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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最心疼一把象牙梳子,总是藏起来,生怕被徐凤年拿去卖了换钱,但是愿意借我梳头发哦,反正我和老黄交情老好老好了!” 只要李子心情好,小和尚心情就好。 即便李子是为了老黄,甚至是徐凤年而心情变好,小和尚都无所谓。笨南北嘛。 小姑娘突然拿手指敲了敲小和尚脑袋,教训道:“谁让你喊我李子的?!” 小和尚抱头道:“徐凤年都这样喊。” 小姑娘恼羞成怒道:“你是他吗?!会一样?” 小和尚怯生生道:“好的,东西。” 小姑娘咬牙切齿道:“也不许喊我东西!吴南北,你这个笨南北!” 小和尚识相闭嘴。她是真生气了,否则也不会喊他全名,吴南北。因为师父以往总是揪着李子的辫子,谆谆教导她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不许喊出家人出世前的本名。唉,没啥大优点的师父也就在这一点比较拿得出手。 李东西。 吴南北。 小和尚脸上虽然拘谨,其实内心在开心地想:你是东西,我是南北,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可怜徐骁直到小姑娘小和尚出城才能在自家王府冒头,与徐凤年坐在湖心亭,只有父子两人,连陈芝豹都没有在场。 大柱国六个义子,陈芝豹,袁左宗,叶熙真,姚简,齐当国,褚禄山,性格迥异,世子殿下与他们的关系也各有微妙,徐凤年打小就跟陈芝豹不对路,以前对袁左宗齐当国这两位冲陷无敌的武将也无好感,最近一年关系改善太多,喝过几次酒。至于儒将叶熙真始终与世子殿下关系平平,倒是精于青囊术的姚简,跟徐凤年一向能够说上话,年少世子当年最喜欢看姚简啃土点穴,总觉得十分有趣。那滚圆滚圆的禄球儿不用多说,卑躬屈膝得跟他是徐凤年亲生儿子差不多,没人怀疑世子殿下若要他杀了家中妻儿,这禄球儿会皱一下眉头。 徐骁得意道:“在城门附近遇见你二姐,她这次没骂我,老爹可厉害?” 徐凤年郁闷道:“不骂你那是因为二姐都在跟我怄气,她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堂堂大柱国徐骁倒像是村野农夫耍赖道:“这个我不管。” 徐凤年气道:“你都不知道把二姐拉住,好歹在家里过年?!” 徐骁撇嘴道:“那我岂不是讨骂?” 徐凤年摇了摇头,一肚子闷气,深呼吸一口,问道:“我前两天摆出那场违制的歌舞,没事吧?” 徐骁讪讪道:“没事没事,哪能次次碰上皇帝驾崩。” 徐凤年哼了一声。 徐骁只好陪着笑。 徐凤年十四岁那年,先皇出奇暴毙,朝野上下哀悼期间,世子殿下竟然在黄鹤楼下大歌大舞了一场,整个北凉都给惊吓得傻眼,大柱国一身尘土赶回王府就要杖打这个混帐儿子,最后还是没舍得下手,只是把乐坊两百余人全部拖出去斩首示众。那时新登基的当今天子展现出宽厚一面,只是口头训斥了几句,以徐凤年年少无知为由,压下了满朝文武和天下士子的非议,才三年后,便又有将那顽劣北凉世子招为乘龙快婿的意图,全天下更是哗然不解。 徐凤年问道:“二姐的剑术到底如何了?” 大柱国笑道:“比你引来的南宫先生还是要差半筹。” 徐凤年惊讶道:“知道二姐剑术不俗,可竟然如此超群?” 大柱国引以为傲道:“渭熊这妮子,做什么都是要争第一的性子,绰号黄龙士那个乌龟王八蛋,迟早有一天要被你二姐当作垫脚石。” 徐凤年肩膀扛绣冬,双手捧着后脑勺,靠着红漆金粉雕龙的大亭柱,懒洋洋道:“要不把我二姐和白狐儿脸凑一对,想来想去,也就他们两个比较般配。” 大柱国白眼道:“这话你对两人任何一个说去,都要讨打。一柄红螭,一柄春雷,有你受的!” 徐凤年叹气道:“确实是打不过啊。” 大柱国放低声音道:“我手头倒是有个高人,你有本事就收下。” 徐凤年皱眉下意识问道:“有多高?” 大柱国伸出两只手,“全天下,真真正正能排进前十。四十年前可以排前三甲,二十年前的话,前五肯定没问题。” 徐凤年苦笑道:“岂不是比老黄还要高了?” 徐骁笑了笑。 徐凤年问道:“他被你藏在哪里?” 徐骁指了指听潮亭,神秘道:“亭子底下镇压着。我为何建造此亭,你师父为何在此,都是因为这个百年一遇的老妖怪。” 徐凤年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道:“就凭我这身初出茅庐的三脚猫功夫,去送死啊?” 徐骁点了点头,“不急。那老妖的戾气还没被磨光,现在任何人去了的确是送死。”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那我以后都不敢去听潮亭了。” 徐骁笑道:“可以去。” 徐凤年坚决道:“打死不去!” 第42章 徐凤年去武当前以为排到第十一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天底下杀人放火最厉害的十人,上山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有些隐于山林,有些不屑上榜,有些深藏不露,所以徐骁说那个被听潮亭镇压的老魔头是一双手数得过来的高手,便知道这尊大妖一旦放出去亭外,就没人能挡得住他兴风作浪,徐凤年掂量了一下,恐怕只有老黄和湖底带刀老魁加在一起才行,可老黄死了,剑匣都在竖在武帝城头被人笑话,白发老魁走了,以他的脾气,哪里愿意给世子殿下做马前卒,徐凤年一个人能有几斤几两去降妖伏魔? 扳手指算一算亲眼见识过手段的,武当掌教王重楼肯定算一个,剑痴王小屏大半个,骑牛的能算半个?王府内那批守阁人大概只能算小半个了。 徐凤年望向听潮亭,猜测老妖物的身份来历,没有头绪,笑问道:“王府上到底还有哪些宝贝,都别藏着掖着了,跟我透个底?” 徐骁喝了口滚烫黄酒,抹嘴道:“差不多没了,都是我积攒半辈子的家底,还不够你折腾?” 徐凤年嘿嘿笑道:“就没啥传家宝?” 徐骁苦闷道:“有倒是有,可那等我死了才能送你,不到山穷水尽家徒四壁,哪能随便搬出来。” 徐凤年轻声道:“都快过年了,说点吉利话。” 徐骁望向平静湖面,似乎觉得乏味,撒了一把饵料,引来一幅锦鲤翻滚的鲜艳画面,这才感慨道:“身子骨不如从前啦。年轻的时候三四斤牛肉就着酒下肚毫无感觉,烤全羊能一次性解决半头,现在啃不动了,看见油腻就反胃。” 徐凤年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种千夫所指的大恶人,就算没一千年,活个一百岁总没问题吧?” 徐骁没有出声。 徐凤年坐直身体,抓了把饵料准备抛入湖中,湖心亭四周因为徐骁第一把早就聚集了几百尾游曳鲤鱼,所以世子殿下才有抬手动作,便有百来尾贪食锦鲤跃出湖面,以前徐凤年无聊,会捧着几大盒饵料划船而行,那种铺天盖地俱是鲤鱼的风景,才最旖旎壮观。昨天带着小姑娘便爽爽快快大玩了一次,她一半惧怕一半惊艳,表情十分生动有趣。因此这些年北凉纨绔与世子殿下争花魁抢青倌,板上钉钉的自取其辱,只不过她们假若有幸进入北凉王府,徐凤年最多是给她们一小盒鱼饵,他往往在一边看戏,并不奉陪。 年末,在九华山敲完钟,吃过不温不火的年夜饭,徐凤年来到芭蕉院,鱼幼薇坐在窗口逗弄武媚娘,这只白猫愈发肥胖了,雪球一般,煞是可爱。 徐凤年伸出绣冬刀鞘,武媚娘便乖巧抱住。 徐凤年提了提,啧啧道:“该有十斤重了,以后就叫武胖娘。” 鱼幼薇抱过憨态可掬的武媚娘,瞪了一眼不解风情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坐下后,拿了块桂花糕丢到空中,仰头,刚好掉入嘴中。这糕点是鱼幼薇亲手调制笼蒸,别有风味,一出世便深受王府上下欢迎追捧,王府有桂树百株,清秋时节,她便采摘了新鲜桂花,绞汁去渣挤去苦水,用上好蜜糖浸泡,小心密封窖存起来,等到制糕时,再拿出来,桂花糕入口即化,细软滋润,吞咽酥滑,这味道,徐凤年很喜欢,连带着看向鱼幼薇的眼神,都有点深意。不再做那花魁不再做那鱼玄机的她被看得紧张兮兮,抱紧了武媚娘,一不小心将丰腴胸脯给挤压得厉害了,大半个滚圆的弧度相当诱人。 徐凤年含糊问道:“等不急了吧?” 鱼幼薇挑了下眉头,只是发出一声软腻鼻音:“嗯?” 徐凤年笑道:“我就知道。” 鱼幼薇给徐凤年的自说自话弄糊涂了,问道:“知道什么?” 徐凤年身体倾斜靠向她,笑眯眯道:“天色不早了。” 鱼幼薇没有作小女子状的面红耳赤,更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摸了摸武媚娘的脑袋,细声细气道:“还没怎么的,整座梧桐苑就瞧我不顺眼了,你能吃到这桂花糕,可是我在桂花树下磨破了嘴皮才跟一个丫头央求来的,要是在这里过了夜,我跟武媚娘岂不是要去喝西北风了?” 徐凤年笑道:“那丫头是绿蚁还是黄瓜?回头我说她去。” 鱼幼薇笑了笑,笑里藏刀,却很点到即止地没有去背后出刀。 徐凤年伸手点了点鱼幼薇额头,动作温柔,笑道:“你跟那帮小丫头赌气作甚,这样不好,女人大气才能让人心动。” 鱼幼薇愣了一下。 徐凤年起身伸了个懒腰,把剩下半盒井然静卧于锦绣食盒的糕点都塞进嘴里,耍着绣冬刀远去。 去年老天爷格外吝啬,只是依稀下了两场小雪,很不尽兴。 所以姜泥所在的院子里只堆了一个历年来最小的雪人。 徐凤年进了冷清院子,瞥了一眼小巧雪人,幸好头颅还在。 世子殿下看了会儿,自然也没能看出一朵花来,就转身离开。 年后到底带谁出去行走江湖,徐凤年至今仍是吃不准,护卫扈从肯定不缺,以他的身份带一百余铁骑出去没有太大问题,徐骁自会安排得当,不留太大话柄,加上徐骁安排几个王府圈养的得力鹰犬,明暗交叉起来,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刺杀无异于螳臂挡车,但若只是如此,最是怕死并且吃过苦头后的徐凤年还是觉得不够,白狐儿脸?他不一定肯走出听潮亭,两人交情向来是五两桃换半斤李,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徐凤年也想不出江湖上能有比武库更吸引白狐儿脸的武学秘笈。 难不成真要去找那听潮亭下的半仙半魔? 徐凤年不知不觉走到了“魁伟雄绝”九龙匾下,吓了一跳。 先皇御赐的这块牌匾字的意境倒不是霸气,可那四个字在徐凤年看来实在是……还是四个字,不堪入目。 没来由想起了远在千里外的二姐徐渭熊,很多时候她比世子殿下更加睚眦必报,却习惯在大事上通透无碍,小事上小肚鸡肠,像徐凤年本就该喊她一声二姐,她却觉得刺耳,从小就非要徐凤年喊她姐,把二字去掉。徐凤年也不知道二姐跟大姐徐脂虎争这个有什么意思,早生晚生是天注定的事情嘛。徐凤年徐龙象兄弟关系融洽,徐脂虎徐渭熊姐妹关系却实在一般,妹妹觉得姐姐作风放浪,是个花瓶,姐姐好歹是姐姐,度量大些,却也喜欢恶作剧当面称赞徐渭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 女人心思,比天道更深不可测。相信山上那个年轻师叔祖对此会十二分赞同。 徐凤年自嘲道:“下了山,竟然有点想念那骑牛的了。” 他自顾自哈哈笑道:“前两天一口气让人送了一箱子艳情禁书送上山,不知道骑牛的有没有被他二师兄吊起来抽打?” “徐乞丐,你还是这般无聊。” 白狐儿脸的清冷嗓音从阁楼内飘出。 徐凤年推门而入,看到白狐儿脸站在大厅白玉浮雕《敦煌飞天》下。 徐凤年乐呵呵道:“这称呼一年多没听见了。” 世子殿下挎刀玲珑绣冬,白狐儿脸腰悬朴拙春雷。 徐凤年没羞没臊自言自语道:“原来我们也挺登对。” 白狐儿脸缓缓转头,将视线从壁画转到徐凤年身上,杀机横生。 徐凤年无奈道:“我是说绣冬和春雷!” 废话,白狐儿脸再美,世子殿下也不至于喜欢上一个爷们。 白狐儿脸重新望向那六十四位个个等人高度的敦煌飞天,头戴五珠宝冠,或顶道冠,或束圆髻,秀骨清像,眉目含笑,她们上体裸露,肩披彩带,手持笛箫芦笙琵琶箜篌种种乐器,云气扶摇,飘飘欲仙。 好一幅天花乱坠满虚空的仙境。 世子殿下很小就知道骑在徐骁脖子上去触目飞天的裸露胸部,这不是根骨清奇是什么,不是天赋异禀是什么?!只不过长大以后,次数便少了,毕竟徐脂虎最喜欢拉着徐凤年一起睡,等弟弟十二三岁都没放过,徐凤年睡觉喜欢搂紧脖子抚摸耳垂的习气便是她给惯出来的。 