情颇为温良的公子面对篝火,嘴皮子微微颤抖,老道人不忍再看,沉默许久,望着远方,喃喃道:“风涛险我,我涛风淘,山鬼放声揶揄笑。风波远我,我远风波,星斗满天人睡也。” 人睡也。 第340章 北凉五十人作一标。 一标游弩手的战力远胜寻常三百甲士,北凉游弩手可做斥候之用,却不是所有斥候都能够成为千人选一的游弩手。这一次,标长不用发话,李翰林和标内兄弟就察觉到不同寻常,绝非往常深入龙腰州腹地的小规模接触战,李十月几个将种子弟都跃跃欲试。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娘的,等了好几年,总算等到大战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除了粮草,必然还有大量侦查军情的斥候,像撒豆子一般撒在大军前方,隐匿行踪,悄悄斩草。作为北凉军宠儿的精锐游弩手,有资格佩有最锋利的北凉刀,持有最具侵彻力的轻弩,骑乘爆发力最好的熟马。所有游弩标骑俱是马蹄裹布,低头伏背往北奔袭,李十月性子急躁,加快马速,比标长只慢半个马身,悄声问道:“标长,瓦筑方向?那儿可是龙腰州第一军镇,咱们后头跟了几万兄弟?” 标长转头瞪了一眼,本不想回答,想了想,沉声道:“少废话,记住了,这次遇上北蛮子那边的马栏子,不用留活口。脑袋都不用去割,别耽误了军情!遇上大军则返,其余别说栏子,就是一股三四百人的北莽建制骑兵,咱们也要拼掉。怕不怕死,怕死赶紧滚蛋。” 李十月骂道:“怕你大爷!” 戎马二十年的标长显然心情极佳,破天荒笑了笑,玩笑着多说了一句道:“老子真就是你大爷,这些年给你们这些兔崽子又当爹又当娘。” 连标长那根让人皮开肉绽的皮鞭子都习惯了,更别提标长的骂骂咧咧,再说标长其实也没说错,李十月所在这个曾经被嘲讽为纨绔标的游弩标,标内轻骑,入伍前少有温良恭俭的好人,都是地方郡县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将门子孙,偶有与人无害的,骨子里也傲气,进了标,一样给拾掇得规规矩矩,标长就算放个屁,都比自家那些官居高位的老爹苦口婆心来得管用。李十月眼神熠熠,不敢跟标长唠叨,缓了缓马速,跟李翰林和那重瞳子陆斗并驾齐驱,嘿嘿道:“给咱们猜中了,还真是场大战。” 李翰林没好气道:“闭嘴,要不要打赏你一块竹片?” 李十月急眼道:“你当老子是雏儿,这玩意是新斥候管不住嘴才用的,我丢不起那脸!” “你跟雏儿其实也差不远。”陆斗冷冰冰说道。 李十月涨红了脸,正要骂娘,不过很快就焉了。标内军功累积,这位重瞳子早已与标长副标平起平坐,也就李翰林能比上一比。经过几场实打实的交锋,陆斗战功显赫,已经完全融入标内,虽说依旧沉默寡言,但连起先王八瞪绿豆的李十月都引以为兄弟,恨不得将妹妹双手奉送,陆斗跟李翰林李十月等人的关系都算极好,他马鞍悬挂有一只矛囊,插有十数枚短矛,游弩手本就人手一支劲弩傍身,连标长都好奇询问,陆斗那犟脾气,每次都装憨扮傻,一问三不知。 李十月不再嬉皮笑脸,伸手系紧了软皮头盔在脖子上的绳带,深深勒入肉中,非但没有膈应骨头的感觉,反而有种熨帖的熟悉感。