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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久,到时候陈芝豹不说别的,便是仅仅单身逃出,对北凉来说,不单单是三分五裂和军心涣散,陈芝豹说不准就是第二个顾剑棠啊!” 徐凤年点头笑道:“确实,顾剑棠这辈子都斗不过徐骁,不代表另立门户的陈芝豹斗不过我这个庸碌世子。看来曹官子出手,最符合北凉的长远利益。徐骁要么是有李义山这样的高人指点,要么纯粹是一记没头没脑的无理手,被他歪打正着了。” 徐脂虎轻声问道:“凤年,你打算放人了?” 徐凤年转头望着暮色,自言自语道:“说不放,就有点死鸭子嘴硬的嫌疑了。谁都能不知死活跟曹长卿对着干,大不了就是丢一条命,我似乎不太行,毕竟徐骁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光给他添堵。何况与曹长卿私交一事,肯定过了京城那位的底线,哪怕徐骁不敢说全部扛不下。这趟算是被曹长卿真正给打蛇打七寸,笃定我不是真无知到大无畏的世子殿下,加以投下杀陈白衣的天大诱饵,估计当下正心里偷着乐吧?” 徐脂虎小声问道:“很喜欢那丫头?” 徐凤年没心没肺做了个鬼脸笑道:“能不喜欢吗,看了这么多年,越长越好看,总看不厌,当然喜欢。” 徐脂虎叹息道:“只是喜欢吗?” 徐凤年顿时愣了愣,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似乎从未深思过。 徐脂虎摸了摸弟弟眉头,笑问道:“姐姐很好奇你会怕谁吗?” 徐凤年笑道:“当然,怕大姐你不开心,怕二姐生气。” 徐脂虎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姐不是说这个,是你真的怕,睡不着觉的那种人。”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怕京城那位,怕他觉着连借刀杀人都嫌麻烦,终于撕破脸亲自举刀杀人,” 徐脂虎嗯了一声,深以为然。京城那位若是一般意义上的明君也就罢了,可事情并不简单,勤政几乎到了病态的境界,按理说这种畸形的勤恳理政行径唯有出现在那些布衣出身的开国皇帝身上,但是那位登基继位以来,治理天下的劲头就跟一位毕生积蓄攒买了几亩田地的老农一般,简直就是兢兢业业不知疲倦,去年礼部便有一份可以管中窥豹的惊人记录,元旦过后七天中,共计收到内外三省六部诸司奏札一千五百余件、三千六百余事!事实上这位九五至尊的御书房几乎夜夜灯火通明到三更,以至于传闻大太监韩貂寺不得不数次冒死直谏,恳求稍多雨露后宫。这位一次在宫中召见江南外戚,作诗一首,其中便笑言百官已睡朕未睡,百官未起朕已起。传言此诗一出,朝廷再无人敢质疑首辅张巨鹿的整顿吏治。这等雄才大略更是勤勉非凡的天子,哪位功勋权臣不怕?忠臣怕昏君,得势权臣却是最怕明君啊。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比狡兔死走狗烹说得更光鲜温淡一些罢了,但也道破所有玄机,有几个旧臣不陪着旧君去地下继续“尽忠”的? 徐凤年继续说道:“怕徐骁。” 徐脂虎讶异打趣道:“奇了怪了,天底下谁都可以怕北凉王,可你都会怕咱们老爹?” 徐凤年喃喃道:“怕,怕徐骁老了。” 徐脂虎默然。 徐凤年平静道:“再就是怕陈芝豹反了。” 徐脂虎点头,这个答案在情理之中。陈芝豹既有将将大才,也有将兵中才,除了资历,当真是不输北凉王徐骁半分,否则也捞不到战仙和小人屠的两个绰号。如果是论对敌的手段阴狠,更胜过徐骁。这样的枭雄,做朋友无疑是幸事,做敌人,则是莫大的不幸。西垒壁前,姜兵圣目睹妻儿被活活拖死而嘴角渗血的一幕,虽不见于任何正史野史,但春秋落幕以后的所有当局者,都心有余悸。上阴学宫曾有兵学执牛耳者坦言,给陈芝豹和硕果仅存的兵法大家顾剑棠各自十万兵马,胜负在五五分,但给三十万甲士以后,却是陈芝豹稳操胜券,当然这是不考虑战场以外的前提下,但足以证明陈芝豹的可怕。朝廷不敢过度弹压徐骁,里头未尝没有生怕陈芝豹借着理由举旗造反的原因,需知京城那一位对白衣战仙可是神往已久。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眯眼柔声道:“最后就是怕老黄了。” 徐脂虎彻底懵了,一脸疑惑。 徐凤年微笑道:“跟他一起游历时,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死了,没了老黄,我哪里走得下来六千里,六百里就累死饿死无聊死了。” 徐凤年望着大姐徐脂虎,说道:“六千里都熬过来了,老黄没死我没死,都没死,可老黄怎么到头来就跑去那狗屁武帝城死了?” 徐脂虎自然给不出答案。 徐凤年抬起头说道:“死在西蜀也好啊,好歹是故乡。” 徐脂虎哭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帮忙擦去泪水,“姐你哭什么,当年老黄给你喂马,你每次见着这缺门牙的老家伙,可都没好脸色。” 徐脂虎瞪了一眼。 徐凤年终于说道:“姜泥啊,记得第一次见面还是那么小的小丫头,就背着国仇家恨了,其实国仇什么的,她也不懂,但家恨,要她去跟徐骁报仇,她那么个怕打雷怕鬼怪什么都怕的胆小鬼哪里敢,瞪大眼睛找来找去,还不就数我这个无良无品还好色的世子殿下最好对付了?不找我找谁去?她除了太平公主的身份,哪里有啥出奇的,堆个雪人会手冷,洗个衣服会怕累,看到我在武当山上练刀的场景后更是怕死了习武的苦头,小心眼的妮子,也不算太笨,有我撑腰,就敢跟隋珠公主不依不饶的,还真当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公主了啊。后来怕心软了,就写了个誓杀贴,到头来又被回到北凉的二姐给狠狠拾掇了一通,还不是记仇记到我头上?不仅小心眼,还小气,没事就偷偷数铜板,但说她小气也不对,神符说送就送出去了,说到底,她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子,她的那些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心机,我都看得出来,明明白白的,我也不说破,就觉得挺好玩。小时候娘亲曾拉着姜泥的手指着丫头的脸颊跟我说过,那两小酒窝儿,是过了鬼门关黄泉路来到那奈何桥,不愿忘却前世牵挂人,才没有喝下老婆婆的孟婆汤,跳入桥下忘川水受十世水淹火炙才投胎转世,只为了能找到牵挂之人,我当时也小,就懵懵懂懂想啊,可不就是我站在她眼前吗,就想着不管怎么样,这辈子都不能让这小脸蛋上有两酒坑儿的丫头被外人欺负了。” 徐凤年眯眼笑道:“现在看来,她要能后悔,一定在奈何桥上下决心跟我来生相见不识了。” 徐脂虎无奈道:“这个说法你也信?” 徐凤年点头道:“娘说的,都信。” 徐脂虎刚要调侃,看到姜泥在亭外扭捏着不敢走入,起身走出亭子,把她推上台阶,徐脂虎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径直离开。 曹官子搅局以后,气氛微妙的两人相对无言。 徐凤年率先没好气说道:“干什么,要债来了?本世子付了银子好一拍两散?” 姜泥撇过头,伸出一只小手,气呼呼道:“两百一十二两银子七十二文钱。” 徐凤年冷笑道:“行啊,本世子都折算成一颗颗铜钱,让你背着大麻袋离开这里。” 姜泥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走出亭子,她转了转头,看到他面朝湖水,背影有些冷清。 许久,徐凤年出声道:“你还不走?曹官子再厉害,逼急了本世子,大不了玉石俱焚,谁生谁死,就看他和李淳罡谁更牛气了。” 姜泥声若细蚊道:“是不是我走了,就杀不了你了?” 徐凤年转身笑道:“当然不会,有曹官子和老剑神两位高人教你,说不定过个几年就能杀我了。走吧走吧,省得天天在本世子面前晃荡,没你在,记得杀我之前通知一声,我也好睡安稳觉,我能睡几年是几年。” 姜泥咬着嘴唇道:“那我就不走!” 八斗风流的曹官子要是听到这话,还不得吐血? 第156章 徐脂虎是知人情冷暖,让青鸟给凉亭这边送了几份沁着凉意的点心瓜果,很能解暑,徐凤年盘膝而坐,与重新入亭站着的姜泥面对面,徐凤年仰头目不转睛盯着胸口景象已彻底不太平的太平公主,没来由想起北凉王府书房中一幅《春雷恶蛟惊蛰图》,蛟龙踞江心大石而蹲,自然壮观,但徐凤年却在意江畔一位窃眸欲语不语的执炉天女,与眼前女子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幅天王天女图据说出自前朝大炼气士之手,暗藏谶语,谶语分佳谶和恶谶两种,徐凤年幼时常与娘亲一起观摩,也看不出什么玄机名堂,只觉得恶蛟气势凌人,估摸着大抵逃不过恶谶的下场。 徐凤年捡起一片冰镇西瓜,边啃边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棋诏叔叔到底是谁?” 姜泥犹豫了一下,靠着朱漆廊柱坐下,摇头道:“只知道棋诏叔叔姓曹,娘说他才高八斗。” 说到娘这个字时,神情黯然。本该是称呼母后的。 徐凤年白眼嗤笑道:“何止是才高八斗,老剑神在武评上排第八,曹长卿已经做了连续两届的探花郎,江湖人称曹无敌曹官子,现在你发达了,有老剑神青睐,哭着喊着收你做徒,加上这会儿曹官子屁颠屁颠跑来给你当侍卫,比我这个世子殿下可排场大了无数倍,我就纳闷了,常人求师学艺像条狗,你倒好,高人们跟路边大白菜一样不值钱,难怪李义山说你身负气运,不服气不行。我琢磨着你娇躯一震是不是就可以引来天生异象?小泥人,要不你震一震?” 姜泥晚宴上动筷极少,看着琳琅点心难免嘴馋,碍于脸皮薄,不好意思伸手,本来饿着肚子心情就不好,听到世子殿下的促狭打趣,蓦地一股怒气从心中来,瞪眼道:“震你个大头鬼!” 徐凤年先把装满各色点心的虾青官窑餐盘推向姜泥,冷不丁正色道:“跟你说些正经事,练武如修道,都逃不过根法侣财地五字,根是根骨,居首位,自身资质下乘,一切休言。不过相信你的天赋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接下来是法,即法门,入道无门,便是滴水浇顽石,人生不过百年,如何能有成就?有名师领路,事半功倍,这点上,你比我还要幸运,我得了武当大黄庭才能在芦苇荡活下来,你有曹长卿李淳罡两大百年一遇的高人倾心传授,算起来你的机遇怎么着都是五百年一遇了。侣财地三项,对你来说自然更无妨碍,无侣不可安心治生,无财不可一心养道,你我相比,我侣财胜你,地,却要输你,例如在这卢府,我便不能轻易向老剑神讨教两袖青蛇,以后若是进了北凉军,也未必能专心习武,你不一样,有曹长卿遮挡,哪怕他存心要打着你太平公主的旗号去复国,你照样可以无忧无虑,输了,无非是遁走江湖,万一赢了,你说不定就是百年以来第二位女皇帝了。到时候你即便学武不成气候,要杀我,也不过是弹指的小事。这种没啥本钱的大买卖,傻子才不做。” 姜泥才将一块小软脂塞进嘴里,腮帮鼓鼓,梨涡撑起,含糊不清气哼哼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不就是想我走吗,我可不笨,棋诏叔叔是很了不起,但复国何其难,北凉王有三十万北凉铁骑都不敢自己做皇帝,棋诏叔叔是天下第三又如何,就打得过三十万人啦?我要是走了,才是一辈子都杀不掉你,你以为会让你得逞?” 徐凤年笑眯眯道:“呦,你不是真的笨嘛。” 姜泥咽下点心,从餐盘中端起一碗冰糖莲子百合,入口入腹后只觉得沁人心脾,徐凤年双手交叉,膝盖抵在春雷绣冬刀身上,笑道:“那你留在我身边就能杀我了?你扳指头数数,我们一路行来,都碰上多少个美人了,我身边现在就有鱼姐姐,还有舒大娘,她们这里,何等来势汹汹,你再瞧瞧你自己。” 徐凤年松开十指在胸口做了个捧起的姿势, 姜泥恼羞成怒,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挑眉气怒道:“累赘!” “咦?莲子百合到你嘴里还能吃出酸味来?” 徐凤年白了个眼,继续说道:“好,不说这个。就说容颜身段好了,靖安王妃裴南苇长得不漂亮?人家可是胭脂评上的大美人!她读书还不收钱呢,还能陪我下棋解闷,完全没你什么事情嘛。” 