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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嗥叫着,杀气腾腾,不管不顾。 “阿驷……” 叶忘昔已近崩溃,而南宫驷并不看她,他只盯着姜曦不住地看,血淋淋的唇齿一开一合。 他此刻并不能发出太响的声音了,但姜曦明白唇语,他负着手,一双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宫驷双唇的翕动。 南宫驷说完了。 姜曦道:“……好。我知道。” “呜呜呜……” 砰的又是一声钝响,瑙白金被南宫长英单手击出,它倒落的动静远比自己的主人大,庞硕的雪白色身躯摔砸在树木林叶间,压垮了一大片枝叶。紧接着它的灵力便也支持不住,“噗”地原地起了一团烟雾,烟雾还未散去,里头踉踉跄跄冲出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奶狗,还不到人手掌大,极尽全力地咬住了南宫长英的衣摆。 那是瑙白金的幼体原形。 南宫驷转头,低声咳道:“走,快走。” “嗷嗷呜呜呜!!”瑙白金不走。 但它的这一点力道,咬在南宫长英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南宫长英根本懒得理会它,他动了动手指,蛟山地动山摇,那些先前被南宫驷捆缚住的成千上百具尸体,都被藤蔓瞬间拔出了地面。 力拔山兮。 摧枯拉朽。 南宫驷眼中闪着激烈的光泽,他竟也把手狠狠按在地上,霎那间,胸口剧痛,灵核粉碎!! 他用自己修炼了二十余年的灵核,用自己二十余年寒冬酷暑修炼的心血,孤注一掷且永不回头地含血低喝道:“沉之!!” 崩裂。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心脏里,那个与他相伴二十年的核心,在瞬间崩裂了。 很轻,像是风过春湖,吹起的波纹。 很重,像是山河破碎,滚落的土石。 最后都化作齑粉。 那一瞬间,南宫驷模糊地感到一丝宽慰,原来灵核力竭破碎,是这种滋味?虽然疼,但也并不是撕心裂肺的。 那,阿娘死的时候,应当没有受太多的苦吧。 只在须臾,就都没有了。 恶龙之灵竟真的因为他的献祭而微微颤抖,那些原本将要松开的血藤忽地又合拢,紧紧攀附住那些将要破出的僵尸。南宫长英略微扬起下巴,低沉地“嗯?”了一声,而后步步走到南宫驷面前,站住。 南宫驷此时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失去了灵核,他与普通人毫无分别。 他甚至连自己的佩剑都不能再召回。 他喘息着,仰着脸,眼里倒映着月色华光,也倒映着南宫长英逆着月光的脸庞。 “太掌门……” 南宫长英蒙眼的缎带在寒风里猎猎飘飞,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指尖又动了动,但蛟山之灵因为南宫驷灵核的献祭,一时间对于原主人尸身的指令不能马上反应,因此那些血藤还是毫无动静,甚至缓缓拽着暴动的尸群们,继续往地底沉着。 但是南宫驷知道,快支撑不住了。 只要南宫长英有心下狠劲去命令,蛟山最终听从的绝对还是第一任主人的指示,他并不能改变这一切。 但是,虽然并不能改变,他仍旧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去做,近其力而为之。 无愧于心。 结界外,墨燃咬紧了唇齿,袖箭又在指尖了,他脸庞的线条绷到极致,他的手在衣袍之下微微颤抖。 结界内,南宫驷说:“太掌门……对不住,我还是……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到……” 先祖的佩剑又举了起来,南宫驷正欲缓缓合上眼眸。 忽然,就在他即将引颈就戮的那一瞬,他看到南宫长英格格地转动脖颈,艰难地,从牙槽缝里,挤出这一句话,“你……叫做……南宫……驷?” 南宫驷蓦地一凛,沙哑道:“太掌门?!你、你有意识吗?你……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后面的句子墨燃已经听不清了,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南宫长英手下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并且嘴唇微微启合,显然是正在和南宫驷说话。 “我……不应……与你……斗……” 南宫长英的剑仍悬着,但是他喉咙里却断断续续地,发出非常轻微的声音。 “我心中尚存……往昔记忆……我死前,曾忧心后世会有异变……”他刚刚恢复神识,言语并不清晰,沙哑道,“不成想……果有今日。” 