记得初入北凉军,尚未有资格骑马演练,只以步卒身份熟悉军阵,一天下来就散了架,第二日再穿上那件才不到二十斤重的锁甲,真是全身上下火辣辣疼痛,李十月扯了扯嘴角,怎么就稀里糊涂当上了游弩手?当年自个儿在郡里仗着武力为非作歹,常年负伤,虽说不怕疼,可终究还是怕死的。大概是因为被爹亲自送入军旅,望见他对着那名据说是世交关系的将军事事谄媚,临别前父子一番攀谈,李十月还骂老爹没出息,都是正四品官员,怎就当起了孙子。那会儿死要面子一辈子的爹竟是也没有反驳,只是拍了拍李十月的肩膀。谁不怕死,但李十月更怕丢人。也许是那一刻起,李十月就想要风风光光捞个将军回家,最不济,也要风风光光死在沙场上。 李十月吐出一口气,眼神坚毅。 凉莽边境西线,是出了名的外松内紧,互成口袋,引敌入瓮。就看谁有胆识去那一大片百战之地割取脑袋攒军功了。 李十月这一标终于遇上了北蛮子,是一股精锐骑兵,比起北莽猛将董卓一手调教的乌鸦栏子只差一筹,关键是对付人数达到了两百,为首一骑鲜衣罩重甲,手无枪矛,只配一柄华美莽刀。跟李翰林陆斗三骑潜伏的李十月知晓这是北莽校尉巡边来了,北莽皇帐宗室成员和王庭权贵子弟只要关系足够硬,都会按上一个花哨头衔,跟几位大将军借取兵马往南纵马,回去以后就好与人炫耀,至于带兵人数多少跟家底厚度一致,北凉的游弩手最喜欢这类不知死活的花瓶角色,撞上了就是一顿砍杀,不过往往都是不到百骑护驾,今天这一位意态闲适的年轻世家子显然出身极为煊赫。率先查知消息三骑不敢轻举妄动,李翰林是伍长,命令李十月一骑回去禀告军情,他和陆斗继续远远盯梢。 凉莽双方寻常斥候都各有暗号,口哨近似鸟鸣,不过这二十年相互对峙,探底也都已差不多,联络方式也就不得不千奇百怪,比较春秋时期许多蹩脚斥候闹出的笑话,不可同日而语,例如双方突袭,早已犬牙交错,由于暗号雷同,直到近身亲眼相见,还差点当做自己人。凉莽边境上的游弩手和马栏子,是当之无愧天底下最狡猾也是最善战的斥候。李十月捎回标长的军令:既然敌人执意继续南下,那到嘴肥肉,要么全部吃下,要么把自己噎死,没有其它选择! 说是北蛮子,其实姑塞龙腰两州多是春秋遗民,军伍甲士的面孔也跟北凉几乎无异。 面对毫无征兆并且悄无声息的偷袭,两百北莽轻骑没有乱了阵脚,副将勒马转身,来到那名青年皇室宗亲身边,窃窃私语,用王庭言语交流,年轻男子挑了一下眉头,脸上布满讥讽,似乎摇头阻止了副将的建议。初见北凉游弩手以稀疏兵线呈现围剿态势,劲弩如飞蝗,年轻将军嘴角讥笑更浓,除去快速两拨弩射,当几个方向同时短兵交接,己方骑兵都给那批北凉骑毫无例外抽刀劈杀,他才皱了皱眉头,不过仍然毫无退却的念头,一手按在马背上,轻轻安抚闻到血腥味后戾气暴起的战马,副将则忧心忡忡,他除去鲜亮铠甲异于普通士卒,其余战阵装备如出一辙,单手持矛,腰间佩刀,马鞍前有一搁架,用以放置兵器,若是长途行军,马鞍侧面或是后面可再添挂物钩,弓弩与箭囊便安置此处。 年轻人看得兴致勃勃,完全不介意自己两百骑竟然没有抢占优势。更让副将在内的亲兵都去厮杀,他独留原地,观看这一场马速快死人更快的血腥绞杀。 真实骑战不是那些演义附会而成的战役,既无两军大将脑子被驴踢了才去阵前捉对厮杀一番,谁输谁就兵败如山倒,也极少出现大将在阵中停马不前,给人围攻依旧在马背上枪矛如雨点刺杀敌人的场面,数千骑尤其是万人同时冲锋而动的宏阔骑战,除了泼洒箭雨,接下来就是一种相互通透侵彻如刀割的巨大伤害,一骑掠过,就要尽量往前奔杀,哪怕战马能够多扯出一步距离也要拼命前冲,一矛刺杀过后,因为矛不易拔出,就要弃矛换刀,速度才能赢得冲击力,阵型急速推移中,若是己方一骑无故停滞,成为木桩,就是罪人。 