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连忙叫杂役拿食盒。 “昨个儿听说镇抚病了,今早就熬了鱼汤,佐了些清淡小菜,备着米粥和金银花卷。”厨子亲自把食盒交给晨阳, “这儿是给各位爷的早饭, 爷们昨晚都守了一夜, 喝点热的,驱驱寒。” 晨阳摸一下,便笑了,说:“好,还给骨津备了烧酒,我替他谢谢你!主子的早膳赶紧叫人呈上去, 我就先赶着去伺候了。” 厨子把他送出来,杂役还要继续送,晨阳拒绝了,自个儿打着伞疾步回了院子。 他们这些近卫的三餐,别人碰不得,只能他们自个儿轮流去取,这是在离北就定下的死规矩。 晨阳到了院子,招呼其余三个人下来,打开食盒,大家站一块用饭。 丁桃咬着馒头,看着屋子,说:“主子起来了。” 骨津说:“马车备好了?今日有些晚了。” 晨阳颔首,说:“没想到今天下雨,主子等会儿到了宫里签字等候的时候还得淋雨。镇抚大人的风寒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不打算告个假吗?” 这话问谁? 骨津和丁桃面面相觑,一齐看向跟着来混饭吃的乔天涯。 乔天涯一口气喝了粥,竖起一根手指,还没开口,剩余三人就齐声说:“咽下去!” 他咽下去了,说:“一天假也不敢请,我主子这会儿还算新当差的,哪有上边的老前辈没事儿,他先告假的道理,难道他能比指挥使还忙?” 丁桃说:“你们锦衣卫这么不是东西,生病也要论资排辈!” 乔天涯说:“那也没法子,上下都盯着呢。” 四个人边吃边谈,那边的门就开了,丫鬟们捧着托盘进出。 沈泽川夜里被萧驰野抱了一宿,汗捂了不少,脖颈间的疹子还没消。 萧驰野已经穿上衣了,见他的精神仍旧不大好,便用手指贴他的额头,说:“药在桌上,趁热喝了。” 沈泽川蹬了靴子,下来喝了药,披衣穿戴。两个人在镜子前边背对背,衣物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 沈泽川系好腰带,推开窗,看着天色,说:“这雨来得不是时候。” “昨晚没动静,今日赶紧疏通还来得及。” 萧驰野也凑过来,后边给他戴冠的丫鬟够不着,沈泽川便伸手接了。萧驰野撑着窗,沈泽川给他戴好,两个人四目相对。 “一股苦味。”萧驰野说道。 “你再靠近点,”沈泽川说,“味道就更浓郁了。” 边上的丫鬟都压低了身,不敢出声。 临出门时乔天涯已经撑好了伞,沈泽川下阶,还没走出院子,就见澹台虎疾步而来。澹台虎看见沈泽川,虽然仍旧面色不佳,却还是行了礼,然后匆匆跨上阶。 “老虎!”晨阳相迎,“什么事儿?” 萧驰野已经出来了,骨津给他披上氅衣,他看着澹台虎,没吭声。 澹台虎单膝跪地,急声禀报:“总督!适才东龙大街的巡查队传回消息,藕花楼塌了!” 沈泽川驻步,等着澹台虎的后续。 澹台虎抹了把面上的雨水,说:“塌了砸着奚家二少倒也罢了,谁知里边还有皇上在!” 萧驰野目光凛冽,俯仰之间,雨雪下得更大了。 * * * 沈泽川大步流星,从办差房出来,葛青青已经等候在阶下了。沈泽川一边挂腰牌,一边说:“详细说与我听。” 锦衣卫跟着他快步出院,葛青青扶着刀低声说:“皇上是偷偷溜出去的,今早楼塌时谁都不知道,那些姐儿被挖出来的时候,八大营的人还在着急找奚鸿轩。谁知宫里头该上朝了,太监掀帘一看,皇上早跑了!人找不着了,起初都去采薇宫,问慕嫔怎么回事,可是慕嫔也不知道,这下就乱作一团。跟着请出了太后和花三小姐,严刑审问伺候的宫娥,这才知道皇上昨夜扮成太监,非要跟着奚鸿轩到藕花楼玩儿。” 沈泽川面色不豫,说:“大内巡防层层把关,他若没人相助,连明理堂的门都跨不出去。” “奇就奇在这里,”葛青青更加小声,“我盘查的时候,听守卫说,昨夜根本没人进出。” 沈泽川面上神色不变,冷眼看着八大营列队晃过去。