白狐儿脸挪了几步,盯住了西北角顶部一位飞天,这一身天仙臂饰宝钏,手捧凤首箜篌,仔细打量,竟然只有一目。 徐凤年没上心,只是心有余悸道:“徐骁说这听潮亭底层镇压着一个老怪物,白狐儿脸,你小心点。” 白狐儿脸顿悟一般,春雷出鞘,击中那身飞天的眼睛,春雷反弹归鞘。 只见那一身飞天纹丝不动,其余六十三身飞天却开始缓慢漂移起来。 一扇门出现在两人面前。 徐凤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是画龙点睛了?” 白狐儿脸径直走入。 徐凤年想要拉却没有拉住,犹豫了一下,跟着走进漆黑昏暗中,借着大厅月光,可以看到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白狐儿脸抽出春雷,以清亮刀锋照映道路。徐凤年跟着抽出绣冬刀。 等徐凤年默数到六十三,楼梯逐渐光亮清晰起来。 是一座四颗夜明珠镶嵌于四面墙壁的大厅。 坟墓一般! 灵位! 摆满了北凉阵亡将校的灵位! 不下六百块。 大厅中央放了一块以供跪地祭拜四方的茅草垫子。 垫子遮掩不住一个更大的阴阳鱼八阵图。 徐凤年望着一块块牌位,只有小数为他熟知,都是北凉军的功勋武将,死于那场席卷天下的春秋乱战中。 一将功成万枯骨。 这只是书生语。 在这里,此情此景,才是真正的阴间。 白狐儿脸浑然不惧,只是问道:“你想不想以绣冬换春雷?” 心知不妙的徐凤年摇头道:“不想。” 显然恼火世子殿下不识相的白狐儿脸紧眯起丹凤眸子,死死盯着徐凤年,就跟打量一个灵位相差无几。 白狐儿脸已经看出目前春雷比绣冬更适合世子殿下的练刀。 徐凤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出意料的话,地底下就蛰伏着那个一压就镇压了二十年的绝世高手,看白狐儿脸架势,分明是被勾起了好奇,以他的脾气,十有八九是要去一探究竟,徐凤年可不想羊入虎口,他的第二次江湖逍遥游还没黔驴技穷到要铤而走险的地步。 白狐儿脸皱了皱眉头,破天荒妥协道:“我要再下一层,可这毕竟是你家,所以你若答应我,我除了与你换刀,还额外答应你一个条件。”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好。” 白狐儿脸更加干脆,直接将春雷丢给徐凤年。 徐凤年接下春雷,却没急着把绣冬交换给白狐儿脸,而是正色问道:“我现在就可以提条件?” 白狐儿脸点点头。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条件就是我们现在别下去!你要反悔,就先杀了我!啊,不对,是打晕我!” 手中无刀的白狐儿脸瞪大那一对秋水眸子,看着握紧双刀的世子殿下。 突然,白狐儿脸莞尔一笑。 那些敦煌飞天若是比起此时的他,便没了仙佛气。 徐凤年看痴了,却依然没敢掉以轻心。 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颜欢笑的白狐儿脸仿佛是嗔怒,对,女子作态的嗔怒,缓缓道:“这次算你赢了,徐无赖。” 徐凤年终于松了口气,鬼门关打转的滋味真他娘难受。 白狐儿脸伸出手。 徐凤年满眼疑问。 白狐儿脸怒道:“给我绣冬!上楼去,等你胆子长大些,我们再下去!” 徐凤年呆呆哦了一声,把绣冬刀抛给白狐儿脸,有点不舍,在武当山上就跟这位“小娘子”相依为命了。 一同回到楼上,白狐儿脸拿绣冬再敲飞天眼珠,壁画神奇恢复原样。 徐凤年得了便宜正准备溜走,没想到白狐儿脸并未生气,只是轻声道:“陪我喝酒。” 徐凤年跑去梧桐苑拎了两壶好酒回来。 两人坐在听潮亭雄伟台基边缘,白狐儿脸盘膝而坐,徐凤年双脚悬在台基外边空中。 白狐儿脸灌了一口酒,“北凉王是我见过最具枭雄气概的男子,但我这一年来仍是不懂即便徐骁推行法家和霸道,怎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刚才看到六百多块灵位,似乎有些明白了。有六百人死心塌地替你卖命,你就是个草包,也可以威福一州。若这六百人都是英雄,愿意为你肝脑涂地,那当如何?世人皆知北凉王徐骁以六百骁骑起家,如今剩下没几个了吧?大概都在那里了。” 徐凤年望向夜空。 白狐儿脸柔声道:“有这样一个爹,是不是很累?” 徐凤年摇了摇头。 白狐儿脸摇晃着酒壶,嘲讽道:“你爹手段心机隐忍都是当世一流,你却是个无赖。” 徐凤年苦笑道:“就别挖苦我这个草包了,不就用绣冬骗你春雷吗,你要不甘心,我们换回来就是。” 白狐儿脸嘴角弧度迷人,再狠狠灌了口酒,喝酒都如此豪迈,道:“说吧,什么条件。” 徐凤年轻声道:“不提了,你要下去便下去,到时候告知我一声便是,我让徐骁多给你安排一些人手。” 白狐儿脸狐疑道:“你什么时候菩萨心肠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因为那一心要做板荡忠臣的陵州牧,去年又少了一个。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把你当朋友。” 白狐儿脸面无表情,只是仰头喝酒。 一壶很快就被他喝得滴酒不剩。 他伸过手,朝徐凤年要酒喝。 徐凤年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我喝过了你还要?” 脸色微醺的白狐儿脸大声道:“拿来!” 徐凤年递了过去。 一半惊喜一半懊恼,惊喜的是白狐儿脸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都开始跟自己不拘小节了,懊恼的是白狐儿脸看来千真万确不是个娘们了。 白狐儿脸说了句几乎让徐凤年吐血的话:“你要是女人就好,我便娶了你。” 第43章 从来都只有世子殿下调戏别人的份,哪里有被人调戏的道理?何况,身边这白狐儿脸还是个男人! 徐凤年只觉得悲从中来,奈何换了春雷刀也不是白狐儿脸的对手,立即就有股马上去闭关练刀的冲动,练它个几百年,还怕练不出个天下无敌?世子殿下落魄到只剩下这种自我催眠。白狐儿脸自顾自喝着酒,丹凤眼斜瞥见徐无赖吃瘪,心中只有一个舒畅,两壶酒喝下肚是暖胃,话一说出口,却是暖心,难怪徐乞丐当年游历途中那般穷困潦倒还是牙尖嘴硬,有些时候言语最能气人,似乎比绣冬春雷还要锋利些。 白狐儿脸喝完了酒,两只空酒壶放在脚边,望向平镜湖面,微笑道:“那天晚上的《煌煌北凉镇灵歌》我听了,词填得不错,就是谱曲的有点儿力所不逮,浪费了一千零八字。” 徐凤年指了指自己,干笑道:“见谅,正是本世子谱的曲。” 白狐儿脸打了一拳,也给了颗枣子,“我说不好,那是因为有词珠玉在前,你的曲子若是单独搁在一边,还是超乎我意料很多。以后好像不能再骂你草包。” 徐凤年直挺挺后仰,躺在地上,无所谓道:“骂吧骂吧,好不容易撞见个骂我我都不生气的家伙,不能浪费了。” 白狐儿脸问道:“如果换作别人骂你?” 徐凤年天经地义道:“先回骂,再往死里打啊。” 白狐儿脸恍然道:“难怪北凉都在说你跋扈骄横。” 徐凤年故作深沉道:“想必你看出来了,都是我装的,其实我是在卧薪尝胆呐,总有一日我要一鸣惊人,要天下人都知道本世子的文治武功!” 白狐儿脸慵懒道:“你不是装,你是顺水推舟,你本来就是惫懒泼皮的性格。” 徐凤年捧腹大笑,开怀道:“白狐儿脸,还是你懂我。刚才你这么说来着?哦,记起来了,你要是女人就好,我便娶了你!” 白狐儿脸没搭理这一茬,轻轻问道:“你这种懒人,竟然会学刀,真是为了老黄?” 徐凤年摇头道:“不全是。我这辈子十有八九是打不过老怪物王仙芝的,自然也就无法取回老黄的剑匣,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我偷偷想,打不过王仙芝,总还可以等到他老死那一天,这天下第二若能再活个六七十年,也算他狠,本世子心服口服。要是活不到那一天,我就去把武帝城都给拆了!” 白狐儿脸笑问道:“那你在王仙芝病死老死前,就不去东海?” 徐凤年认真道:“去。可能正月一过就要出北凉,一些债要还,一些人要骂,一些人要杀。当然,也会去一趟武帝城。” 白狐儿脸转头望向躺着的世子殿下,疑惑道:“既然打不过,拿不回剑匣,去作甚?” 徐凤年平静道:“就是去看一看,不去看,就怕一年两年三年这么慢慢过下去,把老黄和剑匣给淡了,给忘了。” 白狐儿脸想了想,也笔直躺下去,双腿伸直,轻声道:“似乎跟我一样,就怕自己一口气撑不住,就把什么都给忘了。当初给你绣冬,是对的。现在换给你春雷,约莫是不会差了。” 徐凤年贼笑道:“白狐儿脸,可惜呀,你是男人。” 白狐儿脸还以颜色,眯起眸子笑道:“可惜你不是女人。” 徐凤年闭上眼睛。 白狐儿脸柔声道:“你要出北凉,我不会跟着,武库有五楼秘笈,我登上最后一楼前,绝不出楼。所以你那个条件,能否换一个?” 不等徐凤年出声回答,白狐儿脸继续道:“你若不答应,要我跟着走一趟江湖,我仍会实现诺言。” 依然闭目养神的徐凤年扯了扯嘴角,道:“一把绣冬换春雷就足够。老黄说了,人要知足,才能饱肚饱心。你听听,这道理说的,难怪他能耍出那九剑。我觉得吧,这才是高手。去他娘的王仙芝邓太阿曹官子!” 白狐儿脸跟着闭上眼睛,竟然昏昏睡去。 清晨醒来,白狐儿脸猛地坐起,脸色雪白,身边绣冬刀乱颤惊鸣。等到白狐儿脸发现身上披盖着一件眼熟貂裘,这才迅速镇静下去,自嘲一笑。 徐凤年找到姜泥的时候,她正提水洗衣,几件单薄泛白衣衫,都不舍得用力搓洗的那种,看见徐凤年,这些年好不容易从太平公主长成微平公主的女婢面容古板,对世子殿下视而不见。徐凤年听说了,二姐回到王府,虽然对自己不理不睬,可私底下却把眼前这个傻乎乎写出《大庚角誓杀贴》的丫头片子给拾掇惨了,徐凤年才不心疼,只有幸灾乐祸,让你闹,让你不老老实实收拾那块小菜圃。姜泥似乎眼角余光瞧到徐凤年不怀好意的笑脸,脸色更寒,一不小心便将清洗衣物的力道用大了,眼中充满懊恼,动作立即轻缓起来,再顾不上跟徐凤年斗气。 这世子殿下,是闲来无聊便能随手弄出一套满城可闻的《北凉镇灵歌》的侯门浪荡子,而她,只是连几件衣物都不敢用力清洗的女婢,与他怄气算怎么回事? 徐凤年看了眼姜泥的红冻脸颊,唉,不笑的时候酒窝便浅了,再看她的眼眸,死气沉沉,是被二姐教训一通便心灰意冷了吗?绝了要杀自己的心思?这不像是这疯丫头的一贯作风啊,难不成二姐这趟回来下了份量过重的猛药? 徐凤年略作思量便笑道:“接下来的日子去梧桐苑读书给我听,一个字换一文钱,这笔买卖如何?” 姜泥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不读!” 徐凤年不紧不慢道:“要知道我让你读的是武库里的秘笈典籍,你不读?不赚这个钱?” 姜泥眉头紧锁,洗衣服的动作更加细致缓慢。 徐凤年转身便走。 姜泥冷哼一声,继续低头洗衣。 她才不上钩! 徐凤年远远传来啧啧声:“一字一文,千字便是一贯钱,一天十万言,便是一百贯,一年算去休息,怎么都有三万六千贯,年终就腰缠它三个万贯,想想都豪气,可惜喽。” 姜泥撇了撇嘴。 徐凤年看似愈行愈远,声音却依旧清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一句古话咋说来着,读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得,我还是让红薯绿蚁这几个体己丫鬟帮我读书,听着更悦耳。” 姜泥扭头朝着徐凤年狠狠呸了一下。 徐凤年对待姜泥从来如此,只是逗弄几下,撩拨几下,把她惹恼得像一只炸毛的小野猫,但从来不弄伤她。兴许夹杂了许多个微不足道的善意,只是都被姜泥忽略或者视作挑衅了。 等世子殿下消失于眼角余光的视野,姜泥怔怔出神,她虽出身荣贵顶点,可几岁大的孩子哪能对金钱有何感触,后来掳掠进了北凉王府,过得是清苦至极的贫寒日子,现在的月钱不过是二两不到点,腰缠万贯,便是一万两白银,当真是想都不敢想。姜泥对这赚钱的营生兴趣其实不大,真正吸引她的是那可望不可即很多年的武库秘笈,她当然知道徐凤年这刻薄恶人在武当是在拼命练刀,一刻不曾停歇松懈,如此一来,姜泥不禁自问,她缠绕捆绑在手臂上的一柄神符能做什么? 几年前便刺不死世子殿下了,再过几年,就算有一百柄一千柄神符,就刺得死了? 