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脸涨作猪肝色,也不好说什么,拂袖愤愤去了。 这些话,墨燃听来初时怒极,后又无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早已去世的母亲在众人唇齿之间变得腥臊不堪。 只能由着那个临死之前,还叮嘱他“要记恩,不要报仇”的女人,被一张张黑洞洞的嘴巴嚼烂,嚼成妓女,淫妇,生出贱种的败类。 堵不住悠悠之口。 叶忘昔忍耐良久,终于忍耐不住,她往前一步,欲与台下之人争论。 但墨燃低沉地唤住她:“别说了。” “……” “没用的。” 叶忘昔回到他身边,这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但她的伞依旧没有收,好像这一把单薄的油纸伞能挡住什么似的。 墨燃抬眸看了她一眼,半晌,沙哑道:“别站在这里陪我了,叶姑娘,你若是信我……便回天音阁内去吧,去找到薛蒙,找到死生之巅的人……跟他们说……” 他缓了一会儿。 此刻他便连说话的力道都是不足的。 “跟他们说,听我的话,设法……尽快找到华碧楠……找到我师尊……” 提到楚晚宁,他的心便又是一阵绞痛。 楚晚宁在哪里? 听师昧的语气,并不会伤害于他,可是他会被师昧带去哪里,会被强迫着做些什么? 他不能深想。 “第一禁术是真的被解开了,要早做提防。”墨燃睫毛簌簌,“……我挡了不了第二次进攻……但一定还会有第二次……求你信我……我没有别的居心,我只希望这一切能够停下来。”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再见到楚晚宁召出怀沙。 我不想再看到他一个人,以死难,补穹天。 第273章 行道不同 蛟山大殿内,一豆孤灯亮着。 南宫柳蜷在宝座旁呼呼大睡,手边还搁着两只没有吃完的橘子。 忽然,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形,影子投落在南宫柳身上,缓慢地走近。那人脚步极缓,点着芒杖,柔腻的鼻梁上端佩着雪白绢布,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眸。 “唔……”许是竹杖点地的声音打搅到了南宫离,他自浅寐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啊,是挚友哥哥呀……你的眼睛怎么了?” 出现在殿内的正是之前一直神出鬼没,尽量不现身于众人前的盲眼师昧。 南宫柳怔怔地:“你不是去天音阁了吗?” 师昧摇了摇头:“说来话长,就不与你细讲了。”略微一顿,又道,“阿柳,我应当在桌上落了一张珍珑兵谱,你能帮我找一找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南宫柳立刻在案几上翻翻找找,很快就寻到了那张绢帛制成的兵谱,“给。” “多谢。” 师昧纤长细瘦的手指在绢帛上慢慢挪移,他眼睛已经盲了,看不到上头的文字,但是这种兵谱都不仅仅是使用字符记载,为防万一,用灵力也能读知。他就立在空寂的大殿内,一点一点地解读着其中内容,那上头写的,是华碧楠此前为逼墨燃自毁灵核,调用的所有珍珑棋局兵力。 调用,前世霖铃屿属民,四万六千人。 无悲寺属民,一万三千人。 …… 凡此种种。 前世死生之巅弟子,全部。 师昧捏着那一方柔软细腻的绢帛,初时尚觉麻木,脑中只是木钝地想着:原来前世的自己所说的必要牺牲,是这样的尸山血海吗? 死生之巅弟子,全部。 全部都被做成了珍珑棋子,为踏仙帝君驱策,除了薛蒙,无一幸免? 可他明明记得,华碧楠曾与他温和地说过:“你知道,我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人间多苦,唯愿诸恶莫做。我希望这条路上死去的人能够少之又少,否则,我也良心难安。” 那是华碧楠刚刚通过时空裂缝来到他面前,对他说的一番话。 ——人间多苦,诸恶莫做,情非得已,惟愿少殇。 这与他自己的想法没有太多的偏差,他心狠手辣,但并非自己所愿的,他也是迫不得已。 “良心难安……”当时,恳求真挚地对他说出这一番话语的华碧楠,却早已在另一个尘世杀尽了天下人。 而他竟到此刻才知晓。 “挚友哥哥,你、你怎么了?”颅内嗡嗡充血,耳边模糊传来南宫柳焦急的声音,“你的脸色好难看,你怎么在抖?你……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冷吗?” 孩子般的絮絮叨叨,忽地一阵温热裹住他,是南宫柳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手忙脚乱地披在了他身上。 “来,我不冷,我把我的衣服给你。” 那个曾经绵里藏针,机关算尽的罪人,在失去神识之后变得如此单纯。 或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年少真挚的时候吧?只是在岁月的雕琢之下,心脏也和面目一样生出皱纹。 变得再也不像自己。 师昧裹着南宫柳的衣裳,他是冷,彻骨地冷。 眼前一阵阵地晕眩,白布下渗出血泪……他颓然跌于座上,把自己的身子蜷得其小。 “他不是我……”师昧不住地喃喃,“他不是我……” 南宫柳自是在旁边听得迷茫:“什么?” 师昧把脸蜷进臂弯里,那细小的战栗从手指蔓延遍全身,他甚至不愿意再去触碰那一张绢帛。 “我是想要救人的,我也知道牺牲在所难免,我知道会有很多算计,会辜负许多真心,我早已准备万劫不复,他与我商量说或许要我捐出双目的时候,我也不曾犹豫。可我……” “挚友哥哥……” 南宫柳把手覆上他的发间,犹如稚子间的安抚,笨拙地劝慰着他。 师昧蓦地哽咽了:“可我真的没有想过,他杀了这么多人啊……” 绢帛飘落在地,那上面历历记载的,是另一个红尘里几乎所有的修士,平民。 都成白骨。 过了许久,久到南宫柳都蹲在旁边,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了,师昧才慢慢地扶着冰冷的案几,摩挲着站了起来。 南宫柳忙问:“你要去哪儿?” 师昧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很迷茫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在南宫柳问了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恍过神,他咬了咬唇,说:“密室。”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他要去救师尊。 来到密室门前,他一触之下,才发觉华碧楠竟然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师昧微怔,随即嘴角似有苦笑。 从绢帛兵谱,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 他提防他,所以施加的禁咒,是一种按理而言师昧从来没有修习过的法术。说到底,华碧楠根本不信任他。 “让你失望了。”师昧轻声道,手中亮起一道幽蓝辉光,向着阵心触去。 “或许曾经的你,在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学过这个咒诀。但我是会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了。 有谁重活一遍,人生路会是全然相同的呢? 哪怕是同一个人,或许也会因为春日避了一场雨,夏日树荫里睡了一场好眠,而就此改变一生。 师昧在密室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轻轻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燃着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正散发着纯澈光明,只是这光明对于屋内两个人而言都无济于事。 他们一个昏迷着,一个已盲。 蒙着绷带的师昧坐在楚晚宁的床榻边,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楚晚宁的脸庞。 他轻声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没有醒来,也就没有应声,他脸颊依旧烧烫。 灵魂分裂,合二为一。 他承受着属于墨燃的零碎回忆,在梦里煎熬。 师昧指尖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可好些了吗?” 依旧无人答他。 师昧垂落睫毛,其实他也知道楚晚宁仍在沉睡,否则他也无法鼓起勇气,进到石室里,坐在楚晚宁身边。 他发了一会儿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其实,在拜入师门之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心里有个夙愿,为了这个夙愿,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么,所以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做错过。 可是有一天,时空倒错,另一个红尘中的自己风尘仆仆,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见到了十多年后的自己。 撇去惊讶和恐惧不说,少年时代的他,在第一次见到华碧楠的时候,最大的感觉竟是违和——他不知道是什么将自己消磨成了这样。阴冷,狡黠,郁躁,孤注一掷。 但是,为了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他最终答允了华碧楠的要求,步步为营,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两个红尘的师昧各司其职,留在墨燃身边的一直是他,而幕后操纵的则是穿越回来的另一个师明净。 就像踏仙君和墨宗师判若两人,他和那个师明净其实也并不如此相似。