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补充道:“麻烦你了,我们半小时之内来取。” 那笑容就像自带光芒一样,把导购员黑黢黢的内心愣生生照出一片春光。 不过那春光只持续了30秒。 穷酸崽就是穷酸崽,就算圣光附体,也不如元宝的金光来得温暖人心。 导购员收好单子,本想立即将羽绒服挂回去,店里却来了新的客人。她立即挂出标准笑容,忙活一通后就忘了羽绒服的事儿。 没想到半小时后,因为买不起而找理由溜号的穷酸崽们又回来了。没牵狗的径直走到柜台上,一边寻找一边问:“我的单子呢?”牵狗的手上拿着另一份付款单,看样子还真准备一并付款。 导购员一时哑然,匆匆找出单子,瞥一眼柜台边沙发上的羽绒服,暗道幸好没有挂回货架。 尹天排了10分钟的队,回来时将一个大商品袋丢给宁城,又把回执交给导购员。导购员一看那商品袋上的logo,眸光陡然一凝。 那是这商场里数一数二的高端中年女装品牌,风格简约,用料极好,一般人大多不会光顾,一来价格太高,二来觉得“太土”。 而这俩穷酸崽却大手一挥,买下一件售价定然不低的羽绒服! 导购员一边打包一边想,妈的原来是伪装程穷酸崽的富二代! 尹天和宁城并不知道导购员心里奔涌着滔滔江水,等待打包时自顾自地聊着天。 尹天:“听我的没错,小鸡肯定喜欢!” 宁城:“你送的什么小鸡不喜欢?” 尹天嘿嘿直笑,“不还有你的份儿吗?破费了啊宁总。” 宁城在他下巴揩了一把,“没事,你拿身体来还就行。” 导购员:…… 打包好后,尹天忽然“哦”了一声,找导购员借来小剪刀,翻出两件羽绒服剪下标签,导购员瞄一眼那女士羽绒服的吊牌价,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暗自酸道:有钱人就是毛病多,那衣服哪儿好?土里土气,跟美特斯邦威乡土款似的。 从商场出来已是11点多,两人随便找了个馆子解决午饭,又给洛叶喂了食,掐着时间准备往回赶。 价格不菲却“土里土气”的新衣服放在后座,霸占了洛叶一半的地盘。 那是送给周小吉父母的春节礼物。 这是周小吉在部队过的第二个春节。入伍之初,他盘算着两年半的义务兵生涯结束后可以得到一大笔退伍金,这钱能让贫困潦倒的父母过上稍好一些的生活。 他曾经跟尹天说过,父母一到冬天就会穿上四五件老旧的毛衣,外面再罩一件早已被洗得没了保暖功能的棉衣。可即便穿再多再累赘,还是难以抵御酷寒。 对于穷人来讲,几百上千的羽绒服也是奢侈品。 周小吉说,等以后拿到了退伍金,就给父母买最厚实的羽绒服,让他们再也不用裹五件毛衣。 但是如今,连周小吉自己也说不准会不会在义务兵结束后退役。 他已经无法轻易离开军营了,他是的血液里流淌着猎鹰的军魂。 尹天想为他做点什么,宁城说那就买两件羽绒服吧,要最保暖最舒适最不显眼的。 尹天回头看了看两个口袋,问:“咱们怎么和小鸡说?” 宁城点着方向盘,“说商场年终大促,两件一共五百块。” “他肯定会塞五百块给我们。” “那就接着呗,五百块又不多。小鸡糊里糊涂的,你找个机会偷偷给他塞回去不就完了?” 尹天“唔”了一声,笑道:“好主意。” 他们打算将这“大促”的羽绒服先交给周小吉,再由周小吉亲自寄给老家的父母。 今年的春节注定热闹不起来,但尹天希望带给周小吉与他那贫寒的家庭一丝感受得到的温暖。 吉普在城里堵了接近一个小时才挪到三环立交,单调的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起来。 那是秦岳临时拿给宁城的国产非智能机,方便他与尹天出门在外与队上和梁正联络。 来电的正是梁正,尹天接起来,听了几秒眉峰微拧道:“行,我们还没出城,那就在收费站附近等你吧。” 电话刚挂断,宁城就问:“梁正要来?” 尹天放下手机,略感疑惑,“他怎么会突然想回队?” “不知道。”宁城唇角往下压了压,“在哪儿等?收费站?” 从三环立交到收费站旁的休息区又花了半小时,两人下车活动手脚,顺便将羽绒服拿出来藏在车后。一小时后,送梁正的车到了,洛叶开心地朝他汪汪直叫。 还是宁城开车,尹天坐在副驾,梁正和洛叶挤在后座,洛叶似乎嗅到他身上有洛枫的味道,可劲儿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车里多了个教官,气氛就轻松不起来了,一路无话,直到开至高速上的最后一个服务站。 过了这个服务站,接下去就没有什么好路了,川地山路十八弯,猎鹰大营更是在大山沟子里,路上少不得挨一顿五脏六腑奔涌起伏的颠簸。 梁正执意要跟宁城换位置,说早就开惯了这种路。宁城换去后座,抱着洛叶当枕头。尹天在副驾坐得不太自在,想闭上眼睛困一会儿觉,却听梁正忽然开了口。 “接管咱们队的是你的父亲,特种作战总部的尹建锋中将。” 尹天立即坐直身子,庆幸自己已经提前知道,否则这时指不定是惊得以头撞车顶,还是从敞开着的窗户一跃而出。 宁城撸着洛叶肚皮上的毛,假装不在意地听着。 梁正语速不快,声调低沉,好像仍旧沉浸在失去队友的抑郁中,但那抑郁似乎又带上了些不知从哪里折射来的光点,零零星星,好似随时会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又似有着火星一般的固执,会灼灼烧出一片光辉。 “前阵子战区向上面汇报了我们的情况,说是会来一位将军。” “我和秦岳都没想到会是尹首长。今天在医院见到他,我……” “他来了,洛枫也会放心吧。” 尹天略感诧异,从梁正的言语中能听出尹建锋颇受尊重,但他实在闹不明白自家的腐败官僚父亲有哪里值得尊重。 因为老一辈是干革命的那批人,尹建锋与兄弟的从军从政路堪称“一行白鹭上青天”,虽然早年在北部战区特种大队待过,但从未出生入死。在尹天的印象中,他甚至连轻伤都没有受过,军衔却步步晋升,没多久就成了大校。 如此大校与躺在病床上的洛枫大校,谁才是真正的军人? 尹天心里有些堵,嘴角却往下一撇,不由得嗤笑出声。 这笑很容易让人理解成另一种含义——你见我老子来了,巴巴着跟我套近乎。 尹天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可直到笑出声才察觉到不妥。 虽然他经常与选训兄弟们背地里黑梁正,但梁正与秦岳之于他们来讲,都是榜样般的军人,绝不会有“谄媚”一说。 好在梁正似乎并未有什么反应,继续稳稳地开着车。 尹天心里有些打鼓,一慌神,嘴上的话就多了起来。 宁城听他问道:“教官,你怎么突然想回大营?” 梁正略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是秦岳给他们说了什么,片刻后轻声道:“上午首长来找我,聊了很多。” “是他让你回来的?” “他说洛枫一定不愿看到我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梁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还说我老是守着洛枫,洛枫嫌我烦,才不愿睁眼。” 宁城撸洛叶毛的手停了下来,思忖尹建锋那样的国字脸如何说得出如此矫情又没常识、不科学的话。 不料坐在前方的尹天却问出一句更令人无语的话——“你和尹建锋很熟吗?” 在旁人面前称呼自己的父亲竟简单粗暴地直呼姓名,听得宁城暗自在椅背上踹了一脚,尹天却全然不察。 吉普被一个土坑颠得腾空而起,安然落地后梁正才蹙眉看了看尹天。 尹天面露尴尬,改口道:“呃……我的意思是你以前认识我爸?” 车已经驶入层峦叠嶂之中,泥路上尘土飞扬,将四周的苍翠抹上一层灰暗。细尘从缝隙中钻入车厢,跟随呼吸侵占鼻腔,带来干涩的不适感。 洛叶不舒服地打了个喷嚏。 梁正虚着眼,嗓音略显沙哑,“算不上很熟,但很久以前,他当过我和洛枫的教官。” “教官?”尹天诧异地挑起眉,“你们参加过北部战区举办的特种兵联训?” “你知道那次联训?”梁正默算着时间,“那时你应该还小吧?” 尹天目光一收,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那次联训,因为他那向来待人和气的哥哥也是参与其中的队员。 正是在联训之后,哥哥开始受到很多关注,由一名不起眼的新兵成为特种大队的未来之星。 只可惜这颗散发着温润光芒的明星并未等到属于他的未来,便过早陨落。 梁正开始讲起那次规模空前的联训,一言一语中有一抹回望往昔的怀念。 那时他与洛枫跟随特种大队的前辈们奔赴北方,年轻气盛,什么项目都竭尽全力,发誓要为猎鹰揽尽荣誉。前辈们却不如他们“努力”,甚至有消极怠工的意思。 他和洛枫心里窝火,背地里骂前辈们没有集体荣誉感。 而时隔多年,当自己也成了前辈,方知那种“懈怠”并非是荣誉感的缺失,只是早已习惯在残酷的战场上搏命,回到比武演练场上时,那股子拼杀的狠劲儿便无论如何提不起来。 于是在联训中,出尽风头的皆是五大特种部队的新鲜血液。 比如猎鹰的洛枫,比如北风的小林子。 听到“小林子”这仨字从梁正口中吐出时,尹天忽然睁大了眼,心脏猛烈跳动,驱使着血液灌向轻轻颤抖的手指脚趾。 那是哥哥的名字。 别人都叫那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兵哥“小林子”,缺了门牙的他有学有样,漏风地叫着“小林子哥哥”。 后来与小林子哥哥越来越熟,“小林子”便去掉了,单单叫一声“哥哥”,就像那人真是自己血浓于水的兄长。 他攥紧手指,呼出好几口气才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强行压了下去,嗓音干涩地问:“教官,你……你见过这位小林子?” “何止见过,他就睡在我和洛枫对面的上铺。”梁正说完一愣,“你知道他?” 尹天局促地咬了咬下唇,低声说:“以前去我爸队上玩,见过几次。” 梁正会意,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笑,“难怪。” 他接着往下讲,说起那年青春逼人的队友们,脸上尽是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不过三十多岁,却早已遍历兄弟与战友的生离死别。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细小的皱纹,似乎每一道浅褶里,都有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分临时宿舍时,新队员们被扔到条件最差的大房间。