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去挖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吃别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长生吗?” “不——”我不会饶恕智瑶,绝不! “那你会做什么?” “我要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从晋国消失。”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赵稷的脸涨得发红,他一手按住我的肩膀,起伏的胸膛久久难以平复,“你相信阿爹,总有一天,阿爹会带你和阿藜堂堂正正地回晋国,回邯郸,回我们的家。这一天,不会远了。” 当阳光爬上草屋的泥墙时,阿藜醒了。赵稷冲到床边轻唤他的名字,我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阿藜迷茫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阳光上。深秋的清晨,阳光并不耀眼,暖暖的还带着两分迷人的霞色,阿藜侧过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阳光里僵硬地摊开掌心。与阳光分别了二十年的他,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默默地凝视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阳光。 可我的眼里看不到阳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里一个硕大的坑洞,坑洞上后生的紫红色皮肉收紧了他昔日的伤口,却也让他的手掌再也无法平展。 “阿兄,你饿了吗?”我哽咽着移开自己的视线。 “你们昨日都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赵稷连忙起身从门外搬进一方松木小案,又从柴堆上的竹篮里取出四只对扣的黑陶大碗,“阿藜,这里有黄粱米蒸的栗子饭,有新炸的多籽鱼,都是你爱吃的。桑子酒,你还小,阿爹替你喝。不……等你身子好了,阿爹陪你喝。”赵稷手忙脚乱地摆好一桌饭食,然后垂着手,紧张地看着床榻上神情木然的阿藜。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害怕的神情,他怕阿藜已经忘了他们的“子归”,忘了他,他怕自己是真的来晚了。 阿藜怔怔地看着黑陶碗里炸得金黄酥脆的多籽鱼,他面如木刻,可眼睛里却闪动着微光。他伤痕纵横的脸让他失去了常人应有的那些传达心灵的微妙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记得我们,记得所有的一切。 赵稷将阿藜从床上抱了下来。阿藜没有说话,却示意赵稷自己要独坐,不用像孩子一样被抱坐着。赵稷应承了,从床榻上扯了木枕、薄被替他做了背靠,又在他身旁坐下。 “阿兄,趁热多吃一些。”我在案几的另一边坐下,将饭食分装了些,放在阿藜的碗里。 阿藜看看我,看看赵稷,突然低头用残破的右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从脖子上解下一根长长的发辫。他将那发辫恭恭敬敬地放在阳光下,放在案几最后的一个空位上,然后微笑着用右手仅余的两根指头夹起一条金黄色的多籽鱼放进自己的嘴里。 阿藜笑了,我望着空位上的那根发辫却泪如雨下。 我把她烧了,我用一把束薪把她的尸体烧成了灰烬。我从没有想过,我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还能亲手再摸一摸我阿娘的头发……泪水迷眼,阿娘的发辫就静静地躺在阳光里,温柔地与我对望。 子归,子归,三子同归。阿娘,你看见了吗?你看见我们,对吗? 这一餐,流泪的人不止我一个。 赵稷哭了,他哭得比我隐忍,却哭得比我更加悲伤。那是他挚爱的女人的发,是曾经蜿蜒在他膝上,他抚摸过无数次的发。那一年,那一日,他明明想要送她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却再也没有见到她。当年,他们没有从容的告别,今日阳光下别样的重逢一下便击碎了这个男人荒芜多年的心。 “阿娘,我们一起吃饭吧!”阿藜咽下嘴里的炸鱼,对着洒满阳光的发辫温柔笑道。 备注:(1)大河:黄河的古称。 ------------ 第316章 廪丘会盟(一) ? 霜薄风清的秋晨,我们离开了宁静安详的溪谷,远方等待我们的是飒飒秋风里波涛汹涌的大河和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中原大地的战争。我企图抗拒,妄图逃离,但我怀揣着复仇火种的父亲却迫不及待地带着我们一路奔向那未知的,让他心情激荡、热血沸腾的战场。 大河之畔,呼啸的秋风从荒凉的北岸吹来蔽日的黄色尘雾。昏暗的天空下,大河奔流咆哮,狂悖的风助长了它的愤怒和力量,千尺浊浪排空而起,击岸之声轰鸣有若雷响。我带着阿藜躲在渡口的草棚里,我的父亲独自迎风立在河岸旁落尽了枯叶的古树下,他不佩剑,他腰间拖着长长丝线的白玉组佩在狂风中叮铃作响。 齐欲伐晋,汇鲁、卫、郑、鲜虞四国国君于廪丘。