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今夜叫护士擦汗的次数和她第一次主导手术时一样多。 护士拿起棉布在她额上擦了擦,小声说:“医生,快结束了,病人的心跳依然很稳定。” 温蒂医生应了一声,手上微微用力,切断了最后一根动脉。 病灶组织被完整取出。 郎善贤小心翼翼地捧起病灶组织,癌细胞浸润了月红招的右上肺叶,这一块肺叶触感与正常的肺叶截然不同,尖端的部分甚至该被开除肺籍,只是长得很快、但对呼吸没什么用的废肉。 然而手术还没有结束,因为郎善彦曾听儿子提过一个问题——“如果你们把病灶切掉以后,还剩了一些肉眼看不到的癌组织,那怎么办?等复发的时候重新开胸又切一遍吗?” 郎善彦当时愣了一下,随即一本正经地和年幼的儿子讨论方案:“那在手术结束后,我继续给月红招开药调理?” 郎追:“没有什么预防的方法吗?比如把剩下的肺也清理一下?” 郎善彦哭笑不得:“拿什么清理呢?消毒的药物吗?” 郎追反问:“为什么不行?拿碘酒把那些地方涂一下嘛。” 郎善彦无奈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敢想,阿玛真担心你长大以后天天被病人全家拿刀追着跑。” 秦简在旁边绣着老虎手帕:“我会让寅寅把身手练好一点的。” 郎善彦立刻说:“让他跑快点就行了!寅寅,你听好,不管你以后功夫多好,也绝对不能打病人,不对,你不能随便打人!” 郎追:“……哦,好。”他觉得阿玛说这事晚了,他已经在金三角打过很多次痊愈后想抢劫诊所的病人了。 然而此刻,郎善彦却使用了儿子的奇思妙想,即碘酒涂抹患处。 碘酒在1839年诞生,距今66年,但人们认识到它的作用,却是在23年后的南北战争,它在那场战争中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它可以杀死病菌,现在郎善彦也希望它杀那些可能残余的病灶时能有点用。 “冲洗。” 完成这一切时,月红招的呼吸和心跳依然稳定,这对医生来说是最值得庆幸欣慰的事情。 月红招曾为了成为角儿而拼尽全力地练功,那时流下的汗水让他积攒了一具足以应对残酷手术的身体。 温蒂医生看着他的睡颜,赞叹和祝福着:“了不起的小伙子,他撑下来了。” 最危险的阶段过去了,医生们开始缝合。樾戈 温蒂医生开始担心一个问题,“如果胸腔积液太多怎么办?” 郎善贤道:“中医对待这种情况,一般是扎针,让积液流出来。” 温蒂医生依然忧虑:“我们把他的右上肺叶切掉了,积液肯定不少,针扎出来的洞太小,可不够用,我记得我老家对付脓胸的时候,会插一根橡胶管在病人身体里。” 郎善彦说:“那样会有外部的空气进胸腔,会感染的。” 温蒂医生头疼:“管子的另一边放水里,空气就进不去了,不过积液不多的话,人体会自己吸收掉的。” “还有一件事,就是在手术结束后,他会非常、非常的疼,别让他挣扎到把线崩断,当然了,他可以咳嗽,这个不用压抑,他可以轻轻地咳。” 缝合结束,小护士按压着呼吸囊,确认月红招的肺没有漏气,也没有流血。 郎善贤感叹:“瞧月老板的肺子多好看啊,粉红粉红的,真是人美戏美肺也美,那些抽烟的人肺都是黑的,月老板但凡命数没那么坎坷,也不至于忧郁出个肺积之症来,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再听一出他的《棋盘山》。” 郎善彦祝福了一句:“运气好的话,这肺子且得再用个十几二十年呢,说不定能用到三十年后。” 四十年五十年的话郎善彦不敢出口,这年头大家都是活到五六十岁便差不多了,他自己都不敢说能把肺用到四十年后。 郎善贤想起一件事来,顺口和大哥告状:“老三前阵子被朋友拉着去吸玉兰烟,被我打了,那小子挨打的时候还犟嘴,说什么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肾子,肺不要紧。” 郎善彦凤眼一眯,语气危险起来:“明天把他叫出来,我也打一顿,今天吸玉兰烟,哥哥教训还敢回嘴,明天是不是就要去抽大|烟?反了天了他!” 对于弟弟们,郎善彦有一种朴素的教育观念,那就是如果他们走了歪路,说不定日后就会连累自己,所以他要在他们犯错之前就用拳头教会他们什么才是对的。 郎善贤见大哥发火,立时添油加柴,展现他对郎善佑的兄弟情:“若是老三敢犟你的嘴呢?” 