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无可回头了。此事并非儿戏,贫僧再问一次,诸位施主,可有悔意?” 三人俱答:“无悔。” “好……好……”怀罪慢慢地揉开一道笑意,半是苦涩,半是欣慰,“楚晚宁,你啊,你比我这个师尊当的好……” 他默念咒诀,魂灯忽幽幽地闪烁两下,亮了起来,只见薛蒙墨燃手里的灯笼,几乎同时窜出两道赤焰火舌,将那白绸灯笼浸为红色。再过片刻,师昧手下的灯烛也微弱地亮起,水性的灵流点亮的光芒是蓝色的。 “去吧。” 怀罪道。 “成败与否,归来与否,都在今夜可见了,若今夜不成……那……唉……” 墨燃想到楚晚宁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心中隐隐作痛,竟是不忍听怀罪再说下去,只道:“大师不必多言,我便是跪着,爬着,肝脑涂地,也要把师尊带回人间。” 只要,他还愿意。 只要……他还愿意与我回来。 三道光辉分别出了丹心殿,很快就各自被浩瀚无际的黑夜吞没,消殇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医院人巨多,我到晚上六点才顺利到家,捂脸…… 最近回评论经常要花一俩小时,工作又忙,所以有的时候实在回不过来,请不要觉得我敷衍了事,鞠躬。 另外我在回帖的时候,有些东西实在是不能说,所以就会格外难回,只想叨叨一句,虽然我水平有限,这篇却依然不想写傻白甜文,所以过程看起来会有些痛苦,真是抱歉23333 总之,这篇文章里有些真相埋得很深,有些人物也戴着不止一张面具,当大家以为“厚,这小兔崽子的真面目总算露出来了”的时候,没准他露出来的,只是第二张假面。所以希望各位小伙伴能有耐心,能等着每个角色都把脸上的油彩洗掉,露出每个人的最终容貌,还原每一个秘密~ 然后年底了,如果有的时候我没有回评论,那应该是我真的忙不过来了t t或者就是我写到了后文的关键转折,怕被评论区情绪感染,所以那种时候我也会不作回复,请多多包涵!感谢! 第二件事情就是昨天,评论区好像有姑凉木有明白狗子为何仍喜欢师昧。其实很简单。 第一,师尊之死与师昧无关。 第二,狗子只知师尊待自己好,不知师尊是爱自己的。 第三,不管师昧其实怎么样,至少狗子目前没有觉得他有任何变化。 仔细想一想,以他的人设,在保持上述三个条件的情况下,他对师昧的感情会产生疑问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如果这里处理成狗子因为师尊死了就转而爱上师尊,那这个人物就完全崩了,变成一个谁死就爱谁的角色。狗子心里是什么?是愧疚和后悔,是迟来的尊敬和爱护,什么都可以有,唯独再此阶段不会有爱情。 换而言之,他对师尊的爱,不能是因为师尊的死亡而萌生醒悟的,如果是这样,岂不是谁为他死了,他就会去爱谁么?那反倒是对师尊的侮辱。 狗子执着于认为他喜欢师昧,在师昧未有任何改变,也没有其他参照的情况下,他怎么能明白自己对师昧的不是爱情? 师尊的死带来的变数,会影响他的三观和今后的作为,会让他把师尊当成最亲近的人,但不会让他想到爱情。他此刻觉得自己上辈子软禁师尊等等事情,都是极为恶心的,所以这个时候要他把师尊与情与爱联系在一起,他根本不愿意,在不知师尊真正爱欲的情况下,妄自肖想师尊,以情爱揣度师尊,这个阶段的墨微雨只会觉得那将是对师尊的亵渎。 另外,再想一下,师尊为他死了,前世真相揭开,这个时候对于当事人而言刺激最大的是什么?是自己他妈的竟然这样误会了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好师尊,主角应当陷入一种大脑极度的混乱和崩溃里,能清晰意识到的只有“我竟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他妈简直炸了”“师尊是真心对我好的,那么好的师尊我居然误会他,是我的错”“我前世都做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妄想“师尊为什么要救我?那他肯定喜欢我,痴恋我,爱慕我,所以才救我。”——不可能,如果他这样想,这个脑回路就很清奇了,那该自恋到什么地步。 在师尊新丧,三观尽碎,自责不能拔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会那么跳脱地想到爱情,揣测师尊是不是爱他,肖想“师父为我死了,那一定是因为暗恋我吧”,而只会想“师父为我死了,他是最好的师父,是我对不起他。” 至于和师昧断念,那也不会,师昧在这件事里很好地做到了站在矛盾的漩涡外面,不管从上帝视角怎么看,在文中师尊的死,与他没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这件事根本波及不到他身上,换而言之墨燃现在再怎么揪心后悔,那都是他和楚晚宁两个人的事情,并未牵扯第三人。 “因为师尊死了,墨燃就忽然发现自己爱的是师尊,要和师昧挥手拜拜”——这个……这个简直有毒= =哈哈哈哈,如果这样处理,就完全是用上帝视角在写角色,角色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站在局外演戏的傀儡了。 所以知道有的小伙伴很气,但我也木有办法呀,尊重读者和评论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尊重角色,才是一个在码字的人第一件该做到的事情啊qaq所以抱歉啦抱歉啦 如今的墨微雨,他的其余观念都已破损,但他的爱情观念还需一击。 这是我尽力站在墨微雨的角度,令他去做出的反应,或许这个解释不能让所有的小伙伴满意,但是……解释还是要解释的嘛,抠鼻。 耐心!耐心!耐心! 本文充满了打脸! 昨天有多少站了怀罪和师尊的?被打了吧23333333,怀罪是全文底牌最容易猜到且反转端倪最快露出来的可怜人,而主角配角栏那一排,每个人手上都捏了不止一张牌,等着往下打哈哈哈哈 好了啰嗦完了……感谢看完老阿姨的碎叨叨,悄咪咪遁走继续去码存稿。 第104章 师尊的抄手 一盏风灯幽幽地在死生之巅游荡,寻觅着那归来的半缕孤魂。 引魂灯亮后,活人便再也瞧不见墨燃,他好像也成了半个鬼,踏遍青石小阶,行遍廊庑楼台,张看着。 红莲水榭,霜天殿,三生台…… 哪里都走遍了,却都瞧不见他的身影。 墨燃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师尊生前已是万般疲惫,死后便再也不愿见他? 这个念头令他如坠冰窟,他脚下愈急,衣摆掠过荒草,冷不防窥见奈何桥头立着一人,清清冷冷,凄凄楚楚,刹时掌心冒汗,心如擂鼓,急着向那人跑去。 “师尊——” 回头的却是个并不识得的魂魄,大约也是在那场天裂中丧生的弟子,偏过半张脸,尽是鲜血,呆滞迷茫地望着墨燃。 “……对不起,认错了。”墨燃嗫嚅,匆匆走过他身边。那亡魂丢失了神智,只僵硬地瞧着墨燃打他眼前经过,并未有任何举动,尸白的躯壳凝在原地,像是遗留在世上的蚕蜕。 墨燃不禁心头更紧。 若是师尊的人魂也像他一样,变得行尸走肉,又当如何?就算自己找到他,又能守他到天亮吗? 心中金戈铁马仓皇踏过,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抬起眼,忽觉自己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孟婆堂门口。 墨燃心下思忖,师尊平日对饮食并无执念,想来他回魂之后,也不会特意来这庖厨之地一趟。 正欲反身离开,却听得孟婆堂内一声轻轻叹息。 那声音很薄,却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墨燃颅内。 他几乎是踉跄着破门而入,颤抖地提起手中引魂灯。那魂灯之光如同初生旭日,温暖却熹微,照出一个白衣翩跹的侧影。 关节死白,指甲几乎没入掌心。 墨燃喃喃:“师尊……” 楚晚宁半缕魂魄,孤孤单单地立在偌大的厨房里。身影是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却是他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着死去时的雾绡白裳,衣角染着大团血渍,极为凄艳,于是更称得皮肤苍白至极,烟雾般的颜色,似乎只消一阵卷地风,他的魂魄就将消散不见。 墨燃掌着灯,看着眼前的镜花水月。 想走得快些,生怕迟了,他就走了。 想走得慢些,又怕急了,梦就碎了。 万念交织,眼眶却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欠了他,在他附近站定,端的是无地自容。 灯笼轻轻摆晃着。 离近了,瞧见他忙忙碌碌,似乎有些焦急,又是那么笨拙。 楚晚宁在做什么? 他来到他身后,原想帮那可怜的亡魂一把,可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却如遭雷殛,待巨大的惊骇消散后,一阵剧痛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 墨燃蓦地退后两步,缓缓摇头,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此刻,便是拿锥子扎入胸膛,把心脏生生攫出,连着血管碎肉一起,也不会更疼了。 他看到,楚晚宁一双手,因为死前拖着自己,生生爬过三千多级台阶的那双手,那双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模糊的手,正慢慢在案几上摩挲着。 