南宫长英顿了顿,复又继续:“南宫……驷。一会儿……在我……在我念完咒诀后……你立刻……把弓箭取走……我……” 弓箭? 什么弓箭? 南宫驷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南宫长英已长剑一转,刷地与地面刮擦而过,发出龙吟般的长啸。紧接着他往后掠了数尺,衣袂飘飞,形如谪仙。 南宫长英在颤抖着,此刻勉强使唇舌摆脱施术者控制的他,每讲一个字,都要损耗极大的力量。 “穿、云,召、来。”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蛟山腹地里忽然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南宫驷面前的土地轰然裂开,滚滚下落的泥沙之中,一把深蓝色角弓不住鸣响,映亮了漫漫长夜。 众人悚然,即便连楚晚宁这般沉冷之人,都是微微色变。 传说中儒风门初代掌门的随葬神武—— 穿云! “快、拿走!”南宫长英沙哑道,他剧烈地颤抖着手,好像在与看不见的蛛丝引线做着对抗,竭力不让自己上前去拿起自己的神弓穿云,“穿云之箭,可焚血肉之躯……烧。” 南宫驷其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置信,所以他干涩地开口问:“烧什么?” “我!”南宫长英忽然怒而暴喝。 “太掌门!” “别让我的尸身……做出……我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南宫长英长身玉立,衣袂萧飒,落下百年后的最后一个字,“烧。” 第215章 残躯焚 修真界千来以来,英豪辈出,而如今能列在“仙君谱”上的,只有十个人,南宫长英是其中之一。 从前,墨燃并不以为然,他曾经用一根小指头就碾碎了儒风七十二城,他只觉得这仙城里窝藏着数以百计的废物脓包,刀还未架到脖子上就开始喊疼,剑还没劈下去就开始求饶。 正如上辈子叶忘昔临死前所说的,煌煌儒风七十城,宁无一个是男儿。 在墨燃眼里,儒风门是一盘散沙,而聚拢了这一盘散沙的南宫长英,又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血迹斑驳,百年基业在瞬间被后来者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死尸,乌鸦啄着死人的肚肠。当年的踏仙帝君拾级而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推开了先贤堂的大门—— 他披着及地的黑色斗篷,穿过挂着儒风历代掌门、长老肖像画的长廊,最终停在了先贤堂的尽头。 踏仙君仰起脸,斗篷加身,帽兜之下,瞧不清他整一张脸,只能看到他苍白的下巴,弧度凌厉嚣张,微微抬起,用审夺的姿态,打量着那尊比真人更高的雕像。 那是尊白玉灵石所雕的塑像,雕的是一位宽袍广袖的年轻仙君,凭虚御风,持弓而立,匠人工笔遒劲,巧夺天工,用鲽晶石镶嵌眼珠,浣晶砂涂抹衣冠,泛着血腥味的晨曦从雕像后的镂花天窗洒落,令他瞧上去就像沐浸着九天神光的谪仙。 踏仙君帽兜下的那半张脸,忽然展露了个笑容,露出森森白齿,甜蜜酒窝。 他整理衣冠,长作一揖,而后抬起那张清俊的脸庞,笑盈盈地说:“久仰啦,南宫仙长。” 雕像自然不会说话,只有那双黑色晶石流曳着光泽,像是在凝视着来人。 踏仙君也当真是无聊极了,没人理睬他,他也依旧能自得其乐地做戏良久:“晚辈墨微雨,今日有幸拜会,南宫仙长当真好神气啊。” 他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一个人讲了很久,活人对着雕像发神经。 “我见过了你的玄玄玄玄……”他掰着手指,然后叹了口气,“算不清了,谁知道是你的第几代侄子,见过了你的不知道第几代外甥,你座下的不知道第几代徒弟。” 然后他粲然一笑:“不过如今他们都成了我的刀下鬼啦,所以仙长您若还未投胎,大约也已经见过他们了。” “可惜没有瞧见您的玄玄玄玄玄孙子。那家伙在城破之前就逃啦,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多少有些遗憾。” 他又开开心心,皮里阳秋地与那雕像亲昵至极地聊了一会儿天,然后道:“对了,我听说南宫仙长当年也是一代人杰,众望所归,走到哪里都有人誓死效忠追随,甚至还有拥蹙仙长称帝的。” 墨燃笑眯眯道:“那岂不就和我今日一样威风?所以我来这趟,前头说的都是废话,我只是有个疑问——不知南宫仙长当年为何不拒而不登基呢?” 他顿了顿,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候他的视线落在了南宫长英雕塑后面立着的警言碑上,其实这个碑那么大,他一早就瞧见了,只是一直刻意略过。 