他一路走得急,都是冒雨,谁也不敢在这会儿打伞,大臣们个个面上都阴云密布,神色凝重得像死了爹娘。 * * * 海良宜跟萧驰野站在坍塌的楼跟前,藕花楼塌了,连带着半条街拥挤着的阁子楼台也全塌了。那沟里的泔水早溢出来了,整个东龙大街在大雨间臭不可闻,所有人都得蹚水而行。 工部尚书潘祥杰是八大家之一潘氏的当家,虽然跟咸德年间的潘如贵一个姓,但潘如贵还真够不着他家的门槛。他是海良宜的同年,在这个位置上没敢出过大错,知道自己登不了内阁,所以一直小心谨慎,想过些日子安稳告老,他儿子已经在户部做侍郎了。哪知他才睡了一觉,醒来天就塌了! 潘祥杰此刻站都站不稳了,急得手抖,一直说:“快、快挖,皇上还在里边呢!” 海良宜被雨水浇得面无表情,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建恒能为了玩儿,昏聩到这个地步!他数次擦着雨水,又像是擦着泪水,对萧驰野说:“挖……先把皇上救出来!” 萧驰野脱了大氅,蹚水下去看情况。八大营如今的代职是韩丞的弟弟韩靳,挽了裤腿撩了袍子跟着下来。 “总督,”韩靳在雨里喊,“下边被掏空了,不敢挖啊!” 下边不仅被掏空了,还搁的全是缸,他们谁也没敢说,楼坍塌的时候压破了缸,李建恒要是被压在这下边,那就真救不回来了!大周历史上头一个出来偷腥给砸死的皇帝,这话哪个史官敢写?没见过这么憋屈的。 “皇上昨夜歇在上边,”沈泽川卸刀下水,说,“地方不深。” “怕再塌,”萧驰野抬身,“叫工部的人来!” 岑愈也才赶到,沈泽川一见他,便立刻对海良宜说:“阁老,官沟今日必须疏通,这雨不停,水就排不出去。” “后边还挨着开灵河!”岑愈说,“我适才去看,沿岸的楼全塌了,下边的根基早泡烂了!那堤坝上的石砖多久没修葺了?晚些水上来,半个阒都都得淹了!工部这些年到底干什么吃的!潘祥杰,你昏聩!这事儿我给你说了多少回了,啊?!” 潘祥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头发都半白了,号啕大哭:“我有什么法子!这事儿能怪我吗?户部都是堂老爷,这事早八百年就提过了,银子不拨,人手不调,我能怎么办!岑寻益,我能怎么办?!”他捞着这泔水,哽咽难言,用头磕地,哭喊着,“这得让我们拿命偿啊!” “都是当朝老人,这成什么体统!”海良宜猛地断喝,“皇上生死未卜,如今是火烧眉毛,推诿扯皮也得等到人出来了再说!禁军从现下的防守里拨八百人,跟着工部立刻疏通官沟,所有违规侵占的宅子,马上拆!户部赶紧稽算库银,把塌了屋子的灾民汇聚到昭罪寺去统一赈济。八大营巡防各大城门,进出必须要有通牒和文书。这是个紧要关头,望诸位齐心协力,稳住局势,不要乱!” 海良宜说罢倏地看向沈泽川。 “锦衣卫把守大内,万不要让闲杂人等趁机生事。凡有悖逆者,依照我海仁时的命令,就地斩杀!” 大雨中浮动的人心在这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命令里霎时间定下去,海良宜走了几步,在雨中摘掉了乌纱帽。 “皇上乃天子,”海良宜脸上雨水滑淌,不容置喙地说,“我大周运延百年,还不到绝的时候。” * * * 李建恒被卡在了断木下边,面朝着下,被浇在脖颈里的凉水冻醒。他觉得呼吸艰难,胸口卡得太紧,肋骨疼得厉害。 李建恒咳嗽着,嘶声喊起来:“救、救命——” 这声音沙哑无力,在瓢泼大雨里细不可闻。 李建恒挪动着目光,手边的姐儿已经凉透了,花白的肉挤在断壁里,几缕发被血淌得发红。李建恒颤抖起来,已经认不得这是昨夜拊掌跳舞的美人了。 “救命。” 李建恒垂着脑袋,费力地念着。 “救命。” 下边忽然传来呛水的咳声,奚鸿轩半身被泡在了水里。他仰着半身,正砸在缸上,背部一片血肉模糊。他喘着气,说:“皇上,别叫了,听不见。” 李建恒失魂落魄,用手肘推着断木,却毫无作用。