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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斩之”,“天下疆土,凡日月所照,山河所至,皆为我离阳王朝之臣妾”。 这两句豪言壮语,并不是那些诗坛文豪的纸上谈兵,而是出自因胸无点墨多年被士子诟病的匹夫徐骁之口,更难能可贵的是徐骁几乎做到了!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南宫先生,难得看到你偷懒。” 白狐儿脸身后传来冷清嗓音,略带着笑意。白狐儿脸转身,望着眼前男子,摇头道:“不敢被李军师称作先生。” “恭喜登上三楼,比我想的要快上一年时间。” 来者正是国士李义山,在那人才辈出策士璀璨的春秋国战中,他仍是最出类拔萃的,当年此人与西蜀人赵广陵并称徐人屠的左膀右臂,左赵右李,大体上是一人谋略一人决断,其中赵广陵又擅长阳谋,李义山侧重阴谋,众多有损阴德的绝户计皆是出自他手,两人合璧,配合得天衣无缝。赵广陵呕血病逝于西蜀国境内,是非功过终是难逃过眼云烟,而李义山留在听潮亭给出北凉王谋划策,只不过看他气色,也是病入膏肓,不像长寿人,确实,当年西蜀破国,顺势灭去数个反复无常的南蛮豪强,正是李义山提出高于车轮者,不管妇孺,皆杀。蜀州至今提及李义山,都可让小儿止啼。这等不计阳福阴德都要建功的人士,怎能活得长久? 白狐儿脸问道:“有一事不解,想请教李军师。” 李义山点点头,微笑道:“请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狐儿脸本就不是客气的人物,径直问道:“北凉王公认是仅是能领兵的将才,而非能将将者的帅才。春秋国战,其余三大名将极少如北凉王这样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西垒壁一战,无疑是史上兵甲最盛的一场巅峰国战,但他仍是把指挥权大胆交由你与那陈芝豹,亲率精锐铁骑直捣黄龙。为何北凉军只能姓徐,而不是其它?” 李义山望向无人抛饵便永远水面寂静的听潮湖,轻轻笑道:“当年我与赵广陵也争执过这个问题,谁都没说服谁。答案不在我这里,在徐骁徐凤年父子手中,南宫先生大可以继续冷眼旁观。赵广陵这人啊,可惜生在了乱世,否则肯定是治世能臣,不比张巨鹿差。那时候我与他最大的分歧便在以后谁来执掌北凉军,是徐家子孙,还是谁?所以我与徐骁说幸好赵广陵死早了。以他嫉恶如仇以及非黑即白的刚烈性格,不管咱们的世子殿下是真韬晦还是真纨绔,都瞧不顺眼啊。我呢,运筹帷幄制胜千里外,大概是比不上他,但脾气要好上很多,所以才能活得比他长。要不你以为徐凤年那家伙为何三天两头来送酒给我喝?这小子,精明着呢。赵广陵不喜欢这类小聪明,我反而很欣赏,再就是他做军师时,都在军帐内事必躬亲,我比较懒散,所以许多事情都能看在眼中,多知道些世子的心性。这家伙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次因为覆甲女婢赵玉台的事,惹恼了王妃,罚这小子抬臂提着两本书面壁思过,才多大的孩子,能提多久?坚持着不肯认错,又不愿意偷懒,便头顶一本,嘴里咬着一本,这根骨性子,确实与王妃一般无二啊。当然,这点小事,说明不了什么,咱们世子殿下以后能否顺利世袭罔替,接掌三十万铁骑,还不好说。” 白狐儿脸犹豫了一下问道:“就不担心那小人屠?” 李义山怕冷,便是伏天时分,可在这清凉山上听潮亭上,夜中仍是凉风习习,忙提起葫芦酒壶喝了口暖胃,这才喟然叹道:“徐骁似乎不怕,可我却怕得很。连南宫先生这种外人都看出来了,当局对峙的世子殿下与陈芝豹如何不心知肚明?一想到这陈芝豹西垒壁前单骑独行拖死武胜叶白夔的妻女的手段,我不得不怕啊。也许你不知道,陈芝豹剑术不俗,最出彩仍是枪法,比起当年枪仙王绣,也就是他的师父,已经足可并肩。陈芝豹的兵法,素来是力求一击得手,想必兵法以外,不外乎如此了。要知天下事多是身不由己,当年赵广陵与我何尝不与众多心腹暗示徐骁干脆反了?虽说徐骁忍得住,但陈芝豹能否忍下,天晓得。京城那位,这十来年中可是花了大量心思在这里边的。不瞒南宫先生,不是李元婴惜命,只是怕大厦轰塌,对不住那白衣敲鼓的王妃啊。” 白狐儿脸似乎被李义山无形中透露出来的肃杀气息感染,心情有些凝重。 李义山长呼出一口气,仰头喝了口烈酒,哈哈笑道:“今日下楼与南宫先生说这些肺腑之言,无非是希望他日南宫先生登楼顶出听潮亭后,能记着这份淡薄情谊。凤年的小聪明,可都是我这将死之人悉心传授的,南宫先生莫要恼怒这小子的油滑才好,凤年的心性既然相似王妃,自然是不差的。” 白狐儿脸只是点了点头。 李义山却知道已经足够。这个亲眼见过无数硝烟的男人神情恍惚道:“如今太平盛世,不说百姓,便是一些年轻将军都无法想象那种数十万甲士酣战的波澜壮阔了。那样的景象,虽白骨累累,依旧能无数男儿前赴后继。北凉是个好地方,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虽忧亡国而不哀,才算胸襟。只是不知道此生还能否看到凤年领兵驰骋,踏破北莽十三州。” “风声雨声雷声大江声,还是比不得北凉的马蹄声啊。” 李义山笑着转身离开外廊,白狐儿脸看向这枯瘦背影,百感交集。 白狐儿脸重新望向远方,冷不丁皱了皱眉头,他似乎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答应一同出凉州了,恼火这破天荒的情绪,冷哼一声,强行压下。 恢复平静后,白狐儿脸眯起比徐凤年还要好看的桃花眸子,眺望东海方向,咬牙道:“天下第二吗?” 第137章 (今天就一章。) 听说老剑神要传授两袖青蛇,徐凤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等他反应过来,李淳罡冷哼道借剑,徐凤年腰间春雷颤鸣不止,下意识要按住这柄古朴短刀不让其脱鞘。 羊皮裘老头嗤笑一声,说道先让你小子见识一番吴家剑冢的御剑上昆仑,一番气机角斗,徐凤年如何能胜过这在听潮亭下闭关多年的老剑神,春雷仍是被老剑神一指牵引,跃向当空。 李淳罡手指一压,春雷下坠,手指复尔一旋,春雷在他身前圆转迅猛,最终形成一圈明亮刀影,不见刀身。 老剑神任由春雷在空中旋转画圈不止,伸手一抓,握住刀柄,古朴春雷刀身上瞬间炸开两道青罡,如同两尾通玄的青蛇萦绕盘旋,老剑神也不提醒徐凤年小心,以刀做剑,剑气凌然,一剑便劈向正琢磨其中御剑门道的徐凤年,剑气游荡,顷刻间直射脸面,徐凤年上次在武当山上,与一名东越皇族出身的大内侍卫对敌,那名刀客用一对蛮锦双刀,最让徐凤年重视羡慕的便是那人独有的拔刀术,眼看青蛇汹涌袭来,灵犀一点通,不知怎么就摸着了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意。 既然青蛇剑气已是避不可避,绣冬便电光火石间拔刀出鞘,一气上黄庭,持刀硬抗下这一条冷冽剑罡,站在坡顶的徐凤年当场被这两条交缠一起的青蛇给推到坡腰高处,地面上尘土飞扬,世子殿下的袖口与鞋子都算是报废,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仗势欺人,一剑复一剑,剑气再涨,青罡更浓,徐凤年根本来不及换气,所幸大黄庭四楼可两气生青莲,再扛下一记青蛇出洞,这下子直接从山腰逼退到坡脚。 老剑神眯着眼站在坡顶,问道:“你这拔刀有些小意思,老夫若没看错,是东越皇族的成名手段,从不付诸笔端秘笈,只是口口相传,你小子如何学来的?” 徐凤年体内气机翻滚如潮水,一身大黄庭本就刚刚平稳下来,顿时难受得厉害,苦涩道:“以前见过一名东越皇族拔刀一次,算是偷学。” 老剑神点点头,不以为意,只是笑眯眯问道:“休息够了?” 徐凤年当机立断,那叫一个斩钉截铁说道:“还没!” 老剑神哪里是那等好心人,哈哈一笑,手中青蛇再起,来势更凶,不是徐凤年不想避其锋芒,而是完全逃不掉,只能用最笨拙的法子去硬碰硬,所幸李淳罡似乎故意有所留力,每次出手并未下狠手,气焰比起官道上那两条百丈剑罡,而是软刀子割肉,估计是想试一试大黄庭到底能生出多少朵青莲来。徐凤年一咬牙,双脚一沉,身陷泥地,以姑姑传授的剑招覆甲去抗衡这一道青蛇剑罡, 可惜老剑神的剑气何等摧枯拉朽,绣冬被层层剑气大浪拍礁般压弯到不能再弯,砰一声,徐凤年连人带绣冬一起倒飞出去,几个狼狈翻滚,才起身就是下一条青蛇游曳而来,徐凤年拼死再换《敦煌飞剑》中的捧笙对敌,再度被击飞时心神恍惚间有一丝明悟,上乘剑道分御剑与生罡,舍剑意求剑招,故而吴家剑冢称雄,但这有一个瑕疵,剑士修为越是艰深,便越需要一柄神兵,例如吴六鼎出冢便带上了那柄素王。而后者长剑本身只是依托,剑罡才是王道,如以伞以水珠作剑时的李淳罡,已算天下万物皆可剑,只不过真正对上这两袖青蛇,徐凤年才知道李淳罡当年之所以能够剑道登顶,就在于这位老剑神不管御剑还是生罡都相当了得,青蛇游曳,看似直线一掠而来,实则可在气机牵引下肆意扭转方向,驭气精妙至分毫,才有这般大千气象。 老剑神手提春雷,缓缓走下山坡,“小子,还没死啊?” 徐凤年被激起了凶气,打肿脸充胖子笑道:“还没!再来!” 李淳罡一笑置之,轻声道:“胸中小不平,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唯剑能消。徐小子,老夫的木马牛也好,如今到了吴六鼎手上的素王也好,当年你娘亲持有的大凉龙雀也罢,不敢想一剑斩平世道,连想都不敢想,如何能到陆地神仙境界。等你见惯了老夫的两袖青蛇,自会有你的气概,大黄庭才能是你的大黄庭。与人对敌,未战不可思退,老夫今晚教你这个道理,不比两袖青蛇差。” 两丛篝火那边只看到山坡附近剑气冲天,大戟宁峨眉有些担心,想要率领一对白马义从去盯着,但被老道士魏叔阳笑着拦下。 稍稍离远了火堆的宁峨眉小声询问这位九斗米老道,“真人,那位老前辈是李老剑神?” 年近古稀的老道士一脸神往憧憬,似乎记起自己年轻时学那李青胆仗剑青衫行走江湖的轻狂日子,抚须笑道:“正是老剑神啊,如今想起确是做梦一般,不敢想象此生能与这位前辈一同出行,幸莫大焉!” 宁峨眉私下始终是腼腆内敛的好脾气,笑了笑,貌似不知如何继续话题,对他来说,李淳罡只是老辈江湖武夫嘴中的一流陆地神仙,无非是百岁童颜如婴、步履一瞬百里以及剑法俯视天下之类的传言美誉,真碰上了,却是有些措手不及,那羊皮裘老头儿吃相坐姿可实在是有些剑走偏锋啊。尤其是老前辈被武帝城王仙芝折断佩剑木马牛,加上如今不知为何只剩一臂,真是令人忍不住扼腕叹息,在宁峨眉看来,亲眼所见青蛇剑气如此势如破竹,若是双手俱在,会是啥样的光景? 奈何一袖如何两青蛇啊? 魏叔阳似乎看穿宁峨眉心中所想,摇头道:“宁将军,没这么简单。” 大戟宁峨眉没有作声,然后转头看到才在黄昏时分换了崭新服饰的世子殿下一身衣衫褴褛走来,老剑神则悠哉游哉跟在后头,似笑非笑。 徐凤年看离篝火还有一段距离,轻声苦笑道:“老前辈,说是教我两袖青蛇,可哪有你这么个授法,从头到尾都是挨打,连逃都不行。” 李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睛说道:“蠢货,与你说那些大道理有何意义?老夫这成名绝技岂是这般好学的。” 徐凤年嘀咕道:“就是懒,不想说话而已。” 老剑神不怒反笑,嘿嘿道:“确实如此,两袖青蛇说是两袖,且不说那剑罡,剑招便有六十六,一一跟你讲解,老夫得浪费多少口水气力。” 徐凤年摆出一幅就知道是这样的可怜兮兮表情。 老头冷笑道:“小子,别占了姑娘便宜还嫌弃肥瘦,慢慢熬吧,等你真正能一刀破去青蛇,才算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了。” 徐凤年苦着脸问道:“听老前辈的意思,是要天天挨打不成?” 李淳罡斜瞥一眼,道:“要不然?” 徐凤年立马谄媚笑道:“这是我天大的福气,世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 李淳罡盯着世子殿下那张脸庞,神情古怪,然后一脚踢在徐凤年屁股上,看着踉跄的背影,笑道:“你小子长得确是人模狗样。你床上本事如何?还不滚去拿那靖安王妃练练手!” 第138章 被踹了一脚的徐凤年满头雾水道:“练手?” 老剑神讥笑道:“要不然还能真刀真枪操练那靖安王妃?你小子舍得大黄庭?” 