石碑是南宫长英九十六岁那年,用剑凿刻下的,当初朴实无华,但后来又被子嗣添了金粉荧彩,如今瞧来倒是熠熠生辉,字字千金。 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笑道:“哦,我明白了。‘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仙长真是好风骨。” 他负手而立,继续道:“可是仙长皓白一世,清誉加身,又对后世谆谆教诲,至死方休,但我很好奇,仙长有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儒风门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他说到这里,抿了抿唇,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而后他想到了,于是他抚掌笑道:“一窝硕鼠?” 他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笑容痛快又恣意,纯澈又邪狞,久久回荡在空寂肃穆的先贤堂,声如裂帛,像要撕碎那一张张微微随风摆动的画轴,撕碎历代儒风门英杰的肖像…… 那笑声最后停泊搁浅在了南宫长英冰冷的雕塑前,戛然而止。 墨燃不再笑了,他收敛了笑容,面上缓缓凝起一层冰。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对面吴带当风的前朝先贤,盯着当年那个与他一样,同样可以号令天下,踏尽诸仙的人。 好像时空在此交汇,两个时代的第一仙君在岁月的洪流里对峙着。 最后,墨燃轻声说:“南宫长英,你的儒风门是一潭脏水,我不信你会干净。” 他蓦地挥袖转身,大步走出先贤堂,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吹落了斗篷的帽兜,终于露出踏仙帝君那张近趋疯狂的脸。 他有着世上首屈一指的英俊容貌,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可这张脸上,却盘踞着世间无二的凶狠毒辣眼神,犹如食腐兀鹫。 黑色的衣袍犹如浓云翻墨,沿着长阶滚滚而下。 他是人间的厉鬼,红尘的修罗,他举目望去,到处是儒风弟子的死尸,缺胳膊断腿的,踏仙君不接受降兵,除了那个姓宋的女人尚可留着,其余人,赶尽杀绝。 那一刻,墨燃心中生起残忍至极的快意,他看着天边绚烂的朝霞,旭日刺破云层,一道刺眼的金光照在他血色浅淡的脸庞上。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手在袖中捏紧,因为狂喜与激动而微微战栗。 他原是那样一个命如草芥之人,年幼时曾在临沂地界讨食要饭,曾亲眼见到母亲活活饿死,他连个裹尸的草席都没有。那时候他请求一个儒风门的修士,能不能给他置办一具棺材,最薄最差的就好,但是那个人对他无不讥谑地说了一句话—— 那个修士说:“什么人就该配什么棺,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他没有办法,于是想把母亲就地掩埋,但临沂管制森严,最近的一个乱葬岗在岱城之外,翻过两座小丘才能抵达。 他就拖着母亲的尸体,一路受着嫌恶的、鄙薄的、惊讶的、同情的目光,但是没有人帮他,他走了十四天,一个小孩拖着一具女人的尸体,十四天。 十四天。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都没有。 他一开始还会跪在路边恳求,恳求过路君子、马夫、农人,能不能用木板车带他和阿娘一程。 可是谁会愿意把一具素不相识的尸身往自己的车上放呢? 后来他也不恳求了,只是咬着牙,拖曳着母亲,一步一步地走着。 尸身僵硬了,又软化,开始腐烂了,有恶臭和尸液渗出,过路人无不对他退避三尺,掩鼻急趋。 第十四天,他终于走到了乱葬岗。 他身上已经没有活人的气味了,尸臭弥漫到了他的骨髓里。 他没有镐,就用手在乱葬岗下刨了一个浅浅的坑洞——他实在没有力气挖一个深坑了,他把自己烂到面目全非的阿娘拖着,拖到坑洞里,然后他就呆呆坐在旁边。 过了很久,他木僵地说:“阿娘,我该把你埋掉啦。” 他就开始掬土,才掬了一捧,洒在了娘亲的胸口,他崩溃了,他痛哭了起来。 真奇怪,他以为眼泪都早就已经流干了。 “不不不,埋了就见不到了,埋了就见不到了。”他又爬到坑里,伏在腐臭的尸体上嚎啕着,眼泪簌簌滚落。等到情绪稍缓,他就又去掬土,可那泥土像是有某种可以打开人泪腺的气味,他又溃不成军了。 “怎么都烂成这样……都烂成这样了啊……” “为什么连个席子都没有……” “阿娘……阿娘……” 他拿脸去蹭她,他没有嫌弃她脏,她臭,她是死人,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她流着脓血,身上爬着蛆虫。 他伏在她怀里痛哭流涕,哽哽咽咽撕心裂肺每一个声音都像是从喉管里染着鲜血挖出来的。 最后乱葬岗上回荡着他的哀鸣,那声音扭曲嘶哑,含混不清,有时候像是人的哭声,但更多时候却像是幼兽失去母亲后的哀鸣。 “阿娘……阿娘!!” “来个人啊……有没有人……来个人把我也埋了吧……把我也埋了吧……” 转眼,二十过去了。 墨燃重新回到临沂,站在儒风门碧瓦飞甍的山巅琼楼上,立在尸山血海前。 当年那个一身尸臭的幼崽子已变得皮毛鲜亮,獠牙锋锐,他再次睁眼眼睛,瞳仁里闪动着疯狂而激越的光华。 今天他站在这里,谁还敢跟他说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荒唐!他要十丈,百丈,要千丈万丈! 他要他们,要这尘世间每一个人,都跪下来,膝头蹭着地,把他的千丈万丈百万丈跪着呈上来—— 踏尽诸仙,为尊天下!!! 他进过了先贤堂,见过了南宫长英,他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欲望与野心,是的,踏尽诸仙,为尊天下,什么都可以握在掌心里,什么都能拿捏把握住。 他再也不会是当年那个抚尸痛哭的孩子了,他再也不会让喜爱的人在他面前死去,在他面前腐烂,肌肤生白骨,昔颜朽成泥。 再也不会了。 百年之后,他也将成为像南宫长英那样的天神,受人供奉,高山仰止,白玉为身金粉彖字。 不,他会比南宫长英更好,他的死生之巅,会远胜当初的儒风门,而他,修真界的第一位君王,也会比南宫长英那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伪君子更教人叹服、更教人称颂。 罪孽? 他不信南宫长英没有罪孽,能缔生出儒风门这种怪物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舍生取义,一身正气的浩然君子? 不就是“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吗?漂亮话谁不会说?他墨微雨死前,大可以找人替他想出些精彩绝伦,令人交口称赞的醒世恒言,大可以找溜须拍马之徒替他撰写史书,过往黑暗一笔勾销,从此他踏仙帝君也是“心系苍生万民、一举霸业宏图”的圣明之主。 当真好极了。 没有什么结局,会比这个更好了。 “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一声微弱的呢喃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墨燃蓦地从回忆的泥淖中拔身,但他眼前还是一片星火凌乱,他抬头望向结界内,已被南宫驷用穿云之箭洞穿胸膛的南宫长英。 和当年那尊玉雕一模一样的脸。 有人在惊呼:“南宫驷都伤成那样了,怎么能拉得动穿云弓?!” “那弓是早就备下的吗?!” “瞧啊,弓上有附着着的灵力……不是南宫驷的!是、是……” 没有人说下去。 但众人都心知肚明。 是南宫长英的。 能控的了穿云神弓之人,唯有南宫长英。 那弓箭上,有南宫长英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灵流。 烈火在南宫长英的胸口迅速蔓延燃烧,穿云之箭扎在他的心房,火势瞬间扩散到了全身—— 但尸体是毫无痛觉的,南宫长英的身躯在火焰之中显得那样挺拔,面容显得那样安详平静,甚至是从容不迫的。 墨燃听到旁边薛正雍在喃喃:“他早就预料到了?……他……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么?” 不…… 不会是早就预料到的,这不过只是巧合而已。 墨燃觳觫,瞳孔拧成两道细缝—— 这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他又如何能够说服自己?能挣脱珍珑棋子的掌控、早已断去的经脉,甚至埋藏在蛟山之中,不曾随葬的神武穿云、还有穿云上注满了灵力的弓箭。 ……若非精心安排,又怎能做到这步田地。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曾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他曾以为这世上所有传奇的英豪,都不过生了一双可以遮天的手,可以把一生的污渍擦拭干净,穿上干干净净的寿衣,留下一片洁白,他以为南宫长英和他所见到的儒风门一样,都不过是徒有其表,都不过是戴着张人皮面具的恶兽! 