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虞茉正等他表态,也不忸怩,直爽道:“我还没想好,你记着就行。” 她肉眼可见地变得开怀,连难吃的鱼肉也多啃了几口,率真可爱,令赵浔不禁莞尔。 如此坦荡挟恩图报的,还是头一个。 赵浔不重口腹之欲,至腹中有五分饱便停下,谈及正事:“姑娘有何打算?” 问到点子上了。 尚在虞府时,她贵为嫡长女,纵然有心,也万事不必经手。虽见缝插针读了几本诗集,可多数时间用来应对姨娘的试探,以至于缺乏一切古代常识。 物价、地理、民风、习俗,通通不知,如同久居深山的老者。 她若贸然入世,要么被骗个精光,要么被视作异类。既与江辰遇上,必定要腆着脸同行,余下的,待适应了古代生活后从长计议。 思及此,虞茉心虚地盯着鞋面,说道:“听起来会有些离谱,但我失忆了。” “……” 她接着道:“早些日子,我感染了风寒,姨娘借机换了药,欲令我自然病逝。我于是昏昏沉沉睡了许久,半条命都去了,兴许是苍天有眼,莫名又活了过来,但记不得太多旧事。” “所以,我暂且只能跟着你,你的打算便是我的打算。” 赵浔既承诺偿还救命之恩,自是不会扔下她一人。想了想,待与下属汇合,再查验她的身份,若当真是虞家女,则差人将她送去真正的江辰身边。 他解释:“方才寻到一条小径,从痕迹上推断,附近应是有村落。” 此处水势平稳,不时有上游冲下来的物件,赵浔与虞茉能相汇于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实为必然。 村民或是以打猎为生,偶尔来此“寻宝”。若能找人探听一二,也方便之后的行动。 听完赵浔的分析,虞茉面露迟疑:“安全么?” 彼此俱是遭人算计才沦落至此,她着实有些“恐人”。 瞥见少女眼底浓浓的怯意,再结合她的经历,赵浔思忖几息,语带安抚道:“诚如姑娘所见,我身上并无外伤,而是体内余毒未消。目前尚不知村落的具体方位,边行边找,届时我也早已恢复,可保姑娘安全无虞。” 她别无选择,点点头:“你话长,听你的。” “……” “不过。”虞茉话锋一转,“你能走么?” 与自己的红光满面不同,赵浔瞧着病恹恹的,虽不损清俊,反倒多了某种韵味,但翻山越岭如何吃得消。 赵浔不知她在心底做如此评价,淡声答说:“此地不宜久留,行得慢些,应当无碍。” 见他一本正经,虞茉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打趣道:“我们这般——” “像不像是私奔?” 第4章 清白 “慎言。” 少年俯着眼,瞳孔黑涔涔的,似是引人深陷的漩涡。他骨相极佳,收敛周身气势时,眉宇间噙着温润,如清风拂面。 虞茉瞧得腮畔一烫,欲盖弥彰地垂下长睫,嘴上仍不饶人,说道:“虞家我是回不去了,你既出现在此,表明江家也并不太平。如今相携逃命,旁人见了,可不疑心是私奔的野鸳鸯?” 赵浔噎了噎。 倒非他口齿不抵虞茉伶俐,只普天之下,会同自己争辩的人不出十位。 通常,眉心一折,唇角一抿,惯会察言观色的诸人便主动息声,竟是许久不曾体会被顶嘴的滋味。 沉默半晌,多年习得的礼仪与教条促使他干巴巴地重申一句:“姑娘慎言。” 虞茉听后,眼底漾开笑意,清丽的容颜霎时变得生动,如瓶中静立的山茶倏然绽放。赵浔一时喉头微涩,咽下说教,由她去了。 既是逃命,宜早不宜迟。 她仔细包好沥干水分的珠宝,见赵浔面色苍白,纾尊降贵用杂草掩埋了篝火,心中想着日后定要压榨回来。 “对了。”虞茉仰头看他,葱白指尖捻着白玉,颇有些为难道,“物归原主,还是由我收着?” 赵浔薄唇张启,罕见地露出迟疑之色。他最是清楚玉佩来历,即便为了避嫌,也不该强留,可终究随身十余年,轻易弃了,又犹为不舍。 正当他心中挣扎,虞茉上身微倾,略带遗憾道:“还是还予你罢。” 少女特有的馨香闯入鼻间,是与相貌匹配的清新,似朝露也似霜雪,许是采摘果物时沾染的味道。 赵浔咳嗽一声,转头将披风碎布抛入江中,借此掩盖无端涌出的慌张。 虞茉捡起他的“拐杖”,脆声道:“若是走不动了,便唤我扶你。” 二人沿着小径离开山谷。 说是小径,实则是青草中的一抹黄,遭来往村民踩得多了,翻出内里泥土,也成为赵浔辨路的依据。 她虽喜爱热闹,却并不好动。 走第一刻钟时,沉浸于天然风光;走第二刻钟时,气息已然紊乱;至第三刻钟,步伐明显迈得缓慢,落后体弱的赵浔一大截。 赵浔语滞,心道方才究竟是谁信誓旦旦的让自己累了便扶她?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虞茉伸臂撑着树干,胸脯剧烈起伏,额角也起了细密的汗,宛如一颗将将从水里捞出来的蜜桃,眼角眉梢俱是颜色。 赵浔鲜少同女子相处,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顿住,望着远方出神。 缓上片刻,虞茉渐渐恢复气力,扯了扯他的衣袖,纳闷道:“你都不累么?” 赵浔垂眸,嗓音清越:“尚可。” 他如是答,实为照拂虞茉的脸面。 自三岁开蒙起,日日闻鸡习武,走一段山路着实算不得什么。但虞茉久处深闺,应同皇妹们一般娇弱,出行皆有软轿牛车,捱至此刻方生出抱怨,已然了不得。 可惜视野之内不见村落,否则将她暂留在此刻,自己去寻些马匹来也好。 赵浔素来不喜形于色,盘算这些时,也不过露出经年不变的温和神情。虞茉以手为扇,凑近他面颊,冷不丁发问:“你体内的毒,何时能散尽?” 他回过神,俯眼,对上少女笑盈盈的双眸,如实道:“明日。” 虞茉挑了挑眉:“四舍五入,你现在几乎恢复了。” 赵浔:“......算是。” 话毕,见虞茉抬起纤细手臂,十分不见外地搭上自己肩头。 力度轻微,却令赵浔一僵。 虞茉料定他要搬出“男女之防”、“授受不亲”诸如此类的话,率先耷拉下眼,哀怨道:“救命恩人找你借点力,不会不同意吧?” 见赵浔竭力忍耐着不将她的手拍落,眸色幽深,姿态写满了拒绝。虞茉下一剂猛药,掀起眼皮瞧他:“当真是走不动了,若非顾及你的身子,便是让未婚夫婿背一背,也无可厚非。” 未婚夫婿。 赵浔咬肌微鼓,在舌尖无声滑过这四个字眼,僵直的脊背明显松动,颔首:“走罢。” 有了人形拐杖,虞茉略略提速,但口中难免抱怨:“上一回这般绝望,还是校运会跑八百米的时候。好想回家,好怀念沙发。” 她原是细声嘟囔,殊不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赵浔听了个全乎,虽似懂非懂,但能清晰感知到她的疲惫,莫名为自己方才的计较而羞愧。 尚未从鬼门关彻底逃脱,他死守礼法,多少有些迂腐。 赵浔垂眸,扫一眼少女因愁容而显得可怜兮兮的脸,微微心软,温声道:“我背你,如何?” 闻言,虞茉瞪圆了眼,黑眸亮盈盈,盛着毫不掩饰的错愕。 不知该为他终于舍“姑娘”而取“你”惊诧,还是为他有所软化的态度惊诧。 旭日当空,光华自枝叶间隙洒落,即便不燥人,半个时辰的行走也令赵浔鬓角晕开汗意。