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左右都没有人吭声,戚竹音在中间把花香漪的话颠来倒去地想。 “年初户部呈报了各地收成状况,”从来没有在明理堂插过嘴的李剑霆冷不丁地开口,“厥西负担不起,可以联合其余几州的粮仓,补上缺口。” 太后说:“储君不理朝事,不懂其中门道。去年河州就轮过一回,今年又要和厥西供应阒都粮仓,各地都难做。” 她们交谈间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八大城,戚竹音倏地灵光一闪。 八大城环绕阒都,不就是阒都的“阶前荣华”?花香漪说看不清,看不清什么?看不清八城收成详情!既然丹城田税能做假账,那其余几城的田税又有多少是真的?田地都没丈量明白,其间能隐瞒的东西就多了。花香漪最后一句话说的是空腹人,去年丹城流民无数,全是饿着肚子跑的,潘逸明知瞒不住了,为什么没有立即设棚施粥? 戚竹音短短几瞬,鬓边的汗都下来了,暗道一声好险! * * * 藤椅微晃,雪白的袖逶迤在膝上。沈泽川打开折扇,略挡了些日光。姚温玉还在桌前收拾旧书,庭院里很安静。 沈泽川随着摇晃看头顶的梅叶斑驳,那光细碎地掉在他身上,他拿折扇接住了,盛在眼前端详。 姚温玉从旧书中翻到了一沓案务,他打开,看见是最早茶州的粮食记录册。他以前也看过,但这会儿神使鬼差地翻到了后边,转过四轮车,对门口的沈泽川说:“茶州往年的高价粮都是河州粮,可河州去年还负担了军粮,以及阒都粮仓,我看这账面上走的都是大货,如果颜何如还要负担洛山土匪的粮,那即便河州年年丰收……”他缓缓摊平册子,“也该挪空了。” “我原先疑心颜何如是从厥西和河州偷的粮食来卖,但等到樊州的账出来,就发现这两地粮仓也余不出粮食来再给他做生意。” “去年梁漼山就开始兼管厥西及河州两地税务,颜何如上回说他没能跟梁漼山打通关系,”姚温玉扶着门框,神色微变,“那他去年倒卖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 沈泽川偏头,跟姚温玉对视片刻。 “八城粮仓,颜何如去年倒卖给中博各州的粮食都是从八城内流出的。”姚温玉迅速翻着膝头的册子,“樊、灯两州的高价粮都是经过蔡域的手在倒卖,府君杀了蔡域,颜何如便没有说实话。” 沈泽川掌间的折扇忽地合上了,他还仰着身,凝视着那些日光。在那顷刻间醍醐灌顶,说:“那太后就没有能够负担启东军粮的储备,她在空口画饼。” 这一步诈棋完全套住了薛修卓,八城的账太烂了,就算是潘蔺都未必知道哪些是真是假。薛修卓查的丹城田确实不对,潘逸最早递到户部的收成详细也是假的,但世家呈交的粮食存余是真的。他们侵吞民田却没有粮食,因为粮食早就暗地里挪给颜何如倒卖了。 八城粮仓根本就是空的。 “花鹤娓……”沈泽川笑出声,不得不感慨一声,“太后了得!” 如果薛修卓迫于军粮征调,罢手不查丹城田,并且退后向太后示好,那等到他真的做完了这一切,就会发现太后根本没粮,启东仍然出不了兵。到时候薛修卓不仅要失去现有的优势,还要承担太学反戈的风险,甚至将面临实干派的质疑。 花鹤娓不是朝臣。 她在这群老谋深算的男人里有自己的玩法。 第223章 波潮 戚竹音在刹那间心思飞转, 她掂量着左右两侧的轻重, 必须在这场博弈里找到最适合启东的盟友。这局输赢对启东而言同样重要,它甚至决定着戚竹音以后能在兵马大帅的位置上待多久。 戚竹音拿定主意, 说:“臣还没有跟兵部及户部诸位大人详谈, 对其他地方的粮仓储备不了解。但是启东去年四郡收成尚可, 如果出兵,跟其他粮仓凑一凑, 勉强能够支撑两个月。” “你是做将军的, 自然比哀家明白,想要继续深入大漠, 单是行军就要个把月。”