皮厚如徐凤年仍然是有些赧颜,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走近了篝火在鱼幼薇身边坐下,宁峨眉单手提些金黄流油的烤肉走来,分别递给世子殿下和老剑神,饥肠辘辘的徐凤年撕咬着野味,玩笑道:“宁将军一起坐下,咱们一起沾沾老剑神的仙气。” 卸甲却仍背负短戟行囊的宁峨眉坐下后,笑脸腼腆,这名武典将军长得凶神恶相,嗓音与性格却是截然相反。徐凤年看着吃相文雅的宁将军,莫名其妙大笑起来,篝火一大堆人都面面相觑,徐凤年轻声对宁峨眉问道:“沙场对阵厮杀,一些大将猛汉都喜欢喊些‘贼子拿命来’或是‘取你狗头’的豪言壮语,宁将军,可是你这种软绵绵的说话语气,咋办?我这段时间总好奇这个。” 宁峨眉粗旷脸庞映着火光,瞧不清楚是否脸红,挠挠头笑道:“刚做上校尉时,也想学兵书上那些骁勇善战的前辈在阵前喊话,后来一次跟大将军并肩作战,做先锋将去陷阵,刚瞎嚷嚷了一句,就被大将军喊住给狠狠骂了一顿,说耍大戟就耍大戟,废什么话,况且还跟娘们打嗝一般,气势甚至比不得汉子放个响屁,大将军训斥说别给北凉军丢脸。这以后我阵上就再不敢喊话了,杀人便杀人,只是杀人。” “就知道你要被徐骁骂得狗血淋头。”徐凤年捧腹大笑,他此时的破烂形象比起三年游历的乞丐装扮好不到哪里去,哈哈大笑的时候手里拎甩着烤肉,看得不远处靖安王妃有些神情恍惚。靖安王赵衡不需说,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道貌岸然,连世子赵珣也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刁钻作风,大到房间装饰,小到腰间佩玉,皆是珍品,与俗气两字绝对无缘。徐凤年瞄了一眼裴王妃后,对狼吞虎咽的李淳罡笑道:“老前辈,宁将军的戟法如何?称得上炉火纯青?” 听到这话宁峨眉立马坐立不安,果不其然,最是毒舌的羊皮裘老头儿吐出一块骨头,笑道:“炉火纯青?那空手夺戟的王明寅该是超凡入圣了吧,怎么还是才排在天下第十一?你小子,想要让老夫指点这家伙戟法就直说,别来弯弯肠子。” 徐凤年笑道:“求老前辈不吝赐教。” 老剑神不耐烦道:“以后有心情再说。” 徐凤年见大戟宁峨眉这汉子只是沉溺于震撼惊喜中,悄悄伸腿踢了一下,后者身躯一震,抱拳道:“宁峨眉谢过老剑神。” 李老头瞪眼道:“什么老剑神,认了邓太阿是新剑神不成?一日没有与这后辈交手过,老夫仍是这百年江湖的剑神。” 宁峨眉满心惶恐,他哪里能摸透李淳罡的心性脾气,只得求助望向世子殿下。徐凤年摆摆手,示意宁峨眉先行离开,刚想打个圆场,无意间瞥见小泥人捧着本书在那里擦眼泪,纤细肩头一颤一颤,伸过头依稀看清那本书书名,哑然失笑,竟是王初冬的《头场雪》,只是不知读到第几卷了。徐凤年坐过去,轻轻抢过,扫了一眼,看书页,姜泥已经在看结尾,估计是在为那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伤春悲秋,不等小泥人发飙,就识趣将书还给她,调侃道:“都是些虚构的故事,都能读出眼泪来?天底下无数痴男怨女都为这书洒了几万斤泪水了,不多你这一点。” 姜泥死死捧着那本《头场雪》,泪眼婆娑,哽咽骂道:“以为谁都像你这种铁石心肠吗!” 李淳罡凑热闹说道:“老夫得空儿瞥了几眼,书中情爱倒还好,倒是这王东厢的诗,真是好,追摹先贤,深谙正诗的金石气韵。不过有几篇有失水准,不知跟谁学来的坏习惯,大段大段生搬老庄易三玄,尤其是从佛经上剥捉下来的一些生僻词汇,要老夫来评,便是生了禅病。不过春秋国战以后,士子逃禅几十万,因此也不能说就是这位王东厢才气不足,只是顺应时势罢了。” 突然,徐凤年与老头儿极为默契地大眼瞪小眼,看得旁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这两家伙同时笑容古怪,只是李淳罡笑意中多了几丝慨然唏嘘。两人再同时一叹,连姜泥都忍不住收拾情绪,好奇嘀咕这两家伙是怎么了。她自然不知道老剑神那个李青胆的别号是出自一位大家闺秀的赠诗,那位女子与王东厢一般无二,在当时士林文坛上亦是诗豪一般的奇葩,可她一生中最出彩的华章,皆是在为爱慕的李淳罡所写。可惜李淳罡心无旁骛,极情于浩浩剑道,年轻时候全然不顾儿女情长,多少女子为此黯然神伤,至死不得安心两字。 在这件事情上,徐凤年与李淳罡,何其相似? 老剑神呢喃感伤道:“这王东厢小丫头有大仙气啊,一本《头场雪》早就将世间百态给说穷尽了,便是老夫这等早先自诩天下第一散淡汉子的家伙,看了这书以后被当头以喝,才知闲散清淡是假,什么狗屁风流的高谈雄辩虱手扪,什么自诩风骨的嶙峋更见此支离,里子里恐怕仍是逃不过那一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回头再思量齐玄帧那句临别赠言,说是只要在山下,便要被道祖两指方寸间的一纸灵符给拘下来,不管如何都逃不出去。” 李淳罡抬起手,接过世子殿下丢过来的一只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胸中闷气一扫而空,笑问道:“作者作书时的心思,旁人怎得知。你下次再看到那被封作王东厢的小女娃,替老夫问个问题,她小小年纪,足不出户,怎能借书中一泼皮无赖之口道出天下万般难事皆可在女子大腿上办妥的警世妙语。”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读《头场雪》不多,但身边似乎所有人都身陷其中不可自拔,大姐与姜泥同样是掬了无数把同情泪,连那臭名满北凉的死党李瀚林都太阳打西边出来地泛起心酸,加上第一次见面便在读《头场雪》的靖安王妃,王东厢的书迷可谓数不胜数,难怪被誉作千人读来《头雪》千种雪,看来是要抽空好好欣赏一遍。徐凤年低头嚼着肉,鱼幼薇轻声提醒,说车厢里还余下一套洁净衣衫,徐凤年嗯了一声,抬头说道:“接下来的日子你与魏爷爷一起描绘那四具甲胄的符箓纹路,我可能不太能得闲了。” 鱼幼薇将尖尖的下巴垫在白雪慵懒的武媚娘身子上,柔声道:“好的。” 徐凤年有些愧疚说道:“有没有被白天的厮杀吓到?” 鱼幼薇笑着摇了摇头。徐凤年立即露出狐狸尾巴,嘿嘿道:“我的刀法架子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鱼幼薇妩媚白了一眼。就坐在徐凤年身边小心翼翼护着《头场雪》的姜泥则冷哼一声,很不捧场。 徐凤年伸指一弹,将一粒不知是蚊蝇还是飞蛾的虫子弹到小泥人脸颊上,力道不轻不重,接连弹了好几只,嘴上取笑道:“让你诋毁本世子铁石心肠,让你这懒货不练剑。” 可怜可悲小泥人脸颊生疼,张牙舞爪一脸愤怒。 老剑神撇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徐凤年见好就收,逗了一通拿自己没辙的小泥人,就起身去青鸟所在的车厢,舒羞与杨青风在马车附近谨慎守护。徐凤年挥手示意两人退下,登车弯腰走进车厢,动作温柔地将青鸟抱在怀中,闭上眼睛缓缓吐纳,大黄庭最高一层楼,可以在体内孕育出青莲一百零八朵,一窍一穴都与天机暗合,世人嘴里形容做人刚正的顶天立地,用来比喻大黄庭最是合适。既要奉天承运,还得紧接地气,才是天道真人。 李淳罡添了几块木柴丢入篝火堆,看着闷闷不乐的姜泥,试探性问道:“要不练练剑?” 姜泥脸色犹豫,一张俊俏脸蛋被火光照映得绝美绝伦,她实在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西楚皇帝本就是英俊倜傥的风流人物,皇后更是春秋历史中风华绝代的美人,广陵王曾经公然放话要收了皇后做婢妾,西垒壁硝烟才刚落下,广陵王就已经派遣使者去找大将军徐骁,只要后者肯交出西楚皇后给他做禁脔宠物,他可以答应不惜将麾下六千大魏武卒送给徐骁,不曾想徐骁答应是答应了,入了皇宫后,却只是给那身份尊荣的尤物丢下一丈白绫。 老剑神压低声音说道:“小泥人,老夫真正压箱的本领,都还藏着掖着呢,本来是想留着对付王仙芝和邓太阿的,只要你要想学,老夫肯定倾囊相授。” 姜泥平静道:“学字就好了。” 再次被这妮子内伤到的李淳罡唉声叹息,继续一边喝酒一边对付烤肉。还真别说,跟那世子殿下在一起,就这点最舒服,衣来伸手谈不上,反正身上这件羊皮裘就挺合身,但饭来张口很不容易啊,以往行走江湖,世人只看到他这剑神一剑如何恢弘霸气,哪里清楚剑道上的敌手对付起来轻松,自己的五脏庙却难伺候,尤其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寻觅野味倒好说,可亲自动手烤肉实在麻烦。天下无敌又怎样,就不需要吃喝拉撒了?就不要放屁了?老剑神环视一周,对那一脸崇敬神色望向自己的九斗米道士瞪了一眼,看什么看,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这般跟怀春少女的姿态,老夫脸上有花还是有银子啊?李淳罡心中叹气,看来看去,还是姜泥最合心意,至于那小子嘛,马马虎虎算是顺眼。 裴王妃跟着鱼幼薇一同起身,悄悄问道:“接下来马队要去哪里?” 鱼幼薇平淡道:“不出意外是直接奔赴江南道了。” 裴王妃正要说话,为老不尊的羊皮裘老头儿就丢了块烤肉骨头在她衣裳遮掩不住风情的圆滚臀部上,啧啧笑道:“晚上小心点,那小子总偷看你这儿。对了,方才他还跟老夫说要让你摆足了诸多姿势,反正老夫听不太懂,不知道你这位靖安王妃懂不懂。估摸着十八般武艺都演练完毕,怎么都该天亮了,要不明早老夫喊你们吃早饭?或者好人做到底,晚点送些宵夜给你俩?” 裴南苇连死的心都有了。 第139章 两禅寺的经阁库藏经典无数,由连绵十六楼组成,仍是有许多孤本典籍放不下,这里虽不是禁地,只不过没烧香的地方,香客在这佛门圣地也不敢擅自行走,就显得这一块人迹寥寥,只有一些寺中僧人来去匆匆,要么借书要么还书。因此今日一行三人显得格外扎眼醒目,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拎着一名身披特殊讲僧袈裟的小和尚耳朵,少妇不停叨叨叨,可怜小和尚被拧着耳朵训斥,见着了寺中和尚,仍要去行礼客套寒暄,那些个和尚中不乏有慧字辈的得道高僧,都是花甲古稀的岁数了,见到这时常给他们授课说法的年轻小和尚,也都会十分恭谨地合掌行礼,只不过老僧们见到这幅场景,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至于那些寺里小辈的和尚,胆子稍小些的,就红着脸对少妇与和尚身后的一位姑娘咧嘴笑笑,胆子略大的,就停下脚步跟上几步,喊上一声师娘,更多是跟那同龄人的姑娘套近乎,可惜小姑娘爱理不理,嫌烦了,就瞪眼恼火道:“去去去,大白天的聚这么多颗光头点灯给谁看呐?” 小和尚们笑着一哄而散,不忘回头偷看几眼姑娘。 一直使劲拧小和尚耳朵的少妇气呼呼道:“南北,你倒是讲义气!要不是老娘让咱闺女出马,你得多久才把你师父供出来?说,你师父躲在经阁做什么,这回又收到哪个山下狐狸精的情书了?!” 不得不垫着脚尖走路的小和尚苦着脸说道:“师娘,真没有啊,师父真是在钻研佛经呢,这几年哪次大方丈交给我那些信,我不都赶紧主动交给师娘啦。” 少妇笑道:“放屁,哪次不是先被东西截下来,你们两个屁大的孩子在那里偷看?有啥好看的,不就是拐弯抹角的表达仰慕啊爱慕啊相思啊,这些娘们,也不知道害羞,跟一个和尚谈情说爱!” 这三位,当然就是东西姑娘,小和尚笨南北,和两禅寺十分出名的母老虎师娘了。 东西终于出来打抱不平,“娘,你还嫁给一个和尚了呢。” 少妇对待自己闺女十分和颜悦色,加重了拧耳朵的力道,转头却是柔声道:“闺女啊,这哪能一样,娘这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哩,你爹祸害娘一个女子,就够了。” 笨南北赶紧表忠心说道:“师娘大善,功德无量!” 少妇听了马屁后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再一拧,哼哼笑道:“好你个南北,越来越跟你师父一样油头滑脑了,下山两趟就知道见风转舵的道理啦?这还了得!闺女,以后小心点。” 小和尚欲哭无泪。 完了,估计接下来半个月都得顿顿半碗米饭了。 唉,算了,就当省下的铜板给东西下山买好看衣衫吧。 到了一栋经楼前,少妇终于放过小和尚,一声怒喊,不输给佛门狮子吼,“李当心!” 小和尚怯生生道:“师娘,师父说过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少妇没理睬,东西没好气道:“闭嘴。” 少妇才喊完,嗖一下,一名白衣僧人就以屁滚尿流的姿态窜出那栋巍峨阁楼,来到少妇面前,笑呵呵道:“媳妇,走累了没,给敲敲腿?” 