姜泥置若罔闻,很聪明地没有跟世子殿下斗嘴,只是狼吞虎咽。徐凤年扭头望向湖水,亭边附近有几十尾锦鲤游曳,与北凉王府没法比,不过聊胜于无,从餐盘里虎口夺食抢了些螺丝酥糕,丢入湖中。 小泥人可以对那些个榜上有名的高手无动于衷,他不行,以往遇到那些个,不管是背匣老黄还是白发老魁,或者是李淳罡和王重楼,终究不是需要自己正面对付的敌人,感触不深,直到襄樊城外见到第十一王明寅,以及现在敌友仅在一线间的曹官子,才知道这些个顶尖人物的恐怖,当时王明寅硬抗两袖青蛇前冲而来,杀意扑面,曹长卿看似温文尔雅,同样杀机四伏,要是能选择,徐凤年宁肯与靖安王赵衡同桌而坐,再如履薄冰,总不至于当场被杀毙。 湖亭中与写意园中双方都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写意园走了个早已被人忘记的太平公主,曹长卿和卢白颉所谈就显得汪洋恣肆无所顾忌,不知如何提起了张巨鹿双手翻天覆地的治政。离阳王朝沿袭旧历施三省六部制,三省中以尚书省职责最大,分六部,六部尚书皆是朝廷当之无愧的第一线实权重臣,其余两省中内史省在俗称黄门省,大小黄门郎之所以被誉作清流显贵,便是出自这里,在京城做官大体而言有两条路数,一条是入尚书省六部,做到极致顶点便是六部尚书,短期来看,相比入其余两省进阶要快,获利要多,油水丰足,不需削尖脑袋去积攒太多清誉口碑好名声,兢兢业业做个能吏即可,但对大多士族儒生来说,心底却要更看重内史省入职,因为一旦登阁入殿,获封大学士头衔,不说首辅次辅这两个超一品位置,随便拿下个六部尚书轻而易举,都算是屈尊了,可由六部攀爬到了头再转身去争学士身份,却十分罕见,京城流传武当执金吾文做黄门郎的说法,道尽了百官心态,京辅都尉金吾郎大多由皇亲贵族出身的高门子弟担任,大小黄门郎则更难获批,当朝在位与已退的殿阁大学士十有八九都出身黄门侍郎,而这个地位超然的一小撮群体如何晋升,往常都是以文章诗赋取人,这套官场规则十分含糊不清,出自黄门的首辅张巨鹿手执权柄后整顿吏治,第一个目标竟不是尚书省六部,而是黄门!当时马上就招来漫天非议,一说这个紫髯碧眼儿忘本,二说他只敢拣软柿子捏。 曹长卿轻声道:“诗赋取士是古法,固然流于空疏,诗写得好未必能治理得好天下,但若按照张碧眼的八段文考究经义来筛选儒生,利弊大小,也不好说。” 棠溪先生卢白颉笑道:“本以为曹先生对张首辅此法是大力鞭挞的。” 曹长卿摇头道:“鲤鱼跳龙门,张巨鹿是亲手给读书人竖起一道龙门啊,这般气象宏伟的大手笔,只输黄龙士。此法一出,若能功成,再推广到全天下,等于替寒门士子谋了条坦途,豪阀门第的根基就要再度松动。与兵书上的围城三阙空出一门有异曲同工之妙,张巨鹿确有经济才华,深谙民意堵不如疏的道理,春秋便是彻底堵死了百姓晋身的路子,才有乱象。只不过那些个世族门阀,也不都是睁眼瞎。” 说到这里,曹长卿不再言语。 卢白颉情不自禁泛起苦笑,开明如长兄卢道林,不一样对八段取士深恶痛绝?更别说袁疆燕之流。只是迫于张巨鹿时下得宠如日中天,有皇帝陛下不遗余力的支持,才忍气吞声,恩宠再盛终有淡薄日,到时候豪阀激愤迸发,张巨鹿的下场如何,天知晓。以张巨鹿的眼光,未必没有看到这股潜伏越深反弹越大的危机,只是不知为何这名王朝第一栋梁始终执意而为。曹长卿身在局外,再者不像卢白颉那样多年专注于武道修为,对天下大势看得要更透彻,他之所以推崇那碧眼儿,在于此人对北凉徐骁深有忌惮,甚至与以顾剑棠为首的兵部大佬都怀有成见,却不局限于庙堂争权,真正意义上为王朝长治久安而雷厉风行地布局,若是稍稍念权的翘楚人物,就会花许多精力去对付异姓王徐骁甚至六大藩王来稳固皇帝心中地位,但张巨鹿不同,为了大局,可以与顾剑棠为伍共同谋事,可以与八国遗老推诚置腹,曹长卿善观象察地擅审时度势,大致看得出张巨鹿生前兴许可以有大恩于离阳王朝,以至于授首席大学士和谥号文正都不足以表其丰功伟绩,但死后多半就要祸及家族,远不如黑衣病虎杨太岁智慧圆滑,曹长卿心中感慨,释门修己身自有气象法门,可要说救民于水火,如何比得儒生! 我辈书生当仁不让! 只可惜张巨鹿没有早生在西楚。 卢白颉欲言又止。 曹长卿微笑道:“棠溪有话直说。” 已经猜出内幕的卢白颉开门见山问道:“就不怕世子殿下主动与赵勾联手,既可留下太平公主,又能向朝廷表忠吗?” 曹长卿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实不相瞒,这种看似有理的无理手,正中曹长卿下怀。” 在一旁扣脚的老剑神冷笑着插话道:“你放心,徐小子没这么蠢。” 曹长卿不以为然,缓缓起身,走出写意园。 羊皮裘老头儿啧啧叹息道:“老夫大致猜出这家伙是如何收官了。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唉,看来这次徐小子是要输了。” 青衣曹官子来到凉亭。 姜泥正巧出了亭子站在台阶上。 曹长卿作揖道:“公主若想嫁入北凉王府,曹长卿今日便可离去。” 姜泥如遭雷击,脸色苍白。 有些话不说透,自欺欺人,就可以糊涂一世,打打闹闹轻轻松松。 可挑明了,便是仙人也断然没有斡旋余地。 亭中徐凤年下意识抬起手,好似想要去拉住什么,但还是放下。 拿起什么不算重,放下,才吃力。 姜泥转头看了一眼总是玩世不恭总能嬉皮笑脸的世子殿下。 盘膝坐在长椅上的徐凤年嘴角扯起一个笑意,挥了挥手。 曹长卿面无表情,说道:“曹长卿定会信守承诺。” 徐凤年收敛笑意,只说了一个字。 “滚!” 第157章 世子殿下咬牙切齿说了个大快人心的滚字,结果整座凉亭便寸寸龟裂,曹官子陪着这一日重新恢复太平公主身份的姜泥背对亭子缓步而行,等徐脂虎老剑神等人闻声赶来,只看到徐凤年坐在尘埃碎屑中,脸上神情瞧不出是狼狈还是愤懑。最心疼这弟弟的徐脂虎遮掩不住满脸怒意,恨不得调动兵符围剿了那行事悖逆的曹官子,这两日阳春城有两件大事,一件是报国寺名士荟萃,曲水谈王霸,再就是顾剑棠旧部嫡系心腹领兵入城,无疑是要针对北凉世子,以徐脂虎这些年在江南道上积蓄的人脉,不是不可以借力打力,最不济也能让那曹长卿无法继续闲庭信步地装神弄鬼。 但被毁亭示警的徐凤年没有丧心病狂地跟曹长卿死磕,起身后走向大姐徐脂虎,握了握她的手,挤出一个笑脸,看得徐脂虎心里更难受,但她总算勉强隐去脸上的怒容,姐弟俩人回到写意园房中坐下,没过多久,青鸟站在门口禀告道:“长郡主,殿下,姜泥与曹长卿已经坐上棠溪剑仙安排的马车离去。” 徐凤年问道:“李淳罡跟着走了?” 青鸟摇头道:“没有,老剑神让我捎话给殿下,哪天返回北凉了他才会离去。” 徐凤年呵呵笑道:“好大一颗定心丸。” 徐脂虎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笑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你二姐刚寄信过来,说让你别去上阴学宫,即使去了,她也闭门不见。看来是这次是真生气你先来湖亭郡而不是她那里了哦,咋办?要不姐帮你求个情?” 徐凤年苦笑道:“别,千万别火上浇油,大不了我先绕道去龙虎山找黄蛮儿,既然没有先去看二姐,好歹弄出个把上阴学宫当作压轴的心诚架势,否则二姐说不见我,就肯定会给我吃闭门羹。” 徐脂虎提及徐渭熊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终归是亲姐妹,点头柔声道:“你这二姐心气高,独独对你,是很在意的,你见过黄蛮儿后也别寄信说要去学宫探望,给她个惊喜,她也就没法板着脸给你看了。” 徐凤年思绪偏离,皱眉问道:“这次我在阳春城大打出手,会不会让卢道林很难堪?” 徐脂虎胸有成竹道:“这事不打紧,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当然清贵,可到底不如六部尚书来得实在,以往要顾忌儒士风范,放不下身段去做,这次吃了亏,说不准就会因祸得福,而且小叔已经打定主意去兵部任职,虽说豪阀之间相互争权,可一直在有顾剑棠坐镇的兵部讨不到半点好,六部中就数兵部世族子弟最说不上话,这回小叔出马,哪怕是跟卢氏不对路的,估计都得捏着鼻子点头答应下来,若是卢氏家主再能执掌一部,卢氏就算上了个台阶,不至于跟以往般做个小媳妇两头受气。各大殿阁学士,两省主官,六位尚书,加上六部侍郎二十余人,这几类称得上是第一线京官,一个家族是否得势,关键就看能否在这里头占据一两个位置了。中书省因为长久不舍中书令,十几位大黄门各有山头,况且京城那位也不允许这些人抱作一团,反而不如尚书六部来得势大。” 徐凤年叹道:“想想就头疼。” 徐脂虎问道:“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徐凤年无奈道:“曹长卿这家伙是春神湖上的老麻雀,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对我出手已经是看在姜泥的面子上。摆在我面前就两条路,一条是寄希望于李淳罡出死力,拉上赵勾和官府和军队三大势力,一同剿杀曹长卿,这样往死里得罪的话,坏了曹长卿的大局,一旦被他逃脱,别说是我,可能连徐骁都要硬着头皮应对他的刺杀,我是知道这种高手偷袭的无解,一个呵呵姑娘数次让我命悬一线,曹官子要杀谁,也就京城那位勉强可以撑着不胜不负的场面。另外一条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认命了,谁让自己技不如人,没办法的事情。江湖险恶,所以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这话是温华说的,真他娘的有道理。要不然我倒是想豪气地跟曹官子说一句有本事来跟本世子互砍,可我能吗?保不齐才说完就被人家拿脑袋蹴鞠去了。” 徐脂虎拍了拍世子殿下的手背,安慰道:“早点掌握了北凉铁骑,谁都不怕。” 徐凤年笑了笑,“姐,你放心好了,跟老黄走的六千里不是白走的,小心肝没那么容易碎。温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哪能不挨刀后头还有句话,很有嚼劲。” 徐脂虎好奇问道:“说来听听。” 徐凤年哈哈笑道:“人在江湖飘,哪能总挨刀!” 徐脂虎捧腹大笑,猛地笑出了眼泪,不知是被逗乐,还是心酸。 徐凤年今天是第二次帮着大姐擦去泪水,温柔道:“姐,差不多我也该走了,再哭我可就走不了。” 徐脂虎压抑下心中的恋恋不舍,故作大度道:“去去去,本来想帮你引荐一些身世清白的美人儿,江南道上的女子,可都水灵灵的,你走了更好,省得我家二乔魂不守舍。”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二乔那丫头犯浑了还是瞎了眼,会看上我?” 徐脂虎眼眶中不知不觉又泛起泪花,带着哭腔气极而笑道:“你以为谁都跟姜泥那丫头没良心?!说走就走,就是养一条狗,都养出感情了!” 徐凤年叹气道:“姐,这话说过头了啊。” 徐脂虎重重呼出一口气,愤愤不平道:“她也不容易,那么小小的肩头就得扛着整个西楚。说来说去,曹长卿才不是个东西,要说这些年三入皇宫听着挺英雄气概,到头来还是要拿姜泥这么个小闺女顶缸,当真是一世英名晚节不保!” 徐凤年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徐脂虎担忧道:“没事了?” 徐凤年做了个猪头鬼脸,徐脂虎这才放行。 青鸟没有跟着,徐凤年独自走到院门口,缩回脚,走回院中一间厢房,雅淡洁净,房中角落放着一只大书箱,徐凤年看到桌上凌乱放着十几枚铜钱,坐下后一枚一枚拾起握在手心。当年她孤苦伶仃走入北凉王府,今天也是不带一物走出院子。徐凤年将铜钱叠在桌上,下巴搁在桌上怔怔出神,察觉到下巴有些湿润,骤然醒悟,苦笑一声,继而眼神坚毅起来,一抹手将铜钱收起,急急走出房间,去拿了剑匣,去马厩牵马,单骑而出。 在官道追上曹长卿亲自做马夫的那驾马车。 曹长卿缓缓停下马车,并未再度刻意为难这名言语不敬的世子殿下。 只是单骑而来,已经足够诚意。 曹长卿连皇帝陛下都可杀,岂会真去斤斤计较一个滚字? 若非惊觉真相,曹官子大可以徐徐收官,不至于当下这幅看似相安无事其实两败俱伤的最坏场景。 曹官子可以不在乎全天下人眼光,唯独不愿让太平公主记恨。 徐凤年等姜泥掀起帘子探出脑袋,送出装有大凉龙雀的剑匣,云淡风轻道:“送你的。” 她眼神涣散,没有伸手,马上要放下帘子,看也不看一眼紫檀剑匣。 徐凤年弯腰放在曹长卿身后,她眼前。 