太后轻声细语, “如今已是三月, 耽误了四郡春耕,两月以后若是没有回来,接着要耽误七月秋收。竹音,哀家绝非不愿出兵, 而是不能出兵。” 戚竹音似是被难住了, 明理堂内再次陷入寂静。 太后缓身站起来, 敛衽看着堂内诸臣,苦口婆心地说:“倘若大周仓廪充实,这场仗即便竹音不求,哀家也要打。可是朝廷此刻囊中羞涩,实在是无能为力。况且民以食为天,打这一场, 三地百姓都要饿肚子,那不是轻重倒置了吗?泊然,你在年初看过户部呈报,也对各地的情况了如指掌。” 戚竹音在堂内,朝臣们哪能直言反驳?太后这样气定神闲,逼着他们自己提八城,孔湫捏着自己的折子,站在边上没什么表情。 约摸半晌,孔湫说:“启东动兵不是小事,原本也该有个具体的章程。大帅新入都,既然还没有跟内阁详谈,不如就等今夜咱们谈完以后再做决定。” 孔湫这是缓兵之计,既没有沿着太后的意思走,也没有替薛修卓做决定。梁漼山整理的账本他有誊抄,现在压在手里却拿不掉丹城实在可惜。 散时众人依次出明理堂,风泉在前头给李剑霆披氅衣,李剑霆慢了几步,等着孔湫出来。孔湫抬臂为李剑霆引路,带着储君下阶,走在那空旷的场上。 “今日殿下直言不讳,”孔湫说,“整合各地粮仓的提议确实是个办法。” 李剑霆稍微抿了唇,又转而一笑,对孔湫说:“年初元辅与我谈过些许,我自然不敢忘。只是此刻看来,想要凑齐军粮确实太难了。” 天已经亮了,地上的水洼倒映着碧穹,飞檐掩着最后那点暝光。 李剑霆走了几步,说:“那位崇深大人很是了得,听闻他心算既快又准,账目过眼绝不出错。既然丹城田税案暂时延缓,元辅何不请他算一算各地余粮?三地不够,还有八城,大家齐心协力。” 孔湫苦笑道:“如今军粮征调要从厥西走,正苦于如何向八城开口借粮……” 孔湫突然停下话语,侧头认真地看着李剑霆。 李剑霆说的是让内阁算,没有说让内阁查,这一字之差的意思却千差万别。前者不管太后肯不肯,内阁都可以梁漼山去算八城余粮,因为丹城账有问题,潘蔺还关着呢,户部现在理当重算八城余粮,这是户部本职,没错的。 李剑霆眉间的花钿红艳,却没有夺走储君的神采。她像是随口一提,对孔湫的注视还有些无措。 * * * 戚竹音出了宫门,就看见薛修卓站在不远处。她把肩头的氅衣拉掉,扔给了过来迎接的戚尾,对薛修卓指了前方,示意边走边说。 “我适才听陈尚书说,这次的军饷是你给的,”戚竹音说,“多谢了。” 戚竹音的谢自然没这么简单,薛修卓听出意思,跟着戚竹音走了段路,说:“大帅用兵青鼠部是为牵制阿木尔,北边的战事吃紧,这仗该打。” 戚竹音避开自己已有军粮的事情,而是说:“我入都前听说此次军粮要从厥西征调,江青山不答应吧?你们也有难处。” 阒都的清晨没有那么冷了,街道间的商贩忙碌起来。他们都穿着官服,左右无人胆敢近身,寻常百姓都避退三尺。待到他们走过去,又望着戚竹音交头接耳。 那传闻中风引烈野的戚竹音仅仅是高挑而已,她既不孔武有力,也不雄壮威武,但她就是有份从容,受得起这些窥探和揣摩。 “但你说得没错,这仗该打。”戚竹音缀着的五珠随风摇曳,她鬓边的发微乱,拂在侧颊。她接着说:“离北是反了,可离北铁骑仍然是阒都东北方的铁壁。离北王战死,今年的交战地迟迟不见捷报,打得确实辛苦。你们在阒都,离得远,对边沙十二部是一知半解,光靠几封军报也描绘不出阿木尔的雄心壮志,不要总是觉得他们真的进不来。” 阒都是天子之都,大周百年繁华尽歇在此,它跟风尘仆仆的边陲不同,至今没有挨过刀子。中博兵败只过去了七年,但在阒都已经找不到当时的惶恐,这里对边沙骑兵的恐惧早就褪色了。 “阿木尔已经统领了六部,在格达勒仿照大周的军屯,启东今年再不出兵,阒都也无法再置身事外。