如斥候这样的小规模骑战,宗旨不变,不论追杀还是撤退,仍是速度第一,但是斥候则具备更多发挥个人武力的余地。 将领铁甲过于鲜明是大忌,一则大多甲胄镶金带银十分华而不实,二则过于引人注目,就跟求着敌人来杀一样,这名不是姓耶律便是姓慕容的皇帐成员根本没这份觉悟,很快就有北凉两名伍长模样的游弩手撕裂本就不厚的阵线,冲杀而至。年轻骑将不急于拔刀,等到一柄北凉刀劈至,这才抽刀如惊虹,莽刀撞飞凉刀,顺势斩断那名游弩手伍长的胳膊,再撩起,划破脖颈,血流如注,扔不罢休,削去脸颊,他那一骑巍然不动,瞬间死绝的伍长一骑擦身而过,他在收刀前不忘拿刀尖轻轻一戳,将那名百战不曾死的伍长尸体推下马背,他看也不看一眼尸体。 一连串连绵招式很花哨,但到底还是杀了人,他身负高超技击武艺,超出骑兵范畴许多,也就有这份资格。 他抖腕耍了一记漂亮旋刀,用南朝语言淡然笑道:“同样是天下最出名的的曲脊刀,原来北凉刀不过如此。” 马战注重速度,还在于弃剑用刀,尤其是凉莽双方的军队制式刀,两种刀皆是曲背微弯,借助战马奔跑带来的冲击力,推劈而出,接触敌人身躯,刀刃瞬间就可以带出一个巨大而连续的曲面滑动,切割力惊人,且即便误砍甲胄也不易脱手,便于收刀再战,这是同等重量直脊刀绝对达不到的效果,这也是北凉刀能够名动天下的原因。一柄北凉刀的曲度厚度以及重量,都近乎完美。北莽刀则几乎完全照搬北凉刀而成制打造,只是刀身更长,曲度更大。步战当然是直脊刀更优,只不过不管是北凉三十万铁骑还是男子人人可控弦的北莽,谁不是以骑战解决一切战事? 战事一触即发,没有谁能够幸免,双方共计不过三百余人,阵型远远算不上厚实,因为北凉游弩手取得偷袭的先机,一拨急促交锋,成功杀去三十几名北莽骑兵,而后者又无法在第一时间在第一线聚拢兵力,第二拨接触战发生时仍有约莫六十北莽骑无法有效出刀,故而其后厮杀,仍是北凉游弩手占优。按照白衣陈芝豹堪称脍炙人口的兵法阐述,优势累积就在点点滴滴,只要后期将领谋划不出现大昏招,开局便可以注定了结局。 那名北莽皇室一夹马腹,战马极为优良,爆发力惊人,瞬间就进入巅峰冲刺状态,一刀就将一名北凉游弩手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其刀势之迅猛,抡刀幅度之大,可见一斑。 厮杀没有平民百姓想象中的喧嚣,只有死寂一般的沉默,杀人伤人如此,坠马阵亡更是如此。 李十月彻底杀红了眼。 就个人战力对比,游弩手稳胜一筹,只不过那名北莽年轻将军参与战事后,所到之处,轻轻松松就留下了七八具北凉骑兵尸体。 游弩手标长从一颗头颅中抽刀,毫不犹豫地冲向那名北莽青年骑将。 每逢死战,先死将军,再死校尉,后死标长伍长。 这是北凉铁律。 这里是他的官最大,没理由不去死。 若是这些年仅仅为官帽子而搏杀,他早就可以当上将军退去边境以外的北凉州郡养老享福了。 一次擦肩而过,凭借武力碾压一切的年轻人咦了一声。 这名北凉骑兵竟然没死? 