晋抗联军,必将拖宋国同入战局。当年,他摔裂瑶琴,拔出利剑,引得晋国六卿大乱;如今,他不抚琴,不佩剑,一个人一张嘴,竟又要再燃一场七国大战。此刻,在大河不可抵抗的威力面前,他在想些什么?是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是昔日大河之滨迎风婆娑的木槿花海? “冷了吧,披件冬衣吧!”阿素走进草棚递给我一件夹丝的长袍,我接过,她又给在我怀里熟睡的阿藜披上了一件厚重的狼裘,“今日风大,浪也大一些,但你别太害怕,齐国临海,齐人的造船术不比吴人、楚人差,待会儿来接我们的船是义父手里最好的船,驶船的船夫们也都出过海,驭得了风浪。只要河水不结冰,我们月末就一定能赶到新郑。到时候,你和阿藜便可以在郑伯的宫城里好好休养了。” “宫城?你们二人是齐使,我和阿藜算什么,郑伯怎会收留我们住在宫内?”我抱着怀里眉头紧蹙,牙关紧咬的阿藜,低声道。 “你这就太小瞧你阿爹了。在郑伯面前,你阿爹说的话就是我义父要说的话,我义父要说的话就是齐侯要说的话。郑伯如今急着想把女儿嫁进齐宫,他此番非但要收留你和阿藜在宫中长住,还要好好款待你们呢。” “可我不想要他的款待,更不想沾一身血水。”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素撩衣在我身旁坐下。 我看着一身男服的她,恳言道:“我不想跟你们去郑国。如果我答应你,绝不会向任何一个人泄露廪丘会盟之事,你能不能放我和阿兄走?我阿兄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他这些日子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稳和治疗,而不是阴谋和战争。” “阿藜和你都经不起奔波,这我都知道。可阿拾,你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你我早已是棋盘上的棋子,除非死,否则摆在我们面前的选择就只有输与赢。而我不想输,更不想死。” “阿姐,我们有选择!除了输赢,除了死,我们永远还有第四种选择!” “我们有吗?”阿素凝视着激动的我,她紧抿着双唇,淡褐色的瞳仁里闪过一抹浅浅的哀色。 “有!”我斩钉截铁。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有,以为还能拉住一个人的手与命运搏一搏,可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我的错误让我失去了我四个月大的孩子,失去了——失去了很多很多……”阿素蹙眉,我捏住她的手,她即刻又换上了温柔的笑容:“阿姐知道你现在不想去郑国,也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赵无恤,但阿姐不能放你走,更不能让你带着阿藜走。” “你怕我会把廪丘会盟的事告诉无恤,你信不过我的承诺?” “告不告诉赵无恤是其次,单将会盟一事告诉你,你阿爹就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你生性善良,心中又有大爱,当年冒险从齐宫带走齐君吕壬多半是为了阻止齐、晋两国因卫国一事开战。如今,眼见着五国伐晋,天下大乱,你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瞒你,不骗你,是你阿爹对你的歉疚,是他作父亲的对女儿的善意,但绝不是信任。你这人太聪明,也太会惹祸。那年在齐国,我拼了全力想在宫中护你周全,你却给我惹了一箩筐的祸事。你阿爹让陈盘赶去密林给你一条退路,你却伙同赵无恤把阿盘绑上了山。此番会盟事关重大,我无论如何都要看好你,不能让你毁了我们的计划,也不能让你横生枝节,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他护着我,你护着我,我在齐国九死一生,倒都是自己的错了?” “你要是乖乖听我的话,哪里会有什么九死一生。你阿爹从没想过要伤你,你被困齐山时,若不是他急智在临淄城找了游侠儿偷袭了山下的陈辽,你和赵无恤早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怪他,还要谢他?” “阿拾,他不是个坏人。” “我知道。可秦在西,齐在东,东西相隔何止万里?阿娘死时,我才四岁,我能活着走到他面前不容易,可他不认我,却还费尽心机利用了我。” “他那会儿……只是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多想像阿藜一样唤他一声阿爹,可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做他邯郸君的女儿…… 我沉默无言,阿素亦再无声音。低垂的天幕下,我们转头默默地注视着大河岸旁那个孑孑独立的背影。 “船到了,我们走吧!”赵稷在我们的注视中转过身来,狂风吹卷起他的衣袍,在他的身后,一艘巨大的木船正缓缓向我们驶来。 大河四季分明,春季平和,夏季涨水,秋季多浪,冬季结冰干涸。一场秋雨过后,一连数日,每日我都能在打着漩涡的河水里看到被巨浪击碎的船板、被河水溺毙的牲畜,就连浮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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