我直说了,我的兵跑不过边沙骑兵,如果离北沦陷,落霞城支撑不住,那就算边沙骑兵屠进了阒都,我也赶不过来。” 风微微加大,戚竹音站定,转身看着薛修卓。她背后是巍峨朱墙,那层叠的飞檐直飙晴空,头顶连云都没有,阒都就这般赤露露地暴露在晨光里。 “我必须出兵。”戚竹音眼睛里没有雀跃。 启东很少参与阒都政事,戚时雨很聪明,不论是处理启东跟离北的关系,还是维持启东和世家的友好,他都能找到最恰当的站队时间。但是戚竹音不行,她没有戚时雨那样的耐心,她宁肯冒着被阒都革职查办的危险攻打青鼠部,就是因为她清楚战局远比政局更加紧迫。 太后逼迫薛修卓就范的局很高明,但她还逼迫戚竹音跟费适成亲,这表明她不会给戚竹音任何爵位,甚至露出想要分划戚竹音手里兵权的苗头。 或许确实有人比戚竹音更能打,然而此刻,在这个关乎南北战场的时刻,戚竹音不会把启东兵权交给除她以外的任何人,既然太后已经有了挪动她的想法,那她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只要我临走前出兵的折子能批红,兵部的调令能下达,”戚竹音忽地笑了,“卡着你的军粮就不难办,我不会强征厥西的粮食。” 薛修卓拨开飞来的柳枝,说:“成交。” * * * 殿内的熏香有些重,花香漪闻久了起腻。琉缃姑姑赶紧让人把窗都打开,扶着花香漪坐到临窗的榻上,殷切道:“三小姐才走半年,奴婢看着瘦了许多,那启东挨着黄沙,苦了三小姐。” 花香漪攥着帕子,说:“姑姑才是瘦了。”她转眸,看见里间的小佛堂。 琉缃姑姑说:“太后挂念三小姐,每日都在菩萨面前为三小姐求福。上回夜里着了凉,就想见三小姐,药吃着也没用,只让奴婢点着灯给念三小姐来的信。” 她们正说着,殿外的太监就喊了声。花香漪走出去迎,太后不要她行礼,攥着她的手,站在门口把人仔仔细细地看了,说:“这怎么瘦了?府上吃不惯吗?哀家给你挑几个厨子,就从咱们荻城挑,你走时带着。”太后说得情动,眼里隐约泛了泪光,抚着花香漪的鬓,“囡囡好?” 花香漪反握了太后的手,微微哽咽道:“想姑母呢。” 太后带着她入内,闻言心都碎了,坐到榻上也不让她到边上去,就挨着自己,说:“那戚时雨待你好?戚竹音待你好?哀家听说他院子里姨娘都不安分,谁要是敢冒犯你,你就让婆子捆了,直接打发出去,哀家给你撑腰。” 花香漪破涕为笑。 太后抱着她,像小孩儿似的,说:“从前想着嫁出去还能传书信,如今才知道隔得远是个什么滋味。” 太后原想给花香漪挑个最好的夫婿,岂料嫁给了戚时雨,又想戚时雨好歹一世英雄,除了年纪大,勉强配得上,谁知最后还中风了。她悔走这步棋,对着花香漪,恨不能把好的都给了。 花香漪倚着太后,待叙完话,才说:“姑母好?” “前堂乱得很,哀家吃睡都不好。”太后说着停顿片刻,又自嘲道,“到底是年纪大了,精神也比从前了。” 花香漪缓缓起了些身,柔声说:“姑母何至于这般操劳?国事有元辅旁佐,我听说那储君也是好学的。” 太后扶持过咸德帝,如今也可以扶持储君。在花香漪看来,李剑霆远比先前两个更靠谱,她虽然身处启东,却对阒都大事都心里有数。 太后长叹,她想起刚才在明理堂上,李剑霆出言的模样,心里对储君更加提防,说:“你想浅了,那储君哪是好相与的?不过是从外边进来的贱妮子,被几个混账教唆着要跟哀家打擂台。” 花香漪沉寂片刻,说:“我此番嫁到启东,对边沙和中博都略有了解。姑母,沈泽川在中博已成大势,但他本性不坏,收复端州重划田地都是好事……去年我问照月,丹城情况如何,她说潘逸也拿不准,饿死了太多人。他们夫妇俩人倒是想赈济流民,可是仓里没粮,也无能为力。” 