案上,有面粉、调料、馅肉。 旁边一口锅内煮着水,水早已沸腾了,楚晚宁这个笨蛋不知道将火熄得弱一些,氤氲的水雾把周遭一切都浸淫得很模糊…… 又或许并不是蒸汽模糊了看客的眼,而是墨燃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楚晚宁的那一缕人魂,在慢慢捏着抄手皮,他原是有一双极灵巧的手,神兵利器自他细长指下走,万丈结界自他双掌之间起。 可如今那双手残破不堪,微微发着抖,在小心翼翼地包着一个又一个滚圆的抄手。 “……”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奋力擦过通红的双目,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晚宁背对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锅内的水煮了太久,怕是再不管,就要干涸了,于是又寻着锅去。 他摩挲着。 是,他摩挲着。 墨燃终于在能将他溺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他快步行去,绕到师尊身边。 他瞧清了。 三魂分离后,各自都会缺失一些东西。或是记忆,或是神智,或是血肉骨头。 而这缕自阴间返回的人魂,失的是一部分感知。 地府归来的楚晚宁,双目模糊,听力似乎也不那么好,碰掉了东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但纵使这样,他依旧那样努力地去做这一碗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抄手。仿佛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他能在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温柔。 墨燃看着,只觉得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着面前一切。 “哐当。” 双目已近渺的魂魄,因为实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盐罐。 楚晚宁似是被惊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流露出那样不安的神色。 “你要拿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极,肝肠寸断。 “我帮你,好不好?” 楚晚宁微微讶然,但或许因为魂魄不全,心绪也不会太动荡,很快又复宁静。 墨燃却每吐一字,都近乎艰难,近乎哀求。 “师尊,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水在锅里翻沸,厨房里的死物是温暖的,热闹的,活人却是凄惶的,沉寂的。 过了很久,终于听到楚晚宁熟悉的声音,昆山玉碎般,低缓沉稳。 “你来了?” “……是。” “来了就好,你在旁边稍等一会儿。待抄手下锅煮好了,给墨燃端了去。” “……!” 墨燃一怔,并不明白楚晚宁在说些什么。 但见得楚晚宁摩挲着将一只只雪玉饱满的龙抄手放进锅里,面目在水汽中褪去了凌厉,显得格外柔和。而后道:“昨日我罚得他那么重,该恨我了。听薛蒙说他一直都不肯吃东西,你送过去给他的时候,就不要说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会愿意吃。” 墨燃脑海中一片混乱,似有什么蛰伏了半生的隐秘,即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师尊……” 楚晚宁苦笑道:“我怕是对他太苛严了些。不过他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总是要改的。……罢了,不说了,你帮我寻个碗来,要厚实些的。外头风寒,端过去不要冷了。” 将破土,将破土。 仿佛听到脑海中轻微的破碎声,某段回忆终于用它尖锐的齿爪啄破了壳儿,尖叫着厉鬼般向墨燃扑杀而来! 霎时间,天昏地暗。 抄手。 师昧。 师尊。 ……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师昧做的抄手啊,那一天,他因误折了王夫人栽种的名花而被楚晚宁责罚,天问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亦是心如死灰。 