因为各自经历的不同,那个师明净更像是工于心计的寒鳞圣手,而他则在时光的洪流里,竟成了圣手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如今回想,在华碧楠打破时空生死门出现之前,他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后生。但他与华碧楠合作后,华碧楠一直在告诉他:要收敛锋芒,要学会伪装。 少年时代的他曾经为此和华碧楠大吵一架:“我受够了,你要我装到什么时候?处处温柔和善,步步忍气吞声。编排那么多谎话与你里应外合,谁记得住?” 当时他与墨燃一行人从金成池归来,华碧楠对他在摘心柳面前的表现并不满意,就责备了他几句,却没想到师昧的反应竟会如此巨大,不由一怔:“我只是在提醒你要谨慎行事,莫要露陷。” “你说得倒是轻巧。”他咬着嘴唇,“你让我几次三番去确认墨燃的心意,我哪一回没有照做?你知道对一个并不喜欢的人献媚有多恶心吗。” 华碧楠似乎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全都经历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知道。” “但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却没有经历过!” “……” “从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你就告诉我,怎么怎么样做是错的,怎么怎么样做是对的。可以,你是过来人,为了那个目的,我愿意听你的话,并为此付出全部。但是华碧楠。”师昧越说越激动,喘着气,眼眶是红的,“你最好清楚,你没有立场来数落我。” 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与年少时的自己起这样大的冲突,华碧楠脸色青灰,抿着唇不吭声。 师昧道:“你在你的世界里失败了,所以通过楚晚宁遗留的生死门裂缝,来到这里,想要从头来过。但你要清楚一点,我不是你的棋子。” “……” “我是在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个目的,与你合谋。” 华碧楠闭了闭眼:“你想多了,没谁把你当一枚棋子。” 师昧的情绪还是很激动:“算了吧,从你感知到墨燃重生开始,哪一件事情我不是照着你的吩咐在做?是我一直在替你盯着他体内休眠的八苦长恨花!是我!” “……” “从无常镇他第一次出现,你就急着让我前去‘偶遇’他,到后头你让我端着小菜去探他口风,更别说那些你让我蓄意离间他与楚晚宁的事情。”师昧一双桃花眸眼紧盯着华碧楠越来越难堪的脸色,“我演戏演的都快吐了!” “这些事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去做的。”华碧楠咬牙道,“你别觉得是我逼你,这些事情前世的我一样没差可都做过。墨燃是八苦长恨花的宿主,只有反复确认他的情感,才能探出他体内花蛊的情况,你以为你受的这些委屈,我就没有受过?” 见师昧没有立刻反驳,华碧楠又道:“前世,我做的事情几乎与你相同,我也一直在伪装,直到鬼界天裂,我以自己的死亡催生了他心中的恨意。那之后我才以华碧楠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 “我忍了那么久,你为何才过这短短一年半载就已经承受不了?” 师昧蓦地抬头:“这还用问吗?你是在为自己搏。我呢?” 华碧楠:“……你我有何区别。” “有区别。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被左右。”师昧盯着他,半晌吐出后半句话来,“哪怕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可是遂心如意很难,即使内心有再大的不忿,在那天的争执爆发后,师昧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他毕竟太年轻了,许多变故都不曾经历过,而他又确实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后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终会向前世的自己妥协。 他这些年,处处听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摆布,活的比珍珑棋子更像一个傀儡。若说没有厌倦,那是假的。可每当心中躁郁蓄积到极处,他又会不住地告诫自己:为了所谋大事,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一出戏。”这成了他最常问华碧楠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天裂。” 而华碧楠给他的回答,往往就像在花驴子面前钓了根萝卜:“快了,会比前世更快。” 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等着,等的不厌其烦。 