剑匣上还摆有一串铜钱,世子殿下笑眯眯道:“本世子委实没有随身携带银子的习惯,其余铜钱先欠着,什么时候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了,来北凉找本世子,管饱。报仇是报仇,两码事。” 小泥人怔怔望着剑匣上的铜钱,眼睛一亮。 双鬓霜白的曹长卿虽是背对两人,但仍是轻轻叹息。 徐凤年深深看了一眼没能擦干净泪痕的太平公主,玩笑道:“都要分别了,有棋诏叔叔在身边,以后恐怕就找不到谁来欺负你了,要不笑一个?” 姜泥下意识瞪眼,但如何都凶不起来也笑不出来。 马背上徐凤年直起身,不再犹豫,掉转马头,策马缓行,骏马才踏出几步,世子殿下一拉马缰,停马沉声道:“曹长卿!” 青衣曹官子不需徐凤年说话,便平静道:“赵勾算得了什么,以前公主不在,曹长卿就容得他们蹦跳,这次出行,就让他们死绝。” 徐凤年不再言语,策马狂奔而去。 姜泥捧着剑匣坐回车厢,悄悄将一枚紧紧攥在手心沾满汗水的铜钱与那十几枚放在一起。 曹长卿喃喃道:“此子大气。” 第158章 (因为是五千字章节,上传有点晚了。) 说来也巧,北凉王徐骁正要离京,大将军顾剑棠便从两辽归来上朝。今日早朝,不设在保和殿,而是寻常以供上朝的养神殿,正南大门外,首辅张巨鹿领头的张党,独霸兵部的顾部武将,温太乙洪灵枢做老供奉的青党,被离阳王朝本土权贵腹诽成两姓家奴的西楚老太师孙希济,则领衔八国遗老新贵,四大派系扎堆,泾渭分明。 张首辅一向不早不晚临朝,曾与上柱国陆费墀后在青党内三足鼎立的温洪两位柱国年岁大了,一般情况也来得较晚,反倒是眉发雪白的孙希济素来提前来到太安皇门外,以示老骥伏枥,但习惯性寡言少语,这位曾与春秋武圣叶白夔并称西楚双璧的老头儿如今身居王朝高位,执掌门下省,有封驳之权,有谏诤之责,入仕王朝后,不曾折节,从未有泛泛而谈,不言则已,一言必是有的放矢,深受皇帝陛下敬重,传言马上就要获封一阁大学士的头衔。 孙希济满头鹤发,皮肤褶皱如老松,身体不太好,时不时就要冬染风寒夏中暑,陛下甚至专门为这名老臣破例赐座,不过现在看上去孙老头的精神气却依旧很盛,他身边围聚了一帮都差不多花甲之年的八国遗老,第二辈“新遗”们倒是不介意堂而皇之与其余三党站在一起客套寒暄,说些无伤大雅的谐趣乐事。 孙希济抬起头,看到远处走来的两位同僚,老太师脸上神情冷淡,当文武百官都察觉到两人露面,立即不约而同噤声禁言,那两人中一人穿一品绣仙鹤文官袍,紫髯碧眼,身材高大,相貌清奇,步子不急不缓。另外一人穿一品绣麒麟武官服,长了一双狭长丹凤眸子,看人看物喜欢总眯着眼,非但不给人秀媚感觉,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沉,他步伐坚定,此人与首辅张巨鹿一同下车一同走来,约莫是他步子更快,起先两者并肩而行,逐渐便超出了张首辅一个身位,但他仍是仿佛毫不自知这有何不妥,径直走向太安门。 满朝文武,也只有顾大将军如此不拘小节。 顾剑棠行事略有跋扈嫌疑,言谈还算合乎礼节,不与顾党嫡系说话,而是先给门下省左仆射孙希济打招呼,孙老仆射笑着点了点头,老人对这位春秋名将并无恶感,毕竟灭亡西楚的是徐人屠和陈白衣这对义父子。 中书省大黄门是中枢内廷的天子近臣,此黄门郎非阉宦黄门,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官宦位尊者才可称呼太监或者大貂寺,权臣见到这些个大宦官不敢掉以轻心是不假,唯独内史黄门离皇帝最近,丝毫不输宫内宦官,再者内史大小黄门郎在士林大多都口碑极佳,得以对宦官最是底气十足,恨不得逮着把柄就要清君侧才显忠臣本色,因此很受宦官忌惮。故而中书大黄门身份清贵煊赫,十几位直达天听的当朝红人,却没有自立山头与四党对峙地站在一起,分散开去。 这个群体年纪悬殊,长者年迈如孙希济不乏其人,壮年如顾剑棠最多,最年轻的几个还不到而立之年,其中一位最新补缺大黄门的是个外地佬,名声倒也不差,薄有清誉,自制的兰亭熟宣在京城这边当下广受吹捧,只不过正常情况下按照资历才学,还远不够格进入中书省担任黄门郎,小黄门都悬乎,何况是大黄门,可没奈何这小子不知怎的就被北凉王亲笔亲信推荐,这不前段时间徐大柱国尚未到京,晋兰亭进入中书省的谕旨就快马加鞭送到了西北那边去。 这次是晋黄门头回正式早朝,这小子出身地方上一般士族,在京城谈不上根基渊源,眼高于顶的京官也不待见这个祖坟冒青烟的幸运家伙,北凉王招惹不起啊,你小子是北凉王的门生?好,咱们不找你麻烦,但想要与你相谈甚欢,没门!你是新任大黄门又如何,这个位置京城内原先多少大佬眼巴巴盯着?结果被一个外地的无名小卒给从碗里扒走一块大肥肉,能不气恼? 从未与京官打过交道的晋兰亭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孤伶伶站在角落,被四周冷冽眼神盯着,出了一身汗水。初入京城时的踌躇满志一扫而空,更有附近门下省一位散骑常侍嗓音不弱地讥笑出声“人言西北蛮子沐猴而冠。以前不信,如今看来,果然!” 很快几位与那散骑常侍身为门下省同僚的起居郎、拾遗等诸多青壮年官员都附和笑着重复“果然”两字,这让孤立无援的晋兰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晋兰亭这下真切感受到了京官的排外,他身体孱弱,性格也不算坚毅,受了这等以往遇不上想不到的委屈,立马-眼睛通红,竟然隐约有落泪的迹象,更惹来一些欺软最是擅长的京官们冷笑嘲讽。 这时,首辅张巨鹿遥遥望来,看到这一幕,微皱了眉头,停下脚步,顾剑棠本意是让张首辅先行入皇城,但见到首辅折了个方向转身走去,顾大将军也不客套,率先走入大门,顾部将军们自然跟着鱼贯而入,孙希济和青党两大供奉也都紧随其后,朝中张党势力最大,人数最多,首辅不入城门,当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停在原地,齐齐望向首辅,面面相觑,都瞧出对方眼中的疑惑。 极有官威的张巨鹿来到垂头丧气的晋兰亭身边,温言微笑道:“晋黄门,前几日我厚着脸皮特意与桓祭酒讨要了几刀兰亭熟宣,那老家伙心疼得割肉一般,回府上一试,才知桓老头为何视作心头肉,委实是轻如白蝉翼,抖不闻声。若不介意,我可要再跟你这兰亭宣的监造人求几刀熟宣。” 晋兰亭抬头一脸匪夷所思,嚅喏不敢言。那些个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官员缓缓散去,再不敢在明面上讥笑这个侥幸窃据高位的外地佬。 张首辅也不以为意,拍了拍晋兰亭肩膀,擦肩而过时淡然说道:“君子方能不结党绝营私。今日笑且由人笑去,不妨再过十年看谁笑谁。” 晋兰亭双腿一软,几乎就要为那个背影跪去。 士为知己者死! 本朝高祖始定腰带制度,自天子以至诸侯、王公、卿相以及三品以上许用玉带,腰带嵌玉数额又有明律规定,当朝大柱国徐骁因战功卓著,先皇特赐白玉带镶嵌十五玉,大将军顾剑棠十三玉。到了当今天子,御赐腰带寥寥无几,被天子公开倍加推崇的陈芝豹曾获赐紫腰带镶玉十二枚,老首辅病逝后,两年连升十几级的首辅张巨鹿曾接连获赐紫腰带四条,镶金一条,其余嵌玉数目六、十、十三,依次递增,本朝朝服腰带镶嵌材质以玉为最尊,其次才是金银铜铁,除非皇帝特赐,否则不可逾越官爵。 玉腰带规格不可越雷池,但君子好玉是古风,朝廷对腰悬玉佩并不禁止,晋兰亭跟随着文武官员走入城门后,一路行去,玉佩敲击,叮咚作响,一片清越空灵声。 晋兰亭心神摇曳。 这便是整个离阳王朝的中枢重地啊。 ———— 要说这段时间有什么大事,比起卢道林请辞国子监右祭酒一职并且天子御批获准,无名小卒的晋兰亭进入中书省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北凉世子在江南道上乱杀士子一案,在耳目最灵通的京城这边马上就掀起轩然大波,国子监太学士三万人,群情激昂,喧嚣扬尘,哪怕明知那位异姓王还逗留在京城,仍是抵挡不住这帮王朝未来栋梁的学子炸锅一般议论。太安城国子监最早规模极小,限定宗室、外戚以及三品以上功勋大臣的子孙入学,到先皇时有所扩大,增补五厅六堂十八楼,等到春秋落幕,一统天下,国子监彻底广开门路,至今已经容纳学子三万人,国子监建筑足足绵延十里,蔚为壮观,盛况空前,国子监设置左右两位祭酒,与上阴学宫相似,这些年太学士如过江之鲫涌入国子监,自成士林,隐有与学宫一较高下的巍巍气象。 泱州卢氏家主卢道林作为右祭酒,地位仅在曾是张首辅同门的左祭酒桓温之下,这次受累于亲家子弟在江南道上的凶恶行径,名声受损,自认再无法给国子监三万学子做表率楷模,主动请辞右祭酒,至于这其中有无左祭酒桓温的推波助澜,恐怕就只有当局者卢道林知晓。卢道林这些日子闭门谢客,让人觉得这次阴沟里翻船的卢祭酒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卢道林坐于书案后,捧着一本圣人典籍,神情自若,看不出半点颓丧,大管家快步行来,到了门口才放慢步子,躬身说道:“老爷,大柱国造访。” 出乎意料的卢道林略作思量,沉声说道:“开中门!” 大管家脸色古怪道:“启禀老爷,大柱国说开中门麻烦,便直接从侧门走入了,马上就到这儿。” 卢道林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起身正了正衣襟,才一脚踏出书房门槛,就看到内廊行来一个驼背家伙,冷不丁被这老头给搂住脖子,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大笑道:“亲家啊亲家,你做人可不地道,下马嵬驿馆离这儿才几脚路程,咋的,非要我来见你不成,就不肯卖个脸面给我啦?有你这么做亲家的吗?” 一位是权势彪炳的北凉王,一个是清贵至极的昔日国子监祭酒,结果两亲家相逢后,后者就被搂着脖子差点喘不过气来,所幸大管家是一辈子都侍奉卢府的自家人,始终目不斜视。 原先在南北士林口碑都极佳、公认深得古风的卢道林只得歪着脖子,一脸无奈道:“大柱国,这,这成何体统。” 徐骁松开手,负手走入书房,卢道林眼神示意大管家关上门。 书房只剩下这对饱受世人瞩目的亲家。 徐骁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问道:“一下子没官儿当了,是不是心里空得慌?” 卢道林笑道:“尚可。” 徐骁一摆手,直来直往道:“不跟你弯来绕去,你说吧,尚书省六部,你想去哪里,事先说明白喽,当然兵部你不用去想,顾剑棠那王八蛋一贯视作他自家床上的婆娘,外人谁去他就跟谁急。吏部嘛,也难,张碧眼的铁打地盘,差不多也算油盐不进,至于刑部,你去也不合适。礼部户部工部,亲家,你自己挑一个。嘿,想让我早点离开京城,总得给点本钱才行。” 卢道林虽说早有此意,既然国子监呆不住,跟桓温争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过,还不如另辟蹊径,只不过以往再怎么说,国子监祭酒都是一等一的顶尖清贵,当朝中书门下两省不设正省令,连德高望重的孙希济都只是门下左仆射而已,两个祭酒就成了清流名士最顶点的位置,话说回来,这些年卢道林在国子监既然仅是略输桓温,自然栽培了不在少数的心腹,也算是门生桃李满天下了,唯一的遗憾便是若去了六部,恐怕今生都无望殿阁大学士的头衔,卢道林再性情豁达,终归难逃名士窠臼,不过这次顺势退一步,倒也不至于伤心伤肺,皇帝陛下也有暗示要他入主一部,卢道林自认清水衙门的礼部可能性最大,本有些许遗憾,但是当收到族弟卢白颉的家信,说要争取一下兵部侍郎,卢道林当时便浮了数大白,直呼痛快。如此一来,去礼部反倒是最合时宜了,否则就要触及泱州其余三大家族的底线,卢道林不愿在这时候横生枝节,反正只要弟弟卢白颉肯出仕,万事皆定矣!此举于卢氏而言,于泱州士子集团而言,皆是万幸! 四下无人,也不再喊徐骁为大柱国,喊了一声亲家翁后,卢道林笑着含蓄说道:“刘尚书年岁已大,身体不适,年前便向陛下提过要告老还家。” 徐骁撇撇嘴,直截了当道:“就这么说定了。” 卢道林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此事亲家翁不出面也无妨。” 徐骁呸了一声,伸手指着卢道林的面,毫不留情骂道:“你这迂腐亲家,真当六部尚书是你囊中物了?我若不出面,信不信张碧眼稍稍联手孙希济,就能把你死死按在一个破烂地方上抬不起头?” 