可要答应了为他读书,徐凤年何等腹黑奸诈,这里面就没有圈套等着自己去跳了? 姜泥眼神空洞,茫然走到小雪人前蹲下。 哀莫大于心死。 徐凤年站在阴影处,眯眼望着小泥人和小雪人。 大柱国徐骁神出鬼没,站在身后轻笑道:“看了十几年还没看够?”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徐骁瞥见春雷换掉了绣冬,咦了一声,好奇问道:“怎么骗来的?” 徐凤年冷哼道:“别跟我装糊涂,王府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徐骁微微一笑,道:“既然被你和白狐儿脸寻见了底下门道,那就陪爹再去一趟灵堂?” 徐凤年嗯了一声。 沉默跟着驼背的徐骁走进听潮亭,徐凤年掷出春雷,打开门。 看见徐骁空手而入,徐凤年小声道:“不敬酒吗?” 徐骁头也不回,平淡道:“不需要,就我一个活着了,敬什么酒,谁都喝不到的玩意。” 到了被徐凤年视作阴间地府的灵堂大厅,徐骁坐在垫子上,朝徐凤年招招手,示意一同坐下。 徐骁等儿子坐下后,指了指正前一方一块牌位,“陈邛,陈芝豹的父亲,锦辽一战,他把命换给了我,否则今天这个位置,就是他的。” “益阙大败,这位号称万人敌的王翦,双手硬托起城门,让我逃命。他的尸首,被剁成了肉泥。” “征战西楚,我与敌军于西垒壁苦苦对峙两年,全天下人坚信我要与西楚皇帝联手,然后将天下南北化江而治。好不容易在京城当上官养老的马岭,为了替我说话,带着北凉旧将一共十四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东越邢丘,一喝酒就喜欢用那副破嗓子高歌的范黎也走了。” “西蜀境内,离皇宫只差十里路,军师赵长陵病死。只差十里啊,他就能手刃灭他满门的西蜀昏君。” “韩隶,本无死罪,为树军纪,是我亲手斩下头颅。” …… 徐骁一块一块灵位指点过去,嗓音沙哑,声声平淡,处处惊雷。 徐凤年浑身颤抖。 徐骁瘸着站起身,挺直了腰板,望着一层一层堆积上去的灵位,冷笑道:“凤年,等你出了北凉,爹便要一趟京城,我倒要看看,谁敢要我的命!他们那点气力,可提不起人屠徐骁的项上人头!” 第44章 姜泥不愿读书,梧桐苑里却有一大把俏婢争抢着给世子殿下朗读典籍,红薯的嗓音最媚,徐凤年便让她读一些南海观音庵的武学经文,绿蚁的声音较为稚嫩空灵,就负责一些类似走剑的口诀秘笈,黄瓜这妮子最跳脱活泼,不失大气,就让她读武库里最为旁门左道的,青鸟最为清正,则适合《太平内景经》这类天机浩然的道教宝典。 “欲求人仙者,当立九十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 今天是便由青鸟读着《太玄感应篇》,徐凤年不像以往枕着红薯大腿或者把玩绿蚁的手指,而是正襟危坐在窗口,春雷离鞘,一根手指在刀身上滑过。得了一身道门大黄庭,徐凤年种种本能,妙不可言。 例如此时仅是听着青鸟读《太玄》,徐凤年便觉得口中津-液如瀑布冲玄膺,明堂流丹田,真气流淌。头部热蒸一般,四肢百骸融融,尤其眉心如题一颗倒竖红枣的印记,隐隐由红入紫,竟有龙虎山天师“紫气东来”的宏大气象。 大黄庭之所以称“大”,是这无上胎息法不同一般道教内功心法,而是一气呵成三黄庭,脱胎于道书祖宗《老子》“一气化三清”。 大黄庭是玄而又玄的修行,大概是武当掌教王重楼不愿世子殿下将他一身修为坐吃山空,托骑牛的叮嘱了两件事,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道:“王掌教说大黄庭是一股活水,若我无法在十年内精益求精,化为己用,迟早会荡然无存,应该不是吓唬我。再就是老真人怕我被他领进了宝山却不知如何捡宝,特意解释了大黄庭的‘六重天阁’,即六种境界。这倒是很像听潮亭地上六楼,如今白狐儿脸已经马上要去三楼,我才一脚刚进楼。” 青鸟放下《太玄》竹简,问道:“殿下开窍多少了?” 徐凤年将逐渐熟悉了手感的春雷刀归鞘,指了指眉心,笑道:“对大黄庭来说开窍不难,难的是将这三清气留住,开窍越多,流失越多,我若一日懈怠,便要入不敷出,这位武当掌教对自己狠,对我更狠。” 青鸟愣了一下,笑而不语。 徐凤年拿过青鸟的一缕青丝,默念了一句,“玉池清水上生莲,体和无病身不枯。形神相守不死仙,便可一脚登天门。” 青鸟疑惑道:“殿下,这是哪本书里的谶语?” 徐凤年抚摸着她的柔顺青丝,自嘲道:“就不许我胡诌几句?” 青鸟神采奕奕。 二等丫鬟黄瓜躲在门口,鬼鬼祟祟,似乎不太情愿进来,这可是反常。 徐凤年笑骂道:“打算在那里站一辈子?” 黄瓜一脸不情愿进了屋子,小声道:“殿下,那姓姜的丫头在院子里。要不小婢把她赶走了吧?”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让她进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中秋那会儿自作主张不让鱼幼薇采摘桂花,这事儿不地道,我怎么听说梧桐苑里就数你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一次能吃一大食盒,我说这冬天你怎么胖了好几斤,都是吃桂花糕吃出来的?再胖下去小心以前的衣裳都得换了。” 黄瓜满脸涨红。 徐凤年挥挥手,伶俐丫鬟委屈地出屋把姜泥带进来。 青鸟主动离开。 徐凤年看着姜泥,姜泥看着徐凤年。 谁都不认输,看谁耐心好。 等徐凤年不急不躁拿起那卷竹简《太玄感应篇》,姜泥这才狠狠说道:“你说的那笔买卖还作数?” 徐凤年倒也不装傻,直来直往道:“作数。” 姜泥一点没有求于人的觉悟,开价道:“一字两文钱,我才给你读书。” 徐凤年坚决道:“没的商量,一个字一颗铜板。” 姜泥沉声平静道:“两文钱!” 徐凤年望向她摇头道:“一文。” 姜泥转身便走。 徐凤年微笑道:“一字一文,你可以每日多读些书,一样能把我读穷。” 走到门槛的姜泥犹豫了一下。 徐凤年笑道:“我手上这《太玄感应篇》六千来字,读完便算你七贯钱,如何?” 姜泥转身,回到了屋内,这笔生意总算是没谈崩。只不过她冷着脸站在离世子殿下最远的角落,伸出手。 徐凤年哪里会不知道她的臭脾气,把《太玄》丢过去。 姜泥接过竹片与竹片间绳索磨损厉害的竹简,一看就是随便搁在那座道观都是宝贝的好东西,心中愈发气愤,这最不济都有几百岁年龄的老古董,竟然舍得随便丢掷,散架了怎么办?!既然已经这般阔气,竟然还跟她计较一文钱两文钱! 徐凤年大概是猜出姜泥心思,笑眯眯道:“心疼了?始终归我的东西,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但若需要离手,我可就精打细算了。” 一文钱。 徐凤年望向窗外,笑了起来。 这里头的乐趣玄机大概只有老黄和小姑娘明白了。 姜泥开始诵读经文,嗓音和隔句都难免有些生涩。 徐凤年对此不以为意,他自认没什么天赋,唯独这记性,还没输给任何人过。为什么要花钱让姜泥读这《太玄》,以及以后的各种武学秘笈? 姜泥根本不会明白。 她也不想去明白。她只是希望能够读到一些上乘武学,偷偷记忆,暗中摸索,等到自学成才的一天,好将神符插入那世子殿下的胸膛。 徐凤年终于回神,换了个随意姿势,听着姜泥的嗓音,看着这个站于角落捧竹简用心读书的小女子。 眼神不再如古井死水,有了些生气。 她用心读书所为何,一肚子坏水的徐凤年会不知道? 那要她用心读书所为何,恐怕只有大柱国徐骁知道了。 那一日走出灵堂,徐骁打趣了一句:“姜泥以后侥幸杀了你,十有八九是会自尽的。没了你这个仇家,她活着似乎就没意思了。可要是知道自己怎么都杀不了你,她强撑活着也跟死了一个德行。” 徐凤年轻声道:“幡这个字你读错了。” 姜泥停顿了一下,重新读过那句。 徐凤年笑道:“这一句不算钱。” 姜泥并未抗争,只是加重了语气读书。 徐凤年收敛心神,闭上眼睛,跟着语句呼吸,绵长而规律。 见她停顿,徐凤年睁开眼睛,略作思索,忍住笑声,提醒道:“恚怒。” 不认得“恚”字的姜泥微微脸红。 徐凤年板着脸道:“扣十文钱。” 姜泥冷哼一声,估计是理亏,并未辩驳。 不曾想接下来一连六七字不认识,一眨眼功夫就扣掉了六七十颗铜板,口干舌燥的姜泥先是红了眼睛,最后听到徐凤年那句不带感情的“扣十文”,她突然就哇一下就哭起来。 第45章 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说法,以前朝九斗米教老神仙马乘帧《云集宫府图》最深入人心,龙虎山当时仅被列为道教第二十六福地,更是无一洞天,比起武当山似乎要逊色太多,可自从一跃成为道教祖庭,龙虎山赵姓天师坐镇天师府演教布化,至今世袭道统已四十代,每位天师均可得到朝廷诰命册封,除了加天师封号,还要官至一二品,奉召人觐,与皇帝传授养生祛病术。 这一代赵丹霞大天师,与上阴学宫大祭酒一并成为国师,上一代天师还只是掌管江南诸地道教事,这一代便掌天下道教教务,秩视正一品,权力重似王侯,得了羽衣卿相的美誉。 逍遥观在龙虎山上是一座小观,人丁稀薄,更谈不上香火,大概是天师府看不下去,不想这座山上年月最悠久的道观缺米断炊,只能每月救济些银两,逍遥观本不属于龙虎山道庭,前两代才转交到天师府名下,至此,龙虎山再无佛门寺庙,甚至连逍遥观这样的年老小观都支撑不下,有别于正一教的道士都陆续搬出龙虎山,这一点跟有容乃大的武当山相差鲜明。 这会儿,逍遥观住着个姓赵的老道士,赵希抟。若是外人初次听见会不以为然,当作是一个不得志才入龙虎的老家伙,龙虎山天师府住着三位赵姓天师,但别以为在山上姓赵就一定了不起,只有天师府上的龙虎山道士,才是这座“道都”的领袖,这一辈龙虎掌教是丹字辈,依次往下是静、凝、灵、景和观。 观里,老道士赵希抟看着满院子经过风吹日晒雪压雨打的山楂,早已干瘪,哪里还能下嘴。 枯黄少年蹲在院中,神色有些为难。 老道士陪在一旁,今天是个爽朗暖和的好日子,最适合好汉大提当年勇,悠悠自得道:“龙象啊,为师年轻的时候喜好娱情山水,年幼便通晓了八卦大意,无书不看,飘然出世,当年山上老祖宗对我那是喜欢得一塌糊涂,可为师哪里在乎这羽衣卿相的虚名,逛荡了三十来年才回山,嘿,在山下倒也是做了点传经授篆治病御灾的事情,只差一点就被老皇帝请进皇宫讲述黄老术,别看天师府有不少人都去过京城进过大内,可那是因为他们也姓赵,与为师不同,为师不靠这姓氏吃饭,名声一样可达天听。” “龙象,别看山楂了,与为师说几句话,唠嗑唠嗑,师徒两人每天说不上几句话,不像话嘛,外人还以为为师不心疼你呢。” “徒儿,要不为师教你老祖宗当年只传我一人的‘大梦春秋’,这可是我那傲气侄儿都不曾悟透的道门仙术,为师能保住这逍遥观,就靠这梦春秋了。这心法,比起武当那大黄庭只好不差,为师如今能一睡三年,还是老祖宗厉害,据说一卧甲子都不难,为师心想当年老祖宗羽化是不是……” 老道士见少年面无表情,便觉得这自说自话有些无趣了,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只见他只是左脚弯曲着地,右脚搁置在左腿上,一手托腮帮,侧头酣睡过去。老道士屁股下并无椅凳,可身形晃来晃去,偏偏不倒。 只见这位龙虎山希字辈老道士侧托腮帮的那只手如握剑诀,左手则十指如钩,掐了那重阳子午诀,传来老人呢喃声:“睡春秋,睡春秋,石根高卧忘其年。不卧毡,不盖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我当恁时正酣睡……” 院外,站着一个身穿一袭正黄色尊贵道袍的年轻道士,闭眼站定,默念道:“以眼对鼻,鼻对生门,心目内观。绵绵呼吸,默默行持,虚极静笃。真气浮丹池,神水环五内。呼甲丁,召百灵,吾神出乎九宫,恣游青碧。梦中观沧海,烟里提阴阳,不知春秋以外已过五百年……” 徐龙象见身边老道士要死不活在那里打瞌睡,偏偏不肯走,便起身离开院子,逍遥观不在山高处,只在山脚,与高高在上的天师府确是天壤之别,不过这里出门便可看到如一根碧玉带缠绕山峦的青龙溪,徐龙象走到溪畔,望着两张系在岸边的竹筏怔怔出神,少年怕水,自然不敢登上竹筏顺流而下。 黄色道袍年轻人傲然站在溪畔,嗤笑道:“姓徐的傻子,亏得希天师教你睡春秋,你听得懂?听不懂就趁早滚回北凉,龙虎山不是你这种蠢人可以呆的地方。” 徐龙象置若罔闻,只是盯着溪水发呆。 