只他神色沉静,呼吸轻缓,给虞茉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但形状漂亮的唇,由苍白转为淡紫,如何也不是健康颜色。 虞茉勉强压制住对提议的心动,有气无力道:“不必,若将你累坏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听着少女口是心非的说辞,赵浔不禁莞尔,又极快移开眼,继续穿梭过繁茂灌木。 -- 待时近晌午,饥渴交迫。 虞茉斜斜倚着大树乘凉,面色通红,只觉热气在周身萦绕。 赵浔摘了几颗糖桃,就着溪水洗净,蹲下身,同虞茉分享所见所闻:“一里外有荒芜的梯田,想来村民曾在附近生活,即便因故迁走,也不会相距太远。” 她眼睛亮了亮,总算有了生气,接过糖桃,嗓音软绵绵:“多谢。” 谁知,放肆歇息过后,双足反而愈发酸痛难耐。虞茉顾不得体谅旁人,收了善心,别别扭扭道:“我走不动了,好疼好疼。” 赵浔则相反,时间愈长,毒性愈弱,身子也愈发强健。 他主动躬身,顺着少女的心意道:“总归是下坡路,易行,我背姑娘。” 虞茉勾住他的肩,不胜感激:“你莫要逞强,累了及时向我言明。” 清浅呼吸喷洒在耳廓,令赵浔耳根泛起酥麻痒意,而柔软躯体亲密无间地贴合着脊背,想忽视,却难以忽视。 赵浔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默诵起《鉴略》,强迫自己安定心神。 他常年习武,虽瞧着清瘦,实则肌肉结实有力。背着虞茉下山,步伐稳健依旧,倒比二人并行时快上许多。 虞茉起初难免感到羞赧,但实在累极,渐也放松地揽着他,下巴轻轻搁至赵浔肩头,右手扇动阔叶,以解彼此的暑意。 如此行至山脚,湛蓝天色被棉絮般的团团黑云取代,风雨欲来。 赵浔估摸着今日抵达不了村庄,将虞茉放下,趁着暴雨来临之前,寻到一处破旧草屋。 “姑娘且先进去避雨。”他不慌不忙道,“我捉些鱼回来。” 虞茉扯住他的衣袖,慢吞吞地开口:“春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雨停了,我与你一同去。” 赵浔低眉望她一眼,漆黑的眸闪过洞悉,但并不追问,依言猫身进屋。 草屋约莫是为看庄稼而搭建,用黄泥打了小灶,破旧木桌上零星放着豁口器皿,而后是一张小床,铺上的干草起了卷儿。 虞茉无从下脚,加之赵浔身材颀长,狭窄空间内,男子衣袍熏过的清冽香气如影随形。她短暂犹豫一番,抿唇在床尾坐好,又拍拍身侧,无声邀约。 赵浔目光闪烁:“无妨,我站着便好。” 她不吭声,只抬眸静静望他,仿佛并无所谓,亦似有千言万语。 胸腔猛然跳动一下,赵浔败下阵来,舍弃拘泥,默然端坐于床头。 见状,虞茉唇角弯翘:“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女子尚不计较那么多,你害羞个什么劲儿。” 若在往常,她自是比赵浔愈加介意,毕竟,名声有损的向来唯有女子。男子反能博得夸赞,被羡称一声风流。 只自由高过生死,虚名亦是。 莫说彼此有婚约傍身,亲昵些也不妨事,纵他是陌路人,虞茉也能忍耐一二,直至平安出了深山老林,回归人间烟火。 赵浔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然剑眉蹙得更深。 大周朝民风开放,他推断,少女盖因将自己认作江辰,是以姿态坦然。可他日真相大白,共处一室的过往,虽不难遮掩,只怕虞茉心中难以释怀。 