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合之后,都纷至沓来。 他想起了天裂时,师昧死去,墨燃跪在雪地里伤心欲绝。 他想起儒风门血流成河,天地变色,墨燃纵情长笑着,将叶忘昔的琵琶骨生生击穿。 他想起自己被做成血滴漏,想起红莲水榭里墨燃将他救醒,却把他软禁深宫,再也不能有所作为。 一件件地,都想起来了。 石洞已恢复了原本的面貌,他能觉察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面,衣冠尽除,浑身赤裸,墨燃自背后紧紧抱着自己,那青年的胳膊在颤抖,彼此身上都是粘腻的汗水,空气中弥漫着情欲的气息。 都想起来了。 楚晚宁没有动,没有说话也没有生气。 他的头很痛,近乎劈裂般的痛,他感到在两人结合的过程中,有某种瞧不见的东西,从墨燃体内,转嫁到了他的体内。 正是那个东西让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可那究竟是什么? 一时要接收的回忆太多了,楚晚宁脑颅内疼的厉害涨得厉害,他觉得自己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一时理不清。 “师尊。”墨燃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像是初春时枝头的嫩蕊,哪里还有方才暴虐的模样,“对不起……” 他被墨燃拥在怀里,他没有回头,却能从声音里想象出墨燃此刻湿红的眼眸,心疼而歉疚的神情。 “对不起,我还是……我还是弄疼你了……” 刚刚在熏炉的掌控下,墨燃也和楚晚宁一样,虽然意识清醒,但一举一动却根本由不得自己。当他粗暴地钳制住楚晚宁的腰身,急躁而狠心地侵占这个男人时,他是痛楚的。 他根本不愿意这样……他看着楚晚宁在自己身下眼尾通红,只想俯身去温柔地亲吻他,安慰他,包容他。可是嘴上的言辞是那么刻薄,手上的动作也是那样凶狠。 他心中痛极。可是又能如何呢?他根本掌控不了自己。 楚晚宁伏在冰凉的石面上,头疼欲裂,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就没有。他听着墨燃的道歉,却只觉得耳中嗡嗡,眼前阵阵晕眩,随时都可能再次失去意识。 他开口,因为方才叫地实在太惨了,所以嗓音嘶哑地厉害:“你先……你先出去……” 墨燃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他比楚晚宁早一些恢复意识,其实在能控制身躯的时候,他就已经退出来了,可是楚晚宁被撕裂得那么凄惨,竟到此刻仍觉得那柄血肉铸成的凶器在自己的身体里。 墨燃心中更是难受。 在踏进山洞之前,他原以为会看到和回忆卷轴类似的法咒,却不曾料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当年的死生之巅,新婚之夜。他一身金红华裳,推开了红莲水榭的大门。 墨燃当然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却不曾想过竟会以这种方式,要再现当时的情形。 他不想再做伤害楚晚宁的事情,不想成为踏仙帝君——但他身不由己。更要命的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做着这样暴虐的事情,内心深处其实是悸动而兴奋的。 无论是踏仙君还是他,其实都迫切渴望着对楚晚宁的撕咬与征服。 再怎么忍耐又怎样呢,他到底还是那个墨微雨。 变不了。逃不过。 刚才粗暴地侵入时,墨燃听着身下之人痛楚的闷哼,脑中是灭顶的快感,那灭顶的快感与强烈的愧疚冲撞,水花四溅。 他忽然分辨不清自己是谁,是踏仙君还是墨宗师,是善是恶是忠是奸。 床褥之间,他摩挲着楚晚宁的脸颊,说着那些自己曾亲口道出的混账话……楚妃? 是啊,他前世对楚晚宁做过三件最过分的事情,其一杀之,即对其动用了杀招,其二辱之,即强迫与之欢好。 其三,娶之。即,夺其身份,困其一生,碧落黄泉,为他所有。他就因这一己私欲,把那个铮铮傲骨的仙尊,弄成自己名正言顺的侍妾。 虽然这世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人知道当年帝君纳的“楚妃”究竟真容如何,但强迫他以红盖遮面,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拜堂成亲,且屈居次位,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年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其实他如果真的想要楚晚宁难受,大可以闹得沸沸扬扬,让天下皆知他墨燃娶了自己的师尊,让所有人都知道北斗仙尊如今成了踏仙帝君帐里的人。 