后来鬼界之门终于洞开,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如前世一样,假死以解脱。却不曾料楚晚宁却在这一战中身殒。 那一夜,他与华碧楠的矛盾爆发到了一个从所未有的地步。在紧闭的弟子房内,师昧砸碎了他面前所有的青瓷碗盏,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让我还怎么故作从容地装下去?师尊死了,你算来算去,你算到了这一出吗?” 华碧楠的面色也极其难看:“这件事,你如何能怪我?你要怪也应当去怪墨燃,是他贸然行事。”他搁在桌几上的手指紧捏成拳,几乎陷入掌中,嗓音蓦地凌厉,“是他害死了楚晚宁。” “……对,是他。”师昧的眼眶通红,却极力不掉眼泪。他从小就被母亲告诫,无论遇到什么,都一定不能哭。 华碧楠也是一样的。 “是他害死了师尊,那你别拦着我,我现在便去杀了他!” 华碧楠蓦地抬头:“你疯了?!” “哦?”师昧喘着气,颔首,眼中满是挑衅,“你还知道疯了两个字?” 华碧楠咬牙道:“……保护好墨燃,淬炼他,控制他,这是我们做事的关键。至于其他,不是你该想的。” “看,就是这样。”师昧嗤地扶额冷笑,眼中闪动着激越的光泽,“你是寒鳞圣手,你可以在孤月夜随着众修士遥祭楚宗师,甚至随心所欲地唾骂墨燃几句——但我呢?你跟我说的又是什么混账话?” “……” 师昧在椅子上落座,那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鄙薄:“你今天来,交代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尽快确认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是否完全失去了效用,是否还能挽救。” 他喃喃着,慢慢抬起几寸目光,落到华碧楠灰白的脸上。 讥嘲地:“你竟让我在这会儿和墨燃去告白?跟我说,绝不能让楚晚宁在他心里,取代我的位置?” 字句尖利如刺,刺向华碧楠,也刺向自己。 他嗤笑起来:“咱们俩之间,疯了的究竟是谁啊。” 华碧楠蓦地合了眼睛,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滚动,而后他说:“我无法可施。因为楚晚宁前世所做牺牲,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原本就岌岌可危,如果它彻底被摧毁了,到时候再要控制墨燃,那就是难上加难。” “所以你就把所有不是人做的事情都推给我去完成,是吗?!”师昧再也忍受不住,蓦地拍案起身,“师尊他才刚走……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 “你喜欢他,难道我就不喜欢吗?” 师昧说完这句话,嗓音都不禁颤抖了。 屋内一片死寂。 最后他坐下来,以手加额,纤长的睫毛在掌心下不住地发战。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吭声,窗外暴雨滂沱,天地仿佛都在这电闪雷鸣中如洪荒时皲裂。 良久之后,才听到华碧楠轻声叹息:“……阿楠,我对你不起。” 而师昧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木僵而森冷的一句:“别叫我阿楠了。” “……” “我和你不一样。叫我师昧,或者师明净。” 第274章 千钧一发 大约人都是会变的,哪怕是同一个人,最初是相同的模样,但因为种种因缘际会,变数扭转,过了十年,二十年,性情与境遇都不会再全然相同。 其实,当初给墨燃种下诅咒的时候,师昧也是个心冷如铁,意志坚决的人。 他眼中除了自己的报复,自己的追求,什么都容纳不下。 可是那个时候,他看着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作所为,他扪心叩问,忽然就很想知道,华碧楠的心里是否曾有过那么一星半点的不适应,一时半刻的齿冷。 他最终还是按着华碧楠的吩咐去做了。牺牲至此,他骑虎难下。 他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大事功亏一篑,没有什么比稳住墨燃、保住自己更加重要。 反正他已演了那么久的戏,戴了那么多年的假面,恶心到了骨子里,也就麻木了。什么逢场作戏,什么表里不一,哪怕楚晚宁的死,也不能改变什么。 只是提着怀罪大师给的引魂灯,站在奈何桥边,哪里也不曾去,甚至都不能为喜爱的人意志坚决地赴汤蹈火时,他也会忍不住心生羡慕。 要是他也能像薛蒙,像墨燃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或者说自认为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那就好了。 可是命运从不由他。他如一个梨园小生,不甘却沉默地操持着手中这份仅有自己能圆满的折子戏。 一开始,勾引墨燃。 墨燃冲自己笑着,说:“师昧,我真的很喜欢你。” 后来,利用徐霜林。 徐霜林懒洋洋地抛着橘子,乜斜眼眸:“我一生飘零,想不到还能遇你这样一个朋友,多谢你愿意教我重生禁术。