卢道林悚然一惊。 徐骁摇头笑道:“亲家你啊,读圣贤书是不少,大道理懂得也多,可这做官,可不是面子薄就能做成的。丑话说前头,你要还是把礼部尚书当国子监祭酒来当,过不了多久就要卷铺盖滚蛋。” 卢道林叹气一声,说道:“受教了。” 徐骁摆摆手,笑了笑,眯眼道:“凤年在江南道上胡闹,让亲家丢了国子监的基业,恼不恼?” 卢道林正色道:“说不恼那是矫情,不过这事说实话怪不得世子殿下生气,自家人不帮自家人,再大的家业都得败光。这点乡野村夫都懂的道理,卢道林还是懂的。” 卢道林继而面有愧疚道:“我已写信给玄朗,以后由不得他意气用事!” 徐骁这才睁开眼,起身缓缓说道:“亲家,这话才像一家人说的话。” 卢道林如释重负,看徐骁架势,像是要才坐下便要走,讶异道:“亲家翁这是要走?” 徐骁没好气道:“不走难道还跟你打官腔啊,走了,回北凉。” 卢道林无言以对。 徐骁走出书房时轻声笑道:“不用担心陛下对你我猜忌,法不外乎人情,既然是亲家,就得有亲家的做法,生疏得比外人仇家还不如,才叫有心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了才会去瞎琢磨,琢磨琢磨着才容易出事,对不对?” 心底有阴霾的卢道林这时彻底松了口气。 北凉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卢道林不知道的是府外马车里坐着一位微服私访的隋珠公主。 徐骁坐入马车后,公主殿下扯着他的袖口,愁眉苦脸道:“徐伯伯,可以不离京吗?小雅好无聊的。” 徐骁笑道:“没法子啊,伯伯就是劳碌命,要不我让凤年来京城陪你玩?” 隋珠公主眼珠里滴溜溜转动。 徐骁揉了揉她脑袋,说道:“你看看,心里还是有芥蒂不是,得,伯伯只能拿出杀手锏了,带你吃几大碗杏仁豆腐去,到时候再生凤年的气,伯伯可就不乐意了啊。” 公主殿下撒娇晃着大柱国的袖口,哼哼了两声,灿烂笑道:“好啦好啦,看在徐伯伯的面子上,不跟那家伙一般见识!” 这一日与隋珠公主吃过了三文钱一碗的杏仁豆腐,史书上记载这是北凉王徐骁最后一次进京与离京。 依旧是一身富家翁装束的北凉王出城后,走下马车,双手插袖,望着巍峨城头。 身旁站着黑衣病虎杨太岁。 徐骁感慨道:“杨秃驴,今日一别,估摸着咱俩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吧?” 国师老僧木讷点头。 徐骁笑道:“谁后死,记得清明去坟头上酒。” 杨太岁平静道:“贫僧很贫,买不起好酒,所以肯定先死,赚了。” 徐骁伸手摸了摸这国师的那颗光头,道:“你啊,一辈子连小亏都不愿意吃,跟你做兄弟,亏了!” 曾谈笑间倾覆八国的两人就此别过。 黑衣老僧驻足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摸了摸自己光头,最后低头双手合十。 世间能让这位老僧心甘情愿低头的,唯有北凉徐骁一人而已! 第159章 武当三十六宫,以大莲花峰上太虚宫最高,翘檐被唤作大庚角,因悬挂一柄曾属仙人吕洞玄的佩剑而名动天下,此时身穿与武当道袍迥异的年轻道士,坐在吕剑仙佩剑附近,脚下是一架长梯,容颜清逸的道士拎着个木桶正在给掉漆斑驳的大庚角屋檐重新刷漆,赫然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齐仙侠,张目望去,云雾翻滚,风起卷涛,武当七十二峰宛如海上仙岛,心旷神怡,耳畔是山上晨钟悠扬,齐仙侠一时间有些出神。 这些日子在武当山上结茅而居,一心要胜过那骑青牛的武当掌教,动手次数很少,多是被迫与那胆小道士嘴皮子打架,无意间却也受益匪浅。听说大庚角要刷漆,想着这边挂了一柄从小便心驰神往的仙剑,就答应那姓洪的惫懒货来劳作,这些细枝末节,齐仙侠从不上心,不怕遭受天师府非议。想到这里,齐仙侠略微失神,这武当山与天师府当真不太一样,简直是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过了头,偶有争执,尽是一些让齐仙侠不屑理睬的鸡毛蒜皮,对此,齐仙侠没有妄加评价,只是歪头瞥了眼吕洞玄佩剑,剑名无法考证,道统典籍中并无记载,只有一些街谈巷说遗闻佚事私下给这柄仙剑取了一些类似“斩龙”“青霄”的名头,听上去极有气势,齐仙侠当然不会信以为真,但这把仙人佩剑原本并无剑鞘确有其事,吕洞玄曾言“唯有天地,方可做此剑剑衣”,剑衣,即剑鞘。但此时古剑却有桃木剑鞘,粗鄙不堪,齐仙侠记起这一茬,实在哭笑不得,前段时间跟姓洪的掌教问起,那家伙扭扭捏捏说出真相,齐仙侠才知道是这姓洪的年幼时给仙剑做了剑鞘,至于缘由,年轻掌教打死都不肯说了。 若是在天师府,吕真人遗物,早就被藏于大殿供奉起来,层层符箓加持,别说擅自加鞘,便是想要见上一面都难得,退一万步而言,真要给仙剑寻一剑室,起码也得蟒蛟皮筋才符合身份。 这武当山,规矩太少了。 齐仙侠低头看去,姓洪的正起手打拳,这位青年掌教身后跟着近百习拳的武当道士,老幼皆有,起先与骑牛的练拳的只是些觉着好玩的扫地小道童,久而久之,被几位老辈道士咂摸出古韵高风,每日晨钟暮鼓两次都自主来到太虚宫跟着练习,骑牛的这套拳起势平淡,纯任自然,总体而言,拳架是大圈套小圈,大圆环小圆,犹如春蚕抽丝连绵不断。 齐仙侠从未见识过这套拳法,后来提起才知是姓洪的在山上常年观撞钟敲鼓而首创,齐仙侠虽自小习剑,但万川入海,自然识货,此拳绵里蓄千钧,拉大架如笼天罩地,入小势则芥子纳须弥,不说实战效果如何,贵在立意超然,齐仙侠说实话难免有些嫉妒这家伙的天赋根骨,这懒散家伙从不去刻苦习武修道,与自己一刻不敢懈怠南辕北辙。广场上,行云流水的年轻掌教缓缓收拳,其余道士动作如出一辙,已有两三分神似。 一位老道士上前与掌教讨教,说着说着就称赞这拳练久了定可以临渊履冰却不动如山击水中流而心有八荒,年轻掌教听着不得意不脸红,呵呵笑着说哪里哪里,老道士忧心忡忡说这套拳若是山上人人可学,难保不会被山下闲杂外人偷学去啊。掌教摇头笑道不碍事,这套拳法胜在养生养神,多一人学去,武当就多一分功德。老道士笑了笑,不再杞人忧天,掌教年轻又何妨,这份胸襟气度,何曾输给那天师府了? 洪洗象见齐仙侠拎着木桶走下梯子,跑过去帮忙接过木桶,一同下山并肩往小莲花峰走去,广场上一些个扫地道童见着,心里那叫一个自豪,瞅瞅,小天师咋了,还不是被咱们掌教给折服了?齐仙侠对这些小心思也无所谓,下山途中,洪洗象牵了青牛,依然是牛角挂经的悠然,另外一只牛角,则悬上了木桶,摇摇晃晃,十分滑稽。他笑道:“打拳时,感到古剑与你一丝共鸣,你哪天离开武当与我说一声,我把剑送你,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就当借你好了。” 齐仙侠不喜反怒,训斥道:“吕祖遗物,是你武当五百年镇山之器,怎可儿戏,说送便送?!” 洪洗象不以为意道:“不是说了嘛,借你的。” 齐仙侠冷哼一声,“此事休再提起。” 洪洗象感慨道:“还是世子殿下胆大,下山时若非小道死活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你就见不着这柄剑了。” 齐仙侠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由衷慨然道:“匣外天地满,室内剑气长。吕祖当年风采,可见一斑。” 洪洗象嘀咕道:“吕祖可是叮嘱过帝王自担气运,不可以内外丹法纷扰君主励精图治之道。古来方士酿祸,招来国难,皆因游仙入朝,为利一字去修法,这哪里是修真,修假还差不多。像你那位在京城布道师叔赵丹坪,参与宫中醮事,听说给天尊书写奏章,辞藻华丽,故而被京城百姓称作青词学士,这位大天师就不羞愧吗?因他一人得宠,不知多少道人方士想着靠这条路平步青云。未必不是给道统开启祸端。” 齐仙侠约莫是为尊者讳,即便心中对龙虎天师赵丹坪此举颇有异议,仍是脸色平淡,不置可否。 洪洗象带着齐仙侠来到了当初北凉世子练剑时住的茅屋,屋外菜圃绿意盎然,今年都是他在打理,摘了一根黄瓜,抹去细刺,放入嘴中啃咬,年轻掌教叹气再叹气,想起了那个背负上山的纤细女子,想起了她在大庚角下被小王师兄誉为有剑意的誓杀贴,对于世子殿下跟她之间的恩怨情仇,他一个外人,总觉得雾里看花,若说世子殿下不在乎她,洪洗象打死都不信,为了那有些事上傲气到不可理喻的婢女,殿下吃瘪的次数不在少数,山下的女子是老虎啊。洪洗象抬头望向天空,喃喃道:“这太平公主,活得实在不算太平。” 齐仙侠站在菜园外,看着唉声叹气的青年掌教,问道:“打算何时下山?” 洪洗象无奈道:“不敢。” 齐仙侠平淡道:“都敢把吕祖佩剑送给外人,偏偏不敢下山?” 洪洗象默不作声,一如既往的胆小退缩。 齐仙侠冷笑道:“怕误了玄武当兴?怕愧对山上列祖与那些师兄?” 洪洗象摇头道:“不是啊。” 齐仙侠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这届龙虎山峰顶三教辩论,你去还是不去?” 洪洗象低头掐指,道:“容小道算上一算。” 齐仙侠讥笑道:“算什么算,反正怎么算都是不下山,何苦自欺欺人。” 脾气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年轻掌教轻声道:“放你的屁!” 齐仙侠大笑而去。 ———— 北凉边塞,巨镇重兵,铁骑勇悍。 这一日沙暴骤起,堪称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城头望去,便是满目尘土暴虐,透着股边塞独有的荒凉。但这等乱象,仍有一袭白衣出城而去,身边马上坐着一位面罩黑纱身段婀娜的女子,白衣牵马而行,架子摆得极低极低,真不知道边境六大雄镇谁当得起这份殊荣。女子气质出尘,怀抱一支“拨弹乐器首座”的琵琶,面对风暴,遥望而去,可以看到一条龙卷冲天,她坐于马上,嗓音清冷轻声道:“堂而皇之私纵北莽大敌出城,你就不怕北凉王对你这位义子心生间隙?” 白衣男子依旧牵马缓行,不动声色。人马所至周围,风沙不得入。 黑纱黑衣却穿了一双雪白绣花鞋的女子也跟着沉默起来。 白衣终于开口:“陈芝豹只知北莽‘马上鼓’第一手樊白奴入城,不知北莽青鸾郡主出城。” 黑衣白绣鞋的女子言语泛起笑意,“白奴怎敢称作第一手,荀子刚右手刚猛无匹,拨若铁骑突出,祖青山左手按弦通玄,大珠小珠落玉盘,才算得上琵琶大家。” 男子淡笑道:“这两人善于拢捻不假,但格局单调,不如樊小姐自词自曲自弹自乐,融会贯通。” 面纱遮掩看不清容颜的女子转头看着白衣男子,这位让她不惜亲身涉险入北凉境内的兵法巨擘,行事实在不可按常理论,她这一趟目的明确的北凉行竟硬生生被他拖入含糊不清的境地。一咬牙,她沉声道:“将军,白奴可以确保将来北莽有你一席之地,比起离阳王朝只高不低!” 陈芝豹微微摇头道:“那就无趣了。” 身份特殊的女子皱眉道:“将军确定北莽会输?将军能够再立下不逊春秋的功勋?北凉铁骑确实可当无敌一说,但有朝廷制肘,将近二十年都施展不开,但如果将军进入北莽执掌兵权,奴家可以保证将军可以无所顾忌,天底下难道还有比与北凉铁骑为敌更有趣的事情吗?一旦平靖北凉,将军再南下长驱直入,有顾剑棠,还有燕敕王广陵王,春秋战局再现,将军以一人之力颠倒乾坤,岂不快哉?需知我北莽皇帝雄心远胜你们赵家天子!” 白衣陈芝豹似乎不为所动,微笑道:“樊小姐何时学会了画饼充饥。” 女子先是嗔怒,继而大喜,却没有趁热打铁,低头伸手拢捻琵琶弦,顿时银瓶乍破如裂帛,音质铿锵,轻轻吟唱道:“少年十五马上飞,白发生头不得回。不得回!黄沙滚石卷单骑,平生意气今日颓,今日颓!铁衣如雪战鼓擂,白衣霸王何时归?何时归?” 陈芝豹听在耳中,一笑置之。 女子收起琵琶,金石鸣声敛去,笑道:“兴许此生都注定要将军敌我分明,但能与陈白衣阵前相望,奴家生逢其时。” 陈芝豹点了点头,松开缰绳。 女子也不作儿女情长姿态,柔声低眉道:“既然将军暂时不愿决断,那么奴家静等将军坐拥北凉三十万铁骑。” 陈芝豹失笑道:“樊小姐想多了。” 女子并未反驳,弯腰伸手似乎想要去抚摸陈白衣的脸颊。陈芝豹没有躲闪,但她没有触碰便缩回手,直腰不敢与他正视,撇过头苦涩道:“将军恕奴家无礼。” 北莽琵琶圣手有三,荀子刚有右手,祖青山有左手,终究不低樊白奴双手。 陈芝豹笑着拍了一下马臀,不再送行。 骏马奔驰而去。 心如止水的陈白衣转头眯眼遥望城头徐字王旗,怔怔出神。 离阳龙,北凉蟒,北莽蛟,白衣或可一并斩。 