面容神异的年轻道士虽然出声嘲讽,却离得那黄蛮儿有些距离,上次来逍遥观探望老祖宗,不小心踩到了山楂,便被这傻子差点从山脚追到山顶,狼狈至极,这让许多山上道姑姐姐姑姑们都笑话了好久,奇耻大辱。 不过他看出来了,那傻子怕水。 看到徐龙象终于转头,年轻道士飘向竹筏,脚尖轻轻一点,竹筏便缓缓滑向小溪对岸,似乎这年纪不大的道士玩了一手花样,竹筏在溪水中间位置静止不动。 一条竹筏站着五六位来龙虎山探僻寻仙的文人雅士,见到这玄妙一幕,俱是哗然惊叹。 道士大笑道:“黄蛮儿,有本事你来啊,听说你有两个姐姐,一个行事放-荡,一个沽名钓誉。” 徐龙象无动于衷。 道士继续嘲讽道:“你还有个哥哥?据说王妃就是因为这个不成材的世子殿下而死的?” 徐龙象猛然抬头。 道士嘻笑道:“来啊,我等你。” 蹲着的徐龙象并未完全站起身,如豹子一般弯腰前冲出去,瞬间便掠至溪畔,却不是跃入溪中,而是一脚踩踏在竹筏前端,顿时将宽大结实竹筏给撬出水面,直直立起! 只见他单手如刀,将维系竹筏的粗壮绳索给劈断,双手一撑,便将竹筏给撕烂。 迅速捡起竹筏一截截残骸,被徐龙象丢了出去。 仅是声音便刺破耳膜,如虎啸一般。 那么力道之大,可见一斑。 箭雨落下。 黄衣道士脸色慌张,不管他如何猿猴腾挪,都逃不过那一柄柄竹箭,他竭尽全力也只是将一些竹子给打偏,这些箭矢一入溪水便爆炸开来。 只见道士四周溪水如喷泉溅射。 当最后一杆竹子刺面而来,年轻道士几乎已经认命。 同样是黄衣道袍的中年道士横空出世,飘至竹筏,左手负于腰后,右手粘住那根竹子,表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竹筏却急速倒退,等止住动静,中年道士已经将竹子回射向臂力天下第一的徐龙象。 第46章 (第一更。中暑断更,那是不能更新,不是不想,自认态度没问题。所以现在还魂了,就得把态度拿出来。看今天能有几更,再看这两天能否按约把欠更都补上。) 徐龙象若说憨傻时是那不伤人畜的痴儿,爱做些看蚂蚁搬家的事情,他心情好,便是下人偷偷壮着胆喊一声小白痴,这位北凉王次子也总是没心没肺报以一笑,可若他心情不好了,便是生人勿进仙佛不鸟的气派,此时便是,瞧见那截竹子激射而返,面目狰狞的徐龙象并不躲闪,只是探出一爪,试图捏碎那竹子,大概是小觑了竹箭的速度,徐龙象并未能够握住,竹子穿过五指空隙直刺他面目,徐龙象倒是不惊不惧,仍由锋锐利剑一般的竹子击在额头,反而是那黄衣道袍的中年道人心中一震,他本以为这一身龙象气力的傻子会躲避,原本孩子间的制气打闹,不管是他的身份地位,还是养气定力,都不会过问,只是大柱国次子最后那一手竹箭委实狠辣,若不出手,凝运便要落得一个终身瘫痪的下场,所以落定竹筏后的还手便不由自主加重了两三分力道,与徐龙象动手本就不妥,若伤了这孩子,那就更是棘手,且不说徐龙象背后是当年差点便要擅自“按下龙虎头”的北凉王,便是那逍遥道观里隐忍不动的希抟爷爷,也不是自己可以忤逆的,自己一身天师府黄裳道袍又如何?父亲赵丹霞,已是羽衣卿相,天下道统执牛耳者,还不照样得喊希抟爷爷一声小叔? 不曾想,中年道人发现自己竟是多虑了! 那枯黄干瘦的少年硬生生扛下了竹子,随着砰一声巨响,在他额前寸寸炸裂,等到粉末散去,徐龙象双眸猩红,双鬓略长于常人的两抹黄毛漂浮起来,他上龙虎山第一天起就是披发示人,此时更是飘荡不止,只见他整个人衣衫一瞬间圆滚一瞬间干瘪,一吸气便鼓胀开来,一呼气便清减下去,离他近的溪畔与徐龙象气机暗合,隐约形成一股涨潮退潮的荒诞景象。他的呼吸法门,本是龙虎山最入门的吐纳术,哪知道这黄蛮儿足足学了大半年才学进去,可一旦入门便如此声势吓人? “父亲,这傻子的模样也太渗人了,莫非真是传言所说是那化外的巨邪魔尊?”年轻道士有了靠山,胆识恢复了大半,只是见到徐龙象身上的峥嵘异象,加上接连两次吃了苦头,难免有些胆寒。 “希抟爷爷下山前说过,这位不开窍穴的大柱国次子才是真武大帝转世,并非那天生比凡人多一窍的洪洗象,两人谁是仙谁是魔,龙虎山和武当山的未来五百年气运,大抵需要赌一场。”中年道士小心盯着杀气勃发的徐龙象,只是有些好奇,内心谈不上震撼,身为天师府上的第一等“黄紫”贵人,赵静沉见识过太多常人无法领略的风景。 至于赵希抟老祖宗的那番言辞,他其实相当不以为然,将一家运气系于一人身,还可以接受,如果将将一国一山气机都孤注一掷,未免过于儿戏了,对于生性顽劣却灵气不俗的儿子赵凝运,名义上静字辈第一人的赵静沉还是有八九分满意的,所以一些秘闻都愿意敞开了说,“五百年福祸,这话太大了,不能当真,能有五十年就相当不错,再者,那武当山洪洗象和你我眼前的徐龙象就真一定二者其一是那降世的荡魔天尊?根据典籍记载,掐指算算,玄武大帝已经足足一千六百年不曾降世,怎的在龙虎山最是力压武当的时候,凑巧就出现了?” 逐渐缓过神的赵凝运嬉笑道:“万一是真的,父亲,那我们就惨了。” 赵静沉低声笑道:“怎么就惨了,我龙虎山天师府一千多年出了仙人六十四位,还敌不过一个玄武大帝啦?” 提及这个,便是玩世不恭的赵凝运也生出一股豪气,这六十四位仙人,可不是那些乡野野史记载的志怪传奇,大真人羽化登仙时,天师府会详细记载一切细节,天机如何,地理如何,人和如何,是乘龙是骑鸾还是化虹,都要记录在案,力求一字不差半句不漏,容不得半点虚假水分。若说家谱家世如何显赫,便是人间的帝王,也比不得龙虎山赵家源远流长。也不见赵静沉如何动作,竹筏顺流而下,似乎不打算跟徐龙象继续对峙,看到岸边那黄发小儿跟随竹筏撒脚狂奔,不停脚尖踢起石子,拨向竹筏这边,赵静沉伸出一只手,晶莹如白玉,柔柔朝下一压,颗颗石子便朝溪水中坠去。 三十几颗石子皆是如此,可越到后来,赵静沉便愈发感到吃力,石子速度加快不说,更重更沉,天下哪有只吐不纳的运气法门,可徐龙象却没给他纳气的机会,石子不停不歇雨点般泼向天师府赵静沉赵凝运父子,徐龙象管你是什么紫黄贵人?!再说了,他哥,徐凤年那位世子殿下,武当山不一样明知隋珠公主依然拔刀?更别提一个疯子一个傻子的老爹了,徐骁。当初武林浩劫,龙虎山自恃是当朝第一派,赵丹霞更是身为国师,便有一位天师说了几句不顺耳的言语,被大柱国听见过,不仅原先锋指嵩山的三千铁骑调拨马头,直奔龙虎山,还紧急加调了九营四千五余北凉悍卒,屯扎于龙虎山山脚,这还不够,一些在大柱国“江湖狗咬江湖狗”方针下吸纳入北凉军体系的江湖人士,都在徐骁“一位天师脑袋便是四品将军虎符一枚”“天师府一条命可免将来死罪一桩”等重利下摩拳擦掌,徐骁坐于马上,对着前来示弱的天师府一位紫衣道士厉声道:“龙虎山?老子就不信按不下你们这龙虎头!” 没人怀疑人屠徐骁是要装腔作势,若非那道跑死好几匹驿马的圣旨及时送达,北凉铁骑就真要杀上龙虎山了。 赵静沉养气功夫再深,也受不住徐龙象没个尽头的石子攻势,尤其是是风态不雅,天师府虽从未有长子长孙成就掌教的传统,可不管怎么说,这个位置上的天府子弟都素有一种内敛傲气,赵静沉更是如此,道法剑术内力都是出类拔萃,没有辱没身上的黄色道衣,只可惜他这一辈“静”字辈,出了两个更出彩的道士,一个便是名动天下的白莲道士白煜,正是他在上届莲花顶佛道辩论中一鸣惊人,这道士不学龙虎武功,只埋首于古经典籍,一身学问直追四位天师,前两年入宫觐见了皇帝陛下,一番离经叛道措辞,说什么帝王本该小觑长生术,竟惹得龙颜大悦,得了一身尊贵至极的紫衣道袍,更是御赐“白莲先生”,一时间引得更多文人学士与达官显贵纷至沓来,除了拜谒龙虎福地,且想亲眼见一见那风采无双的白莲先生。 若只有一位不在天师府上的白莲先生,赵静沉还不心焦,偏偏天师府里很早就有一个“小天师”! 与徐龙象这般斤斤计较,若传到父亲以及其余两位天师耳中,成何体统? 赵静沉苦笑一声,罢了罢了,伸手提起儿子赵凝运的袖袍,竭力拍落六七颗石子,两人向岸上飘去。 他们这就要上山去天师府,徐龙象再难缠,也不至于敢闹到天师府去,希抟爷爷耐性定力再好,估计也坐不住。 徐龙象见两个穿黄衣的道士要跑,怒吼一声,后撤十几步,然后几个大踏步跨出,尘土飞扬,地面上凹陷出几个新坑,只看到徐龙象离岸时,借力腾空而起,遥遥冲向黄衣父子。 赵静沉终究不是没火气的泥菩萨,见这傻子不知好歹要死缠烂打,怒哼一声,袖袍一挥,先将赵凝运缓缓推出几丈远,他自身则折返向岸边,与徐龙象冲刺如出一辙,只是地面上仅是尘土微浮,不如黄蛮儿踩踏声势。 赵静沉不和徐龙象在空中对撞,脚尖凌空一点,双袖一卷,身形更上一层楼,刚好出现在徐龙象头顶。 龙虎山静字辈第一人猛然使出千斤坠,双脚踩在徐龙象肩上,喝声道:“大胆痴货,给我下去!” 徐龙象一身蛮力无处可使,只能硬生生坠入溪中。 “你才是痴货啊。” 赵静沉才悠悠飘回岸边,便依稀听见一声感叹,一位酣睡老道从逍遥观拔地而起,鹞子一般掠至当空,俯冲刺入溪水,溅起无穷水花,水流一滞,便像是老道士将这青龙溪给斩断了一般。 老道士拎起徐龙象回掠逍遥观,沉声道:“你们速速回山顶!” 老道士似乎不敢再多拎徐龙象半点时间,将这披发少年丢掷了出去,伤感道:“唉,这一千八百年逍遥观估计是保不住了。” 赵静沉首次见到希抟爷爷如此焦急失措,不敢逗留,带上赵凝运便火速登山,只是听到逍遥观那边传来一声震慑魂魄的嚎叫,像极了当年莲花顶斩魔台上的六魔吠日。 逍遥观附近的喧嚣尘土一直从正午延续到黄昏。 暮色中,老道士道袍破败,须发凌乱,唉声叹气,逍遥观破败了大半,坐在残垣断壁上。 总算恢复平静的枯黄少年撅着屁股,趴在后院一口古井边上,一只老龟带着两三只小龟一齐冒头,爬到了井缘上,似乎跟少年的关系并不生疏。 老道士感慨万分,这口古井名“通幽”,可见极深,逍遥观的老一辈曾笑言深到了九泉,而且这一井通武当,与武当小莲花峰上的“通玄”是孪生井,老道士当然不信这种说法,只不过从书信中得知世子殿下在武当山修习后,便乐得跟徒儿徐龙象说这口井可达武当,于是毛发皆黄肤色更是枯黄的徐龙象除了采摘山楂,心情好学上点龙虎道门吐纳,心情不好时便趴在古井边,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望着古井发呆,久而久之,不知怎么就跟古井里那一家几口的山龟熟络了。 徐龙象抓了一把山楂小心丢进井水,憨憨道:“哥,吃山楂。” 老道士重重叹息一声,“这事儿让我咋去跟世子殿下那位混世魔王说?说还是不说?” 识人相面观九宫在龙虎自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的老道犹豫了下,想起徐凤年那张笑眯眯脸孔后的煞气,苦涩道:“还是如实相告,就当是给天师府提个醒。” 第47章 (第二更。) 若说龙虎山是仙府道都,那上阴学宫便是圣人城。 学宫随着那场九国春秋乱大战落幕,百家争鸣的景象已经不再,可士子人人平等学术不分高下的浩然风气仍然流传了下来,一般而言,建筑恢弘的上阴学宫除去唯有祭酒可入内的功德林,其余各处都去得,各书都读得,只不过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千百年来也根深蒂固起来,这些规矩并非历代祭酒创立,多半缘于学宫内某位大学士过于名声鼎盛,后辈出于崇敬,便自动遵循起来,例如上阴学宫有一座大意湖,种植青莲无数,湖水不深,只有两人深度,可清晰见底,一株株青莲可见枝蔓根须,泛舟于上,便像是浮舟于天,宛如仙境。 寻常学宫士子不敢来大意湖泛舟游赏青莲,一则这是黄龙士的成名地,二来一位女子的住所就在湖畔一座阁楼。 这五六年上阴学宫的风头,可都是被她一人给抢光了。 她初次踏入学宫求学,便显现出家世的优势,直接拜师于王祭酒和一位兵家领袖,两位大家一起倾囊相授,有人不服,来大意湖挑衅,这位带剑入学宫的女子也不曾理论什么,直接拔剑斩落为首一名学子的发髻,第二次讨伐的阵势更为浩大,她便二话不说拔剑当场格杀了一个,虽然她被学宫禁足,可再没有人愿意来太岁头上动土,这位相貌不算好看的姑奶奶,可是会杀人的。后来她创立纵横十九道,广为流传。 再后来她点评天下文人成就,与人在大意湖上当湖十局,都是赞誉与骂声对半。最近几年求学上阴的各国士子,不少都是冲着她而来。别管她招来了多少骂名,最大的事实是当世能被她骂的,又有几人?屈指可数啊。别看宫外的文人骚客骂得最凶,与她下过当湖十局的年轻男子早就一语道破天机,那些骂得最起劲的,一旦真对面上了她,肯定是转弯最快的墙头草,风骨如野草,弯了再弯。 大意湖畔的阁楼并不彰显侯门气派,只不过出自学宫工匠之手,机关灵气,不落窠臼。