毁人姻缘,与毁人清白,赵浔皆不忍见。 “嘎吱——” 虞茉不顾形象地躺倒,语调轻快,近乎天真地笑道,“睡了一夜硌人的石子地,我竟觉得这干草铺无比舒适。” 思虑被打断,赵浔也无意继续,避嫌地将目光投至窗外,看雨势滂沱,压弯一田禾苗。 见他正襟危坐,虞茉竟生出错觉,仿佛二人并非身处陋室,而是坐于巍峨大殿之中。她伸出两指,揪住靛青袖摆,疑惑:“你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烛火轻摇,照亮少年精致的侧脸,赵浔淡声:“是么。” “是呀。”虞茉直起身,兴致勃勃道,“我听虞、我爹说,将军常年驻守边关,家风甚是疏阔。便以为你应是皮肤黝黑,虎背熊腰,开口闭口粗话,还成日酗酒的模样。” 赵浔回顾一番好友的模样,亦与她的形容大相径庭,笑了笑:“让姑娘失望了。” 听他揶揄,虞茉惊奇地转了转眼珠,正欲再问些往事,赵浔忽而起身,如释重负道:“雨停了。” 第5章 负责 雨势骤歇,树叶簌簌落了一地。 虞茉挣扎着坐起,见乌云散去,天际复又透出微光。她望向少年如释重负的神情,缓缓眨了眨眼,瓮声道:“不是要去溪边捉鱼?我与你一同去罢。” 久居现代,一日不洗浴便觉浑身难受,更何况晨间徒步行了半个时辰,汗意涔涔,虞茉无法忍受黏腻着和衣而眠。 然人生地不熟,她独自乱闯恐有危险,盘算着先跟去溪边,再腆着脸请求赵浔望风。 赵浔猜出虞茉本意,浓长睫羽轻颤,喉结滚了滚,化为单调的一个“嗯”字。他抬掌推开木门,耳廓发烫,默声在前头带路。 半里外便是清溪,流水潺潺,枝头积雨嘀嗒坠下,泛起一圈一圈金色涟漪。 虞茉悄然打量,见两岸柳昏花螟,恰能遮掩身形。她踌躇着踱至赵浔背后,观摩他利落削尖枝条,指节分明、修长白皙,宛若上等玉脂,端的是好看。 她怔怔欣赏片刻,忘了要如何开口。 赵浔收起匕首,脸色微赧,主动道:“我去下游,待姑娘好了再唤我。” “你、你知道我要......”虞茉瞳心一热,咬唇侧过身,鬓边乌发在半空滑出弧度,猝不及防地触及赵浔下颌。 轻若鸿毛,撩起莫名痒意。 他不动如山的沉静眼眸漾开波纹,不待深想,撩袍朝反方向行去。 直至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苍翠枝叶间,虞茉发烫的双颊总算恢复往常颜色。她寻了干燥处燃起篝火,先褪去衣袍洗净晾晒,而后赤足踩入溪中。 水温微凉,虞茉渐渐适应,她舒展双臂,似鱼儿回归大海,不断下沉,又不断浮出。 奔波带来的辛劳在此刻消弭无踪,她欢快地游着,不时哼唱几句。 百步之外,赵浔轻轻摩挲玉佩,回想虞茉所说的“十三载未见”。 照此来看,她与江辰除却一纸婚约,应当并无情愫,甚至对面不识。 如今民风开放,虽不至于因肌肤相亲便声名尽毁,终究于女子不利。也许,查验过身份后,自己该向她提议—— 若将来江辰颇有微词,可为她出面解除婚约,或是另择一良人。 总之,他会负责。 思绪理清,堵在心口的愁闷也一哄而散,赵浔总算眉目舒展,静看鱼儿穿过草荇,一面无声等候。 -- 虞茉不知他想了这般多,游至十指泡得发白,见湿衣尚未干透,添了枯枝加大火势。 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岸,恰直天色转暗,她忧心赵浔不耐烦,将绸缎般的长发拢在胸前,默默朝他游近。 “江公子。” 少女轻软的嗓音伴着流水叮咚声响起。 