若是外人在场,定要认为以这女子一路行来表现出的蛮横,肯定要好生拾掇一番白衣僧人才会罢休,但真见着了自己男人,她却是轻柔说道:“不累呢,只是好几天没见着你,有点想你啦。” 本名原来是李当心的白衣僧人笑容醉人,也不说话。 既然有她,天下无禅。 东西姑娘老气横秋地摇头晃脑走开,小和尚笨南北跟在她身后,轻声问道:“下棋去?” 正寻思着去哪位方丈那里讨瓜果解馋的东西姑娘皱眉道:“你不是要给几位释字辈的老和尚讲那啥顿渐品吗?” 小和尚看着天热,东西鬓角的发丝都紧紧贴在脸颊上了,有些心疼,说道:“还有一个时辰呢,要不找个地方乘凉去?” 东西却只是心不在焉说道:“徐凤年怎么还没有来咱们家的寺里玩啊?” 小和尚灿烂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毛遂自荐道:“要不我跟师父说一声,让我下山去找找徐凤年?给他带个路?” 东西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了这个笨南北,唉,前些年笨南北还比自己矮上半个脑袋呢,怎么一下子就长高了这么多?走到一栋经阁檐下的阴凉外廊,坐在栏杆上,托着腮帮说道:“笨南北,你这么笨,以后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啊?” 笨南北虽然一直被这一家三口骂笨,事实上怎么看都是他在照顾这三个懒散家伙嘛,可他却只是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脸上神情比寺中八九十岁释字辈老和尚问他佛经歧义时还要严肃,似乎终于想通了,笑道:“没事啊,只要你开心就好,你看师父和师娘,多恩爱,以后你肯定也要这样。东西,你放心好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说话算话的,以后肯定要送你一盒最好最贵胭脂的啊。舍利子呢,大概买得起啦。” 东西姑娘转头啪一下拍在小和尚光头上,“你还真要成佛烧出舍利子啊,笨不笨!” 笨南北傻傻一笑。 是挺笨的。 ———— 出了青州以后,马不停蹄直奔江南道,世子殿下总算没有再惹是生非,也没有以死明志的官场忠臣跳出来触霉头,更没有用性命赚名声的江湖好汉拦路,主要是徐凤年除了路经各地索要了一些地理志外,顾不上游山玩水,整个豫州不起波澜地一穿而过。 这些时日中,较少住在大城里的闹市通衢,要么是荒郊野岭宿营,要么就是一些北凉军旧部的城外私宅,众人每晚都要见到青罡冲斗牛,世子殿下离去时往往是衣衫整洁,回来时就满身尘土衣不蔽体,在队伍中地位显得不尴不尬的靖安王妃在被世子殿下得知精通丹青后,就让她跟着魏叔阳鱼幼薇一同绘制符将红甲的图纹,作为补偿,就不需要她去做些仆役女婢做的卑微杂活,如今裴王妃身穿朴素至极的木钗布衣,非但没有折损她胭脂评美人的韵味,反而平添了几分穿戴凤冠霞衣时注定见不着的雅致风情。 出青州过豫州达泱州,从头到尾,从金玉辉煌跌入泥泞尘埃的靖安王妃都定力极佳地没有试图逃走,这大概也与凤字营骁骑的行军严密有关。 行驶过了青泱两州交界的唐宋郡,离那江南道湖亭郡便只隔着一个雄宝郡,车厢中世子殿下掀起帘子,与凉雍不同,这边入乡随俗,驿道将槐树换成了杨柳,一眼望去,满目尽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柔和绿意,只是江南风景如画,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民风终究是远不如贫瘠之地的北凉那样彪悍尚武,凉州那里连女子都擅骑马射箭,王府中不要说剑术超群的徐渭熊,徐脂虎一样可以弓马娴熟,前些年据说一位出身北凉官宦的女子出嫁江南,与夫君游历山水,遇见一伙剪径蟊贼,男人躲起来泣不成声,竟是她亲自上阵抽刀,传为笑谈。 徐凤年放下帘子,一脸讥笑说道:“君子六艺,这里的男人射御两项估计还不比不上我们北凉的女子,可笑。本世子倒要见识见识这帮舞文弄墨功夫号称天下一流的江南道德君子!” 车厢内除了身体好转的女婢青鸟,读书的竟是靖安王妃而非姜泥,好像小泥人这段时间跟世子殿下怄气,连挣钱的大事都不做了,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这辛苦活儿就由裴王妃代劳,她本就是出自顶尖士族,自小便浸淫于琴棋书画,读书时檀口轻启,大珠小珠落玉盘,相当悦耳,世子殿下就很喜欢在她念书时盯着那张樱桃小嘴儿,所幸看归看,再没有如何动手动脚,否则靖安王妃指不定就要做贞洁烈妇一回,来一出咬舌自尽。 裴王妃这两天在读《头场雪》,比起前些天的密典秘笈,要顺心许多,只不过她可以清晰感受到进入泱州以后,这个北凉世子就隐约透着股桀骜戾气,就像说到道德君子四字时,双手握刀,杀机重重,以至于连她这种不懂武学的门外汉都遍体生出凉意。 徐凤年转头面朝青鸟,神色柔和了许多,俯身帮她将一缕青丝捋顺到耳后,微笑道:“别急,再过些一旬半月,你就能走路了。” 靠着车壁的青鸟低头轻声道:“听老剑神说公子把两颗龙虎山金丹都挥霍在小婢身上了。” 徐凤年拿手指在她光洁额头弹了一下,打趣道:“挥霍?谁他娘告诉你是挥霍的,站出来,看本世子不砍他十刀八刀!” 青鸟抬头红着眼睛不说话。 徐凤年双手撑开嘴巴鼻子,做了个猪头鬼脸,瓮声瓮气说了个《头场雪》里的俏皮笑话,“大师兄大师兄,不好啦,师父又被妖精抓走啦。大师兄大师兄,不好啦,母妖精又被师父拐骗回来啦。” 青鸟哭着笑起来,双手紧紧攥紧裙摆。 徐凤年见她心情好了些,这才松开手,开心笑道:“两颗龙虎山金丹也值不了几个钱嘛,本世子就是银子多黄金多家产多,会在意这个?” 青鸟柔声道:“可是这金丹,花钱买不来啊。” 徐凤年伸手捏着青鸟脸颊,轻轻拧着,教训道:“再胡思乱想就随便找个游侠儿把你嫁出去,本世子才不管他是不是长得歪瓜劣枣,你怕不怕?” 在梧桐苑里就数她性子最冷的青鸟罕见甜甜一笑,“不怕。” 徐凤年假装懊恼,作势要打,“本世子连杀手锏都用出来了,这都不怕?这可如何是好!” 青鸟轻轻笑道:“什么游侠儿,都一枪刺死。” 裴南苇听得主仆二人的对话,直冒寒气。这些日子里与唯一能说上话的鱼幼薇以及那九斗米老道士一同绘制图谱,只言片语中知晓了一点这符将红甲人的恐怖,而眼前只是被王明寅重伤却没有输给红甲傀儡的青衣女婢,一杆枪挥洒得何等威武,她无法想象明明是体态纤柔的女子,为何能学得那般至刚至猛的枪法。 徐凤年见靖安王妃怔怔出神,忘了读书,提起绣冬刀鞘就拍在她大腿上,裴王妃大腿一阵火辣生疼,只敢怒目相向,继续愤懑读书,咬字重了许多。徐凤年扶着青鸟躺下休息,驾车的杨青风沉声说道:“殿下,岔路口有三辆马车抢道。” 徐凤年一挑眉头,“这还需要说?与前头领路的袁校尉说一声,撞了。” 裴王妃马上听到外头一顿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一些人操着泱州口音骂骂咧咧,然后就是嘶声哀嚎。不用想都知道那帮泱州人士吃了哑巴大亏,瞬间没了动静,世子殿下所乘的马车毫无阻碍地继续前行。徐凤年冷笑道:“北凉外边的读书人说我们教化粗鄙风俗不堪,就只是一根棒槌,狗日的,本世子这趟就让这帮王八蛋知道他们连一根棒槌都没有!” 第140章 临近湖亭郡城阳春城,在车厢内徐凤年与裴王妃下棋就有些布局凌乱了,裴王妃的棋力原先与世子殿下不相伯仲,今天接连两把都轻松胜出,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他,心想是莫非近乡情怯?就因为那个惹出泼天非议以至于连京城大内都震动的大姐徐脂虎? 靖安王妃也算是出身豪门,对于门第内的手足相残兄弟倾轧习以为常,少有真正和谐融洽的家族。对于那位江南道最出风头的寡妇,裴王妃也只是道听途说,前不久才被一位隔壁江心郡的世家女子扇了一记耳光,这名才女独创地骂以破烂香炉一说,香炉多孔,隐喻荡妇,这个说法不曾见于任何书籍,让两郡士子回过神后纷纷拍案叫绝,一时间江南道徐香炉的说法愈演愈烈,尤其是江南道世族高阀内那帮对徐脂虎素来厌恶的贵妇闺秀们,平日里闲谈三句不离香炉,说不出的通体舒泰大快人心。 徐凤年投子认输后,这次没有提出复局,而是离开车厢,跃上通体雪白的西域名驹,这匹良驹曾是北凉边境上野马群的王者,无疑是世间体格最出类拔萃的重型马。 世子殿下对身后策马缓行的校尉袁猛说道:“与宁将军说一声,一同入城。” 袁猛神情一动,悄悄咧嘴笑了笑,寻常情况下凤字营都保持一里地距离,今日世子殿下既然要拉开架势,他自然高兴,身为一百白马义从的头头,青州芦苇荡战役,虽说没有侮辱北凉军的死战不退,但世子殿下表现出那般铁血悍勇,凤字营却只是伤亡惨重,帮不上什么忙,总有点于大局无益的鸡肋嫌疑,这段时日袁猛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总想着能出口恶气。此时机会不就来了?掉转马头,快马狂奔而去,见到手臂痊愈后再度提戟的宁峨眉,沉声道:“宁将军,殿下有令,一同入城!” 身披黑色重铠的大戟宁峨眉点点头,拉下面甲,冷峻非凡,卜字铁戟朝阳春城一指,猛地一夹马腹,率领凤字营轻骑一同加速前奔。 尘土飞扬。 官道上所有马车行人听着让人胸闷的铁骑声,都脸色发白地移到两侧,让这队气焰彪炳的轻骑一冲而过。 徐凤年在雄宝郡几乎没有如何停驻,快马加鞭,比预期早了两天到达这号称天下地肺所在的阳春城,此城地脉最宜牡丹生长,故而王朝十大贡品牡丹中前三甲中才会魏紫姚黄出阳春,徐凤年望着愈近愈显高大的城墙,一言不发。 城门卫卒与拿路引入城的商贾百姓都不约而同望向这位白袍公子哥,乖乖,这匹马可了不得,是天马不成?阳春城大大小小官老爷都没这样的坐骑吧?见多识广的门卒眼力要比常人好上一些,光是这匹马就比那些个将军还要气派啊,不出错应是泱州最拔尖的那一撮大世家子了,等会儿按规矩索要路引的时候得好生陪着笑才行,要是这位小爷是个出手阔绰的主,能丢些碎银赏赐更好。 可当几个卫卒听着雷鸣铁骑声,看到一队旗帜不明的陌生骁骑冲刺而来,顿时神情凝重起来,一人赶忙去报知城门小尉,其余人等都喝斥老百姓暂停出入城门,六七名城门卫卒等闲杂人等都闪避到两旁城墙下后,这才迫于职责所在,色厉内荏战战兢兢地持矛挡路,其中一位身材在江南道男子中算是魁梧的伍长有权佩刀,上前两步,烈日下,他吞了口水,润了润被这老天爷折腾得冒火的干燥嗓子,刚想喊话,骑兵中穿着配制皆与泱州甲士大有不同的一名大戟将军就冲至城门口,八十斤大戟往伍长肩膀上一搁,并未如何发力,那身形不算疲弱的伍长就一个踉跄。 这名黑甲黑马如同杀神的外地将军冷声道:“让开!” 两股发抖的伍长颤声道:“大将军,外地军旅入城,需出示虎符与兵部公文。” 大将军,原本在离阳王朝内只有寥寥不到十位功勋武将的尊称,屈指可数,除了龙骧、骠骑、辅国在内六大固定武官头衔,皆是正二品,其余能被称作大将军的武将更是凤毛麟角,如刚被摘去大柱国的人屠徐骁,如虚衔上柱国的春秋名将顾剑棠。只不过在北凉以外的地方上,只要是个七品以上的武官将校,都乐意被手下私下阿谀一声大将军。但在公开场合,一旦公然称呼官职不称的大将军,很容易生出是非,可见这名湖亭郡小卒是真怕了这名来历不明的雄伟武将,娘咧,他能不怕吗,这家伙手中提着的可是大戟啊,武将提戟,王朝号称甲士百万,敢耍大戟的能有几人?! 徐凤年抬头看了一眼城头上篆体写就的阳春城三字,抿起嘴唇,一骑冲入。 才在内城树下荫凉不划钱喝了半壶酒的城门小校忙不迭跑来,看到这棘手情形,酒意退散得一干二净,强行阻拦是不用想,心中只想着尽量斡旋拖延时间,等到官府里得到消息,就不需要他这小吏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个东西了,他刚要出声,一物横空掠来,气势如惊虹贯日,斜插入在他身前青石板地面中,轰然作响,是一根军伍战阵上极为罕见的乌黑大戟!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要被这大戟刺出个大窟窿,他吓得呆若木鸡,愣神的功夫,白马白袍的公子哥已经骑过城门,接着是两辆马车堂而皇之紧随其后,那名笼罩于黑甲中的将军驱马缓行,经过小尉身边时抽出卜字大戟。 轻骑洞穿城门。 百余柄造型冷清弧美的制式刀出鞘后在门孔内照耀刺眼。 无人敢动。 直到这支擅闯阳春城城门的骑队不见踪影,大气不敢出的所有人才总算如释重负,城门附近大开眼界的百姓间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本州哪家的公子哥才会如此跋扈行事。