楼外养了一些鸡鸭,间隔着几块菜圃,都是要用作下肚果腹的,没有老学子们半点养鹅养鹤栽菊植梅的雅气。这便是徐渭熊了。 今日徐渭熊听完课,回到楼内吃过自给自足的午饭,便开始书写《警世千字文》,开头写于北凉王府,起初是闲来无事,有那么个终日游手好闲的弟弟,便想撰文劝诫一番,后来见效果全无,便搁置下来,后来到了上阴学宫,重新提笔,隔三岔五写上几句感悟心得,滴水穿石,千字文已有六百余字,开头七八十字便读起来便十分振聋发聩:“人事可凭循,天道莫不爽。一家大出小入,数世其昌。一族累功积仁,百年必报;一国重民轻君,千年不衰。如何夭折亡身,说薄言,做薄事,存薄心,种种皆薄。如何凶灾恶死,多阴毒,攒阴私,喜阴行,事事都阴……” 今日写至:“如何刀剑加身,君子刚愎,小人行险。如何投河自缢,男人才短蹈危,女子气盛凌人。” 写到这里,徐渭熊愣了一下,微微一笑,文思涌动,下笔并未停滞,“如何暴疾而殆,色欲挖空;如何毒疮而亡,肥甘脂腻。” 反倒是事不关己的这里,徐渭熊冷哼一声,笔尖狠狠一顿,因此“腻”字最后一钩显得格外墨浓凝重,锋芒十足。 似乎是想起了那个烦心的弟弟? 徐渭熊心情大恶,放下狼毫笔,走出阁楼,解开孤舟绳索,独自泛舟游湖,湖面涟漪阵阵,偌大一座湖,便只有一人一舟,若不是那千万棵亭亭青莲,确实有些寂寥。 她躺在舟中,抬起手腕,系着一颗绳线钻孔而过的墨子。 这颗棋子只是普通的鹅卵石质地,很符合徐渭熊的爱好,除了背负那柄削铁如泥的古剑红螭,她身边再无珍贵物品,笔墨俱是与学宫士子一般无二,起居饮食只差不好,若非靠自身才气和霸气独占了这大意湖,还真看不出徐渭熊是一位郡主,何况这郡主哪里是一般藩王女儿能够媲美?便是燕刺王的女儿,就能与她一较尊贵高下了?恐怕提鞋都不配啊。徐渭熊借着阳光看着棋子散发出的一圈圈光晕,目眩神摇。 远处湖畔,两人鬼鬼祟祟蹲在出水青莲后边,交头接耳。 一人头无脑骨,鼻陷山根,齿露牙根,怎么看都是早死早投胎的短命面相,一脸为难道:“小师弟,你真要去徐师姐那边?她可是会杀人的。” 另外一人却是优雅倜傥,气宇不凡,笑起来尤为英俊风流,一脸无所谓道:“刘师兄,你看清楚,师姐今天这不是没带剑嘛。” 初看命相注定一生坎坷的男子更苦相了,战战兢兢劝说道:“小师弟,你来学宫时间不久,可不能惹徐师姐的不开心,我第一天进入学宫,便亲眼看到了徐师姐提剑杀人那一幕。所以后面等到拜见先生和几位师兄师姐,我当时就腿软了。” 那刚刚与这胆小师兄求学于同一位先生的风流男子打趣道:“刘师兄,是两条腿还是三条腿?” 刘师兄一脸正气,很用心地思考了一番,然后沉声回答道:“三条!” 卖相要比师兄好几百倍的小师弟嘿嘿笑道:“师兄,若我能登上徐师姐的小舟,以后你喊我师兄,如何?” 刘师兄毫不犹豫点头道:“没问题。” 小师弟便是那位与徐渭熊当湖十局的才气青年,哪怕棋盘并非十九道,他也不曾有半点不快,要知道他本以为在十九道上都能有八分胜算,可当徐渭熊搬出十五道棋墩,他心中却只有惊喜,这就是他的奇葩心性了,面子什么的,卖不了几两银子嘛,只要赢了当湖十局,他就要打死不去碰十九道了,甚至此生再不碰棋子,以后不管徐渭熊棋道如何举国无敌,又能如何?还不只是衬托得他更加无敌?可惜没奈何,连十五道都没能赢了徐渭熊,但他照样很开心,不输不赢也很好,就有理由呆在学宫了,以他的作风,似乎天底下就没有不值得开心的事情。 他潜入湖中,形同一尾游鱼,向小舟靠拢。 刘师兄看得傻眼,就更顾不上两人赌注只说明小师弟赢了如何却没提输了又该如何。 小师弟果真是好大的魄力。 同门几位师兄,可没谁敢对徐师姐纠缠不休。 刘师兄目不转睛,准备随时救人。 湖心,徐渭熊皱了皱眉头,缩回手腕,下意识想要去按住红螭,发现并未携带佩剑后,就起身连根拔起一株青莲,出手闪电,将那条个头过于大了点的游鱼给扎到湖底里去。 徐渭熊见没了动静,平淡道:“下不为例。” 在一堆莲叶后面探头探脑的刘师兄比局中两人还要紧张,生怕师姐和小师弟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这大意湖是学宫难得的清净地,其余各处,少不了高谈阔论的稷下学子,更有或者跳楼跳水甚至脱衣裸奔的疯子,在刘师兄这个用平常心做平常事写平常文章的家伙看来实在难以接受,所以偶尔听到看到徐师姐让那些不肯精心修学的疯子瞎子聋子吃瘪,他私下是觉得相当大快人心的。至于来历神秘的小师弟,他相交不多却不浅,刘师兄挺喜欢这个言行无忌的俊彦翘楚。 刘师兄瞪大眼睛,看到小师弟潜游而去,这会儿却肚皮朝上,悠哉游哉仰泳而归,一副老子虽败犹荣的架势。 爬上了岸,脑门上长了一个包的小师弟呵呵笑道:“大祭酒上回跟我唠叨什么只许有落水狗,看不得逍遥人。我看这话是屁话!” 刘师兄慌张道:“小师弟,慎重慎重。” 小师弟不以为意,站直了后,轻轻一抖,将身上湖水抖去大半,转头望向离舟登岸的女子,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爱慕,偏偏没有寻常士子眼中的畏惧和崇拜。 刘师兄担忧道:“小师弟,小心着凉。” 小师弟搂过同门中最合得来的师兄肩膀,微笑道:“刘师兄,什么时候去京城,我俩去皇城内最高的武英殿赏月去。” 刘师兄笑道:“这哪能。” 却不是哪敢。 小师弟厚脸皮道:“京城门路最多,以刘师兄的相貌,随便娶个公主郡主不是难事,我给你做月老牵红线,到时候爬了武英殿再爬文华殿保和殿。” 刘师兄一抹自己脸庞,点头道:“确是一条门路。” 徐渭熊孤身入楼,对于湖中作为,没什么感想。 那青年来路透着诡谲,与他以十五道当湖十局,那是出于她的傲气,不意味着徐渭熊便是真的青眼相加了,当他破格通过几位稷上先生的考核进入学宫后,又独独进入她这一纵横术门,徐渭熊便增加了几分戒心,徐脂虎可以在江南州郡肆无忌惮,扯着父王的虎皮大旗作威作福,行事浪荡不计后果,徐渭熊可不是那除了好看便再无用的花瓶,她每一步都要为徐家考虑,一步不能错,她也不是那憨傻的小弟徐龙象,可以什么都不多想。 本以为,某个家伙可以出息一些。 哪知王道不学也就罢了,霸道也不学,兵法韬略更是不碰,庙堂捭阖术一样兴致缺缺,竟然提刀学武去了?! 北凉参差百万户,三十万北凉铁骑,如此偌大一个仅次于帝王的辉煌家业,一柄刀,便能撑起来? 徐渭熊盯着手腕上的棋子,低声骂道:“你这个笨蛋!” 徐渭熊骂出声后,心情舒坦了一些,只是很快就重新凝重起来,两根手指抚摸着棋子,嗤笑道:“比皇子还要大的架子。” 因为她想起父王调查那位小师弟后在密信中所言:此子出身隐秘不可查,只知大内三万首宦韩貂寺见之需躬身。 第48章 瞎子老许是个北凉老卒,本是一名弩手,被流矢射中一目后便转做了骑兵,战绩平平,在以头颅换功勋的北凉军实在拿不出手,以至于解甲归田前都没积攒下殷实家底,只捞了一身疾病,早先在城内定居还算手头宽裕,只是经不起那帮比他更穷酸拮据的老兄弟们折腾,大多数死了都得老许出资棺材钱,一来二去,孤家寡人的老许就真没什么银子了,老许是土生土长的辽东锦州人,年幼便孤苦伶仃,跟着大柱国徐骁从锦州打到了辽西,再从辽西入雄孩关,转战中原,春秋乱战中,许多跟老许相同时间入伍的老卒只要能赖着不死,都做到了参军或者校尉,最不济养老前都能领到个昭武副尉的武散官。 所以说老许是个老卒,却不是悍卒。 不敢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去拼功名,还能赚来官职的,只是豪族子弟而已,老许这种说不上贪生却绝对怕死的老兵油子,能不被监军将校砍掉脑袋,已经算万幸。 老许后来剩下一只眼睛也瞎了,上山烧炭不小心给熏坏的,这才成了巷里巷外嘴中的瞎子老许。最倒霉的是瞎子老许瞎了后,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小心在闹市没躲开膏粱子弟的一匹骏马蹄子,给踩成了瘸子。 那帮携美同行的膏粱子弟见到老头在地上打滚,只是放声大笑,瞎子老许本来想咬牙拼命,可当他瞎摸到地上的扁担,便听到声音说那些公子哥是哪位折冲都尉的儿子,是哪位京城里著作郎、太子洗马的孙子,老许就扔了扁担跟孩子一样哭喊起来,一遍遍嚎着我早就该死了啊,让人头皮发麻,连一些心存怜悯的旁观者都给吓跑了。一个纨绔嫌弃老许呱噪,拔剑就要劈砍下去,北凉民风自古彪悍,便是那些纨绔,双手力气兴许只够解开花魁伶倌的腰带,可只要拔得动刀剑,那绝对是说砍便砍,这一点让许多初入北凉的外地纨绔十分不适应。 若当时老许头顶那一剑砍下去,便没有今天世子殿下提着绿蚁酒的事情了。 那时候徐凤年恰巧路过,马匹远比那帮三流纨绔更雄健,气焰自是更嚣张百倍,他本不想掺和这档子破事,只是被老许撕心裂肺的一句话给勾住:“老子的腿没被西楚那帮龟儿子打断,倒是被自己人给弄瘸了,老天爷你娘跟我一样瞎了眼啊!” 徐凤年没有出声,只是让恶奴冲散了那帮兔崽子,至于跌断了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几条胳膊几条腿,世子殿下哪里管得着,有本事就拖家带口去王府找徐骁要银子赔偿去?最好领着圣旨去。 后面老许没死,莫名其妙被人带去医治腿脚,可那马蹄前刺下的冲劲,哪里是一个老家伙的老腿能承受的,算是彻底断了,在瞎子老许准备坐在河畔小茅屋里等死的时候,突然官衙里来人说每月发放给他一两银子,老许心惊肉跳领了半年后,才壮着胆子问那位大人,大人说了这是北凉军的新规矩,善待老卒。后来老许问了一个同样半死不活的老袍泽,得知这是真事,只不过他们都需要去衙门领钱。 老许就纳闷了,好人有好报?可咱怎么看也不是好人啊,年轻那会儿烧杀抢掠可没跟着大柱国少干。 老许断了腿,但拄着自制拐杖还是可以勉强行走,茅屋被衙门那位大官吩咐下人修葺过,每年还未过冬就会送一床厚实棉被过来,菜园子被老许打理得凑合,一两银子便是一千文,老许嘴巴不刁,月底闲钱还能买点荤酒,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现在的等死可比刚断腿那会儿要惬意百倍。 今天老许坐在屋外木墩子上打瞌睡,就听到有个大嗓门喊道:“老许老许,喝酒,顺路在河里给你摸了只鸭子,那叫一个肥。” 瞎子老许精神一振,姓徐的小子来了。这小子是前个四五年认识的,据说是爬墙看黄花闺女洗澡被逮,追杀到河边,就借老许的茅屋躲了躲,算是结下一段不大不小的香火情,瞎子老许知道徐小子嘴里那个兰亭酒垆小家碧玉的可人,虽说看不见,可老许耳朵不错,总能听到一些野汉子无所事事就聚在一起垂涎嘀咕,无外乎是说那小丫头这些年胸脯又沉甸甸了几分,小圆脸那是又削尖了几许,美人胚子愈发明艳出挑了,老许去酒垆买过酒糟,闻到过那妮子身上的香味,啧啧,真是好闻,都比得上兰亭的招牌青梅酒了。 徐小子当年为了她被人撵着打,不冤枉!咱老许要是年轻个几十岁,哪里轮得到徐小子爬墙?给他望风还差不多。 “锅在屋里老地方,给鸭子拔毛记得别随手丢河里,小心你前脚走,我这边后脚茅屋就被拆掉。”老许接过酒壶,嗅了嗅,知足笑道:“这绿蚁比不上兰亭酒垆的青梅,可比酒糟还是要强很多。” 那客人把拧断了脖子的鸭子塞到瞎子老许怀中,没好气道:“拔毛还得我出手?我烧水去。” 老许手中有了酒,好说话,拄着拐杖就去给鸭子拔毛。 不多时,茅屋内便香气弥漫,老许啃着一根油腻鸭腿,笑问道:“徐小子,该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你这家伙不是失踪三年便是消失一整年的,做什么营生?听老许的劝,可别伤天害理,偷看闺女洗澡什么的还好,反正闺女也不掉块肉,如果耍刀弄枪的,可就不好说了。不说这个,说了你小子估计也不听劝,知道白喝不了你的酒,说说看,这次想听什么,老许这个岁数也说不了几次,能说多少是多少。” 那人啃着鸭肉笑道:“说说看辽东,算起来我祖上在那边,就是锦州。” 能这般无聊逛荡的,自然是世子殿下徐凤年了。 瞎子老许哈哈笑道:“锦州我会不熟?整个辽东都一个德性,别看十个都督有九个都在跟朝廷喊穷,其实一点都不穷,穷的只有我们这些没田的,就只差没造反了。” 徐凤年皱眉道问道:“按律不是每个士卒都有四十亩屯田?辽东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危地,平原旷野一望千里,难以据守,弃之则北莽长驱直入,北地便无门庭之限,所以辽东安,则中原风尘不动,辽野扰,则天下金鼓互鸣。