赵浔下意识回眸,见虞茉隐在水草之后,仅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脸,柳眉黛黑,朱唇柔润。 他胸腔剧烈跳动一下,目光发烫,无端忆起古籍传说中的神秘海妖。 虞茉误以为他未曾听清,羞赧地拔高音量,重申道:“江公子,我的衣物尚未烘干。” 赵浔呼吸微滞,狼狈地偏过脸,幸而日暮笼罩,红灿灿的霞光洒满肩头,也一并燃烧了他的肤色。 好半晌,他低哑着嗓音道:“无妨。” 得了准话,虞茉深深望一眼少年俊挺如劲竹的身影,沿原路返回。 篝火暖融融,不时荜拨作响,她一面梳理湿发,一面思索夜里该如何安歇。拢共一张小床,再无椅凳,雨后四处泥泞湿漉,连地铺也打不成。 既有婚约在身,又于低谷相识,情分自要比虞府上下来得深厚。 虞茉拧了拧发梢,渐渐有了主意。 她穿戴妥帖,唤赵浔过来炙烤溪鱼。因着存了心思要拉近距离,撑着脸问:“江公子,往后可以唤你阿辰么?” 闻言,他动作一顿,天生含笑的桃花眼自下而上地抬起,俊秀容颜被火光映照得温柔,而目如点漆,仿佛有诉不完的情意。 虞茉腮畔微烫,鬼使神差地移开眼,慌忙装作捋平衣襟。 生怕多对望几息,便要被美色吞噬理智。 赵浔自想通以后,虽做不到心无芥蒂,但周身的刺有所收敛,嗓音清越,含着温度道:“姑娘唤我阿浔便是。” “阿浔。”虞茉呆呆重复。 她福至心灵,猜他不愿在外暴露本名。愈想愈觉得对方行事谨慎,若是穿进宫斗剧里,怕能笑着活至剧终。 不论如何,短暂而浅显的情谊总算破冰,渐也有了盟友的实感。 虞茉自在不少,细细咀嚼鱼肉,待咽下,礼尚往来道:“一会儿换我替你望风。” “......不必。” 赵浔唇上已涌现血色,余毒微乎其微。他既坚持,虞茉也不愿枯坐着喂食蚊虫,回至草屋后,乖巧坐于床尾:“那你快去快回。” 语调亲昵,像极了新婚妻子与即将当值的丈夫在依依惜别。 二人俱是一怔。 赵浔几不可察地点了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满屋破碗烂盆,尘埃飞舞,墙角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左右寻不到能打发时间的东西,虞茉起身,立在窗前出神。 此番她顺走了许多金银珠宝,分量虽轻,但随意挑拣一件,能抵寻常人家两年的花销。 余下的,临别前寻了由头重赏院中下人。也不知她这一“死”,陪房嬷嬷们还能否安度晚年。 江辰既要回镇上和侍卫们碰头,也许是想杀回京中? 虞茉长叹一声,摸不准自己还需跟随多久,才能独当一面。 短短两日的相处,已能窥见未婚夫其人守礼敬人,虽说性子冷淡了些,恰好佐证他的品性,真真是慎独君子。 还生得那般俊俏。 纵虞茉活了两世,也未见过能胜过他去的。 要嫁么? 她胡思乱想着,听闻屋外传来轻盈脚步,继而门扉“叩叩”响了两下,熟悉的嗓音道:“是我。” 虞茉连忙移开门闩,烛光映照在莹润眸中,迸发出夺目光彩。她分明喜出望外,却噘了噘唇,埋怨道:“怎么这么久。” 实则赵浔仅仅离开了两刻钟。 从下水清洗到用内力烘干衣物,甚至发梢尚且滴着水,只因她方才一句“快去快回”,竟好似一颗心被落下,披着月色加快了脚程。 虽知方圆几里内皆无人烟,可虞茉终究是位弱女子,留她独自枯坐,无异于将娇妍的花儿栽种至戈壁。 生生蹉跎了。 是以赵浔并不反驳,生涩地回答:“以后会尽快回来。” 语罢,他意识到不妥,呼吸凝滞几息。 虞茉却未深想,神情因困乏流露出三分委屈。她揪下一根干草,状似随意道:“你、打算怎么睡。” 