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 韦训忧愁地看着小沙弥,想了又想,低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三郎手里捧着胡饼,心想今年自己才十二,还是个出家的和尚,大师兄可真是找了个合适的人来商量这个问题。 师兄弟两个从未遇到这种奇怪的棘手境况,面面相觑,只能找了个无人的屋顶坐下,吃着饼讨论。 十三郎只道是韦训如往常那般捉弄人闯了祸,抱怨道:“师兄你不该惹恼九娘,她对我们俩都很好,前些天你藏起来,她执意要去看看你,见你病得厉害,她还哭了。” 韦训心中怦然一动,又不敢置信,嘴硬地反驳:“她本来就是个哭包。触景伤情要哭,枣子里吃出虫来也哭。” 十三郎皱着眉头,迟疑地说:“我解释不清,那情况好像不太一样……对了,你抓伤她的手,这事道歉了吗?咱们一件件解决。” 听他这么说,韦训莫名其妙,质问道:“胡诌八扯,我什么时候伤了她手?!” 十三郎觉得不可思议:“大师兄难道没看见瘀伤痕迹吗?” 韦训皱着眉说:“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那时病得不省人事,九娘去摸你额头,你突然犯病狠捏她脉门,幸亏我赶着卸力,才没有伤及筋骨。师兄你自己的指力自己知道,留下乌青一个爪子印,还好没掏出匕首给她当胸捅上一刀,那活珠就真变成死珠了。” 怎么会?怎么会?韦训一下子愣住,满心都是这熊孩子胡说八道,该一脚把他从房顶上踢下去。可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她一直用衣袖遮遮掩掩的样子,无论写字还是射箭,就是不肯露出手腕。一时间他全都明白了,顿时气血翻腾,悔恨懊恼,脑子里全都乱了套。 十三郎看他震惊而混乱的表情,仿佛是真的不知道。他知道韦训极讨厌别人碰他,有意识控制时还好,一旦失神,必有死伤,难道是因为这事惹了乱子? 小沙弥低声说:“还是想办法道歉吧,就算她说了滚,师兄真的敢撂挑子就走吗?” 在一团混乱中,韦训也扪心自问,他敢吗? 杨行简寻来时,便是她与家里人重新搭上了关系,他本应该就此撤退了。可是那个三撇鼠须的弱质文人根本没有保护她的能力,在这样乱世之中,她这样超群拔萃的人品,一路上会有多少强人虎视眈眈?只怕是比多宝塔上的蛇珠更遭人惦记百倍千倍。 就算他现在立刻把保朗除了,以后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保朗来垂涎,杀也杀不完。他亲手把她从棺木中起出来,又耗费了许多内力心血救活,现在扔进虎狼之穴一走了之,他确实不敢,也舍不得。 一声喟叹,韦训失落地说:“她说得清楚明白,按理我是不该纠缠了。” 十三郎想起陈师古在世时说过的话,韦训这一路上故意避而不谈,只要他一提,大师兄要么拔腿就跑,要么假装没听见。这一回,看来是必须说个清楚了。 十三郎郑重其事地说:“师父在世时,说能救你性命的丹药叫凤凰胎,又名活珠子。九娘她是天子血脉,贵妃之后,真真正正的凤凰胎;她名字叫宝珠,你从墓里活着把她救出来,又应了‘活珠子’。师兄治病的关窍,就着落在九娘身上,这是佛法里说的因果定数,你要是走了,这绝症该怎么办?” 韦训如何想不到这些,一路上只是不愿意细想。十三郎直截了当的点破,他更加心绪激荡,无法冷静。他一生受先天寒邪所苦,每次发作痛不欲生,发丘多年,遍寻古墓,始终找不到那个传说中的丹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才心灰意冷决定金盆洗手,认命等死。谁想最后一次,竟然把她挖了出来。 蓬莱灵药虚无缥缈,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这个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会哭,会笑。就算她是治病的药,救命的珠,他要怎么用?还能扔进鼎炉里煮了吃吗? 师兄弟俩在月光下相对无言,想起这些年来的坎坷际遇,都是百感交集。 良久之后,韦训低声嘱咐了一句,“你自己回寺里去吧。”说罢从房檐上跳了下去。十三郎看他垂着头,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去的方向仍是县衙。 一直目送韦训背影消失,沙弥心想:佛经中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难道因为心里有了挂碍,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才会感到害怕的情绪? 县衙内宅已经是一片漆黑,只有门房值夜的人点了一盏昏昏欲睡的马灯。 韦训伸出指尖,轻轻推了推宝珠房间的窗户,已经从里面上了闩。他不死心,又团团绕了几圈,每一扇窗都试过,结果是每一扇窗都封得严丝合缝。 他自然还有一百种手段进去,哪怕直接上房掀了瓦,但那都不可以。她关好了窗,意思就是不许他进,这间屋就是全天下守卫最严密的所在,就连他也束手无策。 此时末伏已过,深夜的风已经带了荫凉。没有人声吵嚷干扰,清风远远将莲华寺佛塔的铜铃声送来,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如同仙乐飘渺。 韦训进退无据,无处可去,只能抱膝坐在屋脊顶上吹风,远远望着那扇对他关闭的窗户。当空一轮明月又亮又圆,月色如洗,照得四下纤毫毕现。