造反?这些年没听说辽东有丝毫骚动啊。” 老许讥笑道:“徐小子你懂个屁,你这文绉绉的东西,我老许听不懂,你在哪个读书人那里听来的?我只知道我离开辽东的时候,辽东屯卫二十一,辽西只有六卫,不说辽西,辽东二十一卫一年屯粮百万石,有几石是落在我们这些人口袋的?徐小子你想啊,不说辽东大都督、镇守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指挥校尉这些大人物,便是一些七品八品的官员,都要做些私役屯军改挑渠道的勾当,若不专擅水利、把膏腴屯田都给占了,哪来的银子去孝敬上边?大柱国当年坐镇全辽,对两辽人来说那是罕见的幸事,大柱国一走,谁管士卒死活,很多边军本就是发配到辽东以罪谪戍,要不谁愿意去辽东这苦寒之地过日子?一旦去了,谁当真会以为就有田有粮,我是锦州人都没半分田地了,这些个外人,就更甭想了。” 徐凤年轻笑道:“这可造不了反。辽东贫苦,苦惯了,只要有半口饭吃,就没人乐意揭竿而起。” 老许叹息一声,“不真的要饿死,谁乐意跟命过不去,可再这么下去,辽东真难说啊,我离开锦州已经将近三十年,忍了三十年了。” 辽东自古便是百战地,所谓虎步龙骧,高下在心。天下安危常系两辽,徐骁谏言不惜殚天下之力守之,可朝野上下没几个愿意当回事。这不是说没人看不出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天下局势暂时大定,五十年百年以后如何跌宕,说什么做什么于当下官位有何裨益? 徐凤年轻声道:“老许,你再说些辽东的风土人情。” 老许有一说一,竹筒倒豆子,等一锅炖鸭吃得一干二净,老许也累得够呛,不过大部分精神气都用在对付鸭肉上头了。 老许最后抹嘴道:“大柱国当年入北凉,那可真是威风凛凛,王妃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徐凤年笑道:“青牛道上车千乘,旗下孩童捧桑椹。” 老许拄着拐杖,一脸神往。 徐凤年留下酒壶,悄悄走出茅屋。 青鸟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世子殿下缓缓走来。每次来河边茅屋都由她陪同,她也从来不问殿下为何要与一名目盲老卒打交道。 徐凤年看到青鸟的清冷脸庞,眼神有些恍惚。 当年瞎子老许在千乘队伍中,腿还没断。 那孩童还捧着桑椹抬头问娘亲好不好吃。 青鸟被看得有些迷糊,徐凤年冷不丁咬了一口她的脸颊,嘻笑道:“好吃,有桑椹的味道。” 第49章 行走于田野阡陌,徐凤年随口问道:“为何红薯不喜欢离开王府?你却喜欢三天两头往外跑?” 青鸟一板一眼回复道:“她比较懒。” 徐凤年跳跃问道:“徐骁明知这次张巨鹿当政,整饬朝纲,整治边军,去年初便开始在辽东清丈土地,一路坎坷,地理署官员死于暴毙刺杀的不下十人,请辞告假的更是多达三十余人,可依然被张巨鹿查出了辽东刺督白淮、镇守太监鲁泰平、游击将军傅翰和总兵参将等十几人强征民田,最多者六百顷,少则几十顷。这些人虽说不少都是北凉军旧部门生,可二十年过去了,徐骁还凑什么热闹,非要跟张首辅叫板,这不是违逆大势吗?再者,徐骁嘴上说要朝廷将两辽打造如磐石,可那些个最肥的蛀虫,一半都跟他有牵连,这话说出去没谁信啊。你说徐骁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鸟怎敢回答这种问题。 徐凤年也没想得到答案,只是问一问,心中会舒服一些。两辽军士怨嗟民政废弛之类的,这些都不是世子殿下感兴趣的,例如北凉这边,武备雄壮甲天下,没什么水分,可若要说北凉的世道清平,估计连徐骁自己都得脸红。如果大柱国是道德圣人,陵州牧就不用削尖脑袋往京城那边钻了,还连累那位号称北凉大学士的女儿成了只前途未卜的金丝雀。 想到这个,再想到当年“北凉四恶”离散的离散,断义的断义,到头来只剩下李瀚林这个王八蛋还留在北凉,徐凤年就一阵气闷,一屁股坐在田沿泥土上,黑着脸瓮声瓮气道:“青鸟,帮忙找点乐子。” 青鸟平淡吐露三字:“酱牛肉。” 徐凤年起身笑道:“还是青鸟懂我。” 关系实属主仆却不似主仆的两人走了一段路,坐进堂皇锦绣的马车,车身装饰如何还是其次,关键是这两匹五花马本身价值千金,王朝里不管什么州郡,看一个纨绔家底厚度,看马匹价格是最直观的法子,当然也有一些个打肿脸充胖子的憨货,不顾家境也要买一对曹家白鹤这类名马良骥去撑门面,可世子殿下这两匹五花马里的“大宛青象”,却是有价无市,一直是甲等贡品,也就徐凤年敢乘骑,换作一般藩王子孙,都不敢遛出去显摆,清流谏官最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揪着不放。 徐凤年进了酱牛肉铺子,看到一幅久违的熟悉画面,店老板老贾在忙东忙西,小贾姑娘则坐在楼梯上发呆,两指捏着一根翠绿竹枝,慢悠悠旋转,老贾很心疼宝贝这个远方亲戚的闺女,不管店里生意如何,都不要她搭手,想来是膝下无子女的老贾把她当作了亲生女儿,天下父母心嘛,都一样。小姑娘名字很有意思,姓贾名嫁家,比这个更有趣的当然就是当年她入城牵着的那只大猫了,可惜这两年都没露面,不知道是走失了还是死了。 青鸟去跟掌柜拿牛肉,自然是拿,需要买吗?在北凉,世子殿下要什么东西,从来没有买偷抢借这类狗屁说法,都是拿。 徐凤年走到楼梯口,笑眯眯问道:“呵呵姑娘,你的大猫呢,没了?要不本世子送你一只,你跟我去王府玩?” 被徐凤年绰号呵呵姑娘的豆蔻少女一直是不谙世情的模样,以前在店里就敢跟李瀚林这种大纨绔瞪眼作对,对世子殿下也是平平淡淡,并无太多的畏惧,只是好像今天有些异样,见到徐凤年,下意识挪了挪屁股,大概是上次在巷弄拐角见到世子殿下持刀杀人,这段日子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以徐凤年谨小慎微的性子,已经让人盯着这边一些时间了。至于为什么给小贾姑娘昵称呵呵姑娘,是有典故的,据说这丫头不爱笑,最多就是面无表情呵呵几声,呵一下表示好笑,呵呵两声表示很好笑,呵呵呵?至今没人听到过。 徐凤年见她没动静,独角戏总是无趣,讪讪转身去找了个位置,店里已经瞬间空荡,老贾一张皱巴老脸上挤着笑,谄媚弯腰站在桌旁。其实没他什么事情,青鸟已经把所有都安排妥当,碗筷都是马车上捎下来的,象牙筷,玉瓷碗,酱牛肉已经被一柄小银刀切好,整齐堆砌在碗中,徐凤年没用筷子,拿手抓了几片塞进嘴里,要的就是这个味道,浓郁却不腻味,酱汁地道,却不会遮盖掉上好牛肉的原味。 徐凤年吃光了牛肉,就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一般。 闭目垂帘,舌抵上腭,并膝收一足。轻轻叩齿三十六通,气气归玄窍,息息任自然。 店老板老贾不明就里,只是当作世子殿下有些乏了,也不敢瞎献殷勤,只求别是对今天这份牛肉不满意。徐凤年如今呼吸异常平稳,正如所谓佛法真谛不过是吃喝拉撒,这大黄庭心法归根结底,还是不起眼的吐纳功夫,等到徐凤年什么时候能够听人心跳,便可登上六重天阁的第二重。 徐凤年猛然转头,望向楼梯那边,只看到少女双目无神凝视着她手中竹枝。 徐凤年起身笑道:“老贾,再给我两份。” 老贾一脸欢天喜地道:“好嘞,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徐凤年没等多久,青鸟就接过了两份酱香扑鼻的熟牛肉,回到马车,徐凤年掀起窗帘看了一眼还站在店铺门口鞠躬的老贾,皱眉道:“似乎有点不对劲。” 青鸟摇头道:“这人身世清白,只是个寻常的小商贾。” 徐凤年一笑置之。 老贾回到店内,抹了抹额头汗水,一时半会店里肯定没客人胆敢光顾,他抽空坐着休息,捶了捶腰,看见还坐楼梯上的小姑娘,叹气一声。 这小妮子在店里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偏偏对世子殿下这帮大人物都没个笑脸,若是自己亲生闺女,非要打骂不可。 少女提着竹枝离开店铺,径直出城。 她走得慢腾腾,出城时已经是黄昏,再走了一个时辰,夜色中,她走进绿意葱茏的近翁山,看架势是不打算回城了?北凉各地一直都是宵禁森严,她又不是世子殿下,可以随意在夜间出城入城。 一个姑娘家晚上莫不是要在山上过夜? 近翁山野兽出没,越是深处,就连猎户都要成群结队才敢走夜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女还是板着脸走在孤山小径上。 圆月当空,她脚下已经没有有迹可寻的道路,仍然还在前行。 到了一个水潭边上,她弯腰喝了口水,只喝了三分饱。 身后密林传来一阵异样声响,惊起几只寒鸦。 小姑娘站起身,望向密林。 一头只怕有她一人半高的黑熊冲了出来,地面被跺得一震一震。 它在小姑娘面前停下,发出一声嘶吼。 獠牙外露,满嘴秽气喷了小姑娘一脸,她一头青丝都被吹拂起来。 小姑娘还是板着脸,无动于衷。 这头巨熊似乎被这幼小猎物给惹恼了,张嘴就要咬下。 轰一声。 密林传来气势更盛的地震。 等到灰熊转头,结果这次轮到它被一张血盆大嘴喷了一脸唾沫。 灰熊体毛倒竖,吓得根本不敢动弹。 最近几年的近翁山,猎户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拣到一些大型猛兽的尸骨,虎熊皆有。他们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玩意能如此占山为王,山鬼?魑魅魍魉? 答案就在这里了。 一只体型比灰熊还要庞大雄壮的“大猫”,低头朝“小灰熊”示威怒吼。 小姑娘终于出声了。 “呵呵呵。” 第50章 (第一更。) 徐凤年回府路上的时候心情还不错,额外两份酱牛肉是给梧桐苑丫鬟们捎带的,不出意外姜泥还在院子里等着,这个小财迷如今不管风吹雨打,每天雷打不动要读十万字秘笈典籍,不赚足一百两银子决不罢休,每次读错读漏扣去十文钱就要在十万字上多读十字,今天徐凤年溜出去见瞎子老许,把姜泥就晾在梧桐苑,等下见面少不了白眼。徐凤年进了院子,等候多时的红薯递上一封从龙虎山寄来的信,赵希抟老道士的亲笔,让青鸟将牛肉分发下去,独自拿信走入书房,姜泥便蹲在角落捧着一本《蛰龙拳谱》,小声碎碎念,等到徐凤年坐下这才惊觉,她赶紧起身站定,一脸气恼愤懑。徐凤年拆开信,坐入一架纹祥云紫檀睡仙椅,笑道:“既然都等半天了,那就再等会儿再读,容我看完这封信。” 姜泥毫无人在屋檐下的觉悟,平静道:“今日一字两文钱。” 徐凤年都没有理睬她,只顾着看信,姜泥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脸色由晴转阴,再转雷雨,最后简直就是黑云压城,一时间她都忘了重复一个字值两文。徐凤年抬手就要一掌拍在檀木把手上,但才拍下便敛回十之八九的力道,总算及时收手,这才没将椅子一角拍烂,即便如此,脸色仍旧阴沉得可以吓人。徐凤年站起身,走到窗口,几个呼吸,转身后已是云淡风轻,望向姜泥微笑道:“来,你读书我听书。” 姜泥读完《蛰龙》再读了大半的一本剑谱,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她发现徐凤年今天破天荒没有出声扣钱。心不在焉听了两个时辰读书声的徐凤年笑道:“你现在存了不少银子在我这边,要不我们再做笔买卖?一千贯买本秘笈,一年下来你就可以买下十本了,就算你自己习武不成,你随手丢给江湖人士几本,还怕他们不肯像疯狗一样咬我?这总比你到头来腰缠万贯却无处可用来得实惠,这生意如何?别一脸不情愿外加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只是把你心中所想说破而已,以咱俩的关系和交情,就无需矫情了,咋样,说定了。一本秘笈一千两百贯?” 姜泥恨不得把《蛰龙》当刀剑戳死这个奸诈家伙,冷笑道:“到底是一千贯还是一千两百贯?” 被揭穿小伎俩圈套的徐凤年哈哈笑道:“友情价,八百贯一本。” 姜泥一口答应下来:“好!” 徐凤年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那封字斟句酌措辞含蓄的龙虎山密信,皱紧眉头,头也没抬,对正将两本秘笈放回书架的姜泥说道:“要不要给你准备一只贵妃榻?” 