太后逐渐合起眼,听了半晌,说:“哀家知道你心善,但如今就是关乎成败的时候,”太后再度睁开眼,看着花香漪,“你住在宫里,离了荻城,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咸德年抄了家,哀家被困在后宫,那会儿内朝衙门里的太监也敢到哀家殿前讹银子,若非赫连侯打点,想作践咱们的人多了去。你看那薛氏,嫡子不顶事,把家底败了精光,被人呼来喝去,哪有点名门的体面?你再看那薛延清,混账里的混账,他要算的是丹城田税,就是要拿咱们给储君做垫脚石。倘若真被他查了,八大城里几个能跑?” 太后也坐正了身。 “没了家世,哀家还拿什么跟他们争?田税有问题,以后哀家自会清算,轮不到别人来插手。还有那沈泽川,跟萧驰野沆瀣一气,他们想干什么,哀家看得清楚。你以为他看的是脚底下地,可他分明盯的是九重阙。这等乱臣贼子,办的事都是在谋求名声,沈卫还压着他呢!” 花香漪说的话都婉转,她看着太后胸口起伏,便知道太后决心已定,绝不肯和储君共存。她欲言又止,听着外边忽而传来几点雨声,竟下起了晴雨。 第224章 遽转 晴雨骤来骤停, 梁漼山疾行的靴子上尽是泥点, 他兜着袍角跨进门,户部办事房里候着的官员们早已严阵以待。他听着外边的雨声戛然而止, 拿出手帕把面上的薄汗揩掉, 言简意赅地说:“开始算吧。” 屋内拨动算盘的声音顿时噼里啪啦地响起, 仿佛是适才的骤雨又在办事屋内下了起来。 梁漼山怀揣着内阁的票,坐在太师椅上, 把那聚集成堆的八城账本重新翻开, 埋首重算。他心算了得,又了解税赋, 过账的速度很快, 但为了稳妥起见, 还是在手旁备好了算盘和纸笔。 户部办差屋的雨下了通宵,其间只有杂役进出,为众人沏提神的酽茶。然而在这嘈杂声里,太后也彻夜未眠。 殿内焚香袅袅, 太后拨转着佛珠, 斜在榻上由琉缃姑姑捶腿。这殿内没有别人, 太后卸掉了东珠,合眼假寐的模样有些憔悴。 “指挥使已经跟福满通了气,”琉缃姑姑轻声宽慰道,“储君那头该有动静了。” 太后微张开眼,说:“今日在明理堂上议事,储君也插了嘴。哀家看孔泊然待她情有所转, 还真当成学生了。” “这不都是让薛延清教唆的,”琉缃姑姑手上轻重有序,“她养在宫外边,哪懂什么政务?” “不知进退,不分轻重,她想插手朝政,也得有那个底气才行。今日戚竹音不肯答应哀家,无非是觉得薛修卓还有退路。他们这会儿急着算八城余粮,”太后端详着自己缠绕佛珠的手,“尽管算去吧。” 灯火略暗,太后神情自若,没有半点慌张。 * * * 梁漼山越算越心惊,他在嘈杂的算珠声里几次拨算盘,可是结果就如同他心算的那般,户部复查的丹城粮仓储备没有问题,依照这个余粮数量推算,八城就是现如今大周最充实的粮仓。 怎么会这样呢? 梁漼山推开算盘站了起来,再次用帕子揩着面上的汗。 * * * 潘蔺靠坐在椅子上,被烛光照得面色惨白。他关在这里数日,揉皱的袍角昭示着世家公子的狼狈。他强吊着精神,用疲惫的双眼看着薛修卓。 “你年初稽查八城田税的时候,也知道他们粮仓的详细情况,”薛修卓也很累,他用湿帕子掩了会儿眼睛,恢复些许,“八城粮仓早就空置了吧?” 潘蔺以沉默作答。 “承之,”薛修卓改口叫潘蔺的字,“你放走姚元琢,是因为你仍存善念,你不是魏怀古之流,那么何必再昧着良心为他们办差?丹城去年饿死了很多人,如果朝廷不能重丈田地,归土于民,明年丹城仍然要饿死很多人。” 潘蔺喉间滑动,他略微地仰起头,盯着漆黑的房顶。 “戚竹音为求军饷屡次进都,启东守备军此刻还没有办法出兵,边沙十二部已经打到了边郡,”薛修卓熬出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挣扎,像是饱受折磨,他说,“承之,我需要粮食。” 