泱州自古出豪门,若不是一场春秋不义战,压下了泱州江左集团的风头,青州那这些年才小人得志的青党算个什么东西,江南道内前朝曾“八相佐宋”的湖亭卢氏、四世三公的江心庾氏、谈玄冠天下的伯柃袁氏与姑幕许氏,都是只树当年十大世族的一流门阀,国战导致“十去九空”的惨剧以后,这四大家族跟着韬光养晦起来,但因泱泱大州得名的泱州底蕴远非青州能够媲美。 去年青州便有郡守的公子想要迎娶庾氏的一名跛脚女子做正妻,仍被拒绝,庾氏直言那郡守家族是不入品的寒门,若是结成姻亲,与人嫁牲畜何异?可那寒窗苦读出一条坦荡仕途做了一方封疆大吏的青州郡守只是悻悻然,对这份侮辱并没有任何反驳。阳春城百姓们板着手指数了半天,都没猜出这公子哥到底是谁,江南道四大家族中似乎不曾听说有这般蛮横无礼的世家子嘛。 入城后,舒羞驱马加速跟上世子殿下,一脸小心翼翼说道:“殿下,李老前辈说肚子饿了,想在前头那家酒楼吃些东西。”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舒展后点头道:“也好。舒羞,等下你问下去卢府的路。” 世子殿下一行人下马入了酒楼,凤字营则在路旁停马不动。 酒楼伙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赶忙精明利索地跑出酒楼招呼着这帮贵客。被带到二楼入座后,这里生意火爆,人满为患,就看到食客分作两批,临窗的都在伸长脖子去瞧那闹市里的精悍骑兵,离窗户远的则竖起耳朵听靠窗的食客评头论足,徐凤年与老剑神等人才坐下,让那伙计弄些酒楼拿手的酒菜,就听到了一些不算小声的窃窃私语。天下有两仓,荒僻的北凉是马仓,江南道则是天下粮仓,富甲天下,江南道诸多郡府近百年来盛产读书种子,清谈气与幕僚气这两气极重,在江南道读书人眼中,无人不可指摘,无事不可评点,京师太学国子监三万人,最喜欢指点江山的那一批大多出自江南道。 徐凤年面无表情等着菜肴上桌,舒羞已问清楚了湖亭卢氏的府邸位置,在他身边弯腰毕恭毕敬汇报详情,舒羞本就是天然尤物的丰韵女子,属于让男子看一眼就想到床笫欢愉的狐媚子,尤其她此时弯腰,胸前风景十分气势汹汹,如同一对倒立春笋,几乎要破衣而出。 除了舒羞,徐凤年身边还坐着抱白猫的鱼幼薇,纱巾遮掩面容但身段婀娜的靖安王妃,这等秀色可餐,天下少有,让二楼食客垂涎三尺,当下便吃了春药般涌出强烈的表现欲望,整个二楼言谈嗓门大了许多,只想着能被这几位生平罕见的绝美小娘记住,不说一亲芳泽,被她们看上几眼也销魂。高门华胄林立的江南道本就崇尚清谈玄说,士子大夫一个个宽衣博带,羽扇纶巾穿鹤衣,香薰浓重,骑马都瞧不上眼,非要驾牛车才符身份,连书童都得挑那些唇红齿白的惨绿少年,没几个熟谙抚琴烹茶的妙龄女婢都不好意思出门与世交好友们打招呼。 二楼尽是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听说过几天北凉那腹中空空的世子就要来咱们湖亭郡探望他大姐,这对姐弟,一个不学无术,一个不知廉耻,真是般配。” “这寡妇若不是作风不正,岂会被诚斋先生的夫人骂做两脚香炉,这个说法,委实妙不可言。那一耳光,扇得好!听一些当时在报国寺的人说,这放浪寡妇被打了以后还笑了,真不愧是北凉那边来的女子!” “这话可要小声些,我可是听说写《女戒》的娘娘想要给侄女撑腰,但是北凉那位去了京城以后,这娘娘就偃旗息鼓了,更有消息说是去了长春-宫。哼,这世道实在是让我辈读书人心寒啊!” “那莽夫再一手遮天,能把手伸到江南道这里来?!张首辅还不得把他的爪子给剁了!” “这倒是,首辅大人确是了不起,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诚斋先生有些小糊涂,但不误大义,读那篇绝交诗,当浮一大白!” “此言不差,确实应该浮一大白,来,喝喝喝!” 二楼中一人霍然起身,来到讨论最起劲的一桌,拔刀将一整张桌子劈成两半,平静道:“想喝是吧?老子今天就让你们喝尿喝饱!” 第141章 偌大一张桌子断作两截倒塌,这帮士子见着几位惊为天人的外地美艳小娘后,还特地打肿脸充胖子地跟酒楼多加了几道平时不太舍得点的昂贵菜肴,被一刀劈开后,哗啦啦全都掉地上了,都是白花花银子啊。只不过银子事小,面对那柄清亮刀锋事大,一名脖子涨红的士子兴许是想起了刀斧加身不失骨气的圣人教诲,正准备嚷嚷,就被刀身扇在脸上,这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立即侧飞出去,把隔壁桌都给砸烂了,斯文扫地。徐凤年转身对魏叔阳鱼幼薇一行人说道:“会让舒羞和袁猛带你们先去卢府,我要去趟江心郡,与我大姐说一声,肯定能连夜赶来。” 听到动静的袁猛带十名白马义从抽刀上楼,徐凤年拿绣冬刀点了几桌,说道:“袁猛,招待这几桌家伙都喝尿喝到饱,分作两批,让他们脱了裤子互相喂,谁有骨气不愿做,你就拿刀敲烂了。骨头真硬的,乱刀砍死,事后把尸体用马拖拽,丢到他们家门口去。留五十骑给你,阳春城内如果有甲胄士卒拦路,你自己看着办。这种小事,能做妥当?” 这凤字营校尉狞笑道:“这都做不好的话,袁猛自己把脑袋割下来当尿壶。” 徐凤年独自下楼,重新上马,对宁峨眉沉声说道:“留下五十骑,其余凤字营与我前往江心郡。” 世子殿下带着大戟宁峨眉奔腾离开。凤字营浩荡而来,浩荡而去。视王朝律法与阳春城数百甲士如无物。 二楼,死一般寂静。那被拍飞的湖亭郡士子的身体偶尔会抽搐几下,扯动瓷盘,才发出一些毛骨悚然的声响。校尉袁猛搬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让一名轻骑去传令楼下四十骑随时待命应对阳春城兵甲,继而伸出两根手指一晃,楼上十名轻骑同时提刀柄朝十个湖亭郡人士的脑袋砸下,袁猛这才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脱不脱。谁能承受这奇耻大辱,虽说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但仍是无人响应,袁猛皱了皱眉,站起身,似乎嫌弃那被世子殿下打趴下的家伙碍眼,拿北凉刀朝那人胸口就是一戳,抽刀极快,顿时带出一股泉涌鲜血,几个士子当下便两眼一翻,晕厥过去,还有几个瘫软在椅子上,裆下露出一股腥臭。 老剑神无奈起身,端着酒杯去楼下继续喝酒,几名女子自然快步跟上,神情各异,鱼幼薇淡漠冷清,裴南苇紧蹙眉头,舒羞幸灾乐祸,而姜泥破天荒没有如何怜悯,这归结于她虽怕徐渭熊怕得一塌糊涂,对徐脂虎却并不反感,她年幼便被裹挟到北凉王府,徐脂虎未出嫁前,一次在家中遇见恶仆欺负孤苦伶仃的小婢女,曾搂在怀中说了几句暖心的言语,姜泥一直记在心上,出北凉后听到一些有关徐脂虎难听至极的风言风语,也颇为愤慨,再则她深知那草包世子不管如何在北凉荒唐,对两个姐姐的心意毋庸置疑,尤其是王妃早逝,长女徐脂虎难免就要承担起许多,很多年前,她未出嫁江南,他未出门游历,总能看到姐弟两个一起嬉笑打闹的情景,她心底何尝不希望有这么一个姐姐? 袁猛问出被他一刀捅烂心脏的家伙住处,就下令将其尸体随意用绳索捆绑,派遣楼下十名轻骑拖拽着丢到家门口去。二楼地板上留下一条血路,袁猛虎目环视一圈,没看到再有铮铮铁骨的家伙跳出来,这才笑眯眯望向三桌十五六人,手上沾血的北凉刀往桌上一抹,缓慢擦去新鲜到不能再新鲜的血迹,问道:“还不动手?要老子亲自帮忙的话,一不小心就要把你们的棒槌给割下来了,到时候千万别瞎嚎,可听明白了?脱!他妈的真晦气!” 二楼传来稀稀疏疏的脱裤声,与先前鼓足劲大嗓门指点江山的豪迈场景大相径庭。 袁猛用手抓了一块肉丢进嘴里,粗声粗气恼火道:“害老子没得跟宁将军一起去江心郡快活,真想把你们都给捅死了!” 士子们脱裤子的速度立即加快许多。 袁猛抹了抹嘴,哈哈一笑,面目狰狞道:“等会儿哪个兔崽子撒不出尿,刚好一刀捅死。” 几个喝酒不多没有尿意的士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袁猛丢了个凌厉眼神,几名轻骑皆是一刀将其捅出个通透。袁猛白眼道:“说了别嚎,明天你们一家老小有得是机会去嚎。你们这些,赶紧的,尿完喝饱就没你们卵事了,别耽误老子跟城里的兵卒找乐子,最好一口气来个两三百号,才算马马虎虎热手。” 二楼临窗角落坐有主仆两人,主子年轻风流,握一把扇面绘有枇杷山鸟图案的精致扇子,以这把怀袖雅物轻轻摇动,气态镇静,十分出尘。仆从是一名青衫剑客,站于身后,闭目养神。主仆即便见到这些武夫动辄拔刀杀人,也并未有所动作,俊雅公子置若罔闻,似乎打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轻摇折扇,直到袁猛投来视线,他才嘴角勾起,露出一抹鄙弃,双指轻轻叠起扇面,准备起身离开这污秽场合。当他起身,一直注意主仆动静的袁猛也跟着起身,公子哥猜出意图,略微皱眉,啪一声,双指娴熟一记撒扇,扇面大开,露出上面疏密得当的名家钤印,他作了这小动作后,那名贴身仆役猛地睁眼,精光四射。 中年青衫剑士正要出手,脸色剧变,顾不得礼节,拉住主子的手臂就匆忙往后掠去,从二楼撞碎木墙落在街道上。 年轻公子阴沉问道:“王濛,这是为何?” 剑士如临大敌道:“楼下有人以筷当剑掷出,剑意直达一品境界。” 被剑士带着几次蜻蜓点水飘入小巷中,公子再度潇洒收扇,拍了拍身上本就没有的灰尘,笑道:“小小阳春城,还有这样的高手?难怪那佩双刀的家伙敢如此放肆。王濛,楼下高人是金刚几品?” 剑士脸色难看道:“兴许要高出金刚境,已经有一些指玄的意味。” 公子哥这才脸色凝重起来,冷哼一声,走在巷弄中,犹豫了一下,丢掉那柄扇骨由象牙雕成至少值千两银子的珍贵折扇,道:“弄脏了本公子的扇子,这笔帐,得好好算。有一品高手依仗又如何,就不信你走得出这泱州!” 卢府。 这代卢氏家主卢道林的族弟卢玄朗坐在书房中,面色阴沉,一名女婢站着揉肩,另外一名则跪着敲腿,轻重恰到好处,两名姿容出彩的女婢竟是一对九分相似的并蒂莲,姐妹两人单独而言便已明艳动人,呆在一起更是分外诱人。卢玄朗是泱州极富盛名的清谈名士,卢氏他们这一辈家族嫡系成员共计六人,相比泱州同等族品的几大世族,倒也不算太枝繁叶茂,不过卢氏可谓英才辈出,先皇巡游江南时曾亲口称赞触目可见卢氏琳琅珠玉,君王一言,便奠定卢氏在泱州的领袖地位。 家主卢道林如今已是京城国子监的右祭酒,卢玄朗坐镇家族根基所在的泱州,当年他在白马寺舌战群儒,折服群贤,再与来江南省微服私访的老首辅展开六经是否皆史的经史之争,论辩酣战至夜半三更还不罢休,与卢玄朗对垒的辩手当时还未彰显名声,如今再看,简直就是可怕,除了如今贵为国子监左祭酒的桓术,其中更有当朝首辅张巨鹿!卢玄朗当年峥嵘可见一斑,如今年岁大了,虽说再做不来散发裸裎闭室酣饮的旷达举止,仍是江南道上交口称赞的半圣硕儒,可最让卢玄朗私下视作此生第一恨的是迎娶了那名寡妇,害死了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儿子不说,还给卢氏蒙上无数的耻辱,近段时间中给当年不顾反对力争要将那放浪寡妇纳入家族的兄长书信中,颇有愤懑怨言,但兄长却执迷不悟,就是不肯将那女子赶出卢氏。 泱州四大家族,如今排名依次是江心庾、伯柃袁、湖亭卢和姑幕许,本来以卢氏的家底,实力稳居第二,可正是因为这个从不被他当作儿媳妇的放-荡女子,才让伯柃袁氏的名声赶超。 这下可好,那北凉世子要来泱州了。 卢玄朗恼恨之余,夹杂着晦暗难明不方便与人诉说的苦水,原先那江心郡后生刘黎廷的妻子,怎会有本事惊动宫中那位写《女戒》的娘娘,这里头有他不为人知的安排,本意是忍痛也要刮骨疗伤,将那害群之马逐出家族,再不能由着她兴风作浪,将卢氏的数十代辛苦积攒下的口碑糟蹋殆尽,但是他哪里能料到宫里的娘娘尚未施力,就得到惊人消息,娘娘竟然被皇帝陛下驱逐到了长春-宫,彻底打入了冷宫! 手捧一本圣人典籍的卢玄朗将书砸在桌上,吓得姐妹花女婢纤手一抖,情不自禁加重了力道,更惹来年轻时好养性服石之事的卢玄朗一阵疼痛,这名大儒以前服饵过当,至今不说夏日,便是冬天都要袒身吃冰来散气,所幸比起其余三大家族一些服食五石散后痈疮陷背脊肉溃烂的清谈名家要好上许多,只是对江南道士子来说,这些到底不算什么。卢玄朗因服散而吃痛,可以咬牙去忍,但卑贱婢女服侍不当,马上就各自挨了他一记耳光,她们的滑-嫩脸颊顿时浮现出一个手掌印,卢玄朗这才心情略微好转,示意一名女婢去拿回书籍,攥在手中,冷声道:“香炉,真是再应景不过的说法!” 