标长不光虎口渗血,肩头更是被北莽刀砍去大块肉,但这名老卒仍是顺势劈杀了一名年轻人身后的北莽骑兵,冲出几十步后,转头继续展开冲锋。 第二次两马擦肩,标长被一刀破甲,肚肠挂满马鞍。 标长转身再度冲锋前,撕下一截衣衫,一拧耍,绑在腰间,面无表情继续冲刺。 已经斩杀四名敌骑的李翰林看到这一幕,咬牙切齿,不顾周围追杀,策马奔去。 北莽年轻黄胄一刀将标长拦腰斩断,转头望着滚落地面的尸体,狞笑道:“废物,这次爷不陪你玩了。” 他继而抬头,众览全局,寻思着再挑几个值得戏耍的家伙下手,至于身边随行两百骑能留下多少,漠不关心。 相距十步,李翰林高高跃起马背,双手握刀,朝那王八蛋一刀当头劈开。 那人轻描淡写举刀格挡,连人带马一起后撤几步,但也仅限于此,嗤笑一声,也不欺负对手没有战马,干脆翻身下马,一同步战,有北凉弩箭激射面门,被他头也不转一手抓住,拧断丢在地上。 李翰林吐出一口血水,盯住这名劲敌。 一马跃过,李翰林露出一抹错愕,竟然是那姓陆的重瞳子。李翰林被陆斗弯腰拎上马背,而陆斗自己则背囊下马步战,朝那北蛮子狂奔而去。 同时一枝短矛丢掷而出。 短矛去势汹汹,杀死游弩手标长的年轻人拎刀却不用刀,极为自负,伸手就想要握住那枝小矛。可惜他没能得逞,短矛划破手掌,带着血迹刺向他眼珠,仓促扭头,又给磨破脸颊。 陆斗没有欺身近战,始终游曳在二十步以外,挤出一个阴沉笑脸,生硬说道:“我陪你玩玩。” 第二枝矛掷出,声势更涨。 再不敢托大,下马的骑将拿北莽刀拍掉短矛,手臂竟是一阵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酸麻。 那该死的的北凉小卒负囊而战,囊内短矛不仅飞向他,而且还有闲暇钉入四周北莽骑兵身躯,无一例外都是破颅杀人,更有能耐在二十步圈外优哉游哉展开游猎,顺便拔回几枝短矛。 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的北莽宗室青年已然怒极,顾不得风度,一心想要近战,把这个无名小卒砍碎。 他到底是顶尖名师高手带出来的武人,以一矛穿肩而过的惨痛代价换来了近身机会,距离十步时莽刀气焰暴涨,再不给他丢矛的机会。 只见那斥候小卒子一惊一笑。 故作惊讶。 然后是阴谋得逞的森然一笑。 脑子并不差的年轻皇帐成员心知不妙,只是不愿相信一个会些雕虫小技的游弩手能再有通天的本事,依旧执意近身,出刀迅捷。 陆斗不再去囊内拾取短矛,一手迎向那柄可以锋利破甲的北莽刀,手心竟是握住锋刃,出身王庭皇帐的年轻人心中一喜,骤然倾力劈下,纹丝不动? 陆斗手腕一拧,将那把精心打造的北莽刀给硬生生崩断,然后一拳砸在对手腹部,直接给砸烂了肚肠。 原本应该在家族庇护下平步青云的北莽青年当场丧失所有战力。 陆斗双手摊开,分别扯住敌人手臂,猛然一撕,将这位不知名讳的年轻武将给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鲜血喷洒了重瞳子一身。 陆斗一脚踹飞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不挥手擦去血迹,也没有理睬新死之人,返身继续步入战场。 这一场血战,标长副标三人一齐战死。北莽两百骑无一逃脱,根本来不及传讯。 