不知从哪里飞出只蛾子,歇在窗上,在漫长的寂静中又再次飞离,扑向夜色。它游离在黑夜里,跟疾行的马车擦翅而过。马车停在府前,红缨才掀帘子,花香漪已经跳了下来。 “夫……” 花香漪提着裙摆,在跨入大门以后就跑了起来。她发间的簪子缀着明珠,在奔跑间剧烈摇晃。她喘着息,穿过复杂的前庭和长廊,不顾周围的惊呼,就这样跑进了戚竹音的院子。 戚尾正跟侍奉的人说话,忽然看见花香漪跑了过来,他一惊,还以为是来了刺客,当即喊道:“保护大帅!” 庭院内的亲兵霎时拔刀,顷刻间刀光闪烁,跟花香漪摇晃的明珠相互映衬,遮盖了泠泠的月霜。戚竹音一打开门,就被明珠溅了满身。花香漪仓促地扶着鬓边发,在略显急促的呼吸里渗出薄汗。 “丹城粮仓是空的,不论户部复查的丹城余粮有多少,”花香漪还攥着裙子,望着戚竹音,“……皆是障眼法。” 戚竹音把接住的簪子还给花香漪,看向戚尾。 戚尾即刻退后,转身疾步出院,唤人把消息呈报给梁漼山。 此刻天已接近丑时三刻,等到寅时二刻各位堂上官就要准备到宫门外候着,卯时准时入宫早朝,时间紧迫,无人敢耽搁。 * * * 潘蔺在薛修卓说完那句话后就彻底陷入沉默,他是饱读诗书之辈,没有办法直视薛修卓的眼眸。他凝视着屋顶,看到梁上经年失修的陈旧痕迹,那些没有被新漆遮盖的部位裸露在外,爬满了细密的虫眼,烂得一塌糊涂。 潘蔺坐在这里,却感受到了风。他默数着那些虫眼,在那寂静中用钝刀杀了自己。他明白薛修卓的神情可能只是伪装,然而他也明白薛修卓说的话都是实话。他待在牢房里的这些日子,沉默并非全是为了回避。 “我问你,”潘蔺迟钝地转过头,终于肯正视薛修卓,他说,“你为何要杀元琢?” 薛修卓靠在椅背,同样直视着潘蔺。 “你想要匡扶李氏,海阁老也想要匡扶李氏,你们一起扶持了天琛帝,换掉了花思谦,”潘蔺把戴着镣铐的手挪到了桌面上,“但是你又为储君杀掉了天琛帝……薛延清,你隐藏在潮浪里,我根本分辨不清你究竟是忠贤还是奸佞。” 潘蔺需要一个回答,薛修卓可以在这个问题洗掉自己不为君子所容纳的那部分,他只要给潘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今夜就能大获全胜。 但是薛修卓说:“我杀姚元琢,是因为他该杀。” 他因为熬夜而显得没有那么端正,坐在对面,甚至肯松开紧扣的官袍。 “世家总以为这个朝堂还是他们的天下,然而早在永宜年最后那段时光,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对这辆马车的控制。你看看你父亲,如果世家足够强悍,那么他何必在世家和寒门的夹击下首鼠两端?咸德年中博兵败案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薛修卓抬起手指,指向地面,“世家在渗透大周的同时也在被别人渗透,花思谦以为他能玩得过东边的阿木尔,可是事实上他只不过是阿木尔窥伺大周时套住的豺狗。最可笑的是,花思谦到死都认为自己才是牵住链子的人。” “老师和我看着离北王崛起,铁骑在东北成为了骁勇之师,可是他们并不为李氏所用,他们姓萧。不论萧方旭和萧既明有多忠心,离北铁骑都不再接受来自阒都的将领,他们把自己称为狼群,还把自己称为铁壁。没错,他们确实是铁壁,但他们在挡住边沙骑兵的同时也挡住了阒都。如果不是太后乱政,光诚帝早在永宜年后期就会让离北铁骑瓦解,他们还叫落霞骑兵的时候才是真正隶属于李氏的军队。萧方旭不明白吗?但他仍然不肯交出兵权,他相信自己,他或许没有错,可他控制不了逐渐固化的铁骑。” “有很多人诟病阒都多疑,但谁能确保这样庞大且强悍的军队永远有位清醒的统帅?