他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只想着自己摘花本是想要赠与师尊,却遭此毫不容情地鞭笞,他觉得自己先前是瞎了眼才会看上楚晚宁,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楚晚宁温柔,觉得楚晚宁在乎他。 也就是那一天,师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抄手,翩然来到他房中,柔和的嗓音,温暖的语调,还有烫心暖肺的龙抄手,让他对师尊的失望,都尽数成了对师昧的好感。 可谁知…… 可谁知!! 那一缕亡魂伫立在他身边,每个死者的人魂归来时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如罗纤纤,是为去看一眼死后所不知的故事,有的又如方才奈何桥边的人,无牵无挂,只愣愣再往生前活过的地方走一遭。 楚晚宁这一缕人魂,失了双目,亦辨不清身边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间,大约是生前觉得一件事做的不好,做错了,觉得遗憾。 想要弥补。 于是,楚晚宁最后做了一个与生前不再相同的决定。 抄手盛出来,装在碗盏里。碧绿葱丝,奶色汤汁,红油浇头。 他把碗递给“师昧”,却忽的在最后停住。 “我终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些。”楚晚宁喃喃着。 几许沉默。 “罢了。不要你去送了。我自去瞧瞧他,再与他道声歉。” 墨燃呆呆看着,脸色已和魂魄一样苍白。 原以为是师尊太冷,冷如寒铁,令自己的心冻成了冰。可谁曾料师尊竟是对自己好的…… 他在尘世间放不下的遗憾,竟是自己。 ——再与他,道声歉。 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 墨燃缓缓抬手,将脸埋入掌中。 肩膀微颤。 心硬如铁?心硬如铁? 不是的…… 墨燃喉头哽咽,复而恸泣,他跪下来,他跪在那个看不到自己的残魂跟前,引魂灯搁在脚边,他断断续续期期艾艾,他声嘶力竭几欲泣血,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嚎啕。 他跪在楚晚宁跟前。 不是的…… 他俯进尘埃里,他捉住楚晚宁染血的衣摆。 君非心如冷铁,我亦难为顽石。只是前尘算错,误君良多……只是…… “师尊、师尊……”他悲恸着,蜷缩着,“是我对不住你。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去……” “师尊……求你跟我回去,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是我不对,总惹你生气,你以后再是打我骂我,我也绝不还手,师尊,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敬你、疼你、待你好……” 可是楚晚宁的衣摆那样缥缈,捏在手里随时像会碎掉。 墨燃恨不能将将自己的胸腔剖开,将自己的心脏换给他,只要能再听到他的心跳。恨不能将血液流尽,奔淌至他的血脉里,只要能再瞧见他脸上有颜色。 他恨不能做尽一切,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师尊。”他终是泣不成声。 “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通天塔前,海棠树下。 温柔如白猫儿的宗师抬起头,凤眼微微睁大,枝头蝉鸣三两声,面前的少年在笑。 “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你都不理理我。” 转眼二十年,两辈子。 都过去了。 端的是厚颜无耻,狼子野心,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师尊,我们重头来过。 好不好。 求你,你理理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抄手君以特殊的方式上线了,恭喜猜对的小伙伴们~ 那么长的文,节省点霸王票啊,留着看正文就够啦,心意收到了,谢谢~谢谢qaq 第105章 师尊的人魂 灯花粲然,照一双人。 此刻不是在孟婆堂了,楚晚宁已至墨燃寝居。他瞧不清路,墨燃便拉着他的手,带他走。 楚晚宁二魂已失,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与自己十指交扣的人究竟是谁,迷迷糊糊由他领着,墨燃带他进了屋,擦了擦脸上的泪,关上了房门。 楚晚宁将那一碗抄手放下。