他鞋掉了一只,冻得面色苍白,说:“肯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那是了,”奚鸿轩闷声笑起来,“你是天子啊。” 李建恒说:“你笑什么?” 奚鸿轩砸巴着嘴,吐出点沙土,说:“我笑这命……你说奇不奇怪,人就像在重复着轮回。” 李建恒抬起眼皮,什么也看不到,他阴沉地说:“不是……没有轮回……” “皇上的生母乐氏,”奚鸿轩艰辛地挪动着身体,“就是淹死的嘛。” 哗啦。 污臭的水从脖颈迸溅到别处,李建恒在这细流流淌之中,吞咽着唾液。 淹死的嘛。 李建恒艰难地回忆起来,那浮光掠影一般的童年记忆。他又一次看向那花白的肉,却仿佛看见了他娘。 女人被摁在泔水桶里,手指扒着地面,划得血烂。水溅打在脸上,李建恒看见她花白的脖颈,花白的臂膀。 淹死的嘛。 李建恒泪水上涌,他疯狂地用手遮挡双眼,怨恨地说:“住口,你住口!” 奚鸿轩安静下去。 李建恒却不想再挨着这肉,他哭起来,口无遮拦地谩骂着,脏话粗鄙,他说:“不要提起她,朕是九五之尊,朕——” 李建恒粗喘着,他十指间面目狰狞。 “朕的母亲是当今太后!” 第62章 身世 李建恒从不与人谈及生母, 因为那是他的梦魇。他生母乐氏没有嫔位, 是个卑微的宫娥,档册里潦草地写着姓乐, 别的什么也没有。 李建恒尚在襁褓中时, 咸德帝的生母陆氏就把他抱入自己宫中, 但仅仅是给口饭吃,给身衣穿的照顾。他如今之所以这么不学无术, 是因为该上学的时候, 谁也没记着他,他把时间都用来跟太监玩儿了。 他没有母妃, 他只有个奶娘。 奶娘是咸德帝贴身太监的对食, 惯会势利眼, 苛待李建恒,把他每日收拾得表面光鲜,回到屋子里,他却经常饿醒。李建恒跟哥哥告过状, 咸德帝发作了贴身太监, 贴身太监就回去打骂奶娘, 奶娘翌日就冷眼冷饭伺候他,没动过手,可嘴巴比刀子还利,割得李建恒不敢再跟人提。他正经话还说不利索的时候,粗鄙脏话先学了一堆。 奶娘给他讲,他生母是宫里边的下贱货, 因为暗结珠胎,被原先宫里的娘娘拘在院里调养。说是调养,几年也跨不出门,病得半死不活,整日还妄想着能跟儿子见见面、说说话。 李建恒五岁时,光诚帝来陆氏宫里考咸德帝李建云的功课,父子对答的时候,李建恒捏着蛐蛐跟人玩儿,被光诚帝看见了,叫到跟前,那是他第一次跟亲爹面对面。 光诚帝问他些字。 李建恒掌心里捏着蛐蛐,不敢看光诚帝,话也讲不漂亮,结结巴巴的什么都不知道。 光诚帝觉得他蠢笨,五岁了,话不会说,礼也做不全,缩手缩脚,没有一点天潢贵胄的气势。 李建恒很想和光诚帝讲话,但他害怕,他觉得这不是他爹,他甚至在那漫长的询问里,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光诚帝便彻底厌弃他了,第一次也就成为了他与光诚帝的最后一次。等光诚帝走了,李建恒才发现自己掌心里的蛐蛐在不知不觉中被捏死了。 李建云觉得这弟弟太没出息,他那会儿身体还好,是太子以下最得宠的皇子。他可怜李建恒,便求了光诚帝,开始带着李建恒上学。 李建恒认识了兄弟们,但他们个个都是锦衣玉食,李建恒逐渐发觉那都不是他的兄弟。他们嘲笑他,他们讲礼仪,他们摁着他行礼。李建恒不懂,他见兄弟不需要下跪磕头,可兄弟们这样教他,他这样做的时候,满殿太监宫娥没一个人来搀扶他。 只有太子和李建云在的时候,大家才能兄友弟恭。李建恒什么都不会说,也没人说,他逐渐不再按时上学,对李建云耍滑头,装病赖床,能不去就不去。李建云觉得他是个朽木,教不了,掰不正,便也渐渐作罢了。 有一回李建恒跟太监钻狗洞,他钻过去,小太监们就捂嘴偷笑,给他甜食房的糖吃。他像条寻食的小狗,被那几颗化掉的糖哄得摇尾巴。他在那狗洞里,得到了很多没吃过的东西,也在那狗洞里,看见了他娘。 李建恒不认得乐氏。 太监撺掇着李建恒,喊乐氏“孱头病鬼”,李建恒就冲乐氏啐唾沫,喊她孱头病鬼。