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十方镇热闹得有些过分。 街口的茶肆新添了三间,码头也增了来往的客船,连药坊侧门前原本坑洼的老巷子,也被铺上了光亮的石砖。 废弃的街角处被铲平,传言有什么官人要在那儿修一座极大的院子,进进出出的工匠极多,路过的马儿都要侧身避让。 再照这样下去,这地方怕是早晚要从“十方镇”改叫“十方城”了。 来人越来越多,药坊也越发忙了起来。 有人来看病,有人抓药,有人寻她开方子,也有的人只是来看她。 疫病册子被她和王秋里一道改了好几次,终于发下去,流传得越来越广,对乡里人帮助极大,她也成了小半个名人。 钟薏每日在一堆事务里团团转,有时忙得连坐下歇一口气都难。 不过她仍旧会为了几味药来回奔波,跑得满身尘土;每隔几日,也仍旧会去陆大夫那里上课。 董娘子来时见她如此忙,劝她请个伙计,钟薏却始终没请。 她算着账,攒着银子,准备再多攒些就去租一块药圃,要大一点,种一些平日难寻的药材。 董娘子把她看了又看,一连观察了好些天,才小心问:“你……朋友走啦?” 钟薏一愣,笑着点了点头。 只有在深夜,万事寂静,风吹过廊下时,她才坐在堂屋里面,拆开京城来的信。 他很守诺,半月一封,不多不少,每次被一个面上裹着黑布的侍卫送来。 流水账一样写自己都干了什么,谁和谁又在他面前据理力争唾沫四溅;谁说话很不中听;谁的折子字太丑很难认。 有时随信夹来几片花叶果子,说是长乐宫什么树新开的花。长乐宫的榻很冷,他深秋里躺着很难熬。 有一次,竟寄来一幅画像,是她坐在檐下挑药时的模样,连弯腰时的姿势都画得分毫不差。 每封信还有韩玉堂落款,在角落小心附上一句小字:“奴才许诺,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她看完也不回,连带着那副画,全都收在自己榻下的箱子里。 信里他似乎过得不错。 她也一样。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 随着新年的爆竹炸开,随之而来的,是卫昭迟了几日的第十二封信。 和他的死讯。 第103章 “将朕的牌位列在皇后之侧。” 卫狄低着头, 盯着爬过澄心堂门廊的一只蚂蚁。 临近元日,朔风吹过无比寒冷,手指藏在衣袖里,紧了又松。 他知道殿里坐着谁——天子, 皇帝, 天下最不可逼视的人, 也是他流落十余年后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在南方长大, 清贫日子过了十几年,身子瘦弱, 又染了病,主家嫌他晦气,要将他撵出去。 他还记得那夜风大雨大,他站在紧闭门外,冷得直发抖。 第二天破晓, 一队马蹄闯进织坊, 披甲的侍卫叫他“殿下”。 真正接他出来的那位——他在大半年前景西的一方药院中,第一次见天颜。 光线很暗,像柴房。一个披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坐在一张大得格格不入的桌旁, 肩背挺直,静坐便似一尊神像。 他至今记得那日房中的药香气,扑通一声软着膝盖跪下。 然后,那人笑了。笑声很低很沉, 带着他不明所以的愉悦。 “别紧张。”他说, “你是朕的弟弟。” 他亲手把他扶起, 手碰到他的, 竟还带着干活的薄茧。 卫狄下意识抖了抖,眼睛还盯着那只手, 白得病态,有种令人窒息的稳重。 与他这副卑贱的骨架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陛下……或许该叫他皇兄。他说自己是先帝的丽嫔所生,宫斗时被送到外头,不慎流落江南。 “这些年,你受苦了。”男人低头看他,眉头蹙着,眼神却是极温和。 他说不出话来,眼眶热得厉害,慌忙又要跪下:“不,若没有陛下,小臣现在不知还在哪……” 再后来,他被带进皇宫。 红墙金瓦、玉阶纹石,从未想过的好日子扑面而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好得不可思议。 自从卫昭微服私访回宫,他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几乎日日都要被他召到面前检查课业。 有时在这澄心堂,有时在御乾殿,也有时在长乐宫——当今皇后,也就是昔日钟贵妃的寝殿,如今已成了陛下独居的地方。 男人坐在亭中,倚着一张漆黑几案,身后梅枝探出,落在发侧。他抬手折下两朵,将它按进砚台旁的纸上,慢条斯理地研墨写字,唇边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他偷偷了解过这位贵妃的事。 听说是锦州按察使钟进之之女,入宫后曾与陛下有过一段恩爱时日,可后来不知为何两人反目,她被囚禁宫中,甚至还捅伤了陛下,逃出了宫。 陛下醒来第一件事是昭告天下她已死,前不久却又追封为皇后,将她的灵位列在祖庙之中。 他想,陛下是重情的好人,不但对皇后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他感激皇兄,把他从肮脏、寒冷的泥潭里捞出来,又给了他这般尊贵的身份。 可也正因如此,他不敢懈怠。 皇兄从未对他发过火,也极少夸他。只命人把一叠又一叠书册推到他面前,话语温和:“既是景朝唯一的殿下,便要担得起这身份。” 他日日学到深夜,服侍他的婢子劝他歇着,可他一合眼,就会浮现那张眉目修长、神色淡漠的面孔。 他读书,却不止读书。 兵法、律令、户籍税赋、盐铁纲运、宗室谱系、礼制仪节……样样都要熟稔。背不出,便要跪在灯下彻夜抄练百遍。 他学着批折子——起初只是空折练字,后来是内阁的副本,再后来竟是陛下亲手递来的真本。他批完交上去,第二日便被叫去当面讲解。 他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现在才隐隐意识到,皇兄把他找回来,可能不只是当个殿下这么简单。 “小殿下,进吧。”韩玉堂弯下腰,打断了他的发呆。 “是。” 卫狄下意识拍了拍衣袖,整理一番,大步迈入。 澄心堂里一片寂静。 烛火映着纱灯,殿中屏风后的那人披着玄色长袍,身形修长,正伏案执笔。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淡淡道了句:“来了。” 卫狄立在阶下,手心微湿:“是,陛下。” 过了一会儿,卫昭才放下笔,抬眼看他。 那目光不似苛责,却沉得叫人喘不过气,仿佛能将人心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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