伍长李翰林成为临时的领头人。 陆斗默默捡回全部短矛,再和李十月一同草草埋葬了标长,便站在李翰林身后。 李翰林平静道:“伤员南还,带回军情。其余三十六人与我拣选战马,继续向北。我若死,再由陆斗领着你们向北。” 这种注定有一方要全军覆没的斥候之战,陆续发生在边境前线。 三日后,北莽南境第一重镇一万八千瓦筑军,在今年隐隐有趋势可与董卓齐名的青壮派骁将洪固安带领下,悉数出城,在辽阔的青瓦盆地与龙象军展开一场大规模骑战。 洪固安刚过四十,翩翩有儒雅气,运兵却极为狠辣决绝,不愿守城待援,誓要一举剿灭来犯之敌。 兵临瓦筑三十里之外,洪固安才得知是一万龙象军,不过这位儒将运筹帷幄之后,对麾下领军猛将说了一句敬候佳音。便洒然坐在城头,摆设棋局,与一名棋坛国手谈笑风生。 瓦筑军两倍于龙象军。 岂有不胜之理? 洪固安认定一旦棋盘获胜,城外亦是获胜,必定会成为一桩千古佳话。 青瓦盆极为利于骑兵冲锋。 双方声势尽浩大。 春秋北奔遗民大多数都已经有下一代子嗣,老人都感慨于北莽的国力强盛和军力雄壮,渐渐忘记了那些北凉铁骑带来的马蹄声。而这些年这些新人更是不曾听说过那种马蹄声。 北凉铁骑曾经一路踩塌了春秋。 但那不是陈年旧账吗? 瓦筑城内的百姓初听战事时,还有略微恐慌,只是并没有惊惧多久,便开始一起笑话北凉少到可怜的一万人就敢来瓦筑以卵击石。 两军如两股洪流对撞而冲。 瓦筑骑军呼啸震天,看似气势远远压过了冲锋时仍是沉默的北凉骑兵。 只等相距五百步时。 北凉军同时喊出一个字。 “杀!” 城头洪固安眼皮子一跳。 眼前棋盘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到后来,已是棋子跳动。 一名黑衣赤足少年与黑虎一同奔在最前头。 将身后奔如疾雷的北凉精锐骑兵都给远远甩下。 枯黄少年系发成辫,抓起巨大黑虎就砸向敌军。 然后双膝弯曲,整个人拔高入天空,坠入敌阵。 骇人至极! 这痴儿是想要做那万人敌? 黑虎坠落后刹那滚杀三十余骑兵。 不带兵器不穿甲胄的黑衣少年只是直线而奔,与之相碰撞者,全部分尸。 瓦筑军培养一支专有击杀敌将和勇夫的武骑,人数在三百人左右,全部衣甲普通,但是身材魁梧,壮健捷疾,出身江湖名门,极为善战,但哪怕分作十队散在大军中的三百人紧急调往一处,或阻拦或追击这名黑衣少年,仍是毫无用处地让他穿透了大半支瓦筑军,两军混杂后,少年压力骤减,更是如鱼得水,直直冲向青瓦盆北方高地上的城门。一人一虎奔向城头,少年一脚踩在黑虎背上,跃上城头,问了瞠目结舌的洪固安一句话后,就将其头颅从身躯拔除。 这一次青瓦盆之役。 人屠次子徐龙象首次登台,便将离阳王朝都视为猛虎盘踞的雄镇瓦筑,屠成一座空城。 北凉铁骑蹄声如雷。 一万龙象军,就是一万雷。 一万八千号称北莽铁军的瓦筑军,战死一半,降卒被坑死,全军尽死。 北莽闻雷声。 第341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吵声佛声 (两章一万字更新完毕。) 南朝自有一座朝堂,只是同等官职,品秩比起北王庭减降半品。老一辈遗民初入北莽境内,一些资历身份都足够优越的中原世族,都曾见到皇帐里意见不合动辄打架的景象,当时倍感震惊,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粗蛮朝廷可以叫板已是一统春秋的离阳王朝。