为什么不这么做? 反而谨慎地保守了秘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连皇后宋秋桐都不知道那个神秘的“楚妃”到底是何许人物。他心怀报复,作天作地,最后只演了一场没有看客的戏。 他却唱的有滋有味。 为什么? 他甚至想起了楚晚宁死去之后,他一心想给他立个碑,却又怕天下人看穿他,笑话他,所以只能自己拿着一个镐,在通天塔前掘了亲手掘了一个墓,埋进去的,是当年楚晚宁与自己成婚时穿的那套婚服。 踏仙帝君坐在碑前,托着腮想了很久,他很想写: 先师楚晚宁之墓 但觉得这样写,自己仿佛就一败涂地了,像个一无所有悔不当初的怨妇,那场面着实是可笑的。 他提着不归磨蹭了半天,最后眼睛一亮,想到个狭蹙又亲昵的做法,他于是呵呵地痴笑起来,以刀为笔,一笔一划写下了: 楚姬之墓 写了这四个字,他觉得胸中一口横冲直撞的气似乎出了,可他仍觉得不够,他想到楚晚宁那张清冷孤高,总是不爱正眼看他的脸,心中又是恼恨,又是缠绵——他以后再也瞧不见这样的神情了,于是踏仙帝君依旧无可救药地当着他的怨妇,他心中狠毒地想。 楚晚宁弃他而去。 留他独活。 楚晚宁好狠的心,竟以死来报复他。 过分。 他怨戾地瞪着熬到血红的双眼。 对,真过分。 所以他要折辱楚晚宁,欺负楚晚宁,要让楚晚宁在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等自己百年之后下了地狱,还能纵情大笑着去嘲讽那家伙两句,跟那个白衣胜雪,一生清白的人说—— 你没有赢,是我赢了。 你看,你死了,我还是能凌辱你。 踏仙帝君抱着刀,在坟前想了很久,想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想到黑夜降临,银勾漫照。 在如水如霜如白衣的月色里,墨燃终于拿起不归,一笔一划地,在墓碑上又加了四个字: 卿贞贵妃 石灰簌簌,刻完了。他托着腮嘿嘿地笑出声来,心想,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谥号,印证了楚晚宁是他的人,管他愿不愿意呢,都必须贞于自己,完美极了。如果楚晚宁能被自己气活过来,那就更好了。 他怀着这样的期待,竟两眼发亮,乐呵呵地跑去了红莲水榭。 楚晚宁的脾气最大了。 这样的屈辱,怎么会愿意受呢? 所以快醒来吧,醒来再与他一决高下,一论高低,这次看在他重伤未愈的情况下,自己也可以让他一招。 实在不行的话,十招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醒来吧。 他站在荷花池前,望着里面那个肌骨未损的尸身。 本座都让你十招了,你要识趣。你看本座给你立的碑,难道你不生气吗?不想拽住我的衣襟朝我怒吼低喝,你甘心一生清名,最后变成了荒唐的八个字——卿贞贵妃,楚姬之墓? 醒来。 醒来。 他从面无表情到神色狰狞。 但楚晚宁躺着,不说话,也不动。 很久之后,墨燃才终于明白,他到底是得偿所愿,赢得了他一直以来期望得到的驯顺。 他的师尊,他的仇敌,他床榻上缠绵的伴侣,他的楚晚宁。 终于听话了。 寂静冰冷的龙血山石窟内,墨燃抱着伤痕累累的爱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忽地想到那个雨夜,在无常镇的客栈里,怀里的人曾是那样青涩却热切,与他翻滚缠绵,耳尖通红地,低声问他舒不舒服。 那个时候,他曾在心里赌咒发誓,这一生定不能再伤害楚晚宁半分,他想要循序渐进,小火慢煨,他想要一点点地让楚晚宁适应情事,最后给楚晚宁灵肉结合的战栗。 他做过许多打算,有过很多念头。 甚至设想过无数次,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结合,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天边是霞光还是星斗,窗棂落着海棠还是杏花。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会这样。 水乳交融,肌肤相贴,他们这辈子第一次的结合竟是那么荒谬,痛楚,而又疯狂。 两人都疲惫至极,墨燃躺在他身边,胸腔里渐渐生出一种极为特殊的感受,似乎心脏里有某个洁白东西在剧烈震颤,而后地裂天崩,犹如百年巨木被连根拔起,带着簌簌泥沙破土而出。 那个纯洁的东西,似乎包裹着他心脏里某种肮脏而可怖的东西,疯狂地向外挣扎,一黑一白两样东西极速从他体内挣脱而出。 他不知道从自己心脏里窜逃出的这两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没有闲暇去多想,因为楚晚宁说:“你先出去。” 