姜泥嗤笑鄙夷道:“我还想活命。” 徐凤年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姜泥一走,红薯便捧着放满水果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入屋,琉璃是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寻常富贵人家能有琉璃的次品药玉便是财力极致,在这里却仅是当作盛放水果的小物件,当朝官员唯有四品以上才可佩饰小件琉璃,而且色泽往往不够通透,世子殿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徐凤年拿起一颗雪梨,啃了一口,狠声道:“骑牛的刚送来一本手稿《两仪参同契》,只是给听潮亭里魏爷爷随便瞥了两眼,便喜极而泣,说比起阁内那本被称作万丹之王的古本《易经参同契》还要妙契天道,你瞧瞧,掌教舍了大黄庭修为不说,我都下山了,武当还愿意锦上添花,再瞧瞧这龙虎山,才一年多时间,就有天师府的人去欺负黄蛮儿了!这帮黄紫道士真真正正是作死!” 红薯轻声道:“龙虎山势大两百年,武当山却已经式微三百年,而且武当山就在北凉,龙虎山却隔了好几千里,作派自然不一样。” 徐凤年平静道:“本就打算去一趟龙虎山,现在更要去天师府见识一下羽衣卿相的派头。” 红薯温柔揉捏着徐凤年双肩,世子殿下练刀以后,原本孱弱身体雄健太多,体魄气魄长进俱是一日千里,若说红薯以前拿捏手法像绣花,那如今不敲钟捶鼓连徐凤年都觉得是在挠痒痒。红薯柔声道:“殿下,真要再出凉地啊?” 徐凤年点点头,半真半假笑道:“不过这趟出去不是当丧家犬的,身为世子殿下的排场阵势都要拉出来,龙虎山,上阴学宫,轩辕世家的下马山庄,越王剑池,洛水河畔的洛神园,这些个以前不敢去的地方,都得走上一遭。红薯,一起跟着?” 红薯摇头可怜道:“能不能不去啊,殿下?”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红薯把那封信收好,提了两壶酒,独自走出院子来到听潮亭。每次看到那“魁伟雄绝”四字正匾,徐凤年就一阵不自在,如果仅是这鬼画符的九龙牌匾孤单搁在上头,也就罢了,偏偏旁边还有两块字字龙飞白水铁画银钩的副匾,天下任何东西就怕货比货,愈发衬托得九龙匾不入流,在徐凤年十四岁那年出奇崩掉的老皇帝可谓雄才大略,就是这一手字实在是不敢恭维。 徐凤年想起了同样写字如蚯蚓滚泥的二姐徐渭熊,难免感慨假使二姐是男儿身,那北凉三十万铁骑怎么都要被徐家牢牢掌握在手,不管徐凤年是真傻还是假傻,都逃不掉。 徐凤年推门走入听潮亭大厅,无奈道:“二姐,这时候一肚子气该消了吧?实在不行,我去上阴学宫让你骂。” 他这趟入阁除了找白狐儿脸喝酒,再就是翻一翻龙虎山天师府的祖谱,这一代四大天师,黄蛮儿的便宜师傅赵希抟辈分排第二,却最无实权,表面上是赵丹霞赵国师掌教天下道门,只不过听说赵国师的弟弟赵丹坪绝非省油的灯,这位天师一年中有大半都在京城传道,种种神仙事迹稚童可闻,声望不输赵丹霞丝毫,剩下一位辈分最高的赵希翼,似乎从来没有消息外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道经无数的天师府? 徐凤年今天就要去楼上把“非我宗亲不能传天师”的这家子给摸透了。外界只知道听潮亭是一座武库,却少有人知晓阁内搜集内幕秘闻的成就更是鼎盛。 徐凤年到了二楼,才拐角,就看到一张新鲜面孔,是位断臂老头儿,身材矮小,留着两撇山羊胡子,披着件陈旧破败的羊皮裘,踮起脚很吃力抽出一本武学密典,沾了沾口水,翻开阅读。 感受不到任何气机流转,徐凤年起了玩笑心态,蹑手蹑脚走过去,轻声道:“老兄弟,也是来偷书的?” 老头儿理也不理,一目十行,翻书极快,寂静阁楼只听见他的哗啦哗啦翻页声。 徐凤年伸头瞥了眼,想看清内容,老头儿倒是谨慎小气,将手中秘笈拿远了一点。 徐凤年装模作样将几本书塞进怀中,好心提醒道:“老兄弟,别瞧了,能多拿几本是几本。” 老头儿紧了紧羊皮裘,耳聋一般无视了世子殿下。 徐凤年小声道:“你没瞧见一位白狐儿脸?就是那个相貌比美人还美的佩刀男子?他脾气奇差,咱们悠着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老头儿总算是抬头,斗鸡眼斜瞥了一下世子殿下。 徐凤年故作热络地勾肩搭背上去,无比热诚道:“老兄弟,楼上秘笈更加上乘罕见,我在王府买通了世子殿下丫鬟,相对熟门熟路,带你去?” 老头儿斗鸡眼更加严重,却没有躲掉徐凤年的无礼动作。 貌似对身边这位“同行”的好意相当不屑。 徐凤年刚想说话,蓦然间感受到一阵窒息,转头看到不仅白狐儿脸在场,就连徐骁和师父李义山都在,徐骁身后更是聚齐了六位如临大敌的守阁人,这是? 白狐儿脸缓缓走来,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剐了眼徐凤年。 大柱国徐骁没有走近,只是微微弯腰,轻声道:“此次出北椋,凤年就多劳费心了。” 王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北凉王何时何地对人如此毕恭毕敬? 便是那当下如日中天的张巨鹿张首辅也没这资格吧? 手还搭在老头肩上的徐凤年身体僵硬。 白狐儿脸看热闹,桃花眸子里布满了幸灾乐祸。 徐凤年悄悄瞪了一眼白狐儿脸,缓慢抽出手,把怀里的书都放回原处。 徐凤年望向破例下楼的李义山,后者微笑着摇头,眼神示意无可奉告。 大柱国和李义山一起离去,徐凤年明显感知到为各自不同原因在听潮亭做守阁奴的六大高手同时呼吸一缓,不再紧绷。 白狐儿脸学徐凤年勾肩搭背笑眯眯道:“他脾气奇差,悠着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徐凤年想要反过来搂住白狐儿脸肩头,却被他躲掉,尴尬解释道:“听错了,是脾气极好,极好。” 白狐儿脸潇洒离去,登上一架梯子,继续在这二楼遍览群书。 到头来,仍然只剩下世子殿下和那斗鸡眼老头儿,一个满头雾水,一个装神弄鬼。 徐凤年想了想,觉得终于摸着了头脑,与来路不明的老人稍稍拉开距离,小心翼翼道:“老兄弟,你是徐骁请来的高人,要跟听潮亭镇压着的那位老妖怪斗法?” 老头儿眯眼成缝,仍是沉默。 徐凤年故作神秘忧心忡忡道:“老兄弟,这事儿危险呐,徐骁给你许了什么好处,要是小了,你可千万别答应,亭子压着的大魔头可好生了得,三头六臂,会吞云吐雾,能搬山倒海!” 老头儿本来准备将那本秘笈塞入书架,停了停动作,随机松手,可诡异万分的是那书竟然悬而不坠! 斗鸡眼老头儿转身离开,嫌弃徐凤年在耳边呱噪烦人。 徐凤年脸色泛白,喃喃自语:“千万别跟我说你就是那阴间老妖。” 老头儿沙哑声音鼓荡于阁楼,“人屠徐骁怎生出了你这么个儿子。有点意思。” 第51章 (第二章。) 徐凤年壮着胆子伸手握住那本秘笈,并无预料中的反常,松了口气,轻轻放入书架,这才跑去白狐儿脸那边,没看到老头在附近,火急火燎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把那家伙放出来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怕绣冬也归我了?” 白狐儿脸站在梯子上,俯视徐凤年,平静道:“不是我放的,我只是跟着大柱国去了趟你眼中的阴曹地府,把他给请了出来,至于大柱国与他交易了什么,我不清楚,只清楚有个约法三章。不过老人家指点了我几招,受益匪浅。” 徐凤年问道:“那我也去求一求指点?” 白狐儿脸玩味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徐凤年掂量了下自己这初出茅庐的刀法,还是作罢,就怕老妖怪弹指间就把自己给灰飞烟灭了。不过这老头儿总算不像那种喜怒无常的怪物,看上去挺好相处,接下来离开北凉就靠老头撑场子了?徐骁与他约法三章,牢靠不牢靠?高人的心性脾气,实在不好揣测。 世子殿下可别没被江湖仇家给解决,就被大亭镇压二十年的老头子给生吞活剥了。想一想白发老魁没了几千斤铁球束缚,一出湖底就要找老黄的麻烦,那斗鸡眼老头儿找来找去还不得找自己?徐凤年越想越后怕,他不怕任何户籍钉死在庙堂户部的江湖高人,便是武当掌教王重楼和龙虎山赵国师一样要在各自州郡入籍在册,这是当年徐骁马踏武林以后给朝廷带来的一项强硬举措。当下问题在于这从阴间爬到阳间的老头儿是何方人士?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一不小心误伤了或者直接做掉了世子殿下,然后直接跑路,徐骁的三十万铁骑找谁去……约法三章,这么拔尖出尘的的高手还跟你讲律法? 徐凤年默默蹲靠在书架下,小心盘算仔细计较,这就是当年跟老黄过惯了贫寒日子带来的好处,锱铢必较,一文钱就不是钱啦?大事小事都要现在肚子里斤斤计较一番,想当年为了几文钱,世子殿下借了破道袍与人算命,结果铜板没到手几颗,被一个肥硕妇人揩油了一下午。最倒霉的是铜板到手前,徐凤年还得陪着笑脸,费尽口舌去称赞那两百斤上下的婆娘如何纤细小蛮腰如何花容月貌。 往事不堪回首,日他仙人板板的不堪回首啊,正在徐凤年不堪回首中,白狐儿脸已经悄然走下梯子,拿绣冬刀敲了敲徐凤年肩膀。 徐凤年茫然抬头,从他这个角度望去,白狐儿脸果然是一马平川的平坦,比起当年小荷露出尖尖角的太平公主还要平,唉,这美人儿竟然不是女人,直教人扼腕叹息。徐凤年悚然回神,果然看到白狐儿脸已经眯起丹凤眸子,眼中杀机流溢,徐凤年站起身,见绣冬始终搭在自己肩上,故意一脸迷糊问道:“咋了?” 白狐儿脸平淡道:“你要出北凉,绣冬借你。” 徐凤年纳闷道:“我已经有春雷了啊。” 白狐儿脸冷笑道:“你练刀一直是右手持刀,可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个左撇子?左手刀比右手刀只强不弱。就你这人的阴险作风,做什么事情不留一线?别装了,大大方方把绣冬借去,除了我,谁不认为你只是拿绣冬做装饰?” 被揭穿这个隐藏极深隐私的徐凤年并不恼怒,只是笑嘻嘻提起一对酒壶,乐不可支道:“不愧是知己。来,一起喝酒。” 白狐儿脸松开手,将绣冬弃之不顾,摇头道:“我不喝酒了。” 徐凤年接住比较春雷要精致玲珑几分的绣冬刀,一脸惋惜道:“不喝酒?那你本来就乏味的人生岂不是更加少了乐趣。” 白狐儿脸岔开话题,问道:“你出行要带多少秘笈?” 徐凤年知道白狐儿脸一旦决定的事情便是绝无回旋余地了,只得笑道:“怎么都要三四十本凑足一箱子,看完一本丢一本。” 白狐儿脸无奈道:“你这是又要钓鱼?” 徐凤年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绣冬,轻轻感慨道:“知己知己。那挑书的事情就麻烦知己你了?” 白狐儿脸点点头,算是下逐客令了。 徐凤年登上顶楼,没看到师父,掉头下楼后却在五楼看见徐骁高坐于椅子上,他眼前匍匐着三位体型、年纪和气机都迥异的陌生人士。 徐骁将手中三本秘笈丢出去,丢到三人眼前,平淡道:“南唐吕钱塘,你当年潜入王府只为盗取这本《卧龙岗驭剑术》,败在剑九黄剑下,我见你抵挡了四剑,就留你一条性命,今天这本秘笈就在你眼前,赏你了。” “西楚舒羞,你想要的是《白帝抱朴诀》。” “东越杨青风,睁大眼睛给本王看清楚了,这本你家祖传的《饲神养鬼经》。” 三人没有谁敢去拿起多年梦寐以求终于近在咫尺的东西,头颅低垂,几乎贴地,匍匐得更加卑微。 徐骁眯眼道:“这趟安排你们三人跟随世子殿下出行,做好了,回到王府,你们要官帽本王就给你们官帽,要秘笈随你们拿,哦,本王记起来了,舒羞,你喜欢女人,到时候给你十个便是。可若世子殿下出了状况,被本王知晓,劝你们还是及早自我了断,否则本王有的是法子让你们这三个贱民生不如死。吕钱塘,舒羞,杨青风,你们三人都是亡国奴,可国没了,还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到时候他们就要跟着你们一起作伴。听清楚了吗?” 战战兢兢的三人一齐轰然应声。 在一边看热闹的徐凤年出声问道:“徐骁,就这三个扈从?