房门口传来冷哼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两位婢女脸色雪白,映衬得那手印愈发鲜红。 卢玄朗烦躁地挥挥手,她们赶紧低头离去,甚至不敢喊出敬称,只是闭嘴逃离。因为那人素来不喜她们说话,说会污了她耳朵。 门口站着一位韶华早已不再的老妇,神情阴冷,长着一张毫无福禄面相可言的脸,看着便阴森。 老妇阴阳怪气说道:“来这里的时候碰到那贱货了,还跟我有模有样请安来着,这样贤惠的儿媳,卢玄朗,也就你挑得出来!真是好大的福气!” 卢玄朗冷淡说道:“长兄为父,我有何办法。” 老妇桀桀冷笑,嗓音如同厉鬼,“好一个轻描淡写的没办法,我儿便是被你这等识大体给害死的!” 卢玄朗怒道:“泉儿一样是我儿子!” 老妇讥笑出声道:“卢玄朗,你可是有好几个儿子,我却只有泉儿一子!” 卢玄朗颓然道:“我要看书。” 老妇死死盯着这本该是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男子,脸孔扭曲,转身丢下一句,“卢玄朗,别忘了我父亲是谁。当年你没拦下那骨头没几两重的寡妇进门,也就罢了,这次要是你还敢让那姓徐的小杂种入了家门,我跟你没完!” 卢玄朗等她走后,将一本圣人经典撕成两半,气喘吁吁靠着椅子。 管家急步而来,神情慌张敲了敲门,顾不得平常礼仪,只见他嘴唇青白,弯腰附耳说了一个轰动全城的骇人消息。 听完后卢玄朗阴晴不定,十指紧紧抓住椅子,这位曾被先父赞许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江南名士露出一抹惊恐,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第142章 卢府没来由地在大白天关上府门,昵称二乔的丫鬟赶忙回院子将这个敏感消息说给小姐,这位江南道上风头最劲的狐狸精寡妇正躺在榻上看一本才子佳人小说,只是比起《头场雪》实在不堪入目。 听到二乔的禀报后心不在焉,她以为弟弟最快也要两三天以后才到阳春城,对于卢府的小动作并不在意,她可不傻,江心郡刘黎廷所在的家族才算泱州二流末等士族,如何能入了皇宫大内的法眼,湖亭卢氏与其余三大世族联姻复杂,一荣俱荣称不上,但一损俱损是真的,没有卢玄朗默认,如何能搬出宫里娘娘的大驾,甚至说不定幕后策划的,就是卢玄朗这个名义上的公公,只不过她懒得计较罢了,甭管卢亲泉到底是怎么个死法,克死夫君的黑锅,总得由她背着,不管公婆两人如何刻薄冷眼,平日里作为儿媳妇该有的礼仪,她还是做足了十分,至于常去名山大寺里听玄谈名士们辩论,被腹诽诟病,她更不上心,她就喜欢看着那些自诩风流的名士俊彦看到自己入席后跟打了鸡血般兴奋燥热,因此在报国寺被姓刘的妻子扇耳光时,她只是笑,天晓得是谁可怜谁。 远嫁江南,这些年算是把这些门阀士子都看透了,大多眼高于顶,靠着祖荫不思进取,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江南道郡府出去的清流官员,以在京城做言官为例,与北地谏官截然不同,喜欢三天两头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皇帝陛下过不去,不怕廷杖,不怕戴枷示众,时不时就要闹出撞柱的死谏,感觉就像是生怕天子不生气不恼火,恪守正统忠于礼法近乎偏执,无怪乎被许多读书人说成江南道出身的官员最像臣子。 但江南道也确实出了一小撮相当厉害的角色,通晓权变,手段练达,能够经世济民,可这几位手握权柄的文臣武将,无一不是走出江南道鲤鱼跳龙门后,就再不愿回来,对于清谈玄说也不热衷,但没人否认正是这几位重臣,真正撑起了江南道的繁花似锦。如果要她来说,执掌一半国子监的卢氏家主卢道林算一个,吏部尚书庾廉和龙骧将军许拱也都能各自算一个,至于卢玄朗等一大批享誉大江南北的所谓名士大儒,差了许多格局眼界,这些老家伙也就只会盯着族品的上升下降了,升了,欣喜若狂,降了,如丧考妣,在他们眼中,春秋国战中为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夫,只是粗蛮将种而已,将门一说,贬远多过褒,在江南道这边,尤其不讨喜。 若她只是普通将门子女,早就道德君子们被戳断了脊梁骨,好在她是谁,是人屠徐骁的长女! 最心疼敬爱眼前这位主子的丫鬟一脸期待地轻轻问道:“小姐,世子殿下什么时候到咱们阳春城啊?” 寡妇徐脂虎拿手指刮了一下小丫头的秀美脸蛋,调侃道:“你自己掐指算算,这两天问了几次了?十次有没有?” 小丫头红着脸道:“奴婢是盼望着殿下能给小姐出气呢,刘黎廷与那悍妇实在太可恨了。” 徐脂虎丢掉书,伸了个懒腰,笑道:“最迟也就后天吧,上次我这弟弟寄信来已经要到雄宝郡了。” 被寡妇用十两银子从路边买来的丫鬟二乔笑出声,秋水眸子弯成一对月牙儿,乖巧伶俐道:“相比二郡主,殿下还是更喜欢小姐一些呀。” 徐脂虎搂过这丫头纤柔的身子,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开怀笑道:“就你会说话。” 卢府外,刚从卢玄朗那边领会意思的二管家听到刺耳马蹄声后,给了个眼神,一个在湖亭郡地位能媲美六品官吏的了门房赶忙打开侧门,只许一人进出,二管家本不姓卢,卢家念在其忠心耿耿,便赐了个卢姓,别小觑了这改姓,在衣冠士族看寒门子弟如看狗的年代,已是莫大的荣光,二管家如今叫作卢东阳,十数代都是侍奉卢氏的大管家随着家主去了京城,卢东阳在湖亭郡家族就是大权在握,熏染了卢氏朴正家风,最喜于大雪天脚踏木屐鹤氅大袖,自称此生最好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湖亭郡便给了一个四寒先生的雅致名衔,他单独走出侧门,看到四十五精锐轻骑护驾的一行人,心中微凛,但站姿稳如泰山,指了指悬于一旁的“免”字牌,语调冷漠道:“今日卢府不待客。可交给我名刺,得空了再访。” 校尉袁猛脸色阴沉,但一时间不好发作,世子殿下不在场,而且这里头毕竟还住着殿下最亲近的长郡主,不好贸然莽撞行事。至于卢氏在江南道上如何地位超然,势力如何盘根交错,他会管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 约莫是看穿了这帮北凉蛮子的处境尴尬,二管家卢东阳凭仗着琳琅卢氏的深厚底蕴,一下子就从初听到这伙人行事血腥的震慑中清醒过来,再无惧意,心中泛起冷笑,五十轻骑就敢在湖亭郡大胆造次,真是不知死活,酒楼那几个不幸血溅当场的所谓士子,算什么士子,在湖亭郡无非是不入流的货色,撑死了是役门或者吏门子孙,离入士品差了十万八千里,杀几个下等货色,就真当自己能在湖亭郡横行霸道了?还不得低头来求着卢府去打点!这帮将种莽人,怎配进入卢府! 马车上靖安王妃裴南苇一直掀起帘子玩味旁观,坐山观虎斗,看得津津有味。 数百年屹立不倒的春秋十大豪阀被徐骁顾剑棠这些将种和几大藩王推倒以后,离阳王朝隐约形成了三大士族集团,江南道便是其中之一,王朝灭掉八国,除去下旨让一部分八国世族迁入京城,与当地门阀姻亲抱团,形成了另外一个,还有一些士族则在二十年中陆续主动向北迁徙,以洪嘉年间最为频繁,人数不下三十万,故而被称作洪嘉北移,大多都选择了富饶并且远离京城的江南道,这无疑壮大了泱州四族的实力,湖亭卢氏在当代家主卢道林的影响下,吸纳英才数量仅次于庾氏,卢氏自然有它的倨傲底气。若是那个敢在阵上当着赵衡的面一枪刺死青州武将的家伙在,这场暗流涌动就没什么看头了,无疑是带着这些个悍不畏死的白马义从直接碾压而过,可既然他去了江心郡,就有意思了。万一湖亭郡官府有不惧北凉军的实权武将,板上钉钉会更热闹有趣。 裴王妃想到这里,终于露出久违的笑脸。 同坐一辆马车的姜泥看得恍惚,这姐姐真是好看。 老剑神李淳罡懒洋洋靠着车门打盹,打定了主意不掺和这种家事。 不知何时,鱼幼薇走下了马车,抱着白猫武媚娘,站在阶下,望向那狐假虎威到了凤字营头上的二管家,平淡说道:“开中门。” 卢东阳发出嗤笑声,指了指那块牌子。 鱼幼薇转头对坐于战马上的袁猛,平静说道:“袁校尉,湖亭卢氏以礼此待我们,我们当然要还礼。” 袁猛疑惑不解,一来他对殿下与这花魁出身的漂亮女子是何种关系不太清楚,既然能有资格陪着殿下一同出北凉,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傻子才会将她当作一般名妓看待。二来她的还礼一说大有讲究,所以他望向这位一直以来给人性子柔弱感觉的花魁,等待下文。如果她只是说让凤字营转身离去,他定要轻看了她。殊不料鱼幼薇冷笑道:“将这个不长眼的奴才一刀捅死,先前殿下说杀了人后尸体要丢在家门口,眼前似乎还不需要浪费力气呢。然后拆了中门,我们只是来见长郡主的,到时候若是长郡主说没了大门不合适,再由着卢府装上便是。若是长郡主不点头,谁敢动手,再杀便是。” 袁猛哈哈大笑,在马上一抱拳致敬,眼中多了几丝恭敬,然后转头沉声道:“抽刀还礼!” 鱼幼薇抱着憨态可掬的白猫转身走回马车。留下那面红耳赤的二管家气恨得说不出话来,等他看到北凉轻骑锵然抽刀,好不容易褪去的惊惧再度笼罩全身,尤其是发现那名凶悍校尉策马跃上台阶,吓得立即转身,试图跑进侧门求救,可人终究跑不过马,何况还是一匹北凉战马,袁猛在二管家卢东阳一脚踏入门槛时一刀劈下,倒在血泊中,艰难向前爬行,这景象看得府内一些奴仆都惊呼尖叫起来,袁猛下马,给这位四寒先生重重补上一刀,紧接着抓住一条腿,从侧门丢到府外,世子殿下临行前可是叮嘱过的,尸体丢在家门口嘛。 袁猛不理睬那帮呈现鸟兽散的卢府仆役,站在门口阴沉下令道:“把中门拆了!” 裴王妃愕然,再望去那个言行举止一直轻柔似水的鱼幼薇,有些懵了。 江心郡刘府。 刘府算是泱州根正苗红的家族,可士族中一样分三六九等,比较那庞然大物的四大世族,高低判若云泥。 别号诚斋先生的刘黎廷此时正在好言抚慰妻子,他以精治美食著称江南道,这段时日更是顾不得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几乎日日都要给妻子亲自下厨,费尽心思变着花样去讨好。刘黎廷身材修长,在江南道这边已是鹤立鸡群,相貌清雅,加上出身于不俗的士族,这种男子自然很不缺风花雪月。他前些年第一次在白马寺参与清谈时见到那寡妇,就心动了,寡妇又如何?她可是那人屠子的长女,还长得那样狐媚可口,轻轻一掐,仿佛就能掐出水来,可是她虽然口碑极差,看似谁都爬上她的床闱春宵一度,花丛老手的刘黎廷却深知这天生尤物性子冷得很呐,这偏偏激起了诚斋先生的无限胜负心,大献殷勤,恨不得鞍前马后将她当作皇后伺候着,前些日子,她总算松口,在报国寺赏牡丹时,半真半假说若是敢休妻,她就考虑一下。 刘黎廷这时想来,一身冷汗,怎就被鬼迷心窍了,竟看不出她的凉薄性子,这寡妇分明是在等着看戏!所以捅了天大篓子后,妻子不知为何与宫里一位得宠的娘娘扯上了关系,他再顾不得士子风度脸皮,当下便写了一篇绝交诗丢在卢府门外,所幸那寡妇早已是声名狼藉,谁会站在她那一边?否则卢府也不会一声不吭,仍由自己泼脏水,哈,刘黎廷一想到这里,真是暗自庆幸窃喜,因祸得福啊,若非这就个该拿去浸猪笼的寡妇,他如何能知道妻子家族在京城皇宫里都有香火情,这可是直达天庭闻天听! 刘黎廷给妻子揉着肩膀,小心翼翼陪着笑问道:“娘子,怎么最近宫里头没动静了,那位娘娘怎还不下旨来江南道?” 刘妻摆出爱理不理的姿态,其实她只能如此故弄玄虚。不说是她,起先连娘家那边都不太清楚如何能让写《女戒》的娘娘动怒,父亲挑灯夜读翻遍了族谱,才依稀寻着一点淡薄至极的亲戚关系,至于为何雷声大雨点小,突然就没了声响,她这等家族出身,如何能知晓其中真相?至于身边的夫君,她何尝不知那点上不得台面的腥味,可嫁夫从夫,她只能将所有的气都撒在那放浪寡妇头上,而且在她看来,那一巴掌,扇得一点不理亏,这种成天想着勾搭别家男人的无德寡妇,游街示众才好!男子三妻四妾无妨,你一个寡妇莫不是还想要面首三千?! 她怕夫君继续在宫里娘娘这件事情纠缠,只得冷淡道:“夜深了,睡吧。” 刘黎廷瞥了眼自己娘子的容貌,悄悄在肚子里哀叹,与那天生尤物的徐寡妇可真是不能比啊。 月色中,刘府外,五十骁勇轻骑无视夜禁,强势入城,直奔而来。 为首一位白袍白马的公子哥并未停马,驱马而上,一拉缰绳,马蹄砸在刘府中门上,一轰而踏! 马踏中门后,策马长驱而入刘府。 第143章 稍具规模的府邸中门都不会常开,尤其是卢氏这等根深蒂固的当世豪阀,不是随便来访一位客人就会打开中门,别说湖亭郡郡守,便是泱州刺史这类封疆大吏都未必有这个资格和荣幸。