他错了吗? 他看着在被灿烂烈火所包裹着的南宫长英,数百年前,那个与他一样,灵力惊人,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仙长。 他错了吗??! 什么都淹没不掉罪孽,正史写得再冠冕堂皇也会留下无法自圆其说的瑕疵,悠悠之口从来堵不住。 南宫长英是至善之人,拒不称霸,亦不飞升——他曾以为那不过是权力巅峰之人对自己的粉饰与掩藏。 他错了吗…… 什么都埋藏不掉真相,就像沉积一冬的雪会消融,苍茫白色褪尽之后,大地裸露出沟壑纵横的脸庞,所有皱纹里藏纳的污垢都无处可逃,阳光照下来,它们都在白昼里嘶声尖叫。 他……错了吗…… 墨燃缓缓摇着头,他紧盯着南宫长英,南宫长英也已抬起了脸庞,他依旧蒙着那绣有腾龙纹饰的黑色绸带,没有人可以瞧见他的眼睛,墨燃也瞧不见。 可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墨燃觉得南宫长英似乎在笑了,那黑色的绸带之下有笑纹漫出,火烧不尽,水涤不掉,什么都遮不住那浅浅一脉的笑痕,他在一片火海中,在热烈的光芒里,安静地立着。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私一回,留下这一具残身,常伴青山翠柏,后世英豪。 人间太美了,谁都不想走。 可是他亦清楚有时候不走不行,所以早已有过计较打算,断经藏弓,未免日后躯骸为人所用,为虎作伥。 人间太美了,有花就够了,不该染上血。 “太掌门……”南宫驷握着穿云神弓,跪在地上,火光映亮了他年轻的脸,也映亮了他脸上的泪痕,“晚辈不肖……” 穿云之火烧去了南宫长英体内的珍珑黑子,他快要被烧成灰烬了,整个躯体都在火光中越来越淡。 完全得归自由的南宫长英,问了南宫驷一句话:“儒风门建门,已过了多少年?” 他不过是具尸身,魂魄已不在了。 肉身里能存留的记忆与意识并不多,所以要问,也只能问这样简单的事情。 南宫驷不敢怠慢,哽咽着答:“儒风门建门,已历四百二十一年。” 南宫长英歪了歪头,这下他连唇角都有笑意了。 他说:“好久。” 那声音渺然,像穿过山林泠泠的风,散落无踪。 “我原以为,两百年就会结束了。”南宫长英的嗓音温和宽厚,流过蛟山草叶,“世间万物均有寿数,寿数到了,非人力可续之。何况衰老终究有一日会被年轻所取代,破旧终有一日会被崭新所取代。什么东西用久了,都会变脏,变旧,有人将其丢弃,将其推翻,这是好事。驷儿不必自责。” 南宫驷蓦地抬起头,他因失血过多,面色已如白纸一般,他嗓音微颤:“太掌门!” “其实儒风门存世多久,并不在于门派矗立几年,保有多少门徒。”南宫长英的身影几乎已经淡的看不到了,声音也越来越悠远,“而在于这世上仍有人谨记,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他说着,衣袖轻拂,刹那间蛟山草木震动,藤蔓四起,将那些即将摆脱钳制的尸骸,统统沉入了大地深处。 “记而行之,薪火已承。” 说完这句话,南宫长英的身躯便在烈火中,蓦然离析破碎,化作点点流萤齑粉,金红星光,飘散在茫茫山林之间。 躯骸已消,而,余音未散。 结界内,南宫驷早已泣不成声,结界外,叶忘昔跪了下来,她跪了,陆陆续续有人都跪下来,一世长英,南宫仙长—— 生前死后,俱是豪杰。 作者有话要说: 命中三尺难逃一丈,不是常见引用,需要解释说明一下。这句我想找最初出处,但是找不到,只好说,这是不知道哪位先人的句子,非我原创啦,挠头 第216章 堕为奴 偌大的蛟山复归平静,血藤消失了,被珍珑棋子操控尸首也都纷纷沉入了大地深处。南宫长英最后对蛟龙之灵下的是死令,哪怕是他的后代,也无法再行逆改。 月白风清,照着满地狼藉。 南宫驷手中的穿云弓也在射出最后一箭后,因为失去了南宫长英的灵力,而渐渐变得黯淡无光,最终封沉。他滴血于地,几乎是在结界解开的一瞬间,叶忘昔就奔了过去,跪在他身旁:“你不要动,不要乱动。”她的嗓音是颤抖的,“我替你疗伤……” “算了吧,本来还能活蹦乱跳,被你治一下,我大概就要去见太掌门了。”南宫驷轻轻咳嗽着,推开叶忘昔,黑眸子望向姜曦,“姜掌门,还是劳烦你……” 姜曦颔首道:“我来。” 他是药宗之主,他愿意施以援手,自然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姜曦玉白色的手指尖搭在南宫驷的腕上,几乎是刚一碰到,他的瞳仁就微微缩小,而后一语不发,与南宫驷互相对视着。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南宫驷的灵核已经粉碎。从此之后,和寻常人也就没有什么区别,再也不能施展法术,动用灵力了。 