摸索着,来到床头,轻声问道: “墨燃还睡着?” “……” 楚晚宁见没有反应,便就当墨燃确实还在睡着,便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 墨燃于心不忍,又怕他复要离去,便坐到床边,说道:“师尊,我醒了。” 听到他唤自己,楚晚宁眉头微微一动,而后“嗯”了一声,便有些犹豫,没有再说话。 墨燃知他脸皮薄,若是觉得师昧在场,大约说不到两句又是要走的,于是拾起桌上一枚发扣,凌空打在房门上,作出师昧掩门离去的动静,而后道:“师尊怎么来了?是谁带你来的?” 果不其然,半魂之下的楚晚宁比平日里好骗的多,他怔愣片刻,说道:“师明净带我来的,他走了?” “走了。” “嗯……” 沉寂一会儿,楚晚宁终于说:“你背上的伤……” “背上的伤,不怪师尊。”墨燃轻声道,“是我擅折珍草,师尊理应罚我。” 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说,楚晚宁微有一怔,而后两扇细软睫帘簌簌轻颤,叹了口气:“还疼吗?” “不疼了。” 楚晚宁抬手,冰凉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墨燃脸皮,半晌:“对不起,你不要记恨师尊。” 当年,他绝无可能说出这样的软话,可是身死之后,亡魂在阴曹地府飘飘荡荡,回首往事,只觉得其余皆无憾恨,唯独对徒弟太过不近人情。因此,再得一次旧景重现的机会,这曾经碍着脸皮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便这样自然而然地轻诉出来。 墨燃觉得心口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那些重生以来残存的仇恨、经年的旧伤,弥留的不甘,原本就已碎成齑粉,此刻更在这一声诚挚至极的道歉中被冲刷殆尽,再无丝毫剩余。 引魂灯火中,他凝望着师尊的脸,血污像是瞧不见了,苍白面目也好像又有生气起来。他似乎又隔着那一去不复还的时间,看到了人生中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张柔和容颜。 墨燃情不自禁地抬手,温暖的手覆住他冰冷的手。 “我不恨你。”他说,“师尊,你待我好。我不恨你。” 楚晚宁出神须臾,忽而笑了。 即使是死去的人,即使脸上有着斑驳污脏,他笑起来仍是冰泉始解,满室盈春,他眼睛闭着,却似有珠玑璀璨,在睫毛间熠熠生辉。那是个放下了死后夙愿、灿烂至极的笑容。骄而不纵,艳而不妖,像是最繁茂稳重的那一株海棠开了花,枝头树梢,庄严又慎重地戴上千万朵温柔薄色,璀璨芳菲,星子般披满叶间。 墨燃不由得看呆了…… 这是他两次人生里,第一次瞧见楚晚宁这样放松明快的神情。墨燃笨笨地,忽而想到“笑靥如花”,又觉得不合适,再想到“一笑百媚生”,觉得更荒唐。 到最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个字句来形容他瞧见的这一瞬美景。 只知道重复感叹着,好看。 那么好看的人,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呢? 福至心灵般,墨燃忽而轻声道:“师尊,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王夫人的那朵海棠,我原不知如此贵重,那天摘下来,是想送给你的。” 楚晚宁似乎有些惊讶。墨燃声音轻下来,有些赧然,甚至有些孤立无援地重复:“是……是给你的。” “你给我折花做什么?” 墨燃的脸不由得红了:“我我我也不知道,就,就是觉得挺好看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诧异,原来,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之前,为楚晚宁摘花时的心情? 失去了其余两魂的楚晚宁当真好温柔,就像猫儿失了指甲,只剩下驯顺细软的皮肚皮,浑圆饱满的雪爪印。 他摸了摸墨燃的头,笑道:“真傻。” “……嗯。”墨燃眼眶蓦地热了,仰头望着他,吸了吸鼻子,“真傻。” “下次别再犯了。” “下次不再犯了。” 墨燃想了想,回忆起自己前世自暴自弃后,四处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把楚晚宁气的不轻,到最后师尊心灰意冷,丢给他那句让他曾恨了一生的判词“品性劣,质难琢”,心中更是百感交集。说道:“师尊,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教你失望。要做好的,不做坏的。” 他读书不多,说不出太多铿锵有力的许诺来,但只觉得胸口一阵热血翻涌,年幼时曾经质朴单纯的那片魂灵,似乎终于自沉睡中苏醒。 “师尊,徒儿愚钝,竟时至今日,才知你待我好。” 他目光灼灼,自床上爬起,跪在楚晚宁跟前,长磕而下。 再抬起时,青年眉宇肃穆,庄重至极。 “从今往后,墨燃不再教你丢人了。” 师徒二人促膝长谈,但多半都是墨燃在说话,他存了心要心疼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很可爱的,楚晚宁静静听着,时不时摇头微笑。不觉间窗外渐渐泛起鱼腹白,好像浓重的徽州墨被稀释。 长夜将央。 怀罪大师立在石桥边,湍急流淌的河水溅湿了他僧衣的衣摆,但他却浑然不觉,只岑寂地等着。 一轮旭日缓缓东升,万丈光芒穿林透叶,照在奔流不息的黄泉水上。刹那间河流成了金色,浪花点点犹如蛟龙身上的细鳞,翻波处光华潋滟,溢彩流光。 他此时已处于虚无之境,唯有寻到了楚晚宁残魂的人,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师昧和薛蒙都已来过,却并未瞧见河边的老僧。他看似不急,但手中拨动的念珠却不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哗——” 骤然间,盘绕了无数轮的念珠散了,星月菩提如雨而坠,噼里啪啦散了满地。 怀罪蓦地睁眼,抿唇,失色。 如此不祥之兆。他双手摩挲着佛珠的断线,瞧着河里的珠子溅到岸上,岸上的珠子滚入河中……良久出神,脸色渐渐苍白。 “大师!” 忽然有人这样唤着他。 “大师!!” 雀跃的,热烈的。 怀罪立刻循声望去,只见墨燃提着一盏金光和红光交汇的引魂灯,飞一般地自远处奔来。 晨曦本耀眼,可这个青年的眸子却比初阳更亮,水晶般粲然生辉。他跑到怀罪面前,脸颊微红,微微喘着气,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 “找到了。”墨燃拂开额边碎发,把载着楚晚宁人魂的灯笼紧紧揣在怀里,“他没有不愿意见我,他在……在这里。”说着指了指怀中的灯,又似有些不舍得,犹豫片刻,想把灯递给怀罪,但手伸出没几寸,又收了回来。 怀罪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既然是你找到他的,你抱着就好,不用给我。” 墨燃便很小心地继续抱着了。 怀罪拾起树边靠着的芒杖,朝河水里轻轻一点,一张通体碧绿、翘头处系着白线的竹筏凭空出现在岸边。 “事不宜迟,请施主上船吧。” 死生之巅的泉水通着鬼界,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不过因为有结界相阻,并不是说顺着河流就能成功去到阴间的。 怀罪大师的竹筏施了符咒,令其可通阴阳,因此船行千里,墨燃孤身一人坐在上面,不出半日,就来到一个瀑布前。 黄泉瀑布。 这瀑布上临寰宇,下接九幽,竟是无边无际,浩浩淼淼。一卷珠帘飞流直下,水雾飞溅,渺如薄烟。 墨燃还没细看,那竹筏就载着他直挺挺地朝那史前巨兽般庞大的水帘俯冲而去。未及他反应,刹那间强大的水柱像无数把尖刀似要将活人的血肉撕裂!击穿! “师尊——!” 危难之际,墨燃却只挂心怀中引魂灯,他将魂灯紧紧护在怀里,任由涡流急旋,天昏地暗,也不曾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欲聋的瀑流声倏忽消失了。 凌迟般的急雨也忽然收势。 墨燃缓缓睁开眼睛,看那引魂灯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却被眼前景象震得无言。 那横贯阴阳二界的瀑布不见了,一叶竹筏漂泊在浩瀚无垠的宁静湖泊上,那湖泊是深蓝色的,流淌着点点星光,无数微弱的精魂犹如鱼群,在其中游曳穿梭。两岸芦苇丛生,萦绕着朦胧光华的芦花四下飘荡。 左右两端,苇叶深处,有一男一女的幽歌梦一般飘来,似是哀愁,又似安详。 “我身入雷渊,四肢糜尽成泥膏。我颅落旷宇,目沤发枯碾作尘。食我心肠,赤蚁煌煌。啄我腹脏,兀鹫茫茫……唯魂来归……唯魂来归……” 黄泉碧水东流去,身前种种不得追。 墨燃在竹筏上又飘了很久,忽然间,一座高耸入黑天的牌楼出现在沉重夜色里。 离得近了,他看到那牌楼整一座硕大无朋,恢弘壮阔。但细小处却是鬼斧神工,飞金走彩。它犹如一只披满蜜蜡串珠,金石玉片的恶兽,辉煌璀璨却阴狠诡谲,它蹲伺在黑夜里,张开腥臭血口,等着古往今来无数孤魂野鬼送入肠胃。 再近了,瞧见角楼狰狞,如獠牙穿日,兽首威严,似俯听世冤。 再近了。楚晚宁的残魂似乎感到不安,灯笼里金色的光辉时明时暗,微微摇曳着。 “没事。”墨燃感觉到他的不安,抱着灯,嘴唇贴近了纸面,小声安慰着,把自己灵力送入更多去陪着他。 “师尊,不要怕,有我呢。” 灯花轻颤,过了片刻,归于宁静。 墨燃垂下浓深的睫毛,往灯里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摸了摸灯缘,而后抱的更紧了。 