墨燃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声不吭地忍心口处的剧痛,慢慢地把散落一地的衣衫拾起,默默地替楚晚宁重新穿上。 这些衣服穿了很久,因为他几乎不敢去动楚晚宁腰部以下的位置,大腿青紫斑驳的痕迹无疑昭示了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也昭示了楚晚宁此刻究竟会有多痛。 他也不敢去看楚晚宁的脸。 那双眼睛里此刻会有什么? 失望,愤恨,空洞…… 他不愿再想下去。 墨燃花了很久,才把楚晚宁的衣衫穿好,这个时候他的头已经很疼了,浑身都沁着冷汗。 他不知道这种疼痛究竟缘何而来,大抵是跟刚才心脏里缺失的那两样东西有关。他忍着疼,握住楚晚宁冰凉的手。 实在没有勇气去看楚晚宁的脸,所以他就那样盯着那只手,踟蹰许久,轻声问:“师尊都想起来了?” “……嗯。” 墨燃便愣了一会儿。 他脸上带着一种茫然,那种茫然像极了是无家可归的弃犬,他就这样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而后闭上眼睛。 曾经无数次畏惧这件事情的发生,可当审判真的来临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是这样的平静和安宁。 好像一个惴惴不安的逃犯,终于被押解进了牢狱。 他站在那一方凄清的囚室里,环顾四周,从前所害怕、所逃避的噩梦终于既成现实,心底里竟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逃亡时永无宁夜。 而堕入网中后,却终于一夜好眠。 再也不用逃了。 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忐忑。 竟成释然。 “我现在很乱,很多东西……都还不清楚。”或许是因为方才叫地太激烈,又或许是因为往事袭来的疲惫,楚晚宁声音沙哑,面色也比墨燃更为难看,“太乱了。” 墨燃鼓起勇气,抬手摩挲着他苍白的脸颊。 尽管他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 “墨燃……”他几乎是有些空洞地喃喃,“踏仙帝君……” “……” 蓦地合眼,睫毛颤抖,眉心成川。 “那就先别想了,睡一会儿吧。”墨燃红着眼眶,手指滑过他的脸庞、鬓发,“我陪着你。” 楚晚宁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 墨燃只觉得心痛如绞。 “师尊,别怕。是我,不是踏仙君……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再也不会了。” 楚晚宁微掀睫羽浓荫,那漆黑的睫毛下面有湿润的光泽在闪动,墨燃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似乎想要和自己说些什么。 可是话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楚晚宁阖上了眼睛,在最后一刻把脸转过去了,身子下意识地蜷缩起。 “师尊……” “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 “……如果……你早点知道当初在无悲寺外给你一壶米浆的人是我。”楚晚宁的嗓音极为疲惫,“……巫山殿的那些年,你会不会放过我?” 这一问犹如利刃尖刀,直刺听者肺腑。墨燃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哽咽了,不知当如何答话,只是伸出手,想拥住眼前的人。可是手才触上就感到楚晚宁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他在哭。 但墨燃知道,他再也不想要自己瞧见。 过了一会儿,墨燃实在支持不住了,他虽然不知道前世的楚晚宁到底为什么要设下这样的一个迷阵,但心口的异样感却是越来越鲜明。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胸腔处似乎飘着一缕薄烟,径直飘到楚晚宁的胸背之间,那薄烟太淡了,以至于方才都没有觉察。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烟雾一会儿泛着黑气,一会儿又洁白如玉,湍流不息地从自己的心脏处,流到楚晚宁的心脏里。 这是些什么? 他注意到黑色的东西被楚晚宁的身体不断阻绝于外,渐渐汇聚成一团墨色,被吸纳到旁边的香炉中。 到底是什么? 他想要提醒楚晚宁,可是却发现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又昏迷了过去。庞大的前世记忆令人不堪重负,更何况这些记忆还是凌乱的,要在楚晚宁的脑内重新盘绕、重组。 “师尊。” 疼……怎么会这么疼?