可以说中门是一个家族的脸面,卢府藏龙卧虎,算上清客幕僚,养士数百人,虽说才派遣了管家卢东阳打发街上那帮人,但许多人都在暗中打量这里的一举一动,可当北凉轻骑卸门时,卢府并未出动死士,只是走出一名头顶纯阳巾身穿脚踩布履的中年儒士,穿着素洁穷酸,身后跟着一名气质灵秀的小书童,双手捧着一柄古剑,黑檀剑鞘,裹以南海鲛皮,与一般名剑的剑气森然不同,此剑栖鞘时并无丝毫寒意。 寒士装束的中年人看了眼毙命于大院中的管家,轻轻叹息,中门已被哗然卸下,校尉袁猛与院中这名儒士两两相望。 卢府中年人略微作揖行礼后淡然道:“今日是卢府失了待客之道,卢东阳身为管事,当受责罚,只是不至死罪。还礼还需再还礼。” 袁猛识货,如临大敌,握紧手中北凉刀。一身战阵搏杀熏陶出来的杀伐气焰,与江湖人士的气息自是不同。 那位身旁书童不捧书却捧剑的儒士作揖后,面朝远处马车上昏昏欲睡的羊皮裘老头儿,这次竟是一揖到底,弯腰时说道:“晚辈湖亭郡卢白颉,十一岁获赠古剑霸秀,至今习剑三十六载,向李老前辈赐教。” 老剑神听到霸秀两字后缓缓睁开眼睛,瞄了一眼,点头道:“的确是当年羊豫章的佩剑,这老小子受困于自身资质,剑道造诣平平,眼光倒不是不差,当年老夫与人对敌,每次见到有这家伙观战都要头疼。只是羊豫章曾言此生不收弟子,你如何得到这把棠溪剑炉的最后一柄铸剑?” 在李淳罡面前自报姓名执晚辈礼的卢白颉微笑道:“大概是晚辈幼时乳名棠溪吧,与恩师萍水相逢,便被赠予霸秀剑与半部剑谱。三十六年来,不敢一日懈怠。恩师对老前辈十分推崇,说两袖青蛇足可独步剑林五十年。晚辈神往已久,今日斗胆拔剑,一小半是迫于无奈这卢氏子弟的身份,更多是想砥砺自己这三十六年闭门造车的下乘剑道,若是败了,恳求老前辈不要迁怒于卢府。” 羊皮裘老头不耐烦道:“说话语气跟羊豫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且出手试试看,若是只得羊豫章的剑术匠气,不得其剑道匠心,便不值得老夫出手。谁他娘愿意跟你们这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世族过意不去,吃饱了撑着,茅坑里竹竿拍苍蝇,怎么都要溅上一身屎。老夫当年不信邪,就吃了徐瘸子的大亏……” 说到这里,老头儿立即闭嘴,自揭其短不是李淳罡的一贯作风。 卢白颉洒然一笑,伸出双指,在剑鞘上轻轻一抹,名剑霸秀出鞘一半。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细碎脚步声,女子喊了一声小叔,湖亭卢氏琳琅七玉中最年轻也是性子最闲散的卢白颉一脸哀叹表情,手指回抹,即将现世的霸秀古剑当下便归鞘,众人只瞥见一抹璀璨的湛蓝锋芒。卢白颉是卢氏上代家主卢宣化的幼子,比起这代家主嫡长子卢道林要足足小了二十岁,卢白颉是庶子出身,天资聪慧,只是淡泊名利,并不热衷于儒家三不朽,痴心剑道,至今仍未娶妻,自然便没有任何子嗣,他在卢府罕有露面,若说卢府内有分量的家族成员,谁与那寡妇真心亲近,卢白颉是唯一一个,没有子女的他很大程度上将徐脂虎当作半个女儿,许多祸事的苗头,若非他暗中扼杀,卢氏早就鸡犬不宁,不说别人,那父亲乃是姑幕许氏家主的女子,就做了太多次不干净的手脚。只是顾忌她的嫂子身份,加上怜悯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否则卢白颉怎会容得卢府出现这等丑事。 发生了中门被卸这样足以惊动泱州的大事,徐脂虎不管在卢府如何受制,还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这才确定是弟弟到了阳春城,除了他,谁做得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怪罪,徐脂虎哪里舍得!只不过卢府终归是自己名义上的家,闹得太僵不好,尤其是公公卢玄朗为了面子两字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哪个名士不爱惜羽毛?她朝卢白颉再撒娇一般笑嘻嘻喊了一声小叔,换来一个无奈表情,徐脂虎不与这府上少有好说话的长辈客套,跑出大门,所有彪悍轻骑都下马单膝跪地,恭敬说道北凉凤字营参见长郡主,徐脂虎没理睬,左看右看,没看到弟弟那张总是被她梦到的温柔笑脸,顿时无比失望,女婢青鸟已经可以勉强下路行走,只是脸色气态仍旧难看,刚要下跪,就被露出惊恐神情但很快掩饰掉的徐脂虎上前扶住,咬着嘴唇,放低声音问道:“凤年在哪里?” 青鸟轻声道:“殿下去了江心郡,说连夜赶回阳春城。” 徐脂虎一跺脚,红了眼睛呢喃道:“这个傻瓜!” 她深呼吸了一下,颇具威严道:“都随我入府。” 与卢道林卢玄朗同辈的卢白颉不拦着,谁敢拦?卢白颉这种豪阀子弟的显赫身份摆在那里,但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更是震慑人心。武评专门列出一份剑评,泱州湖亭郡卢白颉,赫然在列。评点卢棠溪剑意正大浩然,剑名虽含霸字,却是当之无愧的王道剑! 卢府庭院深深,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占地规模输给其余三大家族府邸,但此座接待过六位皇帝的拙心园却是名声最盛,园内湖石假山出自首席叠石大家之手,一山一峰,生气盎然,一石一缝,交代妥贴,被先皇赞誉别开生面独步江南,要知道江南园林甲天下,可见拙心园的独具匠心,匾额楹联雕刻花木石碑,更是不计其数。徐脂虎亲自带路,一路上与鱼幼薇言简意赅说些园林构造的精髓。卢白颉与捧剑书童殿后,恰好李淳罡和姜泥以及靖安王妃走在最后,今日并未出剑的卢白颉向老剑神询问了一些剑道疑惑,老头儿当年与半个晚辈羊豫章有些善缘,也就没如何端架子,而卢白颉虽说性格是典型的世族风气,但终究人如剑意,并不古板拘泥,相谈甚欢,卢白颉只是眼角余光轻淡瞥了一眼裴王妃,就再没有再看。 徐脂虎住在西北角落的写意园,院子不小,丫鬟却少到可怜,略显冷清,袁猛在内的凤字营都安排在隔得不远的两栋院子里,到了院门口,卢白颉再次作揖才离去。 进了院子,徐脂虎让贴身丫鬟二乔去端些冰镇梅汤来,坐下后,才问道:“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青鸟将芦苇荡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 青鸟平静娓娓道来,其中惊险,岂是简单一波三折可以形容! 徐脂虎的脸色随着跌宕而起伏,最后听到世子殿下安然无恙,才捂住胸口重重松了口气。 徐脂虎眼神古怪地转头望向到现在还没能坐下的裴南苇,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真是出息了,连王妃都敢抢! 整个下午至黄昏,写意园风平浪静,徐脂虎都在跟几位女子问些有关徐凤年的事情,尤其喜欢听一些糗事。对于卢府情理之中的平地起波澜,徐脂虎没那个好心情去热脸贴冷屁股。丰盛晚饭过后,知书达理的书童前来轻轻叩响院门,他出自卢府中最小的退步园,被泱州百姓视作剑仙的主人卢白颉其实住得不多,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带着这书童游山玩水寻访隐士。开门的是丫鬟二乔,不知为何,两个同龄人十分不对眼,此刻便有些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意味了。 见到二乔,书童冷淡生硬说道:“我家主人要见你家小姐。” 气氛本就古怪,这句话说出口后就愈发冷场。 二乔冷哼一声,丢下一句知道了,转身便走。 眼神清澈望着她的背影,书童偷偷流露出一丝懊恼。 坐在湖畔亭子里的卢白颉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少年已知愁滋味。” 徐脂虎走出园子,来到亭子坐下,有些愧疚说道:“这次给小叔添麻烦了。” 并半点无世家子陋习却有世族子孙古风骨气的卢剑仙摇头道:“给小叔添麻烦算不上,只是如此一来,你以后在卢府就更难做人了。” 徐脂虎无所谓道:“这算什么。无非就是在我面前笑得更假,在我身后笑得更冷。” 卢白颉叹息道:“先不说二管事卢东阳,世子殿下指使扈从在闹市行凶杀人,那些人品行再不济,也是湖亭郡的读书人,其中一位还是役门子孙,如果中门不卸,小叔还能去兄长那里说上几句,由卢府来出面摆平这烂摊子,大不了就是给那几个小庶族一些抚恤银子,以及几份官衙俸禄,仅是用银子买命任谁都有怨言,可正二八经的官职,大抵也能堵住嘴了,这等闹心违心事,为了你,小叔不介意出面破例一次。可拆去卢府中门,当着一整条街湖亭家族的面杀死卢东阳,二兄好面子,不落井下石,已算忍耐极限了。卢氏数百年沉浮,受过的屈辱其实不少,只是近百年坎坷渐少,今日受辱至此,恐怕家主都要动怒啊。” 徐脂虎默不作声。 卢白颉皱眉道:“脂虎,此时此地,就你我二人,小叔有些话就直说了。你这做世子殿下的弟弟,行事怎的如此不顾后果?当真一点不顾及京城那边的看法吗?须知你父王再权势如日中天,终究还是树立了张巨鹿顾剑棠这般可作王朝巨梁的政敌。再者,他这是要将泱州四族往北凉的敌对面推啊,许淑妃因你被贬入冷宫,若是皇帝陛下自己的想法倒还算好,若是皇后的意思,你觉得徐家在帝王心中还能剩下几分情谊?何况许淑飞是谁你还不知道吗,姑幕许氏这些年几乎可算是倾尽一族人力物力去给她铺路,遭此灭顶劫难,泱州四族,原本与我卢氏关系紧密的姑幕许氏,以后即便不会分道扬镳,也注定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共同进退,与当年泉儿的暴毙如出一辙,黑锅还得由你来背啊。” 徐脂虎抬头笑道:“习惯啦。” 卢白颉苦涩道:“你啊你。” 徐脂虎靠着红漆廊柱,眺望远方,柔声道:“我那弟弟去江心郡找那刘黎廷的晦气去了。” 卢白颉沉声道:“难道他还要胡闹不成?真不怕无法收场?万一被有心人煽风点火,就不只是沽名钓誉之徒蹦出来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整个江南道都要炸锅,你这些年还没看透所谓的江南道名士重名不重命吗?!” “知道啊,早就看透了。青州重利泱州重名嘛,江南道士子谁不推崇我公公当年那句‘大义所在,虽死重于泰山’。” 徐脂虎眯起眼笑了笑,道:“可是我这个弟弟,大概是我爹是北凉王的缘故吧,很多人拼了命都要攥在手里的东西,他都不怎么在乎的,可有些连贫苦人家都不那么在乎的东西,他却是最在乎了。小叔你与他说这些很有道理的金玉良言,他多半是听不进去的。” 有棠溪剑仙美誉的卢白颉喟叹道:“拦住他不入卢府,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轻松些,可真去拦,且不说拦不拦得住,你肯定第一个跟小叔翻脸。” 徐脂虎不顾礼仪地捧腹笑道:“小叔这剑仙做得真可怜。” 卢白颉望着这闺女的笑颜,眼神有些哀伤。 当年那心仪女子也是这般笑脸天然的,自己若是再坚决一些,少些自己嘴上的道德和大局,是否就不会有遗憾了。 世间哪来那么多如果? 卢白颉闭上眼睛。 不远处,是书童与丫鬟在针尖对麦芒地闹别扭,这两个孩子会不会也是在多年以后才懂得“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不寻常? 卢白颉离去后,徐脂虎便一直坐在凉亭中,枯等到深夜。 当那世子殿下出现在卢府外,白马拖着一具早已血肉模糊的冰冷尸体。 显然是从江心郡一路拖到了湖亭郡。 守在门口的卢白颉即使早有预料,见到这番场景,仍是感到无以复加的震惊。 徐凤年下马后,抬头望向卢白颉,因为大姐徐脂虎的缘故,他对这位棠溪剑仙并无恶感,只是看到卢白颉单手贴在剑柄上,以一把霸秀古剑拄地,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棠溪先生是想卖我几斤仁义道理吗?” 卢白颉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心中除了震惊还有疑惑。 这北凉世子如何来的身负重伤? 徐脂虎一路跑,将丫鬟二乔远远丢在了后头,冲出卢府大门,离了很近,停下脚步,笑眯眯道:“呀,我们姐弟又闯祸啦。” 她并未察觉到徐凤年背后,是一整片的鲜血淋漓。 骑马拖尸过城门时,如一尾壁虎贴在孔洞顶壁上守株待兔的刺客一击得手,几乎刺碎了他的脊柱。 但徐凤年只是红着眼睛怔怔望着她,柔声说道:“姐,我们回家好不好?” 