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都被前辈“欺负”,大家同病相怜,一天不到就混得称兄道弟。 北风特种大队占了东道主的好处,参与的队员和教官比其他四支大队多了不少,大伙成天喊着“小林子小林子”,带着其他队员与教官也入乡随俗,叫得顺口。 梁正已经回忆不起来小林子到底叫林什么了,却清晰记得“西疯子,北林子”的中二称谓。 疯子指的是洛枫,林子指的自然是小林子。 据说这是中部战区一酷爱武侠小说的小个子队员给起的,还有什么东耗子、南包子、中二愣子。 不过耗子包子二愣子都没有疯子与林子出彩,那年联训,他俩是天才中的天才,精英中的精英。 只是多年以后一人早已埋骨异乡,一人躺在病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那帮一同参加联训的兄弟有的已经退伍,有的成了挂在墙上的一纸遗照。 而剩下的人还在战斗,连同他们奔涌的热血,经久不灭。 尹天一直知道哥哥是个优秀的特种兵,却从不知道他曾经是与洛枫各领风骚的传奇人物。 哥哥与洛枫的差别未免太大,大到让人根本无法将他们想到一块儿去。 洛枫三十多岁了还是一副油腔滑调,动不动调戏手上的兵,哥哥却在不满二十岁时就温柔而沉敛,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连调皮捣蛋的熊孩子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收起肉爪子。 如此二人,居然在十多年前就有了交集。 尹天看着前方的泥路出神,想象哥哥与洛枫笑着比划拳脚的样子—— 洛枫一定会耍赖,哥哥要么好脾气地让着他,要么认真告诉他做人要厚道。 洛枫说不定还会调戏哥哥,可能逗得哥哥脸红无措,可能被哥哥反戈一击。 如果哥哥没有离开,会不会也像洛枫一样,成为北风的大队长? 尹天心头一酸,却不是因为英年早逝的哥哥,而是因为重伤不醒的洛枫。 逝者已去,无论生者如何怀念也回不来。如果哥哥知道洛枫如今正躺在医院不肯醒来,一定也会心痛得无以复加。 尹天低低叹气,垂下眼皮,愣愣地看着自己长出不少老茧的双手。 入伍之前,这双手明明被保养得很好,连小茧子都张不出一个。 当年哥哥的手掌也是这样,干燥温暖,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粗粝。小时候的他被哥哥牵着,时常抱怨小手被老茧刺得发痒。哥哥于是笑着将他抱起来,让他骑在肩上。 长大一些后,他耍赖还要哥哥抱,哥哥却拍着他的头说,男孩子要自立自强,不准撒娇。 回忆就像决堤的洪水,上一眼浩浩荡荡地席卷而来,铺天盖地,下一眼留下满目疮痍,决然而去。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哥哥了,甫一想起,心口仍会阵阵抽痛,却有了将这抽痛不动声色压下去的力量。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大哭的小孩儿,堵在父亲门口撕心裂肺地喊着“把小林子哥哥还给我”。 他已是和哥哥一样的特种兵,虽还算不上优秀算不上强大,却好歹走上了与哥哥同样的路。 而且还有一个人,曾在雪域高原上眸光沉沉地许诺——我陪你将他的遗骨带回来。 宁城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尹天,已经察觉到“小林子”就是尹天所说的哥哥。 尹天与那位哥哥,二人之间毫无血缘关系。早已逝去的他在尹天心里固执地存在了十几年,将来似乎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究其缘由,也许是少年对强大同性单纯的仰慕与追念,也许还有一丝年少无知的依赖与眷恋。 如此关系,纵然洁白无垢,亦会让成年后的恋人不满,甚至蕴怒。 然而让宁城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丝毫感受不到嫉妒与不耐,反倒觉出身体中有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在四肢百骸中缓缓流动。 他很想见见这位哥哥,哪怕是照片也好,看看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哪里让尹天难以忘怀。 山路拐入最难走的一截。梁正开得认真,不再说话。尹天仍旧望着窗外,眼神与平时更深更干净。洛叶被颠得难受,咕哝着往宁城怀里钻。宁城稳稳地抱着它,轻轻拍着它的脊背以示安慰。 漫长的颠簸在一个高难度腾空后画上句号,宁城下巴一湿,低头才发现被感恩的洛叶舔了一下。 他呼出一口气,忽然就释然了。 说不清为什么毫无妒意,明明见着尹天对别人犯花痴都会小心眼地生气。宁城只好自我说服道,都怪自己对尹天宽容又溺爱。 像个能让天气突然凉下来的霸道总裁。 第65章 立体窗花 一行人回到猎鹰大营时已是晚上9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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