赵浔指向床尾:“我坐着歇息便是。” “不行。” 她曾参加春游,长途硬座,夜里又冷又乏,困得云里雾里,忒折磨人。 更何况,草屋逼仄更甚,少年身高腿长,膝头难免会紧抵着木桌。一夜过去,怕是抻不直。 虞茉捻了捻指腹沾染的灰尘,惋惜道:“不该将你的披风扔掉,用来铺床多好呀。” 赵浔了然,怪道她方才不及白日里自在,原来是此刻浑身干爽洁净,难以忍受和衣躺于漂浮着灰尘的铺上。 他垂眸看一眼,自己这件外袍倒是宽大…… 不想虞茉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杏眼圆睁,好似觅食的小兽,晶莹专注,闪动着希冀。 “......”赵浔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却还需硬着头皮拒绝,“这般,有失体统。” 再事急从权,也不便仅着中衣与女子独处。遑论早已逃脱追兵,他也恢复了内力。 只见虞茉秀气地打了呵欠,眼中水雾朦朦,美艳不可方物。她倾身靠近,目光流连在赵浔领口,默数他究竟穿了几层。 赵浔被盯着无奈,目光扫过少女柔顺的发顶,天人交战片刻,弹指灭了油灯。 月华斜斜洒了进来。 虞茉醒了醒神,闻见衣料摩挲的动静。她不能于夜中视物,茫然眨眼,愣愣地杵在原地。 赵浔唇角勾起轻微弧度,笑意转瞬即逝。 他褪下外袍,生疏地铺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好了。” 黑暗夺去了视野,也令双耳愈发敏锐。 原就低沉动听的嗓音,此时越显磁性,仿佛贴着她耳语。 虞茉红着脸不言语,褪下绣鞋,摸索着爬上床榻,不忘空出外侧的位置,拍了拍。 “我——” “你也睡。”她打断赵浔,“养精蓄锐,方能应对明日,不是吗。” 赵浔不应。 虞茉加重力度,将木板拍出声响。 “......” 他重重闭了闭眼,僵直着躺下,半边身子悬空,竭力留出距离。 然而,少女的清香无孔不入,甜而不腻,似是某中夏花,霸道地占据了鼻间、脑海、心头。 赵浔微微吐息,不由得感慨万千。 纵观过去十余年所遭受过的磨难,竟不及此刻难捱。 他倏然生出堪称是离经叛道的念头——若与她定有婚约的实则是自己,会否能坦然处之? “阿浔。”少女细嫩的指尖蓦地攥紧他的臂,赵浔自愁思中抽离,见她脸色惨白,抖着嗓道,“背、背后有、有东西。” 第6章 锁骨 肩下两寸有什么在蠕动,虞茉吓得眼泪汪汪,一动也不敢动,指腹无助地掐着赵浔,向他求救。 赵浔几乎是瞬间坐起,用匕首拨开罪魁祸首——一只杯盏大的小鼠。 虞茉怕得不行,整个人黏在他身上,柔软的脸紧贴着少年肩臂,瑟瑟发抖。 面对蚁虫,宫中女眷亦是如此。只内监众多,每日精心打扫,熏香驱赶,以免冲撞了贵人。 赵浔见怪不怪,将匕首精准扔至桌上,温声道:“没事了。” 轻飘飘的话语自是安抚不了虞茉。 她委屈地仰起脸,因四周黑黢黢,显得目无焦距,嗓音可怜:“我要睡外侧。” 赵浔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又言简意赅地应声:“好。” 方要扶她下床,虞茉毫无征兆地呜咽一声,极轻,恍似猫儿叫。而素来受太傅夸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赵浔,额角抽了抽。 “外袍脏了。” 若非此间没有换洗衣物,虞茉恨不得重新沐浴。她松开手,窸窸窣窣解起外袍。 赵浔扶额,想劝又不便劝。 