就连萧方旭自己都深知不行。坐在这里需要的不是口头承诺和私情信赖,而是实打实的权衡牵制。萧方旭早就明白自己要对阒都交出一个儿子,老师为了顾及离北的情谊和颜面,寻找着合适的机会,然而在老师还没有行动前,花思谦就为填补空亏把中博六州让给了阿木尔,导致萧驰野入都的原因成为了阒都和离北的心病。” “你明白了么?这水里有来自大漠的蝎子,阿木尔靠着他们拨动着局势,让大周腐烂生臭,世家却对此装聋作哑。我和老师历经千辛万苦扶持李建恒登基,期望李建恒能够清理朝堂,但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姚元琢的声望已然累积到了可怖的地方,却永远不能为阒都所用,我不杀他,他就势必会为他人所用。你们为了所谓的大义留下姚元琢,你现在就可以看到天下名士潮涌向中博,他正在为沈泽川出谋划策。” 薛修卓停顿许久,没表情地说:“我既不是忠贤也不是奸佞。” 他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启蒙时受着昌宗先生的教导,以为自己能够做个君子。他在过去数年里推崇齐惠连,甚至跟齐惠连有过交流,他以为齐惠连能够明白他的抱负,但是齐惠连拒绝了。他尊敬海良宜,甘愿为海良宜驱使,直到今天,他仍旧要把海良宜称为老师,但是海良宜坚信着李建恒能够在自己的教引下成为皇帝——薛修卓等不了了,他要位能够开辟混沌的君主,如果没有,他只能力博。 他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辩解,他情愿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付出成倍的代价。他只有一条命,他把这条命赌在了大周的黄昏,不论黑夜过后究竟是不是他期望的黎明,他都愿意拼命。 这是大周和他最后的机会。 潘蔺抬起双手,在桌前罩住了自己的脸,过了许久,说:“我任职户部侍郎的时候就知道魏怀古在做假账,也知道丹城田税有问题。”他露出眼睛,带着细微的皱纹,“但我叫潘蔺,我只能……” 潘蔺没有说下去,他用力地搓了几把脸。 牢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潘蔺和薛修卓静坐着,听着那嘈杂逼近,在门被打开的最后一瞬间。 “空的。” 潘蔺疲倦地说。 “八城都是空的。” 薛修卓霍然站起身,在背后的胥吏开口前一扫疲态,扣紧自己的领口,对潘蔺略微颔首,道:“谢了。” 牢房外边人影憧憧,潘蔺在薛修卓将要离开时忽然说:“你克尽私欲,已经不被常人所容。正如你自己说的,在这里要的是权衡牵制……你又有什么能让储君牵制的?” 薛修卓侧目,没有回答。 潘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着薛修卓离开。牢门在“吱呀”声里关上了,只剩他孤身坐在这里,侧旁的小窗露出薄薄的晨光,却没有照到潘蔺身上。 潘蔺尽力了。 * * * 潘祥杰翻箱倒柜地找着账本,那些积累在箱底的陈旧册子都是诛他的利器!他醒来时听到了风声,要赶在薛修卓到来前把东西全部烧掉。 永宜年,咸德年,天琛年! 潘祥杰把这些账捆得整齐,他跪在箱子前,徒手拆着绳子,再把账本全部扔进铜盆里。 太多了,光凭他一个人根本烧不过来。 潘祥杰急得嘴里直泛酸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豁口是他的亲儿子。