郎善彦想都没想:“那我就废了他的肾子。” 郎善贤心下一寒。 月红招被推入病房之中,道济医院的床位只有三十来张,住院的通常是产妇与婴儿,这处病房在最偏僻的角落,是专门腾出来只给他一人住的。 温蒂医生对郎家兄弟点了点头:“病人就交给我们看护吧,你们明晚再来。” 这是为了他们着想,以免涵王府日后找这两兄弟的麻烦。 “谢谢您,温蒂医生。” 郎善彦对她深深鞠了一躬,弯腰时顺手摁着郎善贤的后脑勺用力一按,一米七不到的郎善贤直接被一米八的哥哥摁得趴地上。 温蒂医生端庄地微笑着:“这礼可真大。” 郎善贤龇牙咧嘴爬起来:“您配这个礼,我们欠了您一个大人情,怎么谢都是应该的。” 结束了工作,已是寅时末,近卯时了(凌晨四点快五点),天依然暗着,只天边有一丝丝很微小的光,照亮郎善彦回家的路。 他加快脚步,最后直接跑了起来,到了东绦胡同,郎善彦边喘气边掏钥匙,可是一按门板,门便自动开了。 秦简站在门后,面上带着关切:“手术可还成功?” 她的表情分明是“就算手术失败月红招死了你也不要愧疚成死狗我依然会爱你”。 郎善彦鼻头一酸,一把拥住她。 秦简抚摸着他的后背。 郎善彦哽咽着说:“我们把生病的那块肺切掉了,伤口也缝好了,月老板现在睡在病床上,能呼吸,有心跳。” 秦简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郎善彦撒娇:“这只是闯过了第一关,之后我们和月老板还有很多关要闯,我不知道能不能行。” 秦简揽着他往屋里走:“那是以后的事,今晚先休息吧。” 郎善彦靠着她:“好,寅寅呢?” 秦简笑道:“他啊,早被我哄去睡了,今夜就他还有梦做。” 东厢房中,郎追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说着软绵绵的梦话:“我毙了你小子。” 郎追以为郎善彦做完大手术后会睡到中午,谁知清早起来就看到他在饮浓茶,桌上摆着羊肉和烙饼,秦简调了芝麻酱,郎善彦就用烙饼卷了羊肉、大葱,往酱里一裹,往嘴里一塞,美! 两口子都吃得喷香,就郎追有点嫌弃:“清早就吃这么油呀?” 郎善彦含糊不清:“我拉肚子也不要你递草纸。” 秦简招呼着:“特意给你熬了小米粥,来吃吧。” 郎追爬到凳子上坐好,问傻阿玛:“用了碘酒吗?” 郎善彦望他一眼:“用了。” 郎追放心,那就好,切除肿瘤后再用碘酒、冷冻等方式处理一下,可以降低复发概率是现代医学常识,郎追对自己的经验能帮到傻阿玛感到高兴,他端起碗嘬了一口粥,也拿起烙饼往嘴里塞。 郎善彦和儿子说起自己幼时的事:“我小时候和母亲学吃饭礼仪,哦,就是你祖母,她教我吃饭时可以说说话,和家里人聊聊天,但不要故意砸吧嘴,拿筷子翻菜碗,或者大喊大叫喷得口水到处都是。” 郎追点头:“应该的呀,我妈也这么教我。” 秦简别开脸憋住笑。 郎善彦低头一笑:“有一日我和你祖父出去喝豆汁,他吃什么都动静大,我也没说什么,坐一边吃炸圈儿,他突然就把喝光豆汁的碗砸我头上,说我不像他,我也气,就跑到外祖家去了,他讨厌西医,我现在也学起西医。” 郎追在这种事情上无条件站傻阿玛:“你爹脑子有病,不要和有病的人计较。” 郎善彦:“你祖母还教过我,说出门在外,万不可对子骂父。” 郎追:“我没出门呀,好吧好吧,以后要有人当着我的面骂你,我就拿棍子打他。” 秦简再也忍不住了,她将碗一放,笑了好一阵,才催促道:“天桥底下说书的都没你们话多,善彦,快吃完饭到药堂做事去。” 郎善彦:“诶~” 院中杏树不知何时结出了小小果实,屋外吹来的风携带热力,这是夏天来了。 郎追想起自己昨晚做过的梦境,梦中是十四岁的夏季,他被人拿刀顶着脖子,给一个吸烟吸得肺黑透的混混做了肺肿瘤切除手术。 他做的是微创手术,用时75分钟,病人术后恢复良好,就是老头子将郎追骂了一顿,将床底藏着的枪拿出来扔他面前。 “讨不回医药费,你就别回来了!” 郎追回忆几秒自己辉煌的讨债史,看到秦简给阿玛重新打了辫子。 郎善彦对着镜子美了好一阵,戴上夏季的凉帽,跑过来亲了郎追一下,潇洒出门。 郎追擦着脸,看着窗外杏树,开始期盼杏子成熟的那天。 月红招在剧痛中苏醒,就听到赵秧苗的喊声。 “温医生,他醒了!他醒了!” 月红招有些口干,他嘴唇动了动,就看到儿子趴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爹,你还活着呢,太好了呜呜!” 