古今诗人形容满月为冰镜,如玉盘,如圆蟾,而如今他眼中这种又圆又亮的东西,怎么瞧都像珍珠,一时心神恍惚,思绪万千。 忽然一只苗条的狸花猫跳上屋顶,蹒跚着走到屋脊坐下来。不知是不是跟同类搏斗受了伤,它毛色凌乱,左前爪悬在空中,正好跟他缠着布条的左手对应。 看它跟自己一样狼狈不堪,韦训惨笑着问:“狸奴啊狸奴,也没有人肯聘你吗?” 狸花猫高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一只瘦条条的猫,与一个瘦条条的人,离得远远地各自坐在屋脊两端,共同看向天上明月,默然无语。 狸奴失业记 佛经引用出自《心经》,原句为: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49 ? 第 49 章 如往常一般,杨行简早上起来先去宝珠房里问安,却看见韦训倚着墙站在门前候着,杨行简惊疑不定的看了看周围,并未见有人倒在附近,再看韦训脸上挂着两只青色的眼圈,全无往日恃才傲物、睥睨一切的骄傲神色,满眼都是懊丧。 杨行简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呢?” 韦训根本没有抬眼看他,了无生气地说:“在梳妆。” 女子梳妆乃是隐私内务,非亲非故的男子自然要外面等候避嫌,但杨行简知道这人从没尊重过这礼仪,宝珠梳头时他照样大剌剌地钻进去旁边观看,今日怎么突然知礼了?看他这般神色,显然不是自觉主动在外面等着,难道是被赶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由,可看他这忐忑不安的懊丧样子,杨行简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胡须颤动。两个人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干等。 老杨只猜对了一半,韦训并非被赶出来,他早上又摸了一遍窗户,仍是不给进,只能鼓起勇气从正门敲了敲,宝珠倒是没有再发话让他滚开,只是十分冷淡地说自己在梳妆,叫他外面等着。 这一句给了韦训极大希望,可见不到人,仍不知道结论是什么,简直百爪挠心,如坐针毡。几次想甩手不管,就此浪迹天涯回归自由,终究腿脚不肯听话,不肯迈出去一步。 如今杨行简等待少女梳妆已经极有耐心,左右无事,老杨捋着胡子琢磨了片刻,把两人间的关系来来回回揣摩一番,有所了悟,露出了成年人的微笑。 忽然又回忆起早夭的女儿芳歇,假如能成人,今日也有公主这般年纪了,或许也会与哪个锋芒毕露的少年郎脸红怄气吧。杨行简一念至此,不禁心绪起伏,大为感慨。 等了快一个时辰,宝珠终于放话说可以进去了。 两人一起进屋,韦训忐忑不安地瞧过去,只见宝珠冷冷淡淡地端坐在榻上,举止雍容庄重,全无往日那般亲切。这份气度确信无疑是天家贵主了,韦杨二人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主动说话。 韦训的眼神在她面容上仔细滚了一滚,也没瞧出她画了这一个时辰的妆画出什么特别的,只是她原来都是画着弯弯的柳叶眉,显得温婉可亲,今日却换成拂云眉,横拖入鬓,尾部上扬,气势上便威严了许多。心想也怪不得梳妆了那么久,想是在反复查验哪种眉形看起来更生气。 因为她这般冷若冰霜,又有杨行简在旁,韦训想了一夜的道歉话语却说不出,惴惴不安地等她先开口。 谁知宝珠根本不提昨天发生的纠葛,拿出那张写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字条,冷淡严肃地说:“我昨夜仔细想过,宫中用的贡纸由指定的皇庄工坊供应,每一批出品的质量都力图一致,否则造纸的工匠会被治罪。但这种民间使用的麻纸,虽然原料差不多,但不是一家工坊所出,纸浆没有脱色,也不会有百姓去追究,不同批次的纸还是有些许色泽差异,只有跟原品放在一起对比才能看得出来。你去城中查访,看有没有人使用跟这纸条一批麻纸的人。” 她顿了顿又说:“这道理很浅显,不知道为什么保朗没有想到?或许还是因为纸条上写的内容,他不愿意让办事的皂吏们知道。只要这些人见到了,就等于全城都知晓了。” 杨行简真心诚意地赞叹:“公主敏慧,不亚于韶王。” 韦训去接纸条,特意想看看她的手。见她还是用袖子严严实实裹着,连指尖都不露,看不出伤得如何。 在他碰到纸条前一瞬,宝珠就松手了,任由纸条飘落空中。因为他三番五次故意躲开她的碰触,令她伤了自尊,连间接接触都回绝了,语气和举止十分冷淡疏远。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韦训头一次被自己的手段反击,一击便中了要害。 纸条在空中缓缓飘落在地,他没有作声,默默拾起来收在怀里。 见他还是不动,宝珠厉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 于是韦训垂着眼睛起身出去了。 目送韦训离去,杨行简暗地里松了口气。不管他们俩因为什么争吵,如此看来,这屋里倒还是公主大权在握,那嚣张的小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韦训魂不守舍走在街上,脑子里都是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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