第144章 写意园,徐脂虎的私闺中渗出一股血腥气,连三座多加了上品龙涎香饼香球的紫烟檀炉都遮掩不住,徐脂虎脸色苍白望着正在给徐凤年把脉的李淳罡,世子殿下上半身裸露,趴在床上,脊柱部位血肉模糊,老剑神露出一脸惋惜,吓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徐脂虎泪珠啪啦啪啦往下掉,双手捂住嘴都不敢哭出声。 才在鬼门关逛荡一圈的徐凤年看上去并不像濒死之人,没好气道死不了,李淳罡点点头说道:“是死不了,可惜。手刀再进一寸,就是大罗金仙都救不了,现在嘛,皮外伤。可是那个杀死王明寅的少女杀手?” 徐凤年阴沉着脸嗯了一声,带着大戟宁峨眉魏叔阳以及五十轻骑赶赴江心郡,一开始就跟两位扈从说好了要引蛇出洞,但没料到这养大猫的姑娘耐心实在太好,从阳春城到江心郡一个来回的路途中,世子殿下处心积虑卖出那么多破绽都不抓,等入了城门,徐凤年刚刚松口气,那出人意料跟壁虎一般贴在阴暗壁顶上的杀手轻轻坠下,一击得手,所幸她似乎没有预想到世子殿下已是大黄庭四楼,若是芦苇荡的徐凤年,就要被她一刺当场敲碎脊柱,但接连几刺杀未果,恼羞成怒的呵呵姑娘在城门孔洞中马上展开追击,徐凤年脚尖踩在侧壁上,她紧随其后,正要递出第二刺,宁峨眉短戟已经掷出,魏叔阳也身形如鹞子掠起,白马义从纷纷抬出开山弩,她见势不妙,并不恋战,从内门墙孔溜出,纤手五指凿入城墙就跟切豆腐一样,几个跳跃,瞬间没了身影。 途径雄宝郡时,溪畔马匹饮水,闭息久候的她也曾出手一次,从溪底冲出,不过当时李淳罡离得不远,瞬间便有剑气奔袭而至,没有给她近身的机会,众人只看到这少女匿入水中,游鱼一般消逝,密密麻麻的骤雨弓弩与短戟都无法伤其丝毫。 真是附骨之疽! 徐凤年安慰道:“姐,真没事。” 放下心中巨石的徐脂虎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啪一下狠狠一巴掌摔在他屁股上,“没事没事,这还叫没事!你这德行,晚上姐怎么跟你睡一张床上说悄悄话!” 李淳罡脸色古怪,本想调戏两句,但想想还是作罢。以徐凤年的小心眼,不敢跟自己怄气,指不定就要把气撒在姜泥头上,真他娘的是一物降一物,老夫也有今天,没天理了。恋恋不舍起身离开香喷喷的闺房,房中青鸟与丫鬟二乔也都识趣闪人,只剩下这对打小便关系亲密的姐弟俩。虽说是外伤,但皮开肉绽的,也不好受,徐凤年正想偷个闲休憩一番,就察觉到不对劲,既是无奈又是愤懑道:“姐,你脱我裤子做啥,那里没伤到!” 徐脂虎一点没当姐姐的悟性和架子,娇滴滴柔声道:“凤年啊,姐不放心,还是看一看为好。这里没外人,你脸红个什么。” 徐凤年伸手誓死护住腰带,扭头怒道:“姐!都多大的人了,别这么没羞没臊好不好!” 徐脂虎故作一脸幽怨,好一幅泫然泪下的凄凉神情,要是道行浅的,如江南道那帮学子名士,见到这个还不丢了魂,可徐凤年跟这大姐朝夕相处那些年,还会不知道她的伎俩?一点都不敢放松手劲,生怕一下子就给她得逞了,姐弟两人僵持不下,徐凤年求饶道:“姐,算我求你了行不,没你这么趁火打劫折腾伤患的。” 徐脂虎悻悻然缩手,不过没忘记再拍了世子殿下的屁股一下,轻笑道:“呦,挺翘,练刀就是好,这体魄架子硬是要得。等你伤好了,肥水不留外人田,可得好好让姐把玩把玩。” 徐凤年头疼道:“你再这样,我明天就去二姐那里了。” 徐脂虎俯身,妩媚如狐仙的美艳脸庞凑在世子殿下附近,吐气如兰,哼哼道:“没良心的家伙,你说家里谁最疼你宠你,小时候是谁尿床,又是谁偷偷帮你洗被子?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徐凤年转头近距离望着这张很难被外人看出端庄贤淑的脸庞,轻声道:“姐,为什么不跟我回家?” 徐脂虎干脆蹲在床头,托着腮帮凝视着这个才入阳春城便大开杀戒的弟弟,温柔道:“这就是姐姐的家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要不怎么会有覆水难收的说法,姐就算回北凉,也只是算省亲,不算回家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徐脂虎伸手抚摸着这个为了她不惜在江南道上四面树敌的家伙,看了那么多年,总是看不腻看不烦呢,轻轻道:“家里小叔,就是那位棠溪剑仙卢白颉说你倒行逆施,不成气候,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凤年有多喜欢姐,姐当然是知道你的心疼的啊,在城内杀搬弄唇舌的无聊士子,去江心郡把那刘黎廷活活拖死到湖亭郡,你除了想给姐出口恶气,其实也是想逼着姐在江南道没办法再呆下去,好跟你回北凉,对不对?你这个傻瓜,姐在哪里不是你的姐,真回到了北凉,就能开心了?以后等你二姐从上阴学宫回去,还不得天天跟她为了你争风吃醋呀,姐说大道理总没能说过她,才不乐意受这个气。这次你舍近求远先来看姐,她这个连你喊声二姐都要不开心的家伙,还不得气坏了。” 徐凤年赌气地哼了一声。 徐脂虎伸手捏了捏这张棱角愈发分明的脸庞,笑道:“长得是越来越有味道了,其实还是个孩子。” 徐凤年刚想说话,徐脂虎摆摆手道:“睡吧睡吧,别赶姐走,姐好好看看你。” 徐凤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世子殿下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大姐就趴在床头睡着了。苦笑着起身,后背伤口已经结痂,伤势痊愈的速度不可谓不惊人。虽说离金刚境还有很大距离,但比起寻常武夫身体,已有巨大优势。徐凤年起床的声音没吵醒徐脂虎,倒是把睡在隔壁的侍寝丫鬟二乔给惊动了,尽心尽职的女婢,大多都睡意不深,她随意披着外衣便小跑进来,酷暑天气,她本就穿得清凉,初长成的身段婀娜多姿,长得婉约,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水润灵气,体态偏向轻清,否则京城达官显贵也不会家家户户养瘦马了,这江南道调教出来的瘦马与西楚腴姬并称双绝。徐凤年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这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动作小些,她看了眼世子殿下的赤裸上身,小脸涨红,迅速低头,生怕逾了规矩,越是高阀豪族,规矩条框便越是森严,主子们也都性格迥异,下人自然不敢侍宠而傲,过雷池一步,何况丫鬟二乔听多了小姐嘴里的北凉世子骄横行径,加上昨天那场风波,就更不敢有任何马虎了。小丫头本以为这世子殿下到了湖亭郡,最多就是见过了小姐以后去江心郡揍一顿那个妻管严的诚斋先生,她的小脑袋想破都想不到殿下会把刘黎廷给用骏马从江心郡拖尸拖到卢府啊。 徐凤年拿起床头一只羊脂玉瓶,压低嗓音轻笑道:“二乔,帮忙涂抹药膏,后背我够不着。” 小姑娘颤抖着接过玉瓶,倒了倒香气扑鼻的药膏在指尖上,抬脚坐在床边,红脸红耳红脖子地轻柔涂抹在世子殿下的后背上,指尖触及肌肤时,娇躯一颤,少女脸上的晶莹肌肤几乎能滴出水来,只是当她看到殿下后背除了新伤,还有一些分明有些时日的旧伤痕时,只觉得触目惊心,不敢想象为何如此家世煊赫的殿下都会伤痕累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小丫鬟二乔在庭院深深如王侯的卢府,尤其是幸运地在徐脂虎庇护下,如何能体会庙堂江湖的阴险跌宕,对她而言,小姐一餐少吃了些米饭或者中暑了着凉了便是顶天的大事了,像被悍妇扇了一耳光,她便要拼死也要给小姐报仇还恩去,大体来说,二乔是幸运的,能够碰上徐脂虎这么个护短的寡妇主子,都不需担心被主子的男人轻薄这类事情,世族高门里头,有几个如她这般可口诱人的侍寝丫鬟能保持完璧之身,早就被偷吃或者光明正大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闺房私趣,便是道德楷模的圣贤大儒也不能说什么。 徐凤年在她帮忙下穿上一身崭新衣衫,悄悄下了床,笑道:“二乔,我出去透透气,你候着我姐便是,让她自然醒好了。” 二乔胆怯羞涩地嗯了一声,这时才偷偷发现世子殿下身材修长,比起江南道男子都要高出许多呢。 徐凤年走出屋子,青鸟站在院中,主仆两人离开写意园,沿湖散步,徐凤年看到棠溪剑仙卢白颉早已坐在亭中,不知是否在等自己,徐凤年不假思索走去。卢氏琳琅七杰,卢白颉年岁最小,因为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就并未分家而出,住在了退步园,因为家主卢道林在京城担任国子监右祭酒的清贵位置,这栋卢府中大小事务一般都交由卢玄朗处理,棠溪剑仙一般不理俗事,但越是如此,在大事上越一言九鼎,连嫡出掌握卢氏大权的卢道林卢玄朗两人都要重视这位庶出弟弟的意见。 卢氏七杰,除去这三位,有一人潜心修道,一人遁入释门,其余两人都在泱州为官,皆是正四品,地方上的正四品,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方大员,远比京师清水衙门的正四品甚至是从三品还要吃香,虽说京官一直在骨子里轻视外地官员,但真正想要入阁掌部的当红官员,大多要在从四品时主动外放到地方,多则六年,少则三年,积攒了足够资历人望再返京城,才算是真正成为王朝的栋梁之臣,本来以卢白颉才华,可以成为卢氏仅次于家主卢道林的主心骨,没奈何棠溪剑仙无心仕途,反倒是与家族六位兄长的关系都十分融洽,与谁都说得上真心话,其余六人相互之间大体上关系和善,却难免有些深层次的不睦,像亲手创办白松书院的卢玄朗就不太看得起两位做官的弟弟,学院里士子聚众清谈时,曾带头抨击时政,将两人批判得体无完肤,因此这位白松先生与两个务实治政的弟弟可以称作道不同不相为谋,尤其是在浩浩荡荡的洪嘉北渡中,卢玄朗对于卢氏吸纳诸多名声不显的中下士族子弟,相当不满,私下贬斥为南方沆瀣蛇鼠窃居卢氏高梁,只是家主仍是兄长卢道林,卢玄朗也只能发发牢骚。 入了亭子,徐凤年行晚辈礼,毕恭毕敬道:“凤年拜见棠溪先生,昨晚误以为先生要拦阻入府,情急之下言语不敬,望先生莫要怪罪。” 卢白颉冷淡道:“世子殿下言重了。不过本人没有几斤道德仁义可供贩卖,不知殿下入亭所为何?” 徐凤年笑道:“大姐这些年一直说棠溪先生的好,今日是来跟棠溪先生讨打的,刚好凑巧负了点伤,想了想先生下手会轻些。” 卢白颉明显愣了一下,泛起一点笑意说道:“殿下这泼皮无赖的脾气,倒是跟你姐如出一辙。” 徐凤年说道:“我们姐弟都是跟徐骁学的。” 卢白颉是第一次从人嘴里直截了当听到徐骁二字,江南道上,高士名流再言谈无忌,最多也就是以北凉那大蛮子代称,敢说徐瘸子的极少,撑死也都是在私密场合,更别提对徐骁直呼名讳了。卢白颉笑了笑,道:“殿下还要呆多久?打算再杀几个江南道士子?” 亭中剑意横生。 青鸟皱眉,就要踏入亭中,徐凤年摆摆手,拦下这枪仙王绣的女儿,面朝棠溪剑仙平静说道:“他们不惹我就好。我又不是魔头,吃饱了撑着就要杀人。饱暖思淫-欲还差不多。” 卢白颉冷笑道:“殿下就不怕给仍在京城的北凉王惹麻烦吗?” 徐凤年摇头笑道:“棠溪先生有所不知,我若是心平气和来了江南道,再云淡风轻离开江南道,由着那帮读书人编排我大姐,徐骁才真的要动怒。杀刘黎廷也好,杀士子也罢,江南奏章如雪片飞往京城,徐骁头痛归头痛,其实很开心,以后回了北凉,指不定私下还要骂我为何才杀了这么几个。” 卢白颉无奈叹道:“殿下你这一家子。” 只是棠溪剑仙浅淡笑容中分明多了一份真诚。 徐凤年望向湖水,道:“我姐还是不肯回北凉,她说这里就是她的家。这个家有什么好的,棠溪先生教我。” 出乎意料,卢白颉没来由哈哈笑道:“不好,的确是一点都不好。可惜这个家我说了不算,否则早就让你姐滚回北凉了,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我出门游山玩水都不痛快。” 徐凤年立即对这泱州剑仙好感倍增,咧嘴笑了笑,有那么点顽劣晚辈与开明长辈相处的味道了。 第145章 徐脂虎醒来时寻觅弟弟的身影,结果出了写意园,就看到亭子中两家伙面红耳赤大眼瞪小眼,女婢青鸟见到长郡主后,行礼时嘴角带笑,这让徐脂虎松了口气,以为亭子里两人就要大打出手了,棠溪剑仙似乎没能争执胜出,冷着脸挥袖离去,徐脂虎看到一脸无辜的弟弟,好奇问道:“这是闹哪一出?小叔该不是要去拿霸秀剑伺候你了吧?” 徐凤年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说道:“没呢,在跟先生聊洪嘉北奔的事情,有些分歧,说着说着就变成吵架了,想必还不至于要刀剑相向,顶多晚些时候再论战。