乐氏倚着壁望着他哭,李建恒觉得这女人好生古怪,看得他心里发毛,看得他也想跟着哭。 回去之后奶娘又骂李建恒,李建恒半夜想撒尿,听见奶娘跟那撺掇他骂人的太监偷情。他撒完尿,踢着夜壶,被两个人抓了个正着。 奶娘害怕李建恒跟别人讲,那夜之后塞给了他好些糖,再也不骂他了,整日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哄。糖有好多种,其中有一种叫作丝窝虎眼糖,每日只有一点,李建恒舍不得吃,就每日跟在李建云后边,叫哥哥吃。但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李建云的身体逐渐不行了,最终病得连学也上不了。 陆氏查宫里头的饮食,什么也没查出来,整夜对着李建云流泪,太医来来去去,李建云却再也没好起来。 奶娘也不再给李建恒糖了,李建恒吵着要,奶娘就给他说,那东园里边住着的孱头病鬼因为挨过李建恒的骂,要向人告状,不许李建恒再吃糖了。李建恒一直惦记着丝窝虎眼糖,因此恨着那病女子。奶娘又说,李建恒想要再吃糖,就得给陆氏告状,说先前的糖都是那病女子给的。 李建恒不敢对陆氏说,便偷偷地告诉了李建云,李建云卧在榻上看着他,那一刻李建恒觉得他哥哥像父亲。 夜里李建恒被叫醒,奶娘领着他出门,他在正殿里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在垂帘后,看见人影憧憧,李建云拥氅卧在榻上,冲他招手。 李建恒跑过去。 那病女子半身赤|裸,头被摁在泔水桶里,一次一次摁进去,呛出水,水再从口鼻里灌进去,她指甲扒得稀烂。 李建云扶着李建恒的身,一言不发。李建恒看得害怕,几次回头看李建云,可是李建云面上没笑,李建恒便不敢笑。 那病女子被摁进桶里,便响起“咕嘟”声,她痛苦地挠着桶,瘦指抠着木屑,指甲缝里又脏又烂。 李建恒看着她,却记不清她的脸。,“哗啦”声却一直伴随着他的记忆。奶娘是个高挑健康的女子,李建恒不喜欢,他日后选的女人全部都或娇小或病态。 李建恒也不喜欢水,他觉得脏死了。 那夜之后奶娘待他很好,李建云也待他很好,只是谁都不再提他读书的事情,李建云也不再拘着他练字。李建云甚至指派了太监陪着他玩儿,李建恒彻底自由了,他整日玩到睡着,等他长到十几岁,要分府的时候,李建云给他府上送了好些美人。李建恒尝到了滋味,明白了耽于美色的快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很多年后。 李建恒才知道那病女子是乐氏。 “朕的母亲是当今太后!” 李建恒手指颤抖,他像是对奚鸿轩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把这句话疯魔一般颠来倒去地念着。 奚鸿轩抽着鼻子,听他呶呶不休,不禁咧嘴一笑,说:“皇上,要想人人都这么以为,太后的尊荣总得给足了。如今太后……咝。”他疼得抽了一口气,接着说,“正缺儿子嘛!” 李建恒在喘息中胸口锥疼,他胡乱地用手指擦掉眼泪,说:“我……朕知道!” “我看你未必知道。”奚鸿轩说道。 李建恒说:“谁给了你狗胆,在这……这里跟朕这般讲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奚鸿轩口里渗血,他又啐了几口,才说,“今日你我出不去,就没什么君臣,不过是一个坑里的耗子,等着水淹闭气罢了!你算什么皇帝?先前被那萧二提上龙椅,便把他当祖宗似的奉承!你忘了?你本就是他的主子,他豁出性命救你,该的!哪有爹娘老子对儿子孙子感恩戴德的道理。他们萧氏,如今仗着离北铁骑个个都威风极了,早几十年前,光诚爷前头,哪有这等荒唐事?我看着你,我真是急!皇帝做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滋味?