等罗枫华那个废物复活了,我一定让他给你煮碗汤圆吃——你不知道吧,他煮的汤圆最好吃了。看得起你,我才愿意给你尝。” 到最后,图穷匕见。 与他和华碧楠商量过的最坏打算一样,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些许牺牲,博得师友心乱,令时空之门在那千钧一发时刻,顺利洞开。 他本是一个捏着棋子的人。 但是十年后的自己来了,他便也成了自己的棋子。 被把控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他也不是全无厌憎,只是心中执念太强,愿望太深,他不想轻言放弃。 可是。 他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一个红尘的自己,所谓的“微小牺牲”,指的是数十万人性命,一个尘世的倾颓。 他是打开了时空生死门之后,才见到了这样残酷的真相。 这个师明净,终究不是那个师明净。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十年,没有经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沦陷。 到此刻,他真的再也无法理解十年后的自己。 但已无路可退了。 他此刻也已不过是一枚弃子,和棋盘上错落有致的所有黑白兵甲一样,失去了锋芒,再无用武之地。 “师尊。”灯影朦胧,映着他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宁静而温柔,“其实我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我在想,墨燃都可以重头再来过,可以变得不再一样。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回头,我会不会也因为一念之差,而做出不同的抉择。” 屋内很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不过,此刻都已经来不及啦。”师昧道,“我知道,师尊已经恨透了我,墨燃也已恨透了我,少主也不会再拿我当朋友看待……不管这一路走来,我是否有所犹豫,我最终还是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的手贴着楚晚宁烫热的脸颊,静静的,把疗愈的灵力分给他。 “对不住,还是让师尊失望了。”他说,“唯一庆幸的是,我双目已盲,不用看到你恨我的样子。” 顿了顿,师昧笑了,一笑之下,满室春深。 “我眼睛里最后瞧见的,是你们在为我难过。够了。” 他将楚晚宁手上的捆仙绳解开,榻上的禁咒消除,而后点灭了石门的法咒。 做完这些,师昧转身,摩挲着,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与此同时,天音阁所属齐地。 教书的腐儒马先生刚刚从私塾回来,他敲着酸痛的肩膀进了屋,照例要先去伙房里煮一杯八宝茶喝。 推门进去,黑灯瞎火。 马先生不由皱起了眉头,边去摩挲灯台,边喊道:“夫人?大晚上的,怎么连个蜡烛都不点?你这是……” 簇的一声,火刀火石擦亮。 马先生哑然失声,惊悚无言地立在屋子中央——他看清了,自己宅子里的仆奴已经全部被勒死,犹如一串串风铃悠悠荡荡挂在梁上。他的傍家老婆子已被开膛破肚,血糊糊的肠子流了满地,眼睛和嘴巴都张着,扭头朝着门的方向。 “啊……”马先生想叫,出口的却是含糊至极颤颤巍巍的一声无力呻吟,过了一会儿,才头皮发麻地惨叫出声,屎尿横流,“啊!!!!” “啧。吵什么。”一个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卷《尚书》,他拿书卷挠了挠脖子根的痒,打了个哈欠,“没见过死人啊?” “你……你你你!!墨——墨……!!” 男人打了个响指,并懒洋洋地解释:“泯音咒。” “什、什么咒?” “泯音咒嘛,这都不知道。”男人翻了个白眼,“本座正拜读先生屋内经典呢,知道大晚上吵着邻居歇息不好。来。现在随便叫,若是有谁能听到,请先生尽管埋怨本座。” 马先生脸色煞白如鬼,两股站站,他平时也就之乎者也的,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失了禁,浑身冒汗,半晌才颤声道:“墨……你这个魔……魔头……你……你不应该在天音阁法场吗……你……你……” “天音阁法场?” 男人抬起黑到发紫的眼,笑了一下。 “不错啊,本座是去那里看过。不然怎么能听见先生前日的高见呢?” 他说着,把书随手一扔,直起高大挺拔的身子,慢悠悠地朝教书先生走来。 灯烛照着他极俊的脸,不是踏仙君又是何人? 踏仙君露齿灿笑,酒窝深深,竟向那教书先生作了一揖:“本座生平最佩服读书人。冒昧登门杀你全家,真是唐突先生了。问先生安。” 这不阴不阳怪腔怪调的语气,再加上横七竖八枉死了的人。 饶是姓马的有十七八个胆子也不够了,他扑腾一声栽倒在地,呼哧气喘:“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踏仙君只是笑,抬手一掠,掌中出现一把陌刀。 