好像心脏里有两股势力在做拉锯。黑的和白的,纯澈的和污脏的。 墨燃黑眉紧蹙,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那个熏炉旁,颤抖地揭开炉盖。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些流涌出来的黑气——在香炉里,逐渐凝聚成了一朵黑色重瓣花的模样。 第244章 蛇蜕 孤月夜。 从蛟山逃生的修士们都在药宗门徒的处理之下拔了钻心虫,包扎好了伤口。但颓丧的气息却是再难收拾,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薛蒙坐在霖铃屿的海滩边,他把龙城弯刀架在腿上,怔忡地看着潮汐涨落,一起一伏。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蓦地回头,眼睛睁得圆圆的,饱含着殷切希望,可看清来人之后,他又立刻失望了,重新将目光投向茫茫大海。 梅含雪在他身边坐下。 “你爹接到了传讯,有事先回死生之巅去了。他走得急,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 “你爹和你,似乎心情都不太好。” “知道就滚。” 梅含雪没有滚,丢给他一个羊皮壶囊:“喝酒么?” 薛蒙怒而回首,犹如尖针竖起的刺猬:“喝个头!我没那么堕落!” 梅含雪微笑着,金色的细软发丝在海风里显得格外温柔,他一双眼睛犹如浅色碧玉,又似两池幽潭绿水,落着残花。 “喝酒而已,怎么就堕落了。”梅含雪抬起手,捋了捋鬓边碎发,手腕处系着的银铃璁珑,“听说过死生之巅不让人□□,但买醉总可以吧。” “……” “昔闻楚仙君爱极了梨花白,你是他徒弟,怎么学不会他一半海量。” 薛蒙狠狠瞪了他一眼,张口似乎想骂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骂,抓起酒囊解开,喝了一大口。 “好豪气。这是踏雪宫的烧酒,滋味最是——” “噗!”好豪气的薛少主一下喷了大半口,青着脸,“咳咳咳咳咳咳咳!!!” “……”梅含雪抿了抿唇,似乎有些惊讶,“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薛蒙颜面过不去,推开他试图拿回酒囊的手,又仰头猛灌了一口,这次更厉害,咽下去之后直接扭头“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梅含雪竟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了:“我不知道你……算了,快别喝了。” “滚开!” “把酒壶给我。” “滚!”薛蒙心焦之下,谁惹咬谁,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梅含雪,“你叫我喝我就喝,你叫我停我就停,我面子呢?我要不要脸?” 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竟已经有了些醉意。 死生之巅曾传言:千杯不醉楚宗师,一杯就倒薛少主。 梅含雪不是死生之巅的人,自然不知道这句话,知道了也不会拿烈酒来灌他。 薛蒙吐完之后抱着酒囊又喝,这次咕嘟咕嘟喝了四五口才猛喘一口气,紧接着脸色就变得更难看。 梅含雪立刻拿回了酒囊,蹙眉道:“别喝了,回去歇息吧,你已经一个人吹了很久的海风了。” 但薛蒙执拗道:“我要等人回来。” “……” “我……我……”薛蒙眼神发直地瞪着他,瞪了一会儿,忽然大哭起来,“你不懂,你不懂,我等我哥,我等我师尊,我等师昧……你知道吗?四个人,少一个都不对的,少一个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梅含雪很懂怎么安慰女人。 无非就是揽过来说几句体己话,花前月下许之海誓山盟,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但他从来没有安慰过男人。 薛蒙也并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憋久了,酒劲儿上来,就终于决堤,他只是想发泄。 “四个人,只剩我一个,现在只剩我一个——我心里头难受。妈的,你懂不懂?!” 梅含雪叹了口气,道:“我懂。” “你就是个骗子,你懂有鬼了。”薛蒙哭着,忽然埋头嚎啕,他紧紧抱着龙城刀,像抱着最后一根枯木,一根浮草。 骗子不知该怎么劝,于是又道:“那好,我不懂。” “没心肝的狗东西,你为什么不懂?!”跟醉鬼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薛蒙又猛地抬脸凶狠无比地瞪着他,泪眼婆娑却恶气横生,“有什么不懂的?不是很好懂吗?” 