是不是少了点?” 徐骁火速站起身笑呵呵把位置让给世子殿下,马屁道:“凤年啊,要相信爹,养兵贵精不贵多,用人在准不在多,这吕钱塘耍的是霸道剑,二品实力,最是不怕死,便是对上从一品的高手也可以撑上一百招,等他死了,你也就悠闲撤出险境了。这个叫舒羞的西楚婆娘,精通媚术和易容术,歪门邪道会得很多,内力也是相当不俗,等她学成了《白帝抱朴诀》,更是如虎添翼,再者她调教幼女的本事独树一帜,只要是个美人胚子落到她手里,嘿,用不了多久保准比青楼花魁还会伺候人。至于那瞎了一眼聋了一耳的杨青风,手段最是古怪下作,可以请神赶尸养鬼,你瞧谁不顺眼,就让姓杨的把他制成行尸走肉的傀儡,任你驱使。凤年,他们要是做事不力,可以让三人互相伺候,相信一定不会无聊。” 徐凤年真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三人心中做何感想。 春寒料峭的时节,徐凤年竟然能够清晰看到他们整个后背衣衫都是湿的。 把座位让给儿子的大柱国面对座下三人,言语神情就要生硬许多,沉声道:“出去,记得嘴巴严实一点。” 这时候徐凤年才看清三人容貌,用剑的吕钱塘体态魁梧,杨青风是个神情木讷的中年人,双手十指病态雪白,西楚的舒羞,竟是个媚意天成的少妇,只不过此时神态拘谨,丝毫不敢造次,连看一眼世子殿下的勇气都没有,各自握紧一本朝思暮想的秘笈,小心翼翼躬身退出大厅。或许在这三人看来,大柱国的家教实在是糟糕了些,老子竟然要给儿子让座。以前他们只是听闻世子殿下作态猖狂,连大柱国都敢教训,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冰山一角。 徐凤年丢了一只酒壶给徐骁,后者喝了口,畅快笑道:“对了,魏叔阳也会跟随你出门,他约莫是对那本《两仪参同契》心动了,该如何,你自己看着办。” 徐凤年怒声道:“你连魏爷爷都威胁?” 徐骁呵呵道:“哪里是威胁,爹又不是不知道你对你魏爷爷一直敬重。” 徐凤年皱眉道:“魏爷爷一把年纪了啊。” 徐骁哪里不知道儿子心思,低声笑道:“别以为那天魏叔阳被楚狂人一刀劈入湖中,他便不是高手了,魏叔阳本就不精于武斗,但对于堪舆算术奇门遁甲却是十分精通。凤年,有他在身边照应,于你大黄庭修习也有好处。兵法讲求奇正结合,刚才你见到三人那都是旁门中人,害人那都是好手,可害人之心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魏叔阳便是正道了,这四人护在你身边,爹再给你安排一百骁骑,找一位猛将统领,这才算是放心。” 徐凤年嗯了一声。 徐骁似乎知道儿子要询问什么,摇头道:“那老头的确是爹放出来的,冒了不小的风险,粗略约法三章,只能保证不会加害于你,能否将他降伏,还得看你本事,至于这断臂老头儿是谁,爹就不说了,以后你迟早会知道,爹只多嘴一句,别主动给他任何类似刀剑的器物,你不给,他便不会主动去碰。这人即便没有外物,不管何种情势,保你性命无忧不是难事。” 徐凤年问道:“梧桐苑里有你培养的死士?” 徐骁点点头。 徐凤年喝了口酒,缓缓道:“我知道青鸟,先前以为红薯最不可能是,可这些天让她揉捏肩膀,却不幸被我察觉,她虽然有所掩饰呼吸,可大黄庭的玄妙,是她不理解的。徐骁,你说除了她们两个,还有谁?” 徐骁哈哈笑道:“竟然连红薯都被你揪出来了,殊为不易啊。梧桐苑就只有她们两个丫鬟,既然如此,爹就实话实说了,你身边本有以天干做代号的死士四名,的确是调教极为不易,可惜三年游历途中,拼死了两人。青鸟是丙。乙和丁已经阵亡。” 徐凤年百感交集道:“那红薯就是甲了?” 徐骁摇头道:“猜错了,她是你娘留给你的两人之一。不归我管。至于剩下那人,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了。” 徐凤年好奇道:“这个‘甲’到底是谁?” 徐骁还是摇头,“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 徐凤年自嘲道:“出现的时候约莫就是这个甲决然赴死的时候了吧?” 徐骁并未反驳。 徐凤年低头看着再度聚齐的绣冬春雷,轻声道:“你去京城,也小心些。” 徐骁淡然笑道:“该是那些人小心才对。” 第52章 (三更完毕。) 城中百姓总算是见到了久违的世子殿下,这次没了严家公子,狐朋狗友中只剩下丰州刺督的儿子李瀚林,殿下身边有退出勾栏的鱼幼薇作陪,捧着白猫武媚娘,女子和宠物,都慵懒,都贵气。 李瀚林是徐凤年喊来的,回北凉一年多绝大多数时光都耗在了绣冬刀和武当山山上,这次又要带着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远行数千里,再不跟李瀚林聚聚,实在是对不住李公子这十多年一次次的仗义背黑锅,李瀚林一听到世子殿下要远游,眼巴巴央求着凤哥儿带上他,软磨硬泡都得不到点头,便有些赌气,踏春时马鞭挥得震天响,徐凤年看在眼中,笑而不语,到了郊外踏春首选的螺蛳湖,徐凤年牵马而行,见李瀚林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打趣道:“听说你前两天在长野郡新物色到了一对孪生小相公,唇红齿白,俊美非凡,怎么,昨晚上累到了?” 鱼幼薇刻意走远一些,低头逗玩着怀中娇憨讨喜的武媚娘。徐凤年如何,她已经认命,可她实在是受不了李瀚林这种劣迹斑斑的膏粱子弟。 李瀚林赌气归赌气,却从不会对徐凤年有怨气,低声下气可怜兮兮道:“凤哥儿,我在家都憋出病了,怎就不肯带我出去逍遥江湖,上次就算了,这次还不带我,哪里有把我当兄弟。那跟着父亲姐姐跑去京城找不痛快的严吃鸡不厚道,活该他姐姐被那个脑子有病的六皇子相中。凤哥儿你可一向是厚道人,求你了,凤哥儿,我天天给你端茶送水还不成吗?听说你要出门游历,我这次都把我爹的私房钱给全部偷出来了,要是回去,指不定要被他打断一条腿。” 徐凤年笑道:“你爹舍得打你?谁信。他哪次生你的气不是去鞭打过气的美妾?因为你,死了几个了?” 李瀚林苦着脸不说话,郁闷到想投湖自尽的心都有了。 徐凤年拍拍肩膀安慰道:“说实话,上次带你还会合适一点,这次是真不合适了,我说给你听听这趟徐骁在我身边安置了哪些,明处的高手有四位,加上一名武典将军率领的一百精锐铁骑,还不说暗处擅长刺杀和反暗杀的死士,更有一名超一流的高手贴身盯着,你当他们都是陪我去踏春的?上次好歹是偷摸着出去,这次可是正大光明的,你忘记当年孔武痴被人重伤的事情了?你家就你一根独苗,就别掺和这浑水了。真闲着没事,我让徐骁在北凉军给你弄个从七品的翊麾校尉,玩个两三年,冲锋陷阵就免了,你就当去边境赏一回风景,回到丰州就可以独自领兵了,如此一来,你爹也宽心。” 李瀚林闷不吭声。 徐凤年松开马缰,拍拍通体如白霜的神灵骏马脖子,这匹马是大柱国去年从边境捕获的野马之王,驯服了大半年才肯按上缰绳马鞍,这次回府就给最宠溺的儿子带来了。徐凤年在湖畔坐下,等李瀚林坐在身边后,捡起一颗石子丢入螺蛳湖,柔声道:“翰林,别总是长不大,你爹是晚年得子,马上就会老了,你再不成熟些,家里的担子难道还要你姐来扛?” 李瀚林唉声叹气道:“凤哥儿,你变了,以前我姐最憎恨你,如果是现在的凤哥儿,她可能会喜欢的。可我不喜欢啊,以后我找谁玩去?” 徐凤年次次将石子丢到湖中同一点,笑道:“你姐比严东吴可要漂亮多了,不过也笨多了,我知道她早就心有所属,以前就是逗她玩,迟早有一天她会发现她喜欢的其实才是草包,讨厌的那个草包反而要稍稍争气点。至于你以后找谁玩,很简单,赶紧娶个贤惠媳妇,找她玩去,玩着玩着就把子女玩出来了。” 李瀚林挠挠头道:“生孩子可以,但只能生儿子,生女儿这不是闹心遭罪嘛,长大了逃不掉被男人祸害,生儿子就妥了,我不怕遭报应。” 徐凤年笑道:“你也怕报应?” 李瀚林躺在草地上,出奇正经道:“哪能不怕,都说头顶三尺有神灵,天晓得我哪天就死了,肯定是下油锅的命,要不下辈子罚我做女人。” 徐凤年哈哈笑道:“你小子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李瀚林撇撇嘴,“得,听凤哥儿的,去北凉军,说不定就能抓回来一个北莽公主当奴婢养着玩。” 徐凤年啧啧道:“好大的志向。” 李瀚林爬起来小声问道:“凤哥儿,你给说说,那位超一流高手长啥样?” 徐凤年扭头指了指站在马车附件打瞌睡的断臂老头儿,干瘦身材裹在那件寒碜的羊皮裘里,打盹的时候还会拿手指抠一下鼻屎,然后悄悄弯指弹掉。徐凤年没好气道:“大概就是他这样的。” 李瀚林看着那个做马夫都不配却吃了熊心豹子胆与鱼花魁同乘一车的糟老头,翻白眼道:“凤哥儿,你骗小孩呢!” 徐凤年望向湖面,笑道:“你本来就是小孩。” 李瀚林抗议道:“我还小?哪位姑娘完事后不夸我裤裆里那鸟是大鸟?” 徐凤年轻声笑骂道:“你傻啊,小孩才炫耀这个,再说了青楼女子不花钱只赚钱的恭维,你也信?你不是孩子是什么。” 李瀚林恶向胆边生,怒道:“他娘的,回去就把那群婊子丢进兽笼分尸。” 徐凤年这回是真骂了:“少作孽,赶紧滚去北凉军。你这脑子,跟你姐是不相上下。” 李瀚林乖乖哦了一声。 到最后,想跟着徐凤年出北凉的丰州首恶李公子最终选择去了军纪最为严苛的北凉军。 在城门口分别时,李瀚林哭得跟泪人似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世子殿下恶趣味地走了李大公子的旱道。 徐凤年回到王府,不知姓不知名的老头儿慢悠悠下了马车,皮包骨头,羊裘包骨,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这小娘生得不错,该滚圆的地方不少斤两,容易生带把的崽子。” 不等鱼幼薇娇羞,斗鸡眼老头儿第二句话就让她脸色雪白,“这猫更好,炖了吃,补身养神。” 徐凤年深呼吸再深呼吸。 老头扬长而去,在湖边长堤上远远看了一眼听潮亭。 徐凤年去姜泥所在小院找到正蹲着拿树枝比划的她,不去看她慌乱起身用脚尖擦掉痕迹,问道:“我要离开北凉,说不定会死在路上,你到时候就有机会补上一刀,跟不跟着?当然,会带上一箱子的秘笈,你若跟着,年底它们就都是你的了。” 姜泥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沉声道:“不去!” 徐凤年愣了一下。 遗憾转身。 姜泥涨红了一张俏脸,气势降到谷底,声细如蚊。 徐凤年好不容易了解,肯定是习惯了拒绝世子殿下,一下子就脱口而出,将去说成了不去,却没解释的勇气。 向不共戴天的世子殿下认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徐凤年没有好心圆场,就让小泥人暂时纠结去好了。 来到王妃陵,摘了一片树叶的徐凤年盘膝坐于墓碑前,吹起了哨声,悠扬轻灵,是那首乡谣《春神》的曲调。 在这里,徐凤年心境最祥和,思绪最纯澈。 亭下老妖。货真价实的超一流高手,只是收为奴仆就别痴心妄想了。 甲?隐藏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红薯是死士。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无奈。 青鸟是天干中的“丙”。预料之中的混帐答案。 自己去了武当山,黄蛮儿去了龙虎山,这天底下最无声胜有声的道统之争,徐骁是要一只手便翻覆云雨? 二姐徐渭熊在上阴学宫学王霸经略,学纵横捭阖术,是要压一压那个锋芒不可一世的陈芝豹?还是去士子圣地暗中拉拢哪一股潜在势力? 徐骁为何明明可以剿杀严杰溪全家却不杀?当真仅仅碍于严书呆子是自己死党? 徐凤年丢掉树叶,膝上叠放着绣冬春雷双刀,望着墓碑柔声道:“娘,你的仇,徐骁不报,凤年还记着呢。” 这一年春暖花开,世子殿下徐凤年身骑白马出凉州。 第53章 徐骁一般常年与普通士卒一起北凉边境上风餐露宿,似乎要亲眼盯着北莽在数量上并不少于北凉铁骑的蛮兵才安心。王妃逝世后,子女逐渐长大成人,先是长郡主徐脂虎远嫁江南,接着是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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