也就是棠溪剑仙,换作别的江南道名士,我早就拿刀砍杀一通了。” 徐脂虎伸出手指点了点弟弟的额心,“你呀你呀,也不知道在长辈面前装得温良恭俭些。” 徐凤年等大姐坐在身边,眯眼问道:“那卢玄朗还在做缩头乌龟?” 徐脂虎丢了个媚眼,语重心长道:“规矩,规矩呢,别没大没小,记住了,下次见着面别摆张臭脸。卢府好歹是正二八经的大族,不是人人都像小叔这般好说话的。” 徐凤年不置可否,只是白眼。徐脂虎拇指肚在他额心摩挲着,啧啧称奇道:“昨晚摸了一晚上,都没能把这好看的紫印抹去,八成是真的了。姐以后可以化这妆,好看,说不定可以风靡江南道。” 涌起一股无力感的徐凤年无言以对,轻轻拍掉她揩油的手指。 徐脂虎问道:“饿了没,要是身体撑得住,姐带你去报国寺吃斋饭去,滋味极好。” 徐凤年点了点头,这一趟出卢府,除了闲情逸致的姐弟二人,鱼幼薇并未出行,青鸟被他按在府上好生休息,于是就只喊上了魏叔阳宁峨眉以及老剑神小泥人四人,凤字营轻骑都被留下来,不过靖安王妃仍是被丫鬟二乔去喊了起来,裴王妃好不容易在出襄樊后有了像样的床榻睡觉,恨不得一觉睡个几天几夜,起床时颇不情愿,上马车时还睡眼惺忪,显然是没睡饱。一行人分乘两辆马车,马夫分别由大戟宁峨眉和老剑神担任,本意要避开的裴王妃被徐脂虎点名留下,车厢内除了姐弟就只有这位从高高枝头跌下的她,而徐脂虎打量她的眼神十分不客气,啧啧道:“不愧是胭脂榜上的美人,连我这女子看了都要动心。” 徐脂虎伸手就要去捏靖安王妃的凝脂肌肤,被神情冷漠的裴南苇不卑不亢地躲开,她对这位连青州都骂声喧嚣的无德寡妇,恶感说不上,好感肯定欠奉。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敢表露出来。徐脂虎见她躲开,有些无趣,转头一脸坏笑问徐凤年:“尝过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没,你想要,晚上让裴王妃睡你那里,只要别来祸害我就成。” 徐脂虎放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沉甸甸的胸脯乱颤,一点不顾忌地趴在徐凤年肩头上,气喘吁吁地媚笑道:“算了算了,姐还是乐意跟你睡一起,与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磨镜子,虽说也不差,可哪里比得上跟你同床共枕。” 靖安王妃眼神震惊,看待这对姐弟有着毫不掩饰的憎恶,显然是信以为真他们之间有那有悖伦理的背德关系。眼神一冷的徐凤年拿绣冬刀鞘重重拍了下她的脸颊,徐脂虎唯恐天下不乱,彻底依偎在世子殿下怀中,津津有味望着这位靖安王妃,这姿态,哪里像是姐姐,分明是如同内宅里争风吃醋的妻妾,得宠后耀武扬威给手下败将看呢,徐凤年心中叹气,但既然是姐姐胡闹,就由着她去了,她开心就好,至于一脸厌恶的裴王妃心中所想,关他何事?徐脂虎得寸进尺,双手搂着徐凤年脖子,不肯安分守己地拿脚蹭了蹭脸色寒霜的裴王妃,笑道:“王妃姐姐,要不妹妹教你一些受益终生的狐媚手段?这女人呐,床下端着架子是好事,到了床上还如此,可就要惹男人厌了。姐姐都这般岁数了,若再放不开,可不就是浪费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本钱了吗?” 姐姐妹妹四字,徐脂虎咬字极重。听在裴王妃耳中,自然十分刺耳,尤其是那三十四十的说法,相信再豁达的女子,都要揪心啊。 布衣木钗的裴王妃板着脸,撇过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徐脂虎惋惜道:“漂亮是漂亮,就是不懂半点风情,难怪我弟弟这种端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家伙都对姐姐你不下筷子。” 徐凤年终于出声道:“好了,姐,你就别吓唬这位贞洁烈妇的靖安王妃了,再说下去,她就要吞钗自尽了。” 徐脂虎故作惊讶道:“瞧不出王妃姐姐这般刚烈啊。” 徐凤年笑道:“王妃,要不你吞钗给我姐瞅瞅?” 裴王妃眼神凄离,咬着牙背对着他们,脸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徐脂虎在世子殿下耳畔悄悄道:“原来也是可怜人。” 徐凤年不置可否。 来报国寺来得早,寺门还未开启,十几拨香客都在寺外歇息闲谈,大多都是湖亭郡里的熟人,当看到寡妇徐脂虎下了马车,立即闭嘴不语,相比前段时间的看戏心态,昨天波澜过后,湖亭郡别的县城还好,阳春城里所有消息灵通的士族门阀却早已被那世子殿下的手段给震骇得喏喏无言,当街杀士子后,横冲直撞驱散城内数倍人数的甲士,据说连卢府的中门都给拆卸了,当晚又将诚斋先生拖尸入城再抛尸门口,这等行径?岂是惨绝人寰可以形容?城里家族的老辈们连夜起身,与世交们挑灯夜谈,都痛心疾首说这是泱州百年不遇的耻辱,传言州内对待豪阀手腕最是铁血的郎将董工黄已经得到命令,今天就要从州府带六百精锐赶来阳春城,谁不知道这初上任便杖杀姑幕许三公子的董郎将与庾氏关系很深?更是顾剑棠大将军昔日的心腹爱将? 寺门紧闭,徐凤年下车后,看见寺前贴着山根有个小巧玲珑的方池子,泉边绿树相拥,又有一株盘虬奇怪的古松。徐脂虎亲昵挽着他的手臂走去,池里一侧各有石雕龙头,龙口里一滴一滴淌着泉水,水倒是清,池底里香客丢下的散落铜钱清晰可见。徐脂虎捡起一根枯枝,蹲下去搅动泉水,停下时水面上就会出现一条细如银丝的分水线,抬头笑道:“看见没,据说这是山水和泉水两种水质轻重不同混淆一起而产生的景象,有意思吧?” 徐凤年蹲下去,想要伸手到水里捡起几颗铜板,被徐脂虎拿树枝一拍,笑骂道:“你穷疯了啊?” 徐凤年仍是捡起了一枚铜钱,两指捏住,嘿嘿笑道:“能省则省嘛。” 站起身,寺外空气清新,鸟声鸟鸣一声递一声,抬头望去,寺中绿意一层高一层。收回视线,身边那棵古松果然生得不俗气,粗壮主干左折右旋,苦苦弯作数叠,扭曲如一条卧龙,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老剑神和姜泥便在树下站着,羊皮裘老头儿叹道:“天意如此太有情,可出于人力的话,则太过于无情了。” 徐脂虎拿树枝指了指古松,跟徐凤年解释说道:“当地人都喊他卧龙松,说折一枝都会流出血来,不过我倒是没见过谁真去做这事。” 徐凤年笑道:“我去试试看?” 徐脂虎瞪眼道:“你敢!” 徐凤年撇撇嘴。 一旁二乔看到这场景,温婉一笑。世子殿下果然是跟小姐很相亲相爱呢。兴许是被瞥见了偷笑,徐凤年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吓得婢女赶忙躲到徐脂虎身后,小姑娘心如撞鹿,好像不是怕,只是被什么轻柔挠了一下,就再安静不下来。徐脂虎转头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小丫头,会心笑了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自家弟弟的女子。但明面上徐脂虎还是妩媚白了一眼无心之举的徐凤年,拿树枝挥了挥,仿佛是警告他别在佛门净地沾花惹草。 寺门缓缓大开,两个小和尚合手行礼。只是今天厢房提供香客斋饭的地方,徐脂虎一行人落座后,就再没人敢进去,徐凤年这一桌徐脂虎坐着,加上九斗米老道魏叔阳,还空了条凳子,丫鬟二乔和武将宁峨眉都站着,靖安王妃有自知之明,加上来的路上实在是被欺负得惨了,更是不会坐下。徐脂虎是喜欢热闹的人,就让坐在隔壁桌的姜泥喊来,小泥人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走近后被徐脂虎拉在身边长凳上坐下,笑眯眯道:“姜泥,真是越长越俏了,你这妮子小时候就长得好看,那会府里也就你能跟凤年比了,我起先还担心女大十八变,怕你长大了就不好看,现在看来是瞎操心了,来,跟姐姐说凤年欺负你了没。” 小泥人在世子殿下和老剑神面前挺泼辣的一妞,此时竟红着脸不说话。 徐凤年拆台笑道:“脸红了,难得难得。” 姜泥没怒目相向,但桌下抬脚就踩下去。 世子殿下一抬双脚,嘿嘿笑道:“我躲我躲躲,就你还想跟本世子过招?” 有徐脂虎在场,姜泥就没如何嘴皮动作。 徐脂虎柔声笑道:“看样子是经常肯定被欺负了。没事,回头我就帮你收拾他。” 小泥人低着头不说话。 徐凤年嘀咕道:“是我姐还是她姐啊。” 徐脂虎抬手作势要打,世子殿下侧了侧身。她爱怜地摸着姜泥这小妮子纤细肩头,“姜泥,听说你出北凉后就给这无赖读书?这是好事儿。这段时间嘛,来给姐姐读王东厢的《头场雪》,价钱加倍,都从那家伙口袋里掏,他不敢不给。” 姜泥抬头重重嗯了一声,是这个月里破天荒的笑脸了。 徐凤年大煞风景调笑道:“酒窝,两个小酒窝,哈哈,被本世子看到了!得,双倍价钱就双倍,值了。” 姜泥立即板着脸,但眼中还是笑意,自然都是因为徐脂虎,跟那混帐没半文钱的关系。 徐脂虎笑道:“咱们的小姜泥笑起来最好看了,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比不得。所以要多笑笑,不容易老。” 隔壁桌翘着二郎腿的羊皮裘老头儿笑呵呵道:“徐小子,你这姐倒是没白生这身段,心肠比你好多了。” 徐脂虎搂着小泥人,扭头妩媚一笑,“就冲李剑神这句话,回头好酒十坛。” 老剑神竖起大拇指,赞道:“豪气!这酒老夫喝定了,这些天在江南道上谁敢与你过意不去,老夫第一个跟他不对付。” 徐凤年苦恼道:“怎么觉着就我不是个东西。” 在徐脂虎怀中的姜泥笑道:“你才知道啊。” 徐凤年惊喜道:“瞅瞅,又有酒窝了!” 姜泥转过头,正要板起脸,被徐脂虎拿手指轻柔戳了戳能醉全天下男子的小酒窝,低头打趣道:“你这可爱妮子,姐姐舍得让那家伙离开江南道,都要舍不得让你走了。” 徐凤年伸出手,啪一下把手拍在姜泥身前桌子上,缩手后,是那枚从泉水中捞起的铜钱,厚颜无耻道:“送你了,豪气不豪气?” 姜泥犹豫了一下,大概是看在徐脂虎的面子上,伸手拿起铜钱,握在手心。 斋饭送上来后,徐脂虎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说道:“今天报国寺有一场王霸之辩,要不要听?” 徐凤年无所谓道:“随你。” 徐脂虎加重语气道:“听可以,不许打打杀杀。” 徐凤年埋头啃着一个素包子,说道:“放心好了,棠溪先生肯定会盯着我的。” 吃过早饭,徐脂虎带着他去看报国寺里的牡丹,姜泥与李淳罡走在最后,小泥人趁人不注意,摊开手心,偷看了眼满是汗水的铜钱,然后赶紧握紧,跟做贼一般。 看似左右张望的老剑神心中哀叹,娘咧,你这傻闺女,这辈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了。 敢情小小一枚铜钱,就比老夫毕生的剑道造诣更值钱了? 第146章 报国寺里大多数牡丹花期已过,姚黄魏紫两种贡品牡丹争芳斗艳的盛景不再,只留下一些品质相对平庸的仍有绽放,如叶里藏花导致风情清减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报国寺牡丹比起北凉王府还是称得上辉煌,光是在寺中转悠赏景,就耗去一个半时辰,离午饭还有段时间,一行人在一间雅致禅房品茶,明明是寺庙,煮茶的是一位曼妙道姑,两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庄老学说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团清谈话题的重要枝干,许多世族豪门的妇人都有潜心黄老的风雅习气,只不过道姑出现在禅房,还是有些古怪,她约莫三十来岁,生得红-颊长眉青,长得便很有修道人的清气,经过大姐徐脂虎与她的言谈,才知道这本名许慧扑的女子出自姑幕许氏嫡系,若非如此,也没办法在往来皆名流的报国寺山后独有几亩茶山。 许慧扑算是徐脂虎的半个闺房密友,大概是两女同为寡妇的缘故,这些年走得比较近,这名女冠兴许是爱屋及乌,对徐凤年也相当客气,她煮茶时虽说话极少,大多都是与徐脂虎寒暄,但偶有视线与世子殿下相触,都会眉目含笑。茶罐是只玲珑锡瓶,贵在严实,而且锡性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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