还不如我混迹盐场,做个皇商的时候逍遥快活。你要继续待在这位置上受着窝囊气,不如今日与我一同淹死在这儿好。” 他讲了一大段,疼得龇牙咧嘴,缓了片刻,听着李建恒的啜泣声,又忽然也哽咽起来。 “皇上……”奚鸿轩真情流露地说,“我娘是琴州女,出身卑贱,能得我爹的垂青,不过是因为她娘老子凭靠着前头姚太夫人的指点,赚了些钱。你看着我是嫡次子,在家里却活得不像个人。我十八岁敢下虚海,去那风里浪里讨饭吃,为什么?全因为爹娘偏心,要把这偌大的家业全交给我大哥!后来我在海里受难,伤着了元气,在琴州调养了大半年。你看我如今肥胖可怖,皆是那回为了吊命使劲补起来的,丑吗?哈哈!可我受伤前,也是琴州的俊儿郎。我临行时遇着个女人,心爱得很,出海前订好了亲,待我回去时,她却已经嫁做他人妇,成了我的亲嫂嫂。奚固安好大哥,听着我遇难,连我的女人也要替我照顾,这么好的大哥,哪儿找呢?我谢他一辈子!” 奚鸿轩在这昏暗潮湿的逼仄地方,又哭又笑地说着。 “我谢他一辈子!皇上,这世上谁不可怜?你可怜我,便肯让我做权倾朝野的元辅吗?你可怜萧二!让他真正做了红极一时的阒都总督,那谁会可怜你?他萧二待你但凡有一点真心,能叫萧既明在御前说出那番话来?不正是仗势欺人么!你再看看那沈八,摊上了沈卫这个爹,诏狱是那么好待的地方吗?他十五岁落在纪雷的手里,扒皮抽筋似的在狱里滚了一圈,如今人是出来了,可瞧着样子,分明已经给养成鬼了。这天下人人都可怜,你要是个个都去可怜,那这皇帝还怎么做?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皇上,别听那嘴碎的讲什么生母卑贱,你姓李,我姓奚,那便够了!人生来就是要分高低贵贱的!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都是撺掇傻子的,不讲规矩,哪来的江山社稷?你叫李建恒,便生来比他萧驰野高一等!他萧氏敢动什么歪心思,你怕什么?你才是天下民心所向,他们怎么折腾都是个乱臣贼子!你振臂一呼,天下谁敢不从?这才是天子!” 这才是天子! 李建恒觉得这番话振聋发聩,讲得他如梦初醒。他在这湿漉漉、脏兮兮的塌坑里,头一回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他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回忆起过去种种,只觉得全部白活了。 奚鸿轩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强撑着声,说:“他们是不是笑你胸无点墨、贪生怕死?这世上谁不怕死!刀没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什么话都能顺溜地说,等架到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要尿裤子!你是做皇帝的,不是做手艺的!学问的事情,国子监养出来的学生自会解答。政务么,内阁干什么的?不就是替你参酌建议的吗?你是皇帝,你是个皇帝!” “朕是皇帝……”李建恒又冷又热,他颤抖着,重复道,“你说得不错,朕是皇帝。” 奚鸿轩掌握着火候,看差不多了,方才松口气。 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藕花楼里做手脚,这楼一坍塌,再叫水一冲,什么东西都查不到了,结结实实栽赃在他奚鸿轩头上。他若是不能拿捏住李建恒,出去后光是都察院的弹劾就能让他揭层皮。新任的户部考功司主事是留不住了,海良宜经此一事斩了他都有可能。 奚鸿轩在这脏水里,细细捋着人际网。