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想到卢兆安,杜庭兰心里就油煎似的难过,这半月他避而不见,害她悒怏成疾,她现在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只恨此人连当面对质的担当都没有。 不能再白等下去了,杜庭兰起身悄然打量四周,母亲在西苑戏场看百戏,女眷们大多去了园子赏花,四下里无人,正是离庵的好时机。 杜庭兰咬了咬唇,刚要放下手中的绣剪,廊下忽然传来说笑声。 “今年明经科取了百余人,进士科却只有区区二十人,听说年纪都不小了,大半已婚配,最老的进士五十有余,膝下儿女都比阿婉年长。”有位夫人道。 “就是。”另一位夫人轻笑,“想不到葛家为了替女儿挑夫婿,竟将主意打到老叟头上。 ” “其实不怪葛家今年如此上心,你们头几日在东都,不知道这次进士科拔头筹的是位才二十出头的公子,此人名唤卢兆安,做得一手好诗文,人也生得丰神俊美,有意婚配的何止葛家,好些名公巨卿都在打听这位卢进士。” 隔着半卷珠帘,“卢兆安”这三个字无比刺耳。杜庭兰心里仿佛激起了澎湃的浪,一时竟忘了手中还握着绣剪。 “但昨夜我听我家二郎说,发榜那日尚书省的郑仆射听说卢兆安拔得头筹,早把他叫到跟前问话,从卢家祖辈一路询问下来,大有要把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假如卢公子扬州没婚配,郑仆射多半要延媒拟亲了。” 这话显然让人吃惊不小,另一位夫人道:“卢公子一举成名天下知,荥阳郑氏更是百年望族,说起来倒是一桩良缘,既是宰相亲自问话,卢公子怎么回的?” “卢公子说他尚未婚配。” 杜庭兰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不过数月工夫,此人竟将她一笔勾销。 皎日之誓,言犹在耳,当初有多让她心驰神荡,此刻就有多讽刺。 珠帘外人影绰绰,眼看有人要进屋,杜庭兰勉强支着胳膊欲起身,忽觉掌心一阵湿热,低头才发现被剪子划出了一道口子,血珠朵朵涌出,红得惊心刺目。 杜庭兰丧魂落魄地望着那片模糊的红,如今只后悔当初为何要擅自去扬州城外踏青,若没有桃花林中那场邂逅,怎有今日之辱! “娘子!”伤口突然被人用帕子死死按住,杜庭兰木然抬头,原来是丫鬟红奴回来了。 杜庭兰心中针扎似的疼,刚才她只盼这丫鬟把话带给卢兆安,现下想起那人就要作呕。 红奴急急忙忙检视完伤口,拿出一件物事低声道:“卢公子让奴把这个带给娘子,说要娘子去月灯阁外的竹林见他。” 杜庭兰冷笑一声,夺过那彩胜要撕烂,奈何手指颤动,撕了一趟没撕动,反把手掌的伤口再次迸开了。 *** 滕玉意掀帘迈入屋内,讶道:“咦,表姐不在此处?” 小沙弥尼也吃了一惊,刚才众贵女去西苑戏场观百戏,杜家小娘子自愿留下来剪彩胜,案几上还摆着几枚剪好的金箔片,人却不见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今日是上巳节,大批百姓出城祓禊,她们静福庵因为毗邻曲江池,一大早也是车马盈门,庵里这样大,哪能处处照管得到。 “贫尼也不知杜檀越了何处,不过前头胡人们开始耍百戏了,杜檀越去了戏场也未可知,滕檀越,可要贫尼为你带路?” 小沙弥尼说着打量滕玉意,少女头上戴着幂篱,虽说看不清面容,但千娇百媚的做派一看就是个美人,今日庵里仕女如云,这般出色的可不多见,听说跟那位杜檀越是两姨表亲,也不知什么急事,一进庵就忙着找杜家人。 只听滕玉意笑道:“不必了,我表姐不喜看百戏,兴许在园子里赏花,师父请留步,我自去寻她。” 走了两步,滕玉意突然回身指了指案几:“师父,这些彩胜是我表姐剪的?” 小沙弥尼愣了愣:“是。” “正好我去找表姐,小师父能不能让我把这些彩胜带走?” 