这大恶至极的谶语是谁说出口来着,黄龙士? 殊不知满口胡诌泄露天机的黄三甲此时便在几十里外,逼着一个穷酸游侠追逐那道龙卷风狂练剑。 陈芝豹走回边城,面无表情。 第160章 世人皆知剑州有“江西龙虎,江东轩辕”一说。 剑州被歙江一劈为二,江西有龙虎,江东有轩辕。前者是道教祖庭,与天子同姓的道门赵家已是世袭道统六十余代,奉天承运奕世沿守一千六百年,方圆百里龙虎山是天师教肇基之山,以天师府为核心。峰峦对峙如龙虎相争,山丹水绿,紫气升腾,美不胜收。 若是广义来说,龙虎山道区更是广袤,歙江以西,几乎一半都属于这座道家仙都。与北方那个出了一位至圣先师万世师表的张家并称“北张南赵”,北夫子南真人,交相辉映已千年。 师徒二人走出一座龙虎山脚的破败道观,乘上竹筏漂流直下,持竿的邋遢老道士唾沫四溅,给趴在竹筏边上伸手捞鱼的憨傻徒弟介绍些有关剑州的风土人情,“不说咱们这龙虎山,那江东轩辕既然在剑州能与龙虎山并肩,也着实不简单,虽说不幸与咱这道教祖庭处于一州,数百年来仍只是略逊一筹,更难得是这个家族不入仕,乱世任你乱,太平任你平,我自独独修身齐家,岿然不动,说来奇怪,轩辕只在江湖上行江湖事,高手辈出,江西龙虎据称山底埋有一枚篆刻“奉天承运”的神仙玉玺,才得以成为百神千仙受职敕封之所,轩辕便立有一块古碑,上书独享陆地清福六字,是真是假,早已不可考据。不是为师故意偏袒,要诋毁那江东轩辕,反正为师年轻时候问过老祖宗山下到底有无玉玺,老祖宗也说天知地知就是他不知,我看悬,所以嘛,轩辕那块碑十有八九也是子虚乌有的事儿。” “这江东轩辕不是道门,却占据了大半座徽山,故而拥有洞天福地中第六福地的天姥岑,为师以前没事就去那边赏景,风光一点不差啊,尤其是主峰牯牛大岗纯是一块巨大青石,形似青牛顶天而静卧,山下有六叠姊妹瀑,每逢夏季,万千条鲤鱼溯流跳跃而上,啧啧,壮观得很,与你北凉王府的听潮湖万鲤出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因有潭底禁锢有一位龙王的说法,又称龙门或者天门,剑神李淳罡曾一剑让六条瀑布齐齐逆流,连建在牯牛大岗上的轩辕府邸大门都给大水冲塌,李淳罡为世人称道的一剑开天门,正是由此而来。” “这代轩辕家主武功应该不弱,如今是指玄是天象还真不好说,不过当年先后与人比剑比刀比内力,接连三场都输了,真是可悲可叹,没法子,算他运道差,跟正值峰顶的李淳罡比剑,能不输?后面更惨,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顾剑棠一路杀到牯牛大岗,弃剑入刀才十年的轩辕老头又输了一招半式,最后更可笑,老家伙干脆兵器都不要了,眼见着齐玄帧要羽化登仙,就不知死活来龙虎山跟齐玄帧比内力,起先齐玄帧没理睬,这家伙便纠缠不休,在山顶呆了半年,这不是给脸不要脸嘛,活该他输得干净利落。不过老家伙活了一辈子倒霉了一辈子,结果愣是儿子孙子都出息得相当生猛,独苗的子孙两人,就是性子都太差,没半点仙气,性倨少礼,好面折辱人,不能容人之过,阴阳不济,武功再高,碰上道统大真人一流,也得乖乖俯首,呃,话说回来,如今道统青黄不接,真人也没几个。” “轩辕老头不愧是会享清福的,老不知羞,越活越回去,没事就与年轻到能给他当孙女曾孙女的女子双修,虎毒还不食子呢,老家伙倒好,家族里出挑的,大多被早早祸害了一遍,好的留下视作禁脔,稍差的,才送出去嫁人,真是可惜了轩辕家族女子天生貌美,那些迎娶轩辕女子的世族门阀,偏偏不怒反喜,这世道人心,为师看不懂啊,看不懂。” 忘乎所以说到口渴,撑筏的老道士蹲下,捧水而饮,咦了一声,猛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徒弟在筏头那边撒尿,老道士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连忙吐出本该甘甜清冽的溪水,笑骂道:“你这顽劣徒儿!” 沿青龙溪乘筏直下,先汇入徽山龙王江,再入歙江。老道士才抬头,看到一艘两楼大船沿溪而上,不用想都知道是轩辕那边的人士,也就这个家族敢摆阔摆到龙虎山来,两层楼船已是青龙溪的极致,再大再高就要搁浅,寻常探幽揽胜的文人骚客都只能向道区的渔家借条小筏代步。 游赏龙虎山有三条路径,又有大讲究,分身心神三游,身游最累,沿香道翻山越岭,虽可登山俯瞰祖庭全貌,但中途取景才十之二三,心游要更胜一筹,可坐几条大索道,取景可达十之五六,神游最佳,先乘筏环绕青山,后在云锦山拾阶而上,再过悬于两大主峰间的索道流笼到达龙虎山,道都仙境大可以一览无余,一般而言,想要神游龙虎,没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根本不用去奢望,这些年能入天师府饮茶论道沾点仙气的,十有八九都是轩辕这个阔气佬带过去的。 龙虎山与轩辕好歹做了几百年邻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当年徐人屠用铁蹄把好好一座江湖践踏得乌烟瘴气,到头来连龙虎山都不放过,也就轩辕世家敢壮着胆子来助阵,这份天大的香火情,天师府自然得念旧。赵希抟再怎么对那个轩辕老家伙看不顺眼,也不好多说什么。 看上去面黄肌瘦的徐龙象继续趴在竹筏上捞取游鱼,抓了放放了再抓,其乐无穷。老道赵希抟举目望去,船头站着几位年轻男女,女子认得,轩辕家的宝贝疙瘩,自幼好弹弓,父亲轩辕朴滑对其极为宠溺,销金为丸,交由女儿,每逢踏春秋狩,必会弹出金丸几十,视金如土,江东稚童听闻轩辕仙子出行,大批尾随,只等金丸落地,疯抢拾取,她从不收回,在剑州江左一带是一桩趣谈。 这女子身材修长,穿窄袖紫杉白犀带,与男子着装无异,与时下贵族女子喜好宽博对襟大袖截然相反,若非她以丝带缠额,缀有一颗大品珍珠,增添了几分女子气息,否则配合她的英气容貌,恐怕会被女子视作熬鹰走狗的英俊豪奢子弟,她在宛若轩辕家“行宫”的徽山上,穿戴更是随意,甚至衣蟒腰玉,远超世俗规格。 她出身王朝一等大族,却有浓重的草莽气,经常携婢带仆行走江湖。轩辕嫡系成员,大多名字古怪,她也不例外,女子竟然名青锋,轩辕家的女性,几乎个个长得沉鱼落雁,而且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不是同一个死板套路。剑州每有孩子诞生,会有抓阄习俗,轩辕青锋没抓那胭脂水粉,抓了柄小巧青玉剑,无愧家族赐予的名字。 轩辕青锋身边站着两名青年男子,左侧一人襦衫,顶华阳巾,踩云头履,相貌俊逸,唇红不熟婉约女子,他负手而立,卓尔不群。 轩辕青锋右手边那位则广额阔面虎体熊腰,有趣的是偏偏长了一张娃儿脸,凑在一起更是让人过目不忘,尤其是一双眼眸,精光流溢,以赵希抟内丹家兼炼气士的眼力,一望便知此子内力不俗,若得机缘,步入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一品境界,绝非痴人做梦。 此子佩一柄百辟刀样式的重刀,散发着一股尖锐的刚烈气机,赵希抟皱了皱眉头,好大的煞气,莫非是杀人堆里练出来的刀法不成?别说外人,便是龙虎山都有大半人认不得大天师赵希抟,尤其近二十年这位最不像赵家天师的老道士与轩辕从无走动,轩辕青锋自然认不得,竹筏与楼船一上一下在溪上擦身而过,轩辕青锋与家中男子如出一辙的性子倨傲,对邋遢老道和瘦弱少年视而不见,那年轻俊雅儒士一直仰望云锦峰顶,诗意勃发,大有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要诗百篇的架势。唯有佩刀青年眯眼朝师徒二人望去,嘴角一勾,持竿撑筏的赵希抟咧嘴笑了笑,算是回应。 轩辕青锋瞥了眼身畔的宋家雏凤,略有恍惚。这人无疑是出彩的,祖父宋观海可谓通禅理、善鉴藏、工诗文、擅书法,精-水墨,无所不通,年轻时候散尽千金求学拜师,宋观海的恩师随意拎出一人都是大家名士,与北地大真人杨芾学道,字画师从黄巨望,宋观海治学刻苦,博闻强识,最终融会贯通,老而弥坚,自创心明学。 春秋一统后,受命编撰《九阁全书》,篇帙浩繁,二百卷,历时十五年,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特赐宋夫子可在皇城内骑马而行,本来王朝内外预测宋夫子可按例迁礼部尚书,出人意料被原国子监右祭酒顶替,而宋观海则转去清贵更胜的国子监,众望所归。 随着老一辈文坛巨擘逐渐凋零,宋观海成为文坛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近年开始做十五评,每逢月十五,评点天下士子,盛极一时,一经宋夫子亲口评题,士子顿时身价百倍。登评士子,无不以宋夫子为师。 祖父已是如此显贵无边,他父亲宋至求竟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尤其书法被誉为书家神品,仅以国子监作例,一半学子都以“宋体”书写,宋小夫子最大的手笔则是以禅宗南北两派附比书画,崇北贬南,虽说有一味抬高书院画地位的嫌疑,但在北方士子集团获得了巨大的人望,再者宋至求率先以韵法意神划定书法境界,称“蜀字取韵,中品。越字取意,上品。楚字取法,一品。而我朝重神,当是神品”,此言一出,宋家自然再次让原本就私下经常临摹宋体的天子大喜,擢宋至求入礼部,任右侍郎,加学士衔,恩宠浩大。 世人不经去想,若是宋夫子能再活个二十年,等到桓温让出左祭酒,国子监两祭酒岂不是就都是宋家父子的囊中物了? 宋家才两代人便树立起豪阀的底子,有这样的祖父父亲,轩辕青锋旁边这位宋家雏凤,怎会是庸碌人物? 轩辕青锋忍不住瞥向另一侧,若说雏凤宋恪礼是第一流世家子,那悬刀的同龄男子可算是另一个极端,出身市井贫贱,因缘际会,落草为寇,无意中得到了残缺的半部刀谱,自学成才,命悬一线的搏杀无数,硬是被他杀出一条前程,后被一位刀法宗师相中根骨,收作关门弟子,但旋即师门被灭,他忍辱蛰伏三年,一击毙命,以三品实力杀二品,杀尽仇家族内六十二人,再获一本秘笈,境界大涨,刀法趋于圆满,去年此人上徽山来到牯牛大岗,站于雪中一日一夜求学上乘刀法,家族不许,但准其在山上逗留,他便在六叠瀑独自练刀,性格极其冷冽,坚韧不拔,初见轩辕青锋,便直言要娶她做妻。 轩辕青锋对这个被老祖宗说作“狼子野心”的家伙谈不上生气或者高兴,但委实厌恶不起来,这趟来龙虎山,一来游览散心,二来要去深涧抓几种龙虎独有的灵异珍兽,有他在,可省去许多气力。 正是酷暑,龙虎山虽清凉,但娇生惯养的轩辕青锋还是走回船内。井蛙不可言海,夏虫不可语冰?钟鸣鼎食之家便不是如此,如同那北凉王府有大湖可听潮,这艘楼船内则摆有四只大桶,盛满冬季储藏起来的冰块,到了夏季再从冰窖取出。 满室凉爽如秋,轩辕青锋坐下后望向潇洒不群的宋恪礼,笑道:“宋公子为恩师护柩南下数千里,此举大善。” 宋恪礼摇头道:“礼当如此。” 凝神闭目静坐的佩刀青年嘴角悄不可见地勾起一个弧度,隐约有讥讽意味。 轩辕青锋天生性情冷淡,哪怕与宋恪礼相处,也不会刻意笼络人情,客套寒暄点到即止,望向窗外山清水秀,没来由想起几年前一对王八蛋,微微皱眉,本来早就忘却那两浪荡子,只是遇上世家子宋恪礼,此时发觉两个混蛋中有一人眉目要更胜宋恪礼一筹,两年还是三年前在绵州游玩,在元宵灯市碰到两衣衫褴褛的登徒子,一个长得不错,就是下作得很,另一个相貌不起眼,只模糊记得佩一把滑稽可笑的木剑,在绵州灯市上狭路相逢,长得人模狗样的乞丐挡在道路上不肯让行,笑得十分面目可憎,眼神直溜溜在她胸口转悠,便起了言语争执,不曾想那佩木剑的是个疯子,对路旁一条狗喊了几声爹,然后丧心病狂地转头便喊她“娘”! 一旁还蹲着个看乐子的老家伙,缺门牙,张嘴笑起来就格外不正经,轩辕青锋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立马让仆役追着打了几条街,本意是打断六条狗腿出气,殊不料莫名其妙两个王八蛋就被缺门牙老头给拎着溜之大吉。 那家伙最该死的是消失前还嚷着:“小妞儿,记得老子姓徐,你等着,下次见面给大爷来次兔吮毫!” 轩辕青锋咬牙切齿,心中默念道:“姓徐的,别让我在剑州碰上!” 第161章 轩辕青锋一行人入云锦山,拣了一道通幽小径去寻灵物,除了宋家雏凤和佩刀的青年,轩辕家族这边还有精悍扈从十余人。