后来女帝开恩,南朝得以建立,这座庙堂显然要文气雅气许多,大殿上争执不休,一些面红耳赤肯定会有,但十几年来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吵架,吵到就要变成卷袖管打架,这一切缘于南线边境新起的硝烟,那一万龙象骑军先屠掉了边防重镇瓦筑,若是初战告捷便止步不前也就罢了,随后在北凉王次子带领下绕行突袭下一座重镇君子馆,六千龙象军竟然就吃掉了八千军马,南朝两场大败仗已是板上钉钉的不争事实,势已不仅燃眉,更有刮骨之痛,除去种神通无法赶回,其余几位手握权柄的大将军都不约而同地闭嘴不言,殿堂之上互相偶有眼神交汇,也是微微摆头叹息。反倒是那些甲字大姓高华世族的文官们吵翻了天,其中又有一个身穿勋贵紫衣的死胖子骂得最凶,几乎把那个为国殉难的洪固安祖宗十八代都给揪出来骂了一遍,他不光骂哪些指手画脚胡乱点兵的文官,连几位老将军都给含沙射影兜进去一起教训了。 这个胖子唾沫四溅:“这个姓洪的王八蛋沽名钓誉,就算活下来老子也要拿刀捅死他!瓦筑城居高临下青瓦盆,骑兵冲锋先天占优,你轻视龙象军,出城应战就出城,竟然胆子大到让草包带兵到坡底,咋的,一心想要跟北凉骑军完完全全地展开一场公平厮杀?洪固安不是自称熟读兵书千万卷吗?读进肚子又都拉屎拉掉了?洪固安是哪位老将军的得意门生来着,我记不太清楚,谁敢提醒提醒?” 庙堂诸人悄悄望向一位闭目养神的老将军,大将军鹤发童颜,养气功夫极好,古井不波,似乎不打算跟董胖子斤斤计较。 董胖子腮帮子乱颤,又指向一名执掌南朝户部三品大员,“用瓦筑和君子馆两支大军才打掉了北凉一半的龙象军,你他娘的竟然跟老子说让离谷茂隆两地边军主动追击,咋的,这一万四千人马不是人,都是你元稹家的侍女丫鬟,说打杀就打杀说送人就送人?你这老儿,倒是有家大业大不怕挥霍的气魄,不过是慷陛下之慨去儿戏!” 那名上了年纪的年迈文官气得脸色铁青,正气凛然,跟那个胖子争锋相对,只是声音颤抖:“我北莽国威不容辱!我南朝将士不容侮!” 董胖子言辞刻薄至极,瞪眼道:“死老贼,好好守住你户部一亩三分地捞油水,再逾越规矩乱谈军事,老子给你一棒槌让你进棺材!别以为你那个一脸麻子的孙女朝我抛媚眼,老子就不会收拾你!” 老人给羞辱得当场昏厥,不得不抬了出去。 一名凭借科举跳过龙门的青年官员着实看不过去,轻声道:“那北凉王次子丧心病狂,坑杀九千人还不够,事后仍要屠城,分明是个疯子。若是北凉骑军一意孤行,不理睬离谷茂隆两镇,直线北上,可就要很快打到咱们这里了。难道真要几位大将军不顾防线布局,调兵前来?万一是那声东击西,以一支孤军牵扯住我朝太多军力,徐骁亲率精锐偏东北上,加上顾剑棠东线齐头并进,可就难以应对了。我们不能被北凉牵着鼻子走,素闻董将军领兵行军从来不计小局得失,似乎今日不太一样啊。” 这名曾高中榜眼为女帝青眼相加的新贵官员相貌堂堂,声音不大,只是老户部气晕过去,大殿上落针可闻,而他所说也非无的放矢,就格外显得中气十足。 董胖子斜眼讥笑道:“迂腐秀才纸上谈兵,等你杀过人见过血再来跟你董爷爷说道理。” 