他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他不能就此罢休! “永宜年……”潘祥杰顺着手指读着账目,“花家……韩氏……” 大家都在这里,潘祥杰欣喜若狂,只要大家都在这里,那他潘氏就亡不了。院内忽然闯进了军靴的奔跑声,潘祥杰攥紧账本,扶着箱子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门边。 来的却是韩丞。 潘祥杰强装镇定,掩着宽袖,对韩丞说:“事情尚未到那一步,太后已经忍不了吗?弃卒保车的办法绝非上策!薛修卓跟世家势不两立,今日就是砍掉我们潘氏,大家也都跑不掉。” 潘祥杰装了一辈子老糊涂,跟在花思谦和魏怀古后边做缩头乌龟,在朝堂上动不动就下跪求饶,如今却能把话说得清晰流利。 韩丞扶着刀柄,说:“你此刻伏诛,给大家留下喘息的余地,谁敢不念你的恩情?我保你嫡系不死,来日还有机会重振旗鼓。” 潘祥杰看那刀光步步逼近,不禁提高声音:“你今日杀我,不过是逼着薛修卓加紧脚步!丹城没了,遄城还能苟且几日?” “废话少说!”韩丞额间也出了些汗,他挥手下命,“太后早知你会为自己留下退路,这账烂成一团,你倒是记得清楚,烧掉这院子!” 潘祥杰扶着门,看家眷啼哭,在乱糟糟的情势下大喊道:“这些账,我早就让承之誊抄过,你烧吧!你此刻杀了我,这些账仍旧会落到薛修卓手中!” “潘蔺叛国已成实迹,”韩丞拔出刀,“他不是偷偷摸摸地放走了姚温玉吗?姚温玉如今是沈泽川的谋士!你们潘氏勾结叛党证据确凿,他的话,有几分可信?他就是沈泽川留在阒都的细作!” 潘祥杰在推搡间跌到地上,他高喊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为尔等甘做走狗,今日就落得此等结局!韩丞,今日我死了,你又能活多久!” 韩丞带着八大营腰牌,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在火势骤涨间走向潘祥杰,举刀就要砍。岂料后边的戚尾更快,没有去绕长廊,而是直接蹿过屋脊,从上猛扑而下,带着韩丞翻滚出去。 潘祥杰趁此机会猛然举起账本,朝着院门口疾呼道:“大帅救我!” 韩丞挣扎间扔出八大营的腰牌,也喊道:“天子脚下,都军为大!戚竹音兵马止步城郊,岂敢阻挠我八大营行事?” “我请大帅捉拿罪臣,既有刑部票子,又有兵部调令,怎么不行?”薛修卓甩开袍摆,厉声说,“扑火拿人,连同韩丞一并拿下!” 韩丞说:“我奉太后懿旨,你敢?!” 庭院内的八大营当即拔刀,猛地迫近薛修卓一步。 戚竹音靠刀鞘拨开刀刃,在后说:“八大营既然是都军,就是天子之军。储君要我前来佐办案务,你却偏偏要听太后的?” 韩丞原本以为潘祥杰是在诈自己,谁知戚竹音真的来了!他敢在薛修卓来前杀人,仗的就是自己握着八大营,能够威胁内阁,可如今戚竹音的兵马就停在城外,真的打起来必定吃亏。 韩丞气焰一矮,咬牙说:“自然……听凭储君安排。” 八大营刀尽归鞘,看着戚竹音的亲兵入内,押走了潘祥杰和韩丞。那火烧了没多久,轻易被扑灭,薛修卓挥开烟尘,拾起几本没有烧完的账本。 * * * 太后惊闻变故,听到薛修卓拿走了账本,不禁跌坐在榻上。她眉间紧皱,恨道:“潘祥杰这混账!” 潘祥杰竟为了苟住性命,拖所有人下水! “储君呢?”太后恢复从容,“好嘛,薛修卓有本事,要跟哀家鱼死网破,那就让他瞧瞧他手上的‘真命天子’够不够硬。” 太后说着把佛珠撸了下来,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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