他侧过脸瞧着教书先生:“你猜?” “不要杀我!!!”马先生惨叫起来,不停地往后面挪退,“不要杀我!!!” 退着退着,撞到了个什么东西,他一扭头,正对上自己老婆睁眼张死不瞑目的脸,更是失声哀嚎:“不不不!!!不不——别,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应他的是一刀刺下,直挺挺插在他的大腿上,直穿地面! “啊——!!!” 踏仙君眯起眼睛,笑容和气又甜蜜:“敢问先生……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 “什、什么?”马先生一愣,痛的哪里有头脑思考,只哀哭着,“什么……” “你自己说的啊。”踏仙君慢悠悠地,“先生曾在天音阁前说。乐伶啊,娼妓啊,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他模仿着教书先生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老神在在。 说完之后,顿了一会儿,嗤笑一声,侧过一张俊脸来。 “背的还算熟么,先生?” 马先生痛吓之间总算有了些模糊意识,想起这是自己抨击墨微雨母亲时说过的话,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不不不,糊涂了!我糊涂了!这个……”他吞了口唾沫,满脸是汗,“娼是娼,乐伶是乐伶……不,不一样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啦?本座倒觉得先生讲的很有道理。”踏仙君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又举起了陌刀,“话说起来,本座脑子不太好使,身边总缺个人指点。先生有这般灵巧舌头,不如赠与本座,嗯?” “不……不不不!!宗师饶命!!道爷饶命!!”马先生语无伦次大汗浃背,“求求你,大恩大德,大仁大义……” 踏仙君笑眯眯地:“什么宗师道爷的。长没长耳朵?——要叫陛下。” “陛……陛下?”马先生一怔,但是管他呢,只要活着,叫爹都可以。随即一迭声的,“陛下陛下!陛下饶命!陛下开恩!” 踏仙君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笑着说:“嗳。道德楷模,问你一句,究竟是本座寡廉鲜耻,还是先生寡廉鲜耻啊?” “我我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但是饶命又有什么用呢。 踏仙君掌心发力,已经在他的告饶与哭喊声中,灿笑着,将他的整个喉管捏断。 做完这些,黑袍男人环顾屋内,心满意足地确认了没一个人活着,这才站起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推门走出院外。 外头华碧楠正等着他。 “发泄完了?” “差不多。” “可以跟我回天音阁准备了?” 踏仙君看了他一眼:“行吧。” 华碧楠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点小仇都要计较,不就说了你娘几句,你至于——” “那要不本座也说你娘几句?” “……” 华碧楠神情微变,最后侧过脸,不再答话了。 “走了。你不是说明天取到墨宗师的心脏,就放回本座身体里吗?那还愣着做什么,本座都迫不及待了。” 踏仙君说着,衣袍一掠,朝着天音阁方向大步行去。 金光漫照,云霞初透,天很快亮了。 伴着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马先生全家的尸体被早起的邻居发现。这样的凶案照理应该能在齐地掀起一场大波澜,可惜并没有。 因为此时此刻,有个更夺人眼球的判决正在进行。 天音阁行刑台上,火炬正熊熊燃烧着。蜡油融化,发出松柏清香,两名天音阁的侍女披着金丝潋滟的衣袍,玉臂柔婉,将刑台两侧的灯台一一点亮。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这一支近卫队的相貌个个都是出奇的好看,男俊女艳,也不知道这是天音阁所修的心法所致,还是因为木烟离收弟子的时候极其看中相貌。 “天地自有灵明,善恶终有回报。” 一盏又一盏的兽性青铜灯烛跃起火光,那火焰如鲜艳的红绸,飘拂摆掠。 到处都是人。 台上,台下,西北东南。 刑台堵得水泄不通,薛蒙坐在死生之巅的席位上,一直在微微地打颤,发抖。 这三天,薛正雍在四处求人,但无济于事。那些修士迷信神武天秤的公平公正,也畏惧掌握着珍珑棋局的墨微雨。 “他救了我们。” 死生之巅的人不厌其烦地试图对每个可以说服的对象解释着,“那天是他散了灵核在救我们,如果他有阴谋,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所以依然没有门派愿意站在他们那边,就连孤月夜和踏雪宫都保持中立,缄默不语。 —— 失传几千年的第一禁术忽然重现,相比屹立几千年的第一公审殿堂。 