年轻官员报以冷笑,也不跟这个运气好到无以复加的胖子死缠烂打,点到即止,表过态就行。以后如果被他言中,女帝陛下秋后算账,就等于踩下董胖子,无形中为自己涨了一大台阶的声势。不过还没等到那一天,一位老将军一番言论就让他无地自容,正是头一个以春秋遗民身份攫取军权的大将军黄宋濮,南朝如今虽说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被陛下誉为可当半个徐骁的柳珪、以及贱民投军的杨元赞两位大将都开始声势盖过黄宋濮,不过哪里不讲资历,而杨元赞本人曾经便是黄宋濮半个马前卒,况且也就宋老将军愿意去治一治董卓这头混世魔王,因此黄宋濮在南朝说话,分量堪称最重。酿下大祸的洪固安出自大将军黄宋濮门下,在庙堂上也难逃被那董胖子指桑骂槐。 出人意料,这一次老将军竟是与董卓站在同一个阵营,“兵书是死的,带兵的人是活的,沙场对阵,得先想一想对手的脾性。首先,这次龙象军先行冲击我朝边线,不收俘虏,甚至屠城都是必然,怀柔之策,对于凉莽双方都是个笑话。其次,如董卓所说,龙象军初衷即是要不惜绕路一并吃掉瓦筑君子馆离谷茂隆四镇,至于战事过后可以活下几人,我想徐骁根本不在乎,那个武力惊人的少年就更不会上心了。用一支孤军和一战之功,不奢望打垮南朝一半军力,但击垮了南朝好不容易用十几年时间积累起来的士气和民心,这才是北凉祸心所在。下一次大战开启,北凉全军倾巢,马蹄所踏,有过前车之鉴,试问谁敢不降?第三,所猜一鼓作气北上的龙象军之后必然有后续兵力跟进,兴许是五万人马左右,是否出击,并无定数,可战可不战,若是龙象军吞掉了离谷茂隆,那就是真要大打出手了,吃不掉,咱们才算可以缓口气。至于刘侍郎所忧虑之事,北凉军是想将我朝边陲军力往西倾斜,撕开一条口子让大军东北方向突进,当然并非没有半点可能,不过可能刘侍郎有所不知,为了防止北凉军与顾剑棠东线合并,这些年中线那只大口袋,北凉军就算让他们一口气推进八百里,填进去十六万兵力,事后也未必填满。真到了那一步,就不是咱们,甚至不是北凉王和顾剑棠说了算,而是咱们陛下和赵家天子才能一锤定音。中线这件事情,不便多说,也无法细说,还望刘侍郎海涵。” 年轻官员诚惶诚恐,还藏有几分让南院大王黄宋濮亲口解惑的得意,拱手沉声道:“是刘曙见识浅陋了。” 黄宋濮作为南院大王,名义上总掌南朝四十万兵权,不过女帝陛下一向支持北莽大将军和持节令都各自为政,自成体系,相互制肘,再者黄宋濮这些年逐渐退居幕后,所谓的南院大王头衔,也迟早是别人的囊中物,若非这次战事紧急,不得不出面调停,他本已经淡出南朝视野。黄宋濮跟柳珪杨元赞两名大将军素来不合,对于董卓也谈不上半点好感,只不过真到乱局,黄宋濮才觉得捉襟见肘,尤其是唯一拿得出手的洪固安战死后,更是让老将军心灰意冷。 一位甲字大宗的族长皱眉道:“既然那支孤军不计后果也要攻打离谷茂隆,难道就由着剩下北凉四千骑在境内横行无忌?” 柳珪是众人皆知跟那胖子关

相关推荐: 试婚   剑来   流氓修仙之御女手记   攻略对象全是疯批   可以钓我吗   医武兵王混乡村   爸爸,我要嫁给你   生化之我是丧尸   全能攻略游戏[快穿]   凡人之紫霄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