下一瞬,轻纱质地的布料塞入他手中,少女支支吾吾道:“可否帮我洗了晾去外间的架子上?” 回应她的是沉默。 虞茉跪坐起,鼻尖几乎要触上他,赵浔下意识屏息,却忘记躲开。她轻掐硬梆梆的小臂,带着点讨好:“若是不洗,明日我断不敢再穿,但一来一去多远呀,你就帮帮我罢。” 他仍是不应。 虞茉催促:“你理我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清冷如玉的面庞被绯色覆盖,赵浔嗓音微哑,强作镇定道:“并非我不情愿,只是女子私物……” 他方起了头,臂上轻若鸿毛的力度加重,少女眉心蹙起,一脸的不赞同:“你是我的未婚夫,什么私物不私物。” 虽说白日再洗也是一样,可虞茉心里惦念,怕是夜里难安眠。于是又软声道:“阿浔,求求你了。” 拒绝的话登时滞涩在了嗓子眼,赵浔握着尚带了温热体温的一团,迟缓开口:“好。” “先点灯。” 光亮能给她带来无尽暖意,但于赵浔而言,一切神情都将无所遁形。 虞茉却并不给他思量的空隙,轻扯衣袖,用毫无威慑力的语调命令:“快些嘛。” 赵浔依言直起身,用火折子燃起油灯。 昏暗依旧,但总算能够辨物,她收了哀哀戚戚的神情,目光扫向赵浔微敞的领口,精致锁骨一晃而过,她怔了怔,快速眨动眼睛。 “等等。”察觉到他欲离去,虞茉连忙道,“我在屋外等你,随意搓洗两下便是,千万早些回来。” 赵浔不在,她是万万不敢独自与鼠蚁作伴。 少年沉默依旧,面色被烛光染了个十成十,暖黄中透着一抹绯色。 怕她久等,步子迈得急而快,如一道夜之鬼魅,轻盈地穿梭于林间。 然后,黑着脸将轻薄布料浸入水中。 得益于去岁曾随兵出征,从未伺候过人的他,近观过军士们下河嬉闹、搓洗衣裳、处理野禽。 不成想,如今皆实践在了虞茉身上。 赵浔眉宇沉沉,耳廓滚烫,直至原就洁净的女子外袍浸饱溪水,终于松一口气。 草屋门前燃了火把,虞茉便立在檐下发呆。夜里风凉,她抱臂轻轻搓动,鼻头因困乏而微红,似是一株迎风便倒的羸弱青草。 他依言将外袍挂高沥水,心道,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夜。 又不禁想,若是江辰在此,会如何做? 继而,意识到近来自寻烦恼的假设频频增多,他面露困惑,朝用眼神催促的少女走去。 熄了油灯,二人位置改换。 虞茉不似先前的赵浔那般悬空身子,是以逼仄小床之上,肩并着肩,膝并着膝。 难以忽视的温热,透过薄薄衣料清晰传来,几乎将他蒸熟。 赵浔犹豫一番,思忖着侧卧拉开距离。不料,他方撑起身,干草因摩挲发出响动。 虞茉如惊弓之鸟般扑入他怀中,埋头道:“你、你有没有听见?” 她的气息不再虚无萦绕、若即若离,而是结结实实砸了过来。 乌发顺滑如缎带,蹭过赵浔紧绷的下颌;鼻息浅浅,喷洒在拉扯间不自觉敞开的领口。 痒意直窜心底。 赵浔抿了抿唇,半晌说不出话。 “阿浔。”她颤着嗓音唤道。 赵浔被迫躺回原处,喉头发堵,终是忍不住抬掌轻抚她的背,一触即离:“别怕。” 虞茉情绪稍缓,眸子警惕地扫了扫四周,不忘辩解:“我并非怕,只是、只是觉得恶心。” 夏日的女寝,莫名涌出来黑色不知名小虫,尖叫声此起彼伏,几乎成了保留节目。真不能怪她娇气,想她一个平凡女孩,生活在文明而便利的时代,如今难以适应方是寻常。 自我开解过后,虞茉勉强露出笑意,却有些不舍从赵浔怀中退开。 他身上好暖,像是熏了香的手炉。 虞茉斟酌着问:“你冷不冷?” “不冷。”有内力傍身,赵浔又常年习武,夜风拿他无可奈何。 