龙虎山作为道教祖庭,自然没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里造次,轩辕青锋出身武道世家,底子不差,但沿着滚石滩行走,仍是吃力艰辛,再看那饱读诗书的儒生宋恪礼,出人意料的轻松闲逸,踩石过涧,十分轻灵,颇似修习上乘内功而返璞归真,这让青年刀客收起了轻视,小心地冷眼旁观。 不知不觉便走了两个时辰。轩辕青锋此行要找三样灵物,大蛟鲵,大鲵不稀奇,额上有角才罕见。第二样是红背蝾螈,第三样则是乌脚雪狸,后两者相对好找,大蛟鲵属于可遇不可求,古书上说此鲵存活百年生角,再五百年可化身山蛟,轩辕青锋也不奢望能一趟功成,她已经在山中孜孜不倦寻了几十趟。 坐石休憩时,宋恪礼看了眼天色,微笑道:“轩辕小姐,再不返回,恐怕就得在山上过夜了。” 轩辕青锋嗯了一声。此行收获不大,只逮住了几尾蝾螈,至于那乌脚雪狸一头也没撞见,这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小家伙一般只在夜间出没,形如狐狸,却怀有天然麝香,制成闺阁香囊最是上品,只不过采撷麝香的过程十分血腥残忍。轩辕青锋伸出手指逗弄着装在琉璃瓶中的可爱蝾螈,心想差不多可以打道回府了。这时,沉默寡言的青年刀客眯眼望向山林深处,淡然道:“再行五里。” 宋恪礼温雅一笑,不置可否。轩辕青锋望向言之凿凿的刀客,记得父亲说过此人直觉敏锐堪称生平罕见,她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再行五里路。” 轩辕青锋不忘转头看向宋恪礼,问道:“宋公子,如何?” 宋恪礼笑道:“还走得动。” 轩辕青锋起身呼出一口气,带头而行。 仍是寻觅无果,轩辕青锋正要转身出山时,遥遥看到一个小小的绿水碧潭,水色碧绿透青,虽不大,但显然极深,更奇怪的是小潭边上盘膝坐着一位中年道人,背对众人。 宋恪礼皱了皱眉头。青年刀客抱以冷笑。 轩辕青锋不担心有歹人出没于龙虎山,何况身边十余人都武力不俗,她更是放心,轻轻跃过几块溪中大石,来到小潭附近站定,这才看到身穿龙虎山道袍的道人面容平平,道袍有缝补,只算是简朴素洁,并非最能彰显天师府身份的纡黄拖紫,轩辕青锋心思缜密,跃上有清泉趟过的青石落地时,刻意加重了步伐,但那中年道人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呼吸吐纳功夫也仅是一般。道士神情专注,面朝幽潭,手中提着一根青竹鱼竿,似乎在垂钓。竹竿长线沉潭,不是那些持竿无线故弄玄虚的风流名士,轩辕青锋实在腻歪了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若是这道士甩出鱼竿却没鱼饵,以轩辕小姐的脾性,定要一顿痛打! 道士身侧摆了个竹编小笼,放了几颗香气扑鼻的朱红野果。 轩辕青锋微笑道:“是不是打扰了仙长垂钓?” 中年道士目不转睛,泛起笑容,摇头道:“不打紧,惊扰不到贫道想要钓起的鱼儿。” 宋恪礼环视一周,坐下后温声道:“不知道长以何物做鱼饵?又不知此潭深几丈?” 青年刀客已经手握刀柄。 连轩辕青锋都察觉到这名日后有望与顾剑棠一较刀法高下的莽夫那股子杀气。 他认定一事后,从来是直来直往,上徽山牯牛大岗是如此,见到她后亦是。轩辕青锋对此无可奈何。 中年道士宛若不觉杀机四伏,指了指竹笼野果,给出第一个答案,继而平静道:“贫道至今也不知此潭深几许。” 宋恪礼明面上依旧温良恭俭,追问道:“敢问道长所钓何物?” 道士丝毫不藏着掖着,以淡然语气说了个石破天惊的真相:“是一尾大鲵,它曾吞了件器物,贫道想讨要回来。” 轩辕青锋试探性问道:“仙长可是垂钓那大蛟鲵?” 中年道士当真是不谙世情,点头道:“正是。” 青年刀客冷笑一声,也是直来直往,即将抽刀,他不出刀则已,一出必见血。也丝毫不在意这装神弄鬼的道士是否感知到杀意。 我有一刀,天下哪颗头颅割不得?! 道士轻轻叹气,放下竹竿,瞥了眼竹笼,转头笑道:“今年钓不成了,剩下几颗果子,你们不嫌山野果实脏的话,可以充饥解渴。” 宋恪礼笑而不语,纹丝不动。 莫名松手的青年刀客大大咧咧座下,抓起野果,先递给轩辕青锋,她摇了摇头,他便直接丢入嘴中,笼中剩下三四颗,也一并吞下。 中年道士笑了笑。 轩辕青锋问道:“仙长在山中哪座道观修行?” 道士摇头道:“孤魂野鬼一般,居无定所,好在偌大一个道教祖庭还容得下贫道。” 宋恪礼冷不丁问道:“小子有一事不解,请道长解惑。” 中年道士点头道:“请说。” 宋恪礼挥袖坐下,像是要与道士好好坐而论道一番,沉声道:“家父论及儒释道三教,曾言佛是黄金道是玉,儒教方是粮食。金玉虽贵,但有它不多,无它亦不少,但世道如人身,一日不可无粮。” 中年道士语调古板地插了一句:“一日无粮其实没关系,饿不死人。” 轩辕青锋目瞪口呆,心中大失所望,哪有这般胡搅蛮缠的辩论,原本因道士于深山碧潭垂钓大蛟鲵而生出的神仙气度,都一扫而空。 刀客哈哈大笑。 宋恪礼养气功夫不弱,半点不怒。 好在道士附加了一句:“可若是无粮断炊久了,确实要出事。” 宋恪礼继续平声静气说道:“家父承认正邪之别,但否认有三教之分,道长以为如何?” 中年道士点头道:“善。” 宋恪礼脸色凝重了几分,“可家父忌惮于朝野上下仍未盖棺定论的王霸义利之争,只敢公然诉说三教宗旨皆要为万民谋一条出路,提出修身利人四字,儒偏此道不成儒,佛离此道不算佛,仙差此道不登仙。无论三教,只要常行阴德,忠孝信诚,全于人道,离大道便不远矣。” 道士微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下,这是两千年前张夫子所言,你父亲能有这等眼光魄力,已算不易。贫道窃以为人能修正身心,聚真精真神,自可孕育大才大德。至于根柢何在,是在儒家那边,是释门那边,还是贫道所在的道教这边,倒也无关痛痒。不过道教既然以道字带头,不管百年千年,后人说起,终归占了先天优势。至于那张夫子门生编撰而成的圣贤书,可算是道理讲尽,但书生气难免重了,订了规矩是好事,也树起了樊笼。夫子圣贤,毋庸置疑,仰之弥高,可再高的门户,也有门户之见,若能早生两千年,贫道倒要去面对面斗胆说上一句: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 不说宋恪礼与轩辕青锋,连这辈子就没碰过书籍的青年刀客都呆若木鸡。 这道士瞧着撑死了才到四十不惑之年,口气倒是能把天地都塞入嘴中! 夫子两千年前已将道理说尽,这道士今日却把话说得差不多没余地了。 宋恪礼起身恭敬作揖,只是不知这位雏凤清于老凤音的宋家世子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轩辕青锋告辞一声,带头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下意识转头望去,那武功应该一般言谈却吓人的道人仍然没有动静。 等到众人远去,中年道士手腕一抖,鱼线拖曳而起,抛向云霄。 竟然没个尽头,许久不见鱼钩。 这根鱼线得有多长? 百丈? 两百丈? 中年道士静等鱼钩出水,轻声道:“罢了,再等十年。” ———— 竹筏由青龙溪入龙王江,江水湍急,竹筏依然稳当,老道赵希抟此行不过是带徒弟出来看那一线劈剑州的歙江风景,徐龙象蹲坐在筏上,不再跟以前那样畏水。 老天师心中大感欣慰,黄蛮儿生而金刚境是当世罕见的雄奇根骨,比起武当那年轻掌教洪洗象天生心窍多一丝毫不差,洪洗象是多出一个一,以一衍万物,徒弟黄蛮儿恰恰相反,是少一个一,天生无需去担心那道经上所言的“积年不悟长生理,心窍黄尘塞五车”,故而老道士授予徐龙象梦春秋法门,最是因材施教,世人修道求养气,赵希抟反其道行之,只要徐龙象仅剩一气撑起金刚体魄,臻于佳境后,即可达到老祖宗所说的“春秋大梦三百年,轻呵一气贯昆仑”,徐龙象先前学龙虎山其余上乘道门心法寸步不进,如今一身暴戾气机逐渐内敛,距离道教真人“荣枯尽在手中移”的小长生境界,只差半线,现在赵希抟只需要耐心等着徒弟临渊一跃就行,赵希抟能不开心?这比山下世人的老来生子都开心啊! 与徐龙象在山脚逍遥观朝夕相处了小两年,处出了感情,如今完全不需世子殿下书信威胁,谁他娘敢欺负黄蛮儿,他赵希抟第一个不答应,真当天师府里辈分排第二的赵姓大天师只是个老朽牌位?老道士豪气迸发,撑筏的力道也就加大,如箭矢疾飞,突然看到徒弟站起身,伸脖子遥望峰顶斩魔台方向,发出一声怒吼,震耳欲聋,赵希抟愣了一下,随即斩魔台便传来一声嘶吼,犹如蛮荒巨兽的咆哮,老道士惊愕半响,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能与齐玄帧座下黑虎心生感应,不愧是我徒儿,当真是一山不容二虎。” 徐龙象作势便要跃出竹筏,踏江而冲,赵希抟连忙喊道:“徒儿,不急不急。” 如果徐龙象刚上山那会儿,早就不管不顾跳入江水,与那畜生战个痛快,他年少时便活生生撕裂了几头虎豹熊罴,膂力惊人程度,那些个在战场上斩将搴旗的猛将都得自惭形秽。不过这时老道士出声阻止,天生不开窍的痴儿竟然果真停下脚步,只不过仍有不满,扭头瞪了一眼老道士,憋气蹲在筏边发呆,。后者心情酣畅如饮醇酒,爽朗一笑,语重心长道:“徒弟啊,那黑虎可不是一头简单畜生,本是在咱们龙虎山的百兽之王,体架几乎是寻常大虫的两倍,通体漆黑,不知怎的就去斩魔台听齐玄帧讲经,听了好些年月,很有灵性,嘿,论资排辈,这家伙在山上得是静字辈哩。师父早前就寻思着什么时候让你跟他过招,不必急于一时,早晚会让你与它打个痛快。” 徐龙象哼了一声。 约莫是提及齐仙人座下黑虎,赵老道思绪便飘了去,轻轻道:“徒儿,师父与你说些秘事,不吐不快,积郁心胸总不舒服。以为师的眼界而言,当代道门真人寥寥无几,要不是武当出了个洪洗象,王重楼一走,就愈发屈指可数了,对龙虎山而言,一家独大太久,小字辈们难免误以为天底下老子第一,也不是什么好事。容为师算一算,我哥当然是,丹霞也能算一个,赵丹坪嘛,太聪明了,事事恨不得机关算尽,反而损了运道。白煜与齐仙侠两个小辈俱是奇葩,一个像为师那个爹,一个像吕洞玄,相信以后成就真人无碍,但还需要时间,至于静字辈其余的,都悬,天师府赵姓的几位,以后难当大任。北地道统,倒是还有两个散仙人物,可都一大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说没就没了。唉,算来算去,也就这几个了,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怎么一个惨字了得,远比不上释门呐。” 天晓得徐龙象有没有在听,赵希抟也不在意,调转筏头返回,望向绵延山峦,突然一笑,语带自豪缓缓道:“这也无妨,龙虎山还是有陆地神仙镇山的。” 徐龙象侧了侧脑袋。 赵希抟见破天荒有了听客,抚须眯眼笑道:“世人甲子前只知我爹与齐玄帧,却不知道真人之上有神仙啊。” 老道士本想故意卖个关子吊起胃口,见徒弟立马低头继续抓鱼去,讪讪一笑,赶紧说道:“不过这位神仙如何个神仙法,为师也不好说,只记得年轻时候进山采药,遇上个中年道士,后来齐玄帧都羽化二十多年了,师父再偶遇那道士,看去竟是半点不曾衰老,好奇万分,与老祖宗一问,你知道你师祖是如何说法?老祖宗说他年轻时候也遇到此人数次!徒儿,你想想,这得多大岁数了?武当宋知命活了一百五十,号称天下最长寿,为师保守估计山中那道人只会更年长。当然了,这事就跟山底有无道宝玉玺‘奉天承运’相仿,不易考证。” 徐龙象翻了个白眼,这个习惯是跟他哥学来的。 赵希抟呵呵一笑,缓慢撑杆,咂摸咂摸嘴,啧啧道:“当年你父王带兵来龙虎山,大势所迫,便是老祖宗都不好明着挡路,天下人皆知数名驿卒足足跑死了六匹驿马,才将那道圣旨送到龙虎山脚,却不知最后一名驿卒早就与马匹累死于六十里以外,是一名寂寂无名的中年道人接过,手持圣旨,身形所至,箭雨不侵,剑戟尽折,期间北凉麾下二十余位顶尖高手都没能拦下,甚至连道士容貌都没看清。半炷香内便到北凉王跟前,道袍不染半点尘埃。” 老道士一脸恍惚道:“这还不是陆地神仙吗?不知今生可否再见一面。” 第162章 (要上架了~下一章vip章节零点上传。) 那北凉世子一走,阳春城总算是重现太平安乐了,不管湖亭郡士子如何否认,有那世子殿下在阳春城一天,就一天浑身不得劲儿,原本期待宫中娘娘给琳琅卢氏大宅里的那位寡妇施压,不曾想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后边诚斋先生竟被打杀致死,据传京城里整座国子监都闹起来,足足有数千名学子联袂上书,可惜仍是没能求来一道圣旨下江南,那名王朝内最大的将种子弟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离开了阳春城。 