他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流放出去,他好不容易踹掉了奚固安爬到这个位置,又遇着李建恒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主子”,他得活着。 快点吧。 奚鸿轩的唇因为失血泛出白色,他默念着。 薛修卓、海良宜、沈泽川甚至萧驰野,谁都行,赶紧把人带出去,李建恒决计不能够死在这里,李建恒要是死在了这里,他过去做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 就在奚鸿轩快要闭眼的时候,上边突然“轰隆”一声,接着断壁碎屑噼啪地向下滚,臭水也猛地涌灌而来,各种声音掺杂在大雨里。 奚鸿轩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听着李建恒被吊上去,压着他的重物也在禁军齐声吆喝里被抬开。 臭水已经灌到了奚鸿轩的半腰,他移着手臂,喊道:“救、救——” 萧驰野俯瞰着奚鸿轩,大雨冲刷着,奚鸿轩陡然升腾起一股寒意。水骤涨到了奚鸿轩的胸口,萧驰野却仍然没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萧二……”奚鸿轩含恨咬着字眼,那水倏地漫过他的脑袋,他奋力挣扎着,呛着脏水,扑腾着求生。 等到奚鸿轩被拽上去时,已经被淹得满口臭水。他在萧驰野提他时,狠狠抠着萧驰野的手臂,狼狈地伸颈,喘着息低声说:“我、干、你、老、母!” 萧驰野翻手一把将他摁下去,奚鸿轩扒着泥,口鼻皆是泥沙,这窒息感迫使着他全力扒扯,却无法撼动萧驰野的铁臂半分。 萧驰野有杀机,却不能真的摁死他。后边的人没撤完,李建恒出去时也还是清醒的。 萧驰野提起他的后领,俯首森然道:“再说一遍给我听啊。” 第63章 疏通 奚鸿轩哆嗦着呕吐, 脸色白得骇人。后边的韩靳见势不好, 赶忙涉水来阻。萧驰野松开手,看着奚鸿轩被抬上轿子。雨还在下, 大小官员哭声一片, 追着李建恒的轿子, 蜂拥向宫门。 潘祥杰的鞋都跑掉了,老头提着袍子, 气喘吁吁, 还不忘哭喊着“皇上”。周围的人都大同小异,唯独海良宜端庄不改, 跟着轿子一路跑回宫。 早就候着的太医们慌忙来迎, 兵荒马乱地继续往宫内跑。慕如素服来接, 一见到浑身是血的李建恒,眼泪就往下掉。 太后由花香漪搀扶出来,对韩丞语气不善地说:“你急便罢了,怎么叫一群老大人也跟着跑?都是上了年纪的人, 又淋着雨,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岂不是雪上加霜!” 锦衣卫哗啦啦地跪下,韩丞说:“微臣罪该万死。” “赶紧让人备汤发衣,”太后对大臣们说,“哀家见诸位的赤诚忠心,很是感动。如今皇上已经回宫,急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天这样地冷, 大伙儿都去旁殿里避避风,喝口热汤,不要在这个关头病着了。” 群臣叩首谢恩。 太后又道:“元辅与内阁及各部大人进来说话。” * * * 岑愈不在,他留在了东龙大街,跟着萧驰野一起疏通官道。余小再品阶低,也跟在后边,替岑愈抱蓑衣。 萧驰野满头满脸都是水,料峭寒风吹得周围的人都发颤,他却毫不受影响。适才挖人,那将近一百斤的重物是他独个儿抬起来的,这会儿用帕子缠着虎口,脸色很不好看。 “低洼处住的都是贫苦人家,有个破木搭建的屋子住不容易,如今听着要拆,十有八九都不同意。”岑愈赤脚泡着水,把湿透的官袍掀起来塞在腰间,说,“今日只淹了东龙大街,那是因为东龙大街紧靠着开灵河,这雨要是不停,总督,明个儿别的街也得涨水。” “朝廷要是愿意给拆屋子的贫苦人家挨个补贴五两银子,他们都是情愿的。”