他伸出手指:“四个!!” 去掉一个,再去掉一个,当去掉第三个的时候,他就又崩溃了,好像那第三根手指是他的泪腺,薛蒙说:“还剩一个了,还剩我一个。你懂了吗?” 梅含雪:“……” 他不想当骗子,也不想当没心肝的狗东西,所以懂和不懂都不能回答,他就干脆不说话。 薛蒙瞪着他瞪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扭头:“呕——!!!!” 最是风流梅公子,以往别人都是盯着他的脸犯花痴,这是第一个,盯着他看了片刻,居然给看吐了的。 梅含雪有些轻微的头疼:“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小时候我给你吃鱼腥草,你吐。长大了给你喝昆仑酒,你又吐。真的是比姑娘还难伺候。” 他望着那个俯身吐得天昏地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人,浅碧色眼眸里满是无奈:“好了,骂完了,吐完了,就回去歇着吧。你哥也好,你师尊也好,你朋友也好,都不会喜欢看到你这样的。” 他说着,起身去搀扶薛蒙。 薛蒙一吐之下大概是有些发虚了,脚步都是飘浮的,也再没有去试图挣开别人搀着他的臂膀。 梅含雪带他从过漫长的海岸,从孤月夜的后门进去,准备将他送进屋休息。 但还没进花厅门,梅含雪就刹时感到空气中弥散着的一股浓重的杀意。 他蓦地勒住薛蒙,两个人立刻隐匿在转廊后面,薛蒙猝不及防,“唔”了一声,却被梅含雪紧紧捂住了嘴。 “别吭声。” “手……手拿开……我……想吐……”勉强能听出哼哼。 梅含雪道:“咽下去。” 薛蒙:“……” 怕这醉鬼惹出什么乱子,梅含雪抬手在薛蒙唇上一点,施了噤声咒,而后他侧过脸,瞳眸转动,往花厅内看去。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瞬间惊到了。 ——墨燃?! 这时候大多数的掌门和长老都已经返程回各自门派去了,蛟山惊变,他们亟需加固各自领地的结界。 但孤月夜还是留有不少受了伤的修士,此刻都聚在花厅里,满面惊恐地盯着花厅中心站着的那个男人。 “啧啧。”墨燃披着黑金色的及地斗篷,眯着眼瞳,环顾周围,“瞧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想不到时隔多年,竟然又能见到你们生龙活虎地立在这里。” 有人鼓起勇气朝他喝道:“墨,墨微雨!你忽然间发什么疯!!你被魇住了吗?!” “发疯?”墨燃薄唇轻启,冷笑,“跟本座这样说话,发疯的人是你自己。” 言毕众人只见得一道黑光闪过,那人呆立原地,噗地一股鲜血从胸腔涌溅而出,径直飙到天顶。 “杀、杀人了!” “墨燃你做什么了?!” 更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快,快去找姜掌门来!快去找姜掌门来!” “哦?”墨燃慢条斯理地掀起眼帘,“姜掌门,姜曦啊?” “……” “这人水平是不错,在本座杀过的人里头,排个前十,总是没有问题的。”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梅含雪也觉得不对劲,这根本不是他所见过的墨宗师,这个男子怨戾冲天,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煞气。 可无论怎么看,都和墨燃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分毫不差——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复刻出另一个人的相貌与音色? 花厅里有孤月夜的长老道:“墨宗师,恐怕你是受了蛟山的魔龙诅咒,你先坐下,待老夫给你诊个脉……”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什么意思?”墨燃眯起眼睛,“老匹夫,拐弯抹角地,骂本座有病么?” 长老:“……” “既然这么想治病,本座帮你啊。天下无病人,饿死当大夫的嘛,这个道理本座懂。”他说着,黑影掠夺,刹那花厅惨叫连连,血花四溅。 待墨燃一拂黑袍,从容立回大厅中心,站在暗红色的杜若纹地毯上时,整个厅内已是缺胳膊的缺胳膊,断腿的断腿,还有些人更凄惨,直接被掏出了心肝脾胃,暴毙而亡。 墨燃着看向那个已经颓然倒在地上的长老,说道:“怎么样,送了这么多病人给你救治,你开心么?” “墨……墨微雨……” “开业大吉,恭喜发财。”墨燃展颜笑了起来,而后在那群或是满地打滚,或是死不瞑目的尸骸中走了出去,“哦,对了。” 在厅门前时,他侧过脸,朝那些人说:“差点忘记说,上修界混吃等死已经好几百年了,记得跟你们掌门支会一声——本座迟早要将上修界所有门派,全都夷为平地。” 有性硬的人嘶哑道:“墨燃,你没种!