黑魆魆的暗夜里,“鬼门关”三个大字遒劲入里,鲜亮刺目,仿佛刚刚才蘸着活人的鲜血写成。 竹筏靠岸了,墨燃踩在了连泥土都泛着血腥味的黄泉路上。 他往前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还有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尸婴,在哀哀啼哭着,他们都飘往地府深处去。 无论生前是帝王将相,富贵荣华,还是布衣黔首,一贫如洗。无论带着多少盘缠,陪葬。 到了这时,到了这处。这条路,都只有自己硬着头皮独自走完。 墨燃跟着熙熙攘攘的魂流,来到鬼界入口。 那里坐着一个人,手中摇着把蒲扇,看衣着像是个士兵,死的时候肚子被划开了,所以肠子时不时会流出来。 这守门士兵就极不耐烦地用扇柄把自己肚肠又捅捅回去,抬眼懒洋洋地盘问新死的鬼魂。 “叫什么名字?” “孙二五。” “怎么死的?” “俺,俺是老死的。” 守门兵就拿个大戳,漫不经心地在鬼界的照身贴上盖个印“老死”,递给孙二五:“牌子不要丢掉,丢掉了要去十七殿补办,走了,下一个。” 孙二五很紧张,大概每个刚死的人,饶是他生前多英勇,多百事通,都会紧张。“那俺、俺是不是要去受审啊?俺是个好人,生前连鸡都木有傻过,俺就香瞎杯子能不能偷个好胎,至少给俺有钱曲上一房媳妇儿……” 老头子叨叨叨个没完,惴惴不安的。 守门兵听得耳朵起茧子,摆手道:“审判?没到日头呢,鬼界的魂魄那么多,排队投胎都须得等个十年八年,没轮到你的时候你就在鬼界待着吧,和阳间也差不了太多。等轮到你了,你再去跟判官老爷讲你生前杀没杀过鸡,娶没娶过媳妇儿。下一个。” 孙二五惊呆了,磕磕巴巴地,一口乡音:“十年八年?” 墨燃排在不远处也听得很吃惊:“什么?要待上这么久才能受审投胎?” “当然,不过要是罪大恶极,或者不太对劲的魂魄,那就另外一回事啦。”守门兵听见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一笑,肠子又流出来了,他再把它塞回去,“进十八层炼狱的,从来不需要久候。” 墨燃:“……” 孙二五这个二五眼儿,还想再问,但那官兵的耐心似乎到了尽头,不住摆手道:“走了走了,魂去。大家都赶着投胎,您老人家别堵着,下一个,下一个。” 孙二五被他的蒲扇一扇,赶远了。 下一个是个妙龄女子,脸上脂粉敷面,仍是漂亮,她一开腔,眼波里就透着某种行当独有的自若与风情,柔声道:“官爷,小女子金花儿,是被恶霸打死的……” 众鬼喁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死法,每个人都怀每个人的心思。 诸生乱像,皆沉淀于此。没什么比这更热闹,更混杂的情景了。但墨燃只抱紧了怀里的灯。 他欠他师尊的,旁的他什么都不管。 他只要找到他师尊剩下的那段孤魂。 “名字?” 守门兵打了个哈欠,抬眼看墨燃。 墨燃正欲开口,那守卫却忽然一凛,似乎觉察到此人不太对劲,竟忽的站起来,猛盯住他的脸。 “……” 墨燃暗道不妙,且不说他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不知道自己魂魄有没有古怪,就算没有,他怀里抱着另一个人的残魂,也十分值得盘问了。可鬼界没有第二个入口,这注定是逃不过的。 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和那守卫对望。 守卫眯起眼睛。 墨燃佯作镇定,自报家门:“墨燃。” 守卫不吭声。 墨燃心如擂鼓,面上却是八风不动:“修道走火入魔,就这样死了。请官爷发我照身贴。” 第106章 师尊何处寻起 “走火入魔死的……?”守卫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而后哼了一声,“修道的?” “嗯。” “修道的年纪轻轻就来这儿了,你可真冤枉。” 守卫皮笑肉不笑的,凡人介里许多人没慧根,结不了善缘,嘲讽道士时,总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 “我瞧你啊,魂魄不太对,不纯澈。” 怀罪大师在墨燃身上打了咒符,让他掩去活人气息,并能与魂灵接触,所以守卫窥不破他,但多少总有些不舒服,于是施施然又坐下,翘起二郎腿,从屉里摸出个通体乌黑的尺子。 “丈罪尺。”他洋洋得意的说道,虽不知他有什么好得意,尺子又不是他的,但官儿越小,越爱摆谱,守卫把尺子啪地往桌上一镇,翻起眼皮盯着墨燃,“手伸来,让本官测测你阳世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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