马队由卢府出城,不在泱州逗留,直奔道家仙都龙虎山。两驾马车,身体痊愈神速的青鸟和百无聊赖的老剑神分别驾车,徐凤年让鱼幼薇和靖安王妃同坐一车,两名命途多舛的女子约莫是同病相怜,相谈言语虽不多,但琢磨着还真有点同仇敌忾的味道,不过鱼幼薇显然要冷淡一些,裴南苇更热切,徐凤年对这位胭脂评上的王妃那点小心机,视而不见,就当看个无关大局的小乐子,相信鱼幼薇不至于被三言两语就转换阵营。徐凤年坐在车厢内,扳手指计算家当,自言自语道:“符将红甲到手大半,可惜破损太多,不知道能否修复如初。大体上可以确定符将战力与傀儡生前实力直接挂钩,龙虎山是这门驱神役鬼的老祖宗,这趟上山绝不能空手而归。采集秘笈招式入刀,从紫禁山庄《杀鲸剑》中取杀意最沉的刺鲸,《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取叠雷,赵姑姑剑谱取一式覆甲,偷学了老剑神的一剑仙人跪,这段时间翻看《手臂录》,跟青鸟学那招逆转脉络的卸甲,拔刀术学自东越皇族,收刀模仿南海尼姑庵的定风波,林林总总,加上老黄的九剑,也算凑齐了二十来式,有大黄庭作底子,不敢说是根脚盘来爪距粗,好歹有点粗糙架势了。只要架子立起来,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徐凤年伸手抚摸着武媚娘的脑袋,笑道:“顾剑棠是当世用刀第一人,不知真正对上,能挡下几刀?” 鱼幼薇意料之中轻淡道:“不知。” 徐凤年也没奢望能从鱼幼薇嘴中得到答案,她的剑舞再绚烂,终归不是杀人剑道。拿手指弹了一下白猫脑袋,自顾自说道:“曹长卿无意间说到李老头除了两袖青蛇举世无匹,还有更霸气的剑开天门,貌似很牛气,怎的以前没听说过,江湖上也没半点传闻,这事情没道理啊,有古怪。老剑神的两袖青蛇剑招剑意并重,次次繁简不同,说是一招,其实穷极变化,每次躲避逃命都来不及,想要分心去偷师实在是难难难,老剑神说得好听,说是要传授绝学,分明是无聊了拿我出气嘛。” 靖安王妃阴阳怪气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徐凤年有样学样,争锋相对,极尽揶揄道:“吞?知道王妃这张小嘴儿灵巧,就别在本世子面前炫技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本世子把裴王妃给就地正-法了。” 裴王妃一而再再而三被世子殿下拿床笫私事打趣羞辱,好似被抓住软肋,以往次次都要恼羞成怒,今天出奇没有神情变化,只是冷眼相向,反过来冷言冷语讥讽道:“原以为世子殿下连藩王都不惧,芦苇荡让我刮目相看,不曾想才离开青州到了泱州就露馅,是只纸糊的过江龙罢了,碰上一个江湖中人的曹官子就得捏鼻子受气,乖乖将婢女双手奉上,由此可见,去了几大天师坐镇的龙虎山,也只能碰一鼻子灰。” 徐凤年沉着脸阴恻恻笑道:“裴王妃小嘴愈发刻薄了,可喜可贺。” 世子殿下拿绣冬刀鞘掀起车帘,扬声道:“舒羞,别骑马了,领咱们裴王妃去后边马车坐着,好好熬一熬她的骨气。” 裴王妃正要说话,就被徐凤年一脚踹出车厢,继而被舒羞探臂掳去。鱼幼薇摇了摇头,但那张清减几许的脸庞没有流露喜怒,徐凤年瞥了她一眼后坐到车门附近,将帘角挂钩,看着青鸟的纤细背影,柔声笑道:“如何了?” 正挥舞马鞭的青鸟敛了敛骏马前奔势头,转头一副犹自懊恼的神情,低眉道:“两颗千金难买的金丹呢。” 徐凤年被靖安王妃一席话折腾得大恶的心情瞬间好转,哈哈笑道:“青鸟,你这样子,很像是夫君在集市上买贵了鱼肉的吝啬小娘,节俭持家,会过日子!” 青鸟温婉一笑,略微赧颜。她的表情总是浅浅淡淡的,芦苇荡那般身陷死地的大风大浪,她不一样是如此,在她脸上,似乎永远见不着啥大悲恸,女子常有的怀春与悲秋,跟她没关系。徐凤年与青鸟一直言谈无忌,直来直往说道:“让舒羞跟裴王妃共处一室,以舒羞的南疆易容秘术,不知道最终能得几分形似几分神似,徒有其表的话,多半还是白费气力。到龙虎山之前先看看咱们舒大娘的成果,是否真的能以假乱真。” 青鸟疑惑道:“舒羞是要造一张人皮面具?” 徐凤年笑着摇头道:“还要高明些。要不咋说画虎画皮难画骨,这门易容术,分阴模阳模两个环节,尤其后者,几乎到了易骨剔骨的地步,舒羞粗略跟我讲过步骤,十分复杂,跟道教丹鼎一个路数,是最高明的内外兼修,想要大功告成,舒羞少不得吃苦头,不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搁在舒羞身上,最妥帖不过,侥幸成了,可就是王朝内屈指可数的正王妃,这种气运机遇,以舒羞的性格便是拼死都要抢到。” 青鸟轻声小心问道:“靖安王这老狐狸,最是阴贼险狠人心鬼蜮,会认不出来?” 徐凤年点头道:“色欲熏心的世子赵珣未必能看破,他老子赵衡肯定能几眼就看穿,所以我要先写封信试探一下口风,干脆把底子透露出去,靖安王府乐意收下伪王妃当牌坊摆起来,保证面子不丢,那是皆大欢喜,不愿意,拒之门外,也在情理之中,我就当让舒羞调教裴王妃好了,也不亏,冒险留着中看不中用的靖安王妃也就罢了,这娘们还不知好歹隔三岔五来刺我,天底下没这样的憋屈事情。” 青鸟仍是不敢相信靖安王府那边会接受这个荒谬安排,由得一个伪王妃去鸠占鹊巢?靖安王赵衡一直被世子殿下骂做小肚鸡肠如妒妇,忍得住?徐凤年看出青鸟脸上的匪夷所思,笑道:“就当赌一回好了。” 徐凤年听闻青白鸾鸣声,掀开车帘,这头神俊灵禽瞬间刺入,世子殿下架臂停鸟,右手摘下一节玉筒,取出密信,看完后交给鱼幼薇,后者仔细浏览,抬头说道:“朝廷要改州郡制为路道制,设天下为十六路道,在路道以下,重新划定了州府县?” 徐凤年笑问道:“你说说看想法。” 鱼幼薇略作思量后柔声道:“平定八国后,王朝的疆域版图扩张数倍,如今府县激增到一千八百多个,当初迁就旧八国而设的大州容易自成藩镇,帝国中枢确实不便控制,从信上来看,全部打乱,重新设十六道七十六州,大州割裂作几个小州,大府一律升州,一千八百个县的底子变更相对稍小,设置节度使经略使两位军政大员,再设置监察使监督一道,北凉王与六大宗室藩王各领一道。” 徐凤年平静道:“听徐骁说首辅张巨鹿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差不多该有二十年了。” 鱼幼薇皱眉道:“可州郡县三级变作四级,帝国就不怕政令受阻吗?如果说是为了削藩才这般,代价是不是大了点?” 徐凤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除去徐骁在内的七位藩王,其余节度使经略使监察使都要四年或者六年一换,只不过目前还未公诸明令下发,大概等个三四年后,局势大体平稳,就该张巨鹿出手了。” 徐凤年指了指密信,冷笑道:“别忘了除了路道制,朝廷同时对佛道两教出手了,以往对释门管理不严,只在礼部鸿胪寺设崇玄署管理僧籍和任命三纲,这以后就要有僧正一职了,只是不知道哪位和尚有这个资格做第一任天下僧人头领,我猜杨太岁未必肯冒头。至于道教那边,朝廷伸手更长,对所有道观弟子都要进行考核,分十一级,除了天师府是唯一特例,天下道人都要在这个框架里晋升。再联系前不久率先拿黄门郎开刀的取士制度,你觉得有没有儒释道三教,将尽在朝廷掌控之中?” 鱼幼薇喃喃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徐凤年掀开帘子,振臂让青白鸾飞出车厢,拍掌笑道:“你这话说得好,这张天网撒下,谁都做不得逍遥狗了。张巨鹿这个织网人,手段可厉害得无法无天了。” 鱼幼薇眼神迷离道:“王朝鼎盛吗?” 徐凤年躺下,枕在鱼幼薇弹性十足的双腿上,闭眼道:“所以我就劝徐骁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想着造反了。” 鱼幼薇低头柔声问道:“哪怕你被朝廷害死都不造反?” 徐凤年嘴角勾起,伸手去抚摸她的下巴,笑眯眯不作声。 半响,鱼幼薇恼怒道:“你摸哪里!” 徐凤年愕然睁眼,讪讪缩回爪子。原来是摸到一座挺拔山峰了。 只见鱼幼薇满脸涨红,气喘吁吁。 徐凤年得了便宜卖乖,仰头调笑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实在是壮观,本世子都看不清你脸了。来来来,给本世子一记泰山压顶,压死我算了,省得头疼这些闹心事。” 鱼幼薇伸手拧住世子殿下耳朵,狠狠一拧。 徐凤年没有出声,报复性地伸双手托住,起先鱼幼薇拧耳还有些力道,不到三分之一炷香时光后,便只听细细喘息不见她手上出力了。徐凤年意犹未尽,就要暗渡陈仓,刚起身,鱼幼薇便一脚踹来,一点不差踢中世子殿下的胯下剑,徐凤年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满腔欲-火给大冬天浇了一盆冰水般,比正人君子还要正经一百倍,鱼幼薇先是眼神愧疚不敢去看那小世子,继而躲在车厢角落,双手抱住胸口媚笑,徐凤年本想作罢,见她半点不知见好就收,气笑得二话不说,把她拖到怀着,不许她动弹,本以为鱼幼薇又要挣扎搏命,不料她这回鬼迷心窍般异常温顺。 徐凤年心满意足感叹道:“鱼幼薇,你这里才是盛世气象啊。” 鱼幼薇双目迷离,扬起脖子轻轻吐气如兰:“还惦念那靖安王妃吗?” 徐凤年愣了愣,哑然笑道:“怪不得。” 鱼幼薇默不作声,只是挣脱怀抱坐远了。 徐凤年指了指鱼幼薇胸脯,打趣道:“裴南苇能跟你比这儿?馒头叫板大饼,自不量力嘛。” 鱼幼薇媚眼一瞪。 徐凤年鬼鬼祟祟轻声道:“我想看剑舞,允许你最多只披一件薄纱。” 耳根红透的鱼幼薇扭头骂道:“去死!” 徐凤年撇撇嘴靠着车壁,道:“不解风情。” 站起身,徐凤年无奈道:“出去透透气。” 鱼幼薇眼眸含笑。 徐凤年坐在青鸟身边,问道:“还要多久能到剑州?” 青鸟想了想,说道:“快则一旬,慢则二十天。” 徐凤年嗯了一声,抬头望见此州境内最高的匡庐山,笑道:“我们今晚就在山顶歇脚,剑崖背面山腰有一条千丈瀑垂流直下,据说运气好的话,清晨日出时分,在山巅可以看到瀑布变成金色。到龙虎山,差不多立秋。” 上山过程中,徐凤年始终跟青鸟插科打诨。 夜色登顶,点燃篝火,吃过野味丰盛的晚餐,徐凤年走到剑崖附近,大风扑面,盘膝坐下。 羊皮裘老头儿走到身后,徐凤年问道:“开始?” 老剑神摇头道:“今天算了,看看风景也好。” 徐凤年有些遗憾,两袖青蛇能多扛一次便是一次福气啊。 李老头儿伛偻弓腰站在崖畔,眺望蜿蜒如长蛇的壮丽山川,轻声说道:“为什么不留下姜泥?” 徐凤年平静道:“这次留不下了。” 李淳罡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为难世子殿下。要徐小子与曹长卿这老儒生斗法,实在是强人所难。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头笑道:“想知道老夫那从未跟你提起的一剑开天门?” 徐凤年嘿嘿一笑。 老剑神淡然道:“有些话本想回到北凉分离时再说,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老夫也就不吝啬这点陈年旧事。” 徐凤年下意识正襟危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李淳罡自嘲一笑,缓缓道:“可知老夫当年为何下了斩魔台便境界大退?” 徐凤年摇头道:“不知。” 李淳罡停顿了片刻,许久才回神,叹气一声,道:“老夫用剑,剑意极点,比两袖青蛇犹有远胜,便是那撞响天钟,洞开天门杀天人。曾有剑道前辈嘲讽,既然世上无蛟龙,那你这几剑,便是那屠龙技,只是个笑话。” 徐凤年正有疑惑,老剑神摆摆手,反而道:“何谓天人?” 徐凤年苦笑道:“小子见识短浅,自然不懂。” 老剑神李淳罡嘿然一声,道:“三教教义不同,根柢却同。古人说易与天地准,故触弥伦天地之道。这便是天人门槛,儒家圣人,道教仙人,释门活佛,莫不是如此。陆地神仙的说法,由此而来。一品四境,不是瞎掰的,金刚出自礼佛,指玄赞道,天象则是溢美儒家,唯有陆地神仙,无分三教,到了此境,便是神仙,便是天人。” 