澹台虎半身泥,说,“就是为了有个地方住,只要肯补贴银子,那就不是事儿。卑职倒觉得,阻碍疏通的是些大宅子。那宅子个个都违规扩建,为争抢几寸地方,私底下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情也不少。如今让他们拆,凭着五两银子,谁愿意把好端端的宅子给捅穿?敲门人家都不应!” “补贴怕是谈不拢,”岑愈久经官场,对里边的门道清楚得很,说,“户部肯拿银子出来赈济灾民,那已经是看着海元辅的面子,这笔钱到时候还要另算,再各家补贴五两银子,他们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大人,别怪我大老粗讲话不好听,都到了这个关头,怎么还惦记着银子呢!”澹台虎胸口起伏,“这水一涨起来,等死了人,搞不好要发疫病的!那会儿就是留着银子也没用了!” “虎兄弟不要急,”余小再抬手安抚大家,说,“你是不清楚这个账,户部也有户部的难处,他们倒也不是真的吝惜这笔钱,临近都察,把这事儿办漂亮了,他们心里也踏实,面上也光鲜,何乐而不为?但为什么不肯办呢,就是因为囊中羞涩嘛!这笔钱现在拿出来应了急,再过段日子又是各地春耕农时,去年受灾的地方颗粒无收,地方报上来,户部要参酌着给地方拨银子,让受灾的地方府衙或是布政使拿钱去临省丰收的地方买种子,这是几十万人吃饭的大问题,所以你看现在国库里的钱,他们哪敢轻易动?再者既然是违章扩建,吞占官沟的事情真的追究起来,是该论罪的,朝廷还没罚他们,怎么能反而给他们掏银子?这事情要是不捋清楚,后边我们都察院是该弹劾他们户部的,所以大家都难啊。” 余小再有让人平静的能力,他那微带着口音的话一出来,再大的事儿也能等等。他说的都是实话,不是为着偏袒谁,而是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 地方春耕农植直接关系到今年大周的所有动向,两大边陲重地的军粮都依赖着厥西十三城以及河州一线的粮食收成,所以谁都不敢马虎,这是天下第一要务。 怎么办? 强拆必定会引起民愤,禁军现如今有一半人都是阒都军户,家住东龙大街的不多,但也不少。海良宜把这件事交给禁军,其实是交给萧驰野,因为这事一旦交给了八大营,就没有折中的考虑,韩靳会直接叫人推平,但因此埋下的隐患却无法忽视。 这就是要萧驰野想办法。 萧驰野缠紧虎口,正要开口,却见雨里走来个人。 沈泽川冲他们拱手,说:“我猜诸君在此,官沟如今进度如何?” “难办,”岑愈长叹,“不好拆。” “户部的难处归根到底就是摸不清后边春耕的费用额度,”沈泽川面上平静,面颊却浮着些红色,他看着雨,说,“这账实际上可以估算,不才看过锦衣卫记档,对此颇有心得。总督若是不嫌弃,听我一言?” 萧驰野盯着他,说:“镇抚请讲。” 沈泽川想了想,说:“去年新帝登基,各地大赦,厥西因此免了三成税银。他们去年是个丰收年,除了槐州、中博敦州上报了灾情,别的都没有问题。总督,敦州今年粮食吃紧,府衙肯定要去仓廪盛满的茨州买粮。年初大雪,中博大雪压屋,世子不是把今年离北铁骑的军饷划出了四万两给茨州周转赈济吗?这个情现在可以让茨州还了,你请世子给茨州州府周桂书信一封,让他今年给敦州卖的粮食按照四万两折下来,这样,户部今年就能在茨州拨款上省下钱,正好用于现在的拆屋补贴。” 余小再思忖着,说:“但吞占官沟的事情,追究起来,也是罪,户部不能办吧?” “按照律法,吞占官沟的事情确实要罚,可特别的时候,总要特殊对待,不能陈陈相因,还拿死板的那套往里带。”沈泽川微微停顿,“朝廷见不得灾民,这钱补出去就是恩情,是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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