这件事南宫驷自己不可能不清楚,但叶忘昔就在身边,于是他看着姜曦,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样?姜掌门,阿驷他怎么样?” “……” 姜曦沉默着将手撤回,而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浅绛瓷瓶,交到叶忘昔手中:“无甚大碍。所受创伤,都不在要害处,姑娘可以放心。这个药粉你且收着,每日敷于患处,最多十日,也就痊愈了。” 姜曦说完,又将灵力凝于指端,接连点过南宫驷身上几处穴位,最后掌心覆盖于剑创处,血不一会儿便止住了。做完这一切,姜曦起身,对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或恐生变,上山吧。” 他转身离去,身后叶忘昔和南宫驷的对话却依旧飘落到了耳中。 他听到南宫驷低声对叶忘昔道:“都说了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你还哭什么?唉,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用,好啦好啦,不就那么一些小伤么……” 姜曦闭了闭眼睛。 他想到方才在结界内,南宫驷以为自己命悬一线时,对自己所说的那几句唇语。他叹息着,率众步上了通往宗祠天宫的长长白玉阶。 从山脚到山顶还需经过三道关卡,都需得以南宫家族的鲜血涂抹,才能顺利通过。不过南宫驷此刻倒是不需要再割破手指滴血了,他已是一身的伤,随便点一点都能驱散结界迷障。 一路向上,再未遇阻。 当南宫驷把鲜血抹在白玉雕龙的龙眼上,最后一道沉重的封石巨门缓慢而庄重地沉入地底,蛟山山巅的天宫便赫然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是一座仙气缭绕的神宫,宫门外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此刻就站在林外,隔着花藤缤纷,流水淙淙,可以看到一座通天的长阶遥遥向上,修足了九千九百九十级,台阶是那么高,以至于最上面的宗祠宫殿恍如卧于云端,只能瞧见缥缈虚影,在月色的浸润下散发着莹莹华光,如广寒宫,似凌霄殿,不知天上人间。 几乎所有人乍一眼见到这座宗祠,都被它的壮阔雄伟以及鬼斧神工给震撼到了,而后才是愤怒、嫉妒、贪婪、垂涎……各种不同的感受涌上心头。 这其中最令人无言的是马庄主。 他一拍额头,哀叫一声:“我的妈呀,这么长的台阶,这蛟山上又不能御剑,用脚走得走到什么时候?这又是一座山啊!” 黄啸月则笑道:“老夫不怀恶意,只是开个玩笑——依老夫看来,南宫长英仙长果然不必飞升,他都能造出这样的天宫了,在人间和在天上,又有什么分别呢?” 忽听得有人冷冷道:“儒风门祭祀天宫,始建于第三代掌门南宫誉,历两代之手,竣工于第五任掌门南宫贤。这座天宫,与南宫长英并无牵连。” 黄啸月:“……” 他回过头,对上的是楚晚宁极其寒凉的一张脸,墨燃一看这张脸就知道楚晚宁差不多已经忍到极限了,只要再添把火,当年彩蝶镇天问抽人的旧事,恐怕就能重演。 楚晚宁冰冷地说:“如黄仙长一样,我也没有任何恶意地奉劝一句,书未读通透前,最好先学会谨言慎行。” 黄啸月素来要颜面,当着众位晚辈,被楚晚宁这样不容情地点破,一时极为难堪,嘴唇嗫嚅正待说出什么反击的话来,忽听得姜曦道:“黄啸月,南宫仙长的清誉又岂是容你玩笑的?” 姜曦说话,地位和立场自是不言而喻,黄啸月刹那间面如土色,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干笑两声:“姜掌门何必当真呢,老夫都说了,不怀恶意……” “我难道要因为你说了不怀恶意,就纵容你的恶意吗?”姜曦冷冷转动眼珠,斜睨着黄啸月,他连正眼都不想给他,“我难道要因为你的衰老,就忍耐你的愚昧无知吗?” “……”楚宗师是宗师,但说到底,他只有本事,没有实权。但姜曦不一样,如今是孤月夜咳嗽一声,修真界都要跟着抖三抖,黄啸月冷汗涔涔,顿时不敢再多言。 姜曦一拂衣袖,冷然进了树林,朝着树林尽头的长阶走去。其余掌门都或是鄙夷或是同情地瞥了一眼黄啸月,当然也有彻底无视黄啸月的,纷纷跟上离开了,无悲寺的方丈还叹了句“阿弥陀佛”,如果不是情况所迫,墨燃大约真的能笑出声来。 他们走在林中,但是没走几步,南宫驷就“嗯?”了一声。 姜曦问:“怎么了?” “橘子树……”南宫驷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橘树,开着洁白的橘子花,“怎么会是橘树?这里原来栽种的,都是龙女灵木啊。” “看那边!”他话音未落,忽有个眼尖的小修指着远处的泉眼低声道,“那儿有个人!” 