本就是消遣的玩意,何况用的不是庵里的金箔和玉片,小沙弥尼忙道:“请便。” 这时另一位小沙弥尼寻过来:“圣人要观大酺,今夜长安城不宵禁,江边的月灯阁要办进士宴了,住持让看好众女尼,不许到月灯阁附近去。” 小沙弥尼恭谨地听着,难怪刚才庵门口过去好多银鞍白马的少年郎君,原来是为了一年一度的进士宴而来。 “弟子知道了。”转头才发现滕玉意已经收好彩胜离开了。 滕玉意一面走一面打量不远处的月灯阁,朱甍碧瓦隐在薄薄暮色中,檐角下点起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灯。 前世杜表姐就死在了上巳节这晚,丫鬟红奴也遭了毒手,主仆俩本来好好地跟姨母在静福庵礼佛,不知何故竟私自出了庵,等找到表姐和红奴时,一主一仆横尸在离月灯阁不远的竹林里。 出事时滕玉意人在扬州,但也知表姐死得离奇。 表姐一贯孝顺稳重,就算不喜热闹也会在姨母身边侍奉,为何姨妈去了西苑观百戏,表姐会留在僻静的云会堂。 这些案几上的彩胜更是莫名,今日并非“人日”,表姐怎么想起来剪这个了。倘若表姐有意要安排独处的机会,剪彩胜又是为了给谁传递消息? 翻了一晌未能找到只言片语,滕玉意倒也不觉得意外,表姐虽然秉性柔弱,做起事来却很谨慎,前世姨父姨母查了那么久,始终没能找出引表姐去庵外的那个人是谁。 想到当时表姐被人勒死后的惨状,滕玉意恨恨然抬头看天色。 “碧螺,你和青桂速去找西苑姨母,我带白芷去庵外的竹林,若是姨母来时我和表姐未回,就让她老人家带人到月灯阁外的竹林来寻我们,切记要快。” 碧螺和青桂应声是,滕玉意摸向袖中的那张拜帖,还好来前就做了万全准备。 庵门口比之前冷清了不少,游人们全涌到隔壁西苑看表演,高高的戏台上,婆罗门胡正表演幻术,乐声一转,康国胡女扭动腰肢跳起了妖娆的柘枝舞。 滕玉意和白芷游目四顾,未能在人群中找到杜庭兰。 行至半路时,犊车突然停了,一位名唤端福的奴仆拦到车前:“小人问过一圈了,只有一位卖饧粥的小贩见过杜家娘子,这人说杜娘子带着婢女往江畔东南方向去了。” 滕玉意顺着方向看,正是那片竹林,她忙对端福说:“跟在车后。” 天色已晚,出事往往只在一瞬间,车夫扬鞭加快车速。 那是长安城最大的一片竹林,前后连绵数百米,人在其中极易迷路,所以前世那人在林中悄无声息杀死表姐和红奴,又悄无声息离去。 前世赶到长安时表姐已经进了棺椁,滕玉意恸哭着帮姨母整理遗物,表姐出事那日身上所穿的郁金裙,正是她送给表姐的生辰礼物。 这裙子是由扬州绣娘一针一线缝制而成,颜色如暖金,华贵如云霓,即便在繁盛的长安也不多见。 今日滕玉意有备而来,一到静福庵就派出身边下人四处找寻表姐,以郁金裙为线索,果然很快就打听到了表姐的行踪。 竹林并不远,越往前行人越少。 *** 滕玉意沉着脸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婢女白芷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数日前从扬州来长安途中,小娘子不慎落水大病一场,醒来身边就多了这柄怪剑。 那是柄翡翠小剑,通体莹绿,长约一尺,不知娘子从何处得的,这几日老拿出来把玩,依她看有些奇怪,剑是世间至坚至韧之物,岂有拿翡翠做剑之理? 况且自从夫人去世,小娘子从不摆弄府里的兵器,身为名将之女,却养得比儒官的千金还要娇怯,这回娘子一下船就直奔静福庵也就罢了,还把这翡翠小剑藏在袖中。 白芷打小服侍滕玉意,深知小主人面上甜美,背地里一肚子坏水,平日里跟滕府往来的世家千金,明里暗里都吃过娘子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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