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犹未尽的,离了席的众大夫这厢与智申草草作别,那厢一双眼睛一颗心早已飞出了门外,只求着门外台阶上的那人能走得再慢一些,好让自己赶上去问一声好,道一声别。 晋国上卿智跞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后一直恶疾缠身。外间有巫医断言他熬不过今岁岁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内大摆筵席,众人皆以为他已无恙。没想到,铜鼎里沸腾了一整晚的大菜还未上桌,他已经面色发白,四肢抽搐,被人搀扶着仓促离席。嗅觉敏锐的大夫们立马意识到,晋国的朝堂很快就要变天了。 智跞一死,执掌晋国朝政的就是赵氏宗主赵鞅。 去年夏天,赵鞅一门还是范氏、中行氏俎上的鱼肉,被一句“始祸者死”逼得举家连夜逃离都城,困守晋阳。事发不过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赵氏不仅联合三卿把死敌范氏、中行氏赶出了晋国,宗主赵鞅还亲率大军围困朝歌,意欲将两族之人赶尽杀绝。一招绝地反击,快、辣、狠、准。 赵鞅落难时,人人以为赵氏即将灭族,为了巴结如日中天的范氏、中行氏,多少都趁乱踩过他几脚,这会儿见他即将得势心里难免发怵。但怕归怕,摆明立场要趁早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这会儿智府堂前的台阶上,心急的大夫们拎着衣摆,你追我赶犹如滚珠一般朝前方的赵鞅涌去,丝毫不顾忌背后智氏宗子智申一张煞白难堪的脸。 “一群忘恩负义,目光短浅的小人!我阿爷如果能活百岁,他赵鞅就只能做一辈子的上军佐!到时候,看你们还敢这样羞辱我智氏!”大堂的东南角,智跞的嫡孙智瑶气得小脸通红,他看着门口泉水般涌出去的大夫,放在黑漆长案上的两只小手几乎要抠出十指木屑来。 “谁喊我卿父的名字?”在离智瑶不远处,一个身穿靛蓝色深衣的少年从睡梦中被惊醒,他嘟囔着抬起头,肘边一只盛着四酎的红漆双耳杯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案,清澈辛辣的酒液流了一地。 “是我喊的,你奈我何?”智瑶见少年醒了不但不收敛,反倒梗起脖子提高了嗓门。 “原来是阿瑶啊……”蓝衣少年酒醉方醒,他掀起眼皮瞧了那一身红衣满身火气的小人一眼,低头嘟囔道,“你下次见到我卿父也不妨直呼其名,好叫他知道智氏小辈里还有你智瑶这样的‘真勇士’。” “赵伯鲁,你别用你阿爹来吓我!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得很,我爹是怕你爹,可我不怕你。只要我爷爷再活四十年,晋国就轮不到你赵家人做主,你也永远踩不到我头上来!”智瑶推开身边的侍从几步冲到赵伯鲁面前。他今年刚满十岁,却是新绛城里出了名的“刺头”,平日里他仗着祖父智跞的宠爱一向不将赵氏这个羸弱的世子看在眼里。 再活四十年?赵伯鲁一听这话就笑了。智跞要是能再活四十年,别说其他三族没有活路,晋国的国君怕都要换成他智家人来做了。可这世上哪有人能活百岁?小孩就是小孩,气急了就爱胡说八道。 赵伯鲁不想与这“刺头”计较,他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被酒液浸湿的袖口,转头问身后人道:“红云儿,我睡了多久了,大家怎么都走了?” 赵伯鲁身后跪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生得高鼻深目似是北方异族,眉梢一枚豆大的胎记非朱非粉,似新舂的石榴花汁滴在眉尖上。此刻,他未梳总角,一头胡乱束起的长发和一身粗鄙的毛褐短衣在富丽堂皇的厅堂内看起来格外扎眼。男孩见伯鲁转头,两步跪到他身边,小声道:“世子,开席时你只喝了半杯四酎就醉了……” “贱奴!我与你家主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智瑶见自己父亲门边受辱已然怒火烧头,这会儿见赵伯鲁对他不理不睬更是气极,他随手操起案上的一只红漆高脚豆(1)就朝赵伯鲁身边的男孩掷去。“咚”的一声,那只装满肉糜汤汁的高脚豆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男孩的脑袋上。已经结了团的白色油脂裹了肥肉、瘦肉和了食客齿间的残渣唾沫一股脑沿着男孩的额发淌了下来。 “无恤!”赵伯鲁看着黏糊的汤汁流满男孩的脸,惊得不知从何擦起。 这一年,赵无恤刚满七岁,可他已经知道智瑶这一击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儿子,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躲开,这就是他的命。他对赵伯鲁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睛上的油脂,又默默地低下头,捡起落地的高脚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几。 “哼,不识肉味的贱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瑶俯视赵无恤的头顶,脸上浮起轻蔑之色。 赵伯鲁闻言如遭一计闷雷,他腾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瑶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说谁是贱奴!