众人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叮叮咚咚的山泉旁,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下,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坐着,正埋头捣腾着什么。 薛正雍皱眉道:“是人是鬼?” 墨燃道:“我去看看。” 他的轻功极好,疾掠过去不过转瞬,轻巧无声地就隐匿在了附近的林木中,而后谨慎地绕过去,绕到侧面。 他怔住了。 因为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那是南宫驷的父亲,儒风门的末代掌门。 ——南宫柳。 怎么回事?南宫柳不是被喂下了凌迟果吗?!原本应该历经三百六十五日的凌迟酷刑而死,可他为什么此刻看上去皮肉完整,老神在在,甚至是心情很好地,正坐在清澈的泉眼旁边…… 洗一筐橘子?? 清泉漾开一轮一轮波光,银色的明月磨碎在泉水中,照着南宫柳的脸庞,他带着一种近乎做梦般的神情,哼着小曲,将洗过的橘子一个个沥水,而后放到旁边的背篓里。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南宫柳轻轻地哼唱着,衣袖高卷,两截胳膊都浸在清水里,胳膊完好无损,并没有吞服了凌迟果之人会有的斑驳伤疤。 墨燃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南宫柳身上的不对劲,这个人显然已经被做成了珍珑棋,并且坟冢里的那些尸身不一样,南宫柳显然被保留了很大一部分自己的意识,光看他的行动举止,和一个正正常常的活人并没有太大分别。 “怎么样?” 薛正雍见墨燃很快去而复返,立刻焦急地问道。 墨燃先是看了一眼南宫驷,而后低声说:“是南宫柳。” 在场有不少人都与南宫柳有仇,当场便有修士刷地拔剑:“那个畜生!我这就去杀了他!” 南宫驷目光黯淡,面色焦灰,垂头闷声不响:“……” 墨燃道:“有蹊跷,这个南宫柳显然也是被珍珑棋局控住了,但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半点吞服过凌迟果的疤痕,我觉得还是不要贸然惊动他比较好。” 楚晚宁思忖后问:“凌迟果的功效,能消除么?” 这种问题孤月夜最擅长,寒鳞圣手道:“可以是可以,就是比较麻烦。我觉得徐霜林不至于给他塞了个凌迟果,然后又大费周章地帮他把果子的诅咒解开,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 姜曦道:“不管怎样,南宫柳在这里,徐霜林应当就在宗庙宫殿里,这次我们总算没有再白跑一趟。” 他正这样说着,余光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个影子在晃动,姜曦转头,其他人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儒风门的前任掌门背着满满一筐橘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拄着根芒杖,笃笃点着地,步履轻快,等他离得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脸上居然还挂着灿笑。 南宫驷原本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去看的,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睫毛便如风中之絮,簌簌而抖——他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恨?心疼?还是别的? 他不知道,他想移开目光,可那个身影却像鱼钩,钩住了就再不可能松开。 这个时候,忽有按捺不住情绪的人暴喝一声:“南宫柳!今日便叫你血债血偿!” 嗖的一声,羽箭离弦,直取南宫柳的后脑。 其他人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但所幸那人弓术不佳,偏了些,这根啸叫着的长箭便径直刺入南宫柳身后的背篓里,扎穿了好几只滚圆的橘子。 顿时有不少人都在心中暗骂,人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总会混进来那么几个搅混水的傻缺玩意儿,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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