你只敢到救治重伤修士的花厅里来,你根本就是怕和其他掌门打照面!” “怕他们?”墨燃眯起眼睛,“哪怕你们再一次联起手来,大军压境。只要本座自己不想死,你们谁又能伤的到本座?” “墨燃,你疯了吗?!你和华碧楠难道是一伙儿的?!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墨燃酒窝深深,眸透幽光,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你问本座想要什么?” 他英俊的脸上似是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而后他闭了闭眸子。 “本座想要的东西,便连自己都不清楚。总之这世上没人能给,也没人再能哄得本座开心。”他淡淡的,“本座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早已无欲无求。不过,你若要非得问一个的话——” 他倏地露出了笑。 掀开眼帘,黑瞳里似乎闪着猩红的光泽。 “看你们死啊。” 满座愕然。墨燃眼光扫过那一张张煞白的脸,再也忍不住,垂睫笑出声来:“好久没见过这样有趣的景象了,挺热闹。” “墨燃……你真的是疯了……” “这话你已经说了第二遍了。”忽地笑容拧紧,只听得一声爆响!眨眼间,墨燃已闪电般掠至那人身后,一只手猛拍将下去,霎时间脑浆四溅!! “啊——!” 惊叫声中,墨燃幽幽地抬起了那张溅着血渍的俊脸,露出一双极其诡谲,极其兽性的眼,在犹如雀散的人群中划掠而过。 “本座若不疯一疯,恐怕拂了阁下一番美意。” 那个被他称作阁下的人天灵盖都被震碎,血淌了满头满脸,墨燃却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仿佛吃了一顿再寻常不过的饭菜一般,平静而冷酷地环顾着众人。 “好了,今天杀的傻子也已经够了。”他嘴角又慢慢掠起微笑,随意将那尸体一推,踢到一边,“人嘛,一次杀完了总是乏味。死得多了到时候本座又寂寞。留你们苟活数日。” 顿了顿,继续道:“什么时候手痒了,什么时候再捏碎个头来玩玩。” 一片血迹斑驳里,他慢悠悠地踱出了大殿,临到门口,复又侧眸:“在那之前,记得留好你们的脑袋罢。” 说罢纵声大笑,斗篷一裹,倏忽掠地上檐,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斗拱后面。 三日后。 龙血山石室里,墨燃和楚晚宁仍因法咒影响,各自昏迷。而那一盏香炉却忽然咯咯作响,里头涌出黑烟和鲜血,紧接着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从里头穿了出来,回荡在洞府中。 墨燃猛地睁开眼,惊醒。 心口已经不疼了,也没有任何伤,之前联系在他和楚晚宁之间的神秘薄烟也已经散尽。 “师尊!” 他立刻起身,却忽然见到石洞中不知何时已进来了第三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立在石桌前,正细细打量着散发出焦臭味的香炉,身影修长俊美,说不出得好看。他揭开炉盖,一只纤长白腻的手从里头夹出只千瓣奇花,托在掌心端详。 “毁得还真彻底。”他轻声道,而后双指用力,便把那黑色的花朵碾为了粉末。 灰烬中立刻有一缕莹白色的光华腾起,那人负手望着那道白光,颇有些庆幸:“唔,幸好当初炼制这朵花的时候,里头还熔了一片我自己的魂魄。若不是那片魂魄给我指路,这茫茫天地,要找到这个山洞还真不容易。” 那白光像是听得懂他的话,绕着那个人缓缓盘绕,但色泽却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消殇不见了。 墨燃沙哑道:“你是……” 听到动静,那个人放下熏炉,叹息一声:“醒了?” “你是谁?” 那人淡淡地:“你觉得我还能是谁。”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熟悉,但墨燃刚刚苏醒,意识尚有些昏沉,犹如做了一场千秋大梦,竟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人能是谁? 听他方才说话,似乎与那朵神秘的黑色花朵有关,炼化花草蛊虫是孤月夜最擅长的事情……是……华碧楠? 想到华碧楠,就立时想到师昧,墨燃陡生一股恨意,但还未说话,那人就回过了身来。 石洞内光影昏沉,但随着那人转脸,却刹那间满室生辉,他生的当真是极美的。 这个人惯于放落的长发,此刻高束而起,绣着精细纹饰的一字巾端端正正地配在额前,整个人精神面貌很不一样,竟是半点柔弱气质都不再有,一双桃花眼含情流波,明朗清澈。 就是这样一个美人,却墨燃惊如雷霆轰顶,两个字悚然而出,犹如利箭划破死寂: “师昧?!!” 来者正是师昧……来者竟是师昧!! 这风华绝代的美男子捋了捋鬓边碎发,淡淡道:“阿燃,瞧见我,这么惊讶么。” 