只有傻子才会选择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显得那么蠢笨,死生之巅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狱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这里到处都是天音阁的守卫,且还有其他门派的掌门与弟子,看台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 无数双眼睛盯着,插翅难逃。 所以,生挖灵核,终归还是墨燃的结局。 “天音阁三日公示,罪罚已定。”木烟离庄严而端丽地俯视着下面无边无涯的人海,敲响了手中的编钟,“带犯人墨燃。” 从忏罪台,到刑台。墨燃被押解着,一个灵核已碎的人,却被数十名最高阶的天音阁弟子盯伺着。 他们是兀鹫。而他将赴死难,没有几个人在生挖灵核之后还能活下来,兀鹫闻到了血腥味,眼瞳里闪着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时,将处褫夺灵核之刑。”木烟离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状有十,在此宣读,以告天地。” 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是湿润的,墨燃站在积水潭里,天光云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将视线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叶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像在问询。问询她是不是已经照着自己的叮嘱去提点了死生之巅的人。问询她是不是已经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后事。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墨燃唇角卷开一个明朗而柔和的灿笑,眼底浸着光辉。 天气真好。 雨停了。 “罪状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烟离的声音在天音阁袅袅回荡,庄严肃穆。 “罪状二,纵火烧楼,以报私冤。” 佛前香烧起,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这些年来,墨燃不喜看着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着罪孽,埋着祸心,怕会被发现。 但这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他仰望着天际,阳光如洗,将他那黑到发紫的眼眸浸润成琉璃浅褐,竟成纯澈。 他看着天空,天空疏疏朗朗,连云都是淡的。 木烟离的嗓音是那么渺远,他闭上眼睛。 不去看死生之巅,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张故人的脸。 “罪状六,偷习禁术,触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么,他眉宇间露出些憾意与缱绻。 原本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宁的,可惜总也做不到,便连心心念念许诺的第一次真正缠绵,最后也都一片狼藉。 以失败告终。 他当真并非良人,是个灾星,是个瘟神,是个蹩脚的笑话。 这两生。 想护母亲,没有护成。 欲报恩情,未曾如愿。 孩提时想做英雄,后来想偷天换日当一辈子薛掌门的侄子,末路穷途了,又豁出一颗心,要当世上最冷血无情的踏仙帝君。 却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师……”他睫毛轻颤,喉结滚动,最后叹出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嗤笑与感慨。 “你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叹罢这一声,仰头向高天望去,风吹拂着他的细碎额发,他眯起眼睛,继而又想着,楚晚宁如今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曾经得到的太多,已然倾尽了所有的缘分,所以这一生,最后一程,终是不得再见君一面。 挺好的。他弯起眼眸,在刑台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让晚宁瞧见他狼狈至此的模样。 “时辰将到!备刑——!” 一声威严唱和,号角吹响。 仿佛噩梦投落阴影,仿佛这一声“备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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