徐凤年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李淳罡沉声道:“老夫练剑,立志一剑出鞘杀天人,那一式,剑术剑招,甚至剑意剑罡,都不算顶尖,可老夫误打误撞,每次使用此式,都力求一剑杀敌,试想老夫二十岁便几乎站在剑道巅峰,此后二十年逍遥天地,每次递出此剑式,一往无前,从未有人能活下,老夫的剑,愈发凌厉无匹,一剑递一剑,真正是算得上无敌了。当年输给王仙芝,木马牛被折,这并非老夫斗不过那时候的王仙芝,惜才而已,才未递出这一剑,否则如今世间便再无武帝城天下第二了。” 徐凤年如遭雷击。 老头儿无限感伤道:“直到老夫去龙虎山求仙丹,齐玄帧飞升在即,讲道理,我与齐老头分明是鸡同鸭讲,谁都说不服谁,齐玄帧便说要试那一剑,赢了,他便交出丹药,输了,当然是一切休说。” 徐凤年喃喃道:“老前辈输了?” 李淳罡眯眼喃喃道:“输了,从此老夫再无剑道,境界一泻千里。” 老头儿冷笑道:“既然到头来杀不得天人,这一剑便是空中阁楼了。” 徐凤年心神激荡,好奇问道:“何谓神仙天人?” 李淳罡犹豫了一下,道:“儒释道三家,老夫只见识过一个天人齐玄帧,只知道道门真人到达陆地神仙境,精神气炉中相见结婴儿,可出窍远游千万里,五百年前吕祖飞剑千里斩头颅,便是这个道理。” 徐凤年轻轻道:“如此一来,世间还有敌手?” 李淳罡讥笑道:“到了这等境界,谁还去理会俗世纷争?比如你是北凉世子,会去跟乞丐争抢那几个铜板的施舍钱?再者到此境界者,谁的心性不是坚若磐石,与天地大道契合,心思乖张者,堕于旁门左道,无法证道。那黄龙甲,自诩黄三甲,武功智力皆是当世超一流,可他何尝悟了?不是他不愿,委实是挟泰山以超北海,他不能也。” 徐凤年哦了一声,跟随李淳罡一同望向远方天地。 心旷神怡,胸中气机如雷鸣蟒游。 老剑神摘下插于发髻的匕首,丢给世子殿下,没好气说道:“姜丫头临行前,说将这柄神符转赠给你,老夫不舍得也没法子。” 徐凤年握着神符,怔怔出神。 李淳罡转身离去,嘀咕道:“一个赠神符,一个送大凉龙雀,都他娘的是败家子。” 徐凤年摘下春雷绣冬双刀,插入地面,闭目养神,右手托着腮帮,左手五指转旋匕首神符。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不知是短暂一刻钟,还是漫长千百年。 徐凤年猛然睁眼,握住神符。 只听见悬挂剑崖的千丈瀑布轰然炸响,刺破耳膜。 崖外天地间云雾弥漫,紫气升腾,伸出一颗巨大头颅,那头颅,分明与徐骁蟒袍上所绣绘的蟒龙景象有七八分相似! 天王怒目张须! 它口吐紫气,双目紧盯徐凤年,狰狞恐怖至极。 一道身影如彗星流萤仿佛千万里以外飞掠而来,落到不知是蛟龙还是大蟒的头顶,人未至前声已到:“得道年来三甲子,不曾飞剑取人头。天庭未有天符至,龙虎山间听泉流。” 徐凤年痴痴望去,只看到来人通体晶莹如玉,双眼光华流转,只有身穿一袭龙虎山道袍如凡间物品。 徐凤年猛然惊觉。 有天人出窍乘龙而来! 第163章 晚上出门给土豆过生日,下午写了将近两千字,但因为是小高-潮,今晚估计没法子一气呵成写出来,所以请假一天。 第164章 今天说好两章便是两章,因为第一章是五千字大章节,导致第二章可能要在凌晨一点左右上传。 第165章 徐三是个邮子,家里排第三,就被唤作徐三。小伙子长得结实,年轻力壮,可惜迟生了十年,没那福气掺和到春秋大战中里去,捞不到啥勋功,他所在的鸡鸣寺驿站官老爷刘老头运气要好,在西垒壁一战中斩落首级六颗,年纪大了从北凉军退下后,搏取了个驿站头头的小吏官职,虽是两辽人士,但在战场上颠簸太多,身子骨不如青壮,畏惧北地寒冷,便举家迁到了南方,平日里没事就跟徐三这些小伙子说那春秋九国大战是如何惊心动魄,尤其喜欢说那北凉王何等英雄气概,每次都要唾沫喷人满脸,刘老头嗜酒如命,说起往事时酒气格外的重,徐三在内的十几个邮子也爱听刘老头说那些兵戈硝烟,次次听这些老调常弹,也不厌烦,徐三最是如此,恨不得爹娘早把自己从胎里赶出来,别的不说,现在天下乾坤大定,乡里百姓再贫苦不济,都不用担心出现掉脑袋的灾祸,守着几亩几分地,家家户户好歹总有个盼头,逢年下了几尺厚的大雪,以往老人家都感慨这天气又得有谁熬不过去了吧,可现在不同了,在火炉上看雪都笑着说瑞雪兆丰年呐,徐三不曾读书识字,但道理还是懂的,刘老头说这驿站是北凉王亲手打造的,三十里一驿,谁敢克扣邮子即驿卒的薪钱,甭管你是多大的官老爷,那就是喀嚓一声,给拿下当场斩了,再者徐三与那北凉王兼大柱国的大将军同姓,成了邮子后,每次跑马递信都格外勤快,只觉得不能辱没了这个姓氏不是? 去年鸡鸣驿站近几年内头回遇上需要六百里加急的货物要送往北方,徐三体魄马术都是驿站里最拔尖的,当仁不让地担当起重任,不料祸福相倚,原本是刘老头要栽培徐三,中途却出了意外,交给下一个驿站时,被告知货物受损,那边一个交接货物的宦官跟死了祖宗十八代一般尖嗓子喊着要把徐三抄家灭族,徐三没见过大世面,但跟着刘老头耳濡目染,也知道京城里出来给帝王家办事的宦官连正三品的刺史都惹不起,当时便磕头求饶,只求那位白面无须的太监老爷只杀他一人出气,宦官哪里理睬升斗小民的哀求,逼着身边几位郡内大官表态,说这是宫里娘娘要的新鲜荔枝,以玲珑冰窖珍藏,这该死的邮子颠簸碎了盒子,盒子本就千金难买,南疆运来的荔枝更是要不得,宦官阴着脸问当死不当死?官员只得附和当死二字,徐三如何不认命?可不知如何马蹄轰鸣,几百鲜明铁甲簇拥着一名将军走到驿站,见到这情形,直接拔出北凉刀将那宦官的脑袋给斩落了,将军让徐三起身,再对身旁个个噤若寒蝉的郡府官员笑问道擅杀驿卒当死不当死?官员们一日连续两次说了当死当死,死里逃生做梦一般的徐三最后才获知那名将军便是北凉王! 徐三面无人色,仍旧不顾一切驱马狂奔,斜挎一只包裹。他早已无汗可出,嘴唇干裂,只剩下血丝。双目已不太看得清道路,驿马也不知能支撑多久。昨晚八百里加急而至鸡鸣驿站,刘老头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将宫府文书送来的健壮驿卒才到驿站,只说了一句“奉旨送往龙虎山交由大柱国”便连人带马力竭而死,坠落马下,刘老头环视一周,只有徐三不言不语,火速从马厩牵出一匹比对待媳妇还爱护的骏马,解下包裹系在脖中,快马加鞭,直奔龙虎山。北凉王打造王朝驿站将近两千,曾言驿卒上食天禄当拼死一马当先。徐三粗鄙,大道理说不出,但知道一马当先在是说什么! 此时此刻,徐三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几近人死灯灭,不断告诉自己再有二十里地就到了,再撑会儿,不能死啊!若是耽误了北凉王的大事,愧疚那一命之恩,徐三有何脸面立于天地间?视野朦胧中,道路上一人飘然而来,徐三所乘的马匹前足一软,当场暴毙在尘土中,将徐三狠狠摔出去,徐三滚落于官道,看不清那人容貌,只依稀见得道袍,攥紧包裹,竭尽全力嘶哑道:“鸡鸣驿站徐兵,八百里加急,求道长送往龙虎山……” 道人蹲下身点了点头。 邮子徐三艰难转头看了眼当场毙命的爱马,再望龙虎山方向,气机断绝,竟是死不瞑目。中年道士轻轻一叹,替这名年轻驿卒合上双眼,拿下包裹解开,露出一卷明黄色圣旨。 右手持旨,右手负后,脚尖一点,身形如惊虹贯日,世人不得见真容。 中年道人长驱直入,直到徐字王旗下,丢出圣旨转身飘然远去,空中左右两拨箭雨凝滞,不前不坠,等到那道人身形逝去,才轰然落地。 那一年千钧一发,山上黄紫道士与山下北凉铁骑,终于因为这一道圣旨换来可贵的相安无事。 今夜,姓名道号不见于龙虎山的中年道士元神出窍,驾临匡庐山。 见世子殿下收好匕首神符,随意别在腰间,拔出双刀,站于龙头之上的中年道士古板说道:“贫道曾与徐骁在山脚见过一面。” 徐凤年记起一桩从褚禄山嘴中偶然得知的尘封往事,仰头问道:“你是龙虎山下那名送旨道人?” 中年道人面无表情道:“正是。”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倒握双刀,弯腰行礼道:“徐凤年见过仙长。家父私下曾言龙虎山上通玄第一,而非五十年前登仙的齐真人。” 中年道士无动于衷,只是俯瞰徐凤年,以及那柄神符。 徐凤年依旧低头行礼,问道:“小子很好奇为何仙长可登仙而不登,可入天门而不入?” 中年道士平淡道:“贫道姓赵。” 与天子同姓吗? 寥寥四字,足以解释许多谜团了。为何上代大天师不惜以寿换寿为先帝续命?为何朝廷要对龙虎山敕封再敕封,将这座道统祖庭的地位层层拔高?为何当代天师赵丹坪能在京城如鱼得水?为何白莲先生能得圣宠? 徐凤年双手微颤,抬首咬牙道:“仙长已是方外人。” 猜不透年纪大小与修为高深的道人浅笑道:“可有听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贫道尚未登仙,庇佑后人一二又何妨?” 徐凤年一问再问,再次询问道:“不知仙长这次以出窍元神大驾光临,有何教训?” 中年道人并未回答问题,而是伸手指了指徐凤年身后。 徐凤年不敢转头,生怕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道士皱眉道:“贫道虽称不上道德圣人,但也不至于与你这小辈计较,当年与徐骁也是这个道理。子孙自有福祸,只要不是被有人故意偏岔,便是国亡族消,贫道也不会出手扰乱天机。” 徐凤年这才转头,瞪大眼眸。 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盘踞着一头吐露红信的巨蟒,与那条张须天龙对峙! 大蟒对天龙。 这条似乎已经盘踞整座山头的巨蟒屹然不惧! 徐凤年对那探出头颅的金黄天龙十分敬畏,不知为何对雪白大蟒竟是半点不怕,反而有一股发自心底的亲近气息,而那巨蟒见到徐凤年转身后,低下硕大如箩筐的脑袋,蹭了蹭徐凤年额头。 天龙似乎对这大蟒生出怒意,口喷紫气愈发浓郁,身形再升高,露出半截,张牙舞爪,对着匡庐山巅一声怒吼,紫气犹如实质,凝结成一根紫柱冲撞而来! 老子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天底下没有让他徐凤年认命求死的道理! 徐凤年刚要拔刀,盘虬山顶的大蟒嗖然抬头,直起身躯,一口咬住龙气紫柱,瞬间便将其咬碎。 恍恍惚惚犹如站在众生之上的中年道士只是冷眼旁观。 天龙吼叫,徐凤年看到天空中再见不到半点繁星,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天龙头顶汇聚,层层叠加,愈发硬密。 “凤年。” 徐凤年正恐惧于那黄金天龙无可匹敌的威势,耳畔听闻熟悉入骨的嗓音,猛然转头,看到那人,在这生死关头,竟然对天地万物都浑然不觉,只是泪流满面。 有白衣女子,袖袂飘摇。 她曾一剑出剑冢,她曾白衣擂响鱼龙鼓,她曾罚他捧书面壁,她曾穿着徐骁亲手缝制的布鞋,孤身入皇宫! 徐凤年嗓音沙哑,小心喊道:“娘。” 只怕喊大声了,她便随风而逝。 她身躯通透,缓缓飘荡而来,犹如敦煌飞天。 悬浮空中,似乎想要轻抚儿子的脸颊。 中年道士终于说话,冷哼道:“阴魂不散,有违天道!” 他一挥道袍袖口,将巨大白蟒的头颅砸在地面上。 “吴素,还不速去黄泉!” 再一挥袖,罡风大起,距离徐凤年才几尺距离的白衣女子随风后退。 女子抬头冷笑道:“赵黄巢,那你又为何不入天门!” 徐凤年看见娘亲身体逐渐模糊不清,化作流华散去。他彻底陷入癫狂,双眸赤红,伸手就想要去抓住。 那中年道士终究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玄力通天。 本就违逆天机的她艰难前行,任由魂魄消散,伸出一只幽莹的手,“握住”徐凤年的手。 中年道士浩然道气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抬起手掌,怒道:“天道巍巍,邪魔退散!” 瞬间天雷滚滚。 道人一掌拍下! 道士替天行道,天发杀机。白衣女子由脚及腰,与巨蟒一同缓缓消逝如尘埃。 泪流满面的徐凤年撕心裂肺,喊道:“娘!” 她微笑,面容慈祥道:“凤年,娘照顾不到你了,真舍不得啊……” 徐凤年疯魔一般,只是摇头,那一瞬,二十年人生,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直到浮现起李淳罡那一句我有一剑开天门。 徐凤年只觉得炸开,窍穴炸雷,经脉炸雷,血肉炸雷,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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