血流冲撞骨膜,颅内嗡嗡作响,墨燃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根本无法猜透为什么师昧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又会是这样陌生的神态表情。 他整个人都是僵凝的,诸般话语鲠于喉间,到最后,犹豫道出的却先是一句:“……你的眼睛……” “没有受伤。”师昧微笑着,朝墨燃走过来,“我来,是要见我思慕之人的,要是瞎了盲了,难看了,谁会喜欢我?” “……” 墨燃从他戏谑的神态举止中慢慢回神,竟是一时半会儿再也说不出话来,惊愕就如黑云压城,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你……怎么会是你……寒鳞圣手呢!!” 心中愤怒忽然洪波涌起。 这一刻墨燃终于明白了前世薛蒙的感受,没什么比被朝夕相处的故人背叛算计更为痛楚的事了。 “寒鳞圣手呢!!!” “哦,他呀。”师昧笑了,“来日方长,不急着解释。” 他说着,一步一步往前,直到紧贴在墨燃身边。 师昧笑道:“比起谈论寒鳞圣手,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波折,我还是更想先与我爱慕之人谈谈心。” 墨燃又是极怒又是心寒,脸色愈发铁青:“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 那俊美斯文的男人轻笑一声:“嗯?”他眼尾柔腻,犹如烟霞,盯着墨燃的脸:“……你我脾性相斥,确实无甚可聊。” 他说着,袍缘委地,从墨燃身边走过,一直走到了楚晚宁面前。墨燃还没反应过来,师昧就已不无温柔地伸出一只细腻匀长的手,低头摸了摸楚晚宁的脸颊。 “……”墨燃脑中一片茫然,仍未理解此举何意。 师昧则凝视着楚晚宁,旁若无人地柔声道:“师尊,那个莽夫弄疼你了吧?真可怜……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要恢复记忆了?” 水葱般的指尖点着沉睡之人的下唇,师昧眯起眼睛,美貌依旧,却如鸩酒。 “恢复了记忆也好。当初你动的那些手脚,有些我至今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醒了,我们还能互相讨教讨教手段。” 他顿了顿,微笑道:“上辈子你机关算尽,瞒天过海,把弟子欺负得好惨。如果换成别人,这样折腾我,死上一百次都不够啦,但你跟我对着干,我依旧疼你爱你。” 他说着,看了墨燃一眼,而后竟俯身在楚晚宁脸颊上亲了一口,垂眸叹息道:“谁让我喜欢你呢。我的好师尊。” 第245章 情敌 “……………………” 犹如五雷轰顶,僵于原处。 不可置信……不可置信……师昧在说什么?师昧在做什么?!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墨燃一时咽不下这场惊变,他甚至都不觉得师昧方才会是在亲吻楚晚宁,这画面太惊悚,亲眼瞧见他都以为自己错生了幻觉。 他以手覆额,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中闪过的是师昧少年时那温暖笑意,柔声唤道:“阿燃。” 可眼前这个人……他居然……居然…… 简直寒毛倒竖。 师昧喜欢……师尊? 怎么可能?!! 师昧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喜爱师尊的情绪来,要说薛蒙喜欢楚晚宁,都要比师昧喜欢楚晚宁来得让人信服。师昧怎么可能喜欢?他一直谨慎恭敬,话也说的很少,甚至也不粘着师尊。 上完课,做完事,规规矩矩地就走了…… 怎么可能。 师昧直起身子,乜斜过眸,盈盈望着墨燃,轻笑出声:“这里好像有个人被我吓到了?” “你……简直……荒唐……” “荒唐?”师昧好整以暇,“我的小师弟,到底是谁荒唐呀?把师尊欺负的那么惨的人,难道是我吗?” 墨燃的脸蓦地红了,眼中又是愤怒又是茫然。 换作任何人出现在这里,他都能杀气腾腾地反斥回去,可是杵在这里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他误以为自己喜爱了两辈子的师明净。 他竟一时噎地说不出话来。 师昧倒是有脸皮多了,他淡淡道:“不过,要说我做过的荒唐事,也不是没有。比如装作喜欢你,待你好那么多年,甚至在见鬼的审讯之下,硬生生顶过疼痛,骗你说……我喜欢你。” 顿了顿,他的眼神中浮出一丝嘲弄:“别闹啦,如果我会喜欢上你这种除了脸之外一无是处的人,倒真可以自戳双目而亡了。” 墨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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