这是我幼弟无恤,你凭什么出手伤他!” “幼弟?”智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鄙夷道,“他明明就是你的马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奴隶也敢坐进我智府的宴席,你们赵氏欺人太甚!”智瑶不甘示弱,他比赵伯鲁小了四岁,但仗着自己身体结实又习过武,硬是把衣领从赵伯鲁手中拽了出来,还顺道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赵伯鲁本不想在智府惹是生非,他虽是赵氏的世子,赵鞅的嫡长子,却也是家中最不得宠的儿子。卿父嫌他软弱,宗亲怪他无能,只有七岁的庶弟敬他是兄长。今夜,是他强拖了无恤赴宴,如果他连自己的幼弟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兄长! ------------ 序章(五) ?赵伯鲁勉强站稳身子,他抬起手指着智瑶的鼻子用自己最严厉的声音道:“无知小儿!别说你爷爷能再活四十年,从他往上数两代,你们智氏宗主哪个活过了四十?短命就是短命,你阿爷要死又不是我卿父害的,你冲我的弟弟撒什么火!识相点你就给我闭嘴,小心我卿父将来送你和你阿爹一起去陪你爷爷!” “赵伯鲁——你,你等着!再过两天,只要我阿爷吃了那女人的……”智瑶踮起脚,气得像只斗鸡。他想起那间密室,想起那密室里的人,今夜他非得把那小子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阿爷入药,等明天阿爷好起来,看谁还敢跟他撂狠话。 “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智瑶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乖戾模样全然不见,只余下一张粉雕玉砌、天真无邪的小脸望着赵伯鲁。 赵伯鲁哪有智瑶这本事,他平时极少生气,这会儿怒气想收却收不住,脸色颇为难看。 “阿瑶见过太史。”智瑶整了整衣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给来人行了一礼。 “伯鲁见,见过太史。”赵伯鲁亦弯腰施礼。 来人一身巫衣高冠,正是晋国太史蔡墨。蔡墨其人在晋国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各家卿族都奉他为上宾,而他却不侍奉其中任何一家。此时,他冷若寒星的眼睛自三个孩子脸上扫过,无话,只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青帕丢在了赵无恤手边。 那青帕自智瑶眼前飘过,他心中疑惑顿生,面上却不改色,抬起头对史墨笑盈盈道:“没什么,阿瑶和赵世子的庶弟闹着玩呢!今夜骤冷,外头路上恐结了冰,阿爷前些日子派人请鲁国公输一族为太史定制了一辆七香车正打算择日送到府上去。那马车的轮子在冰面上也不会打滑,今夜正好让阿瑶驾车送您回府。” “七香车?红云儿,外头那么冷,那咱们也别骑马回去了。要不让太史捎我们一程?”赵伯鲁拉住赵无恤的手。赵无恤顶着一头残羹,捏着一方青帕没有接话。智瑶在心中不由冷笑,他一个贱民谅他也不敢坐上那辆七香宝车。 “是你卿父让你骑马来的?”史墨伸出两指按住赵伯鲁的手腕。须臾,他眉头一皱,对伯鲁道,“让无恤随我回府取药,此后七日你不可见风。”说完不等三人开口,衣袖一摆人已往门外去了。 赵伯鲁得意地朝智瑶一笑,拉起赵无恤跟了上去。 二人走出去不远,赵无恤突然回头直直地看了智瑶一眼。 这一眼让智瑶非常不舒服。他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心里像被扎了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难受得要命。也许,这就是人的本能,在遇见自己一生最可怕的敌人时,会本能地抗拒、厌恶。 贱奴!智瑶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口水。 赵伯鲁在没有见到这辆七香车前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模样,它鱼鳞似的车盖可以疏导雨水,它丝麻织就的重帷上精绣了晋国满天的星斗,它的车轮分春夏与秋冬各两套,它筑造车身的七种香木来北方燕国连绵的山峦。在他卿父的案几上放着一封密报,密报里详细地描述了马车的形貌,以及智氏什么时候派人去的鲁国,使者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知道这马车只是一个幌子,智氏遣使入鲁别有他意。可他不知道这马车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一个短发、怀孕、手里持匕的女人? 难道她也是智氏送给太史的礼物? 但这个奇怪的“礼物”为什么要拿匕首压着他的脖子? ------------ 序章(六) ?谎言?预言?在那女婴睁开眼睛的一刻,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两者皆异,千日内食之永寿。” 她终究信不过盗跖,她信不过任何一个知道她孩子秘密的人。在盗跖回来之前,她离开了那个藏身的树洞,爬上了这辆重帷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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