他还活着,月红招疼得有些恍惚。 阎王爷没收他,他依然活在这喧闹的、令他辛苦不已、却怎么也舍不下的人间。 道济医院给月红招做手术这事到底没瞒住,在郎追从阿玛口中听到的零碎言语中,他知道月红招才从麻醉里醒过来时疼得哭了半天,知道月红招后来还发了烧,郎善彦给他开了重药,才又把人从阎王爷那拉回来,也知道他在六月初出了院。 快死的人突然能走能跳,过了一阵还开始在院子里练嗓了,简直是不可思议,再一问,原来是找洋医生切了生病的那块肺! 一切都由温蒂医生担了,她告诉外界,是她想要尝试新手术,因此找上了月红招,话语中并未提及郎善彦、郎善贤。 如今外国人要拿中国人做什么事也不稀罕了,此言一出,京中先是议论纷纷,紧接着不知为何,就起了要驱逐这个洋医生的风潮。 舆论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扩散,道济医院开始无人上门看病,温蒂医生出门时会被扔烂菜叶子,然而面对这一切,温蒂医生保持着令人惊讶的从容。 她对夜晚偷偷上门来送药的郎善彦说:“我以女性的身份学医时,被我的父亲和兄弟用椅子砸破了头,偷尸体练解剖时被人吊在树上一整天,菜叶不算什么。” 郎善彦更感惭愧:“女子学医不是错,您用医术救了月红招更不是错,您做了对的事,不该被这么对待啊。” 温蒂医生露出奇异的笑意:“有时候女人做什么都是错的,不过这回我却没亏,善彦,我已经买了回家的船票,月红招的病例很珍贵,新开发的手术也很有价值,我想,我家乡的医院会愿意为此给我发工钱的。” 郎善彦惊愕:“您要走?” 温蒂医生语气平静:“我留在这里对道济医院不好,很多病人都不敢来了,这有违道济女士开办医院的初衷,放心,医院里的汪医生同样优秀,他会接手我的工作。” 郎善彦面露担忧:“到底妇产科还得女医生来做更好。” 温蒂叹息:“在一些人眼里,男医生总比洋医生好,善彦,你日后不要再来这了,容不下我的不是你们的百姓,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若没有他们的推波助澜,谁会在乎一个女医生做手术?而且这段时日以来,找我麻烦的都是流氓地痞,也是他们的存在,让产妇们不敢再来医院寻求帮助。” 这件事里最可疑的地方,还在于月红招这个故事主角竟一直待在院子里无人打扰,仿佛有人刻意避开了他。 待他听了消息到道济医院来寻温蒂时,温蒂才察觉到幕后之人的身份,涵王。 郎善彦咬住下唇,难受了好一阵,才说:“温蒂医生,这份药,请您一定要收下。” 他将一个药葫芦交给温蒂,里面装着的正是这段时日给月红招吃的七蛇丹,此药有清热镇炎的功效,在天气变热、伤口极易被感染的时候,月红招奇迹般的没有被伤口炎症杀死,说不得就有这药一份功效。 温蒂知道这药的珍贵,她慎重收下:“谢谢你,善彦,等我老了,我会写一本书,记录我在清国的故事,我会写我曾见过你这样出色的年轻人,还有你神奇的针灸和药,你在治疗肿瘤、外科手术上的天赋,人们应该记住你。” 如今交通不便,她这一走,大概就是与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永别。 郎善彦知道温蒂是一位女士,即使两人隔了30岁,却依然男女有别,他从小到大学到的礼节都告诉他,应该与她保持相处距离才算个斯文君子,可这一刻,他却很想学洋人的礼节和温蒂握握手。 他心中无旖念,只是很尊敬、很感激这位医道前辈。 这年夏季,温蒂离开了京城。 为了安全起见,郎善彦开始为日后做打算,涵王府无论如何也是宗室近支,如今宫中老爷子还未有子嗣,若是日后……那泼天富贵就只能在宗室里寻,以至于如今许多还在能生岁数的近支王爷,都成了一众人等明里暗里押宝的对象。 要说谁能压住这些人,便只有宫里另一位主子了,郎善彦思来想去,想起一位故人,姓刘,是宫里的梳头太监,因他梳头手艺好,在贵人面前十分得脸。 多年之前,这位刘太监还未发达时,曾有过头疼脑热,那时都是郎善彦给这些得了病的宫女太监看病送药。 郎善彦当即行动起来,找了个机会请刘太监吃饭,给他送钱送宅院,把关系重新走动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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