静了片刻,虞茉循声仰头,月华揉碎进她的眼眸,光波潋滟。她羞赧地开口:“可是,我有点冷——” “亿点点。” “……” 这回,赵浔不容分说地将人拨开,语重心长道:“你不过及笄之年,也未与江、与我正式议亲,如此已是逾矩。” 虞茉眼皮直打架,含糊应声。 赵浔愈发心绪难安,趁酿成大错之前,试图坦白:“若我并非江辰,你待如何?” “困!”她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额角抵着赵浔的肩,嘟囔,“我要睡觉。” 被弱声弱气吼了一通,赵浔缄口,生平第一次有了悔意——当时应该出言否认。 虞茉分明不会武功,即便身份未明,也无害人之心。自己为何顺势应下,以至如今陷入两难境地。 可事已至此,她分明将自己当作未婚夫婿依赖,若贸然坦白,恐又刺激到她。 耳畔传来少女平稳的呼吸,赵浔垂眸睇一眼她的睡颜,无声叹息。少顷,抬指环住她纤细的腕骨,渡去内力催动的热意。 虞茉眉头舒展,于梦中扬了扬唇。 -- 醒时,草屋中已不见赵浔身影。 虞茉垂眸,见自己干透的外袍虚披在身上,而赵浔那件不翼而飞,想来是某人怕羞,不愿衣冠不整地出现。 “阿浔。”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唤道。 很快,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急不缓,沉稳有力。 赵浔推开门,手中用阔叶盛了饱满多汁的果物,轻轻放下,目光有意地避开她。 虞茉抿了抿唇,努力不笑出声来。她松松绾好长发,随口问道:“我们几时出发?” 闻言,赵浔终于掀掀眼皮:“一刻钟后。” 因着美美睡了一觉,她容光焕发,弯身穿好绣鞋,笑吟吟地搭话:“今日需得走多久?我尽量不麻烦你。” “半个时辰。” 虞茉换算成小时,心道能撑住。用过简易早膳,去溪边洗了把脸,壮志满满地跟着赵浔。 足底仍旧发疼,然而胜利的曙光便在前方,她咬牙行了一路,不曾抱怨分毫。反倒引得赵浔频频侧目,似琢磨她是否在硬撑。 等到翻过第二道山坡,虞茉耐心告罄,满腔热忱也散了大半。 她狐疑道:纵然自己尚未学会观象授时,可行了这般久,三刻钟总该到了!为何还不见人烟?他到底行不行? 原本还生机勃勃的自然风光,此刻失去了吸引。虞茉咬着唇,一声不吭地瞪向赵浔。 “……”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赵浔挑了挑眉,波澜不惊道,“我背你。” 虞茉面色稍霁,轻车熟路地揽住少年的肩,只觉他脊背宽阔,而托着自己的双臂也结实有力。 日光晒得她昏昏欲睡,干脆闭了眼,瓮声瓮气道:“不是说半个时辰?” “咳。”赵浔难得不自然地开口,“是我疏忽,只想着以寻常男子的脚程,半个时辰足矣。” 以虞茉的脚程,那便不得而知了。 “难怪。”她懒声道,“你可有发觉,今日,你我似乎变熟稔了一些。” 赵浔半晌未搭腔,在虞茉追问之前,不着痕迹地转移话头:“腰间藏了什么?” 闻言,她兴致勃勃地掏出油纸包:“是我的全部家当,等到了镇上拿去当掉,我们就有银子啦。” 虞茉也嫌硌得慌,葱白指尖摸索到他的领口,一股脑塞了进去,末了还拍上一拍,十分不见外地道:“你且帮我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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