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的,他的眼珠子已经被啄空了。 这样的场景,墨燃并不陌生。 前世他纵横人间,曾屠尽了儒风门七十二城,当时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亦是这般惨状。 可不知为何,前世那些鲜血令他痛快不已,身体里每一丝骨肉都在肆意地啸叫。然而此刻突然又见到了相似的惨状,他心中却起了一层森寒半寸怜悯……难道自己真是装乖巧久了,竟不知不觉渐渐转了性? 正思索着,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前方竟起了一片扬尘。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世道还能纵马疾行的,多半不是什么好鸟。 墨燃立刻拉住楚晚宁,把他往自己身后带,然而临安故道四周空旷,并无可以匿身之处。眨眼间一行轻骑出现在了茫茫尘烟之中,近看了才发觉那些马匹并不强健,有几头饿得连肋骨都根根明晰,有十余个人分别坐在马背上,按着辔头。 那些人穿着制式统一的白底滚朱劲装,头戴红白翎羽兜鍪,齐眉勒着双龙绞杀额环。他们虽然衣物不甚干净,但却十分整洁,虽然面容格外消瘦,但依旧精神矍铄。更难得的是,他们人人都挽着一把劲弓,背后满满一筒羽箭。 在烽火狼烟的乱世,最值钱的是两样东西:食物,以及武器。 他们显然不是普通人。 墨燃正不知来者是善是恶,是敌是友。却听得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惨声喊道:“爹!阿爹!” 少年扑通一声从马背上踉跄滚落,摔跌进泥土里,又连滚带爬地起来,跌跌撞撞朝树底下跑去,扑在那个横死的中年男子身上,嚎啕大哭起来:“阿爹!阿爹!” 其他人也都露出了怜悯的神情,但他们显然已经见过太多的生死,多到甚至有些麻木,因而除了抚尸痛哭的少年之外,并无第二个人下马相劝。 有人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墨燃和楚晚宁,愣了一下,用临安土音浓重的官话问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墨燃道:“对,……我们从蜀地来的。” “这么远?”那人吃了一惊,“这世道,一入夜都是厉鬼,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会些法术。”墨燃心知言多必失,见这些人并无歹意,便拉了楚晚宁出来岔话头,“这是我弟弟,我们路过这里,走不动了,想歇一歇。” 骑队里那些人见了楚晚宁,有几个似乎是微微愣了一下,更有两人小声交头接耳了两句。 墨燃警觉道:“怎么了?” “没什么。”为首的青年道,“说正经的。你们要歇到城里头去歇吧。别看这里眼下没有怪物,要是到了晚上,那可到处都是鬼,小满的养父就是白日头出去找吃的,结果昨儿下了暴雨,没来得及在天黑前赶回来,你看这不就……”他重重叹了口气,再没有说下去了。 原来小满就是那个痛哭流涕的少年,树下死去的是他的养父。乱世中总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个家里出去个人找食物,早上好端端的人出去了,晚上就再也没得回来。 虽知这是两百年前早已发生的事情,但那少年哭的撕心裂肺,几欲泣血,墨燃看在眼里,胸中却仍忍不住泛起微涩。 然而微涩过后,涌起的便是一阵陡然心惊。 前世杀人不见血,为何渐渐心软至此? 当即拉着楚晚宁,与那一骑青年告别。 为首的那个人说道:“你们进了临安城,找个地方先住下。临安马上要全城举迁到普陀了,那里灵气充沛,暂未受鬼气侵袭。你们孤孤单单的,不如和我们一起走。” “全城举迁?” “是啊。”那人说到此事,目光灼灼,面容都像在散发着光辉,“多亏了楚公子的好计谋,全城老小都能捡回条命啊。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得在天黑前把城郊寻一圈,看看有没有幸存的人可以带回城去——唉,小满,走吧,走吧。” 他唤小满,但小满仍然抱着养父的尸身在流泪,没有回头来看一眼。 墨燃叹了口气,拉了拉楚晚宁,低声道:“走吧。我们先进城去。” 楚晚宁点头,忽而问:“你说他们全城举迁,到底成了没成?” 墨燃拉着他微凉的稚嫩小手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听真话。” “小孩子还是听假话比较好。” 楚晚宁便道:“他们没有走成。” “对啊。”墨燃说,“你看,你自己都知道真话是什么,偏偏还要再问,好像问我一遍,结局就能改变似的。” 楚晚宁不理他,继续问:“你知道他们为何没有走成吗?” “你看你又问我,我又不是活了两百年的老妖精,这我怎么清楚。” 楚晚宁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儿才阴郁道:“两百年临安城的人,几乎都死绝了。” 墨燃:“……” 楚晚宁道:“没逃出几个。” “不是,师弟啊,你年纪轻轻,怎么全都知道?” 楚晚宁白了他一眼:“玉衡长老在旧史上讲到过不止一遍,你上课不听,反倒来问我为何这么清楚,委实可恨。” 墨燃有些无语,心道我上我师尊的课走神,他都还没骂我,你骂我做什么,但想想看还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由着他开心算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城门,来到了临安的主城内。这座一面矗立于钱塘江边的古老城池已经坚壁清野,驱魔工事遍布墙头与城沿。 城池外堆积着数不清的尸体,都布满着恶鬼诅痕,像这种尸体若不处理,到了晚上都是会起尸的。 道士们趁着正午阳气,出来在外面拿香灰拂洒,对于那种诅痕格外深刻的,他们都在以朱砂蘸酒,画符驱散。 城门拒马前站着两个守卫,打扮和刚刚在城外见到的那一行青年一模一样,也是白底红滚边,双龙绞杀额环,臂挽弓,背后箭筒满羽。 “站住,什么人?” 墨燃于是又按刚才的话解释了一遍,那两个门卫并非存心想拦人不让进,而是要做个登记,于是把他们二人记录在案后,便放他们进去了。 走之前墨燃想起了刚刚那骑马少年提及的“楚公子”,既然那人说,临安举城迁移,是托了“楚公子”的好主意,那么破解虚阵的关键,应该就在这个楚公子了。 “不好意思,我想跟阁下打听一个人。”墨燃道。 守卫掀起眼帘:“你们从蜀中来,还有认识的人?” 墨燃笑着说:“不是,是方才路上遇见的几位军爷,提到了一位姓楚的公子,说他两天后要带全城老少迁往普陀,不知这位楚公子是什么人?在下略通法术,若有力所能及之处,也想撘一把手。” 守卫来回打量他一番,许是觉得墨燃能带着个小奶娃千里迢迢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应该确实有些能耐,便道:“楚公子是太守老爷的长子。一个月前鬼王降临,太守老爷不幸罹难,这之后都是公子爷在领着我们御敌。” “太守的公子?”墨燃和楚晚宁互相看了一眼,墨燃转而道,“好奇怪,太守公子也通法术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守卫横了墨燃一眼,“就允许大门派修真,不允许凡间散修吗?” “……” 散修有是有,但从来成不了气候。 墨燃心道,莫不是这楚公子半桶水晃的叮当响,瞎出主意害了临安全城百姓性命? 但依着守卫的指点,往太守府走去,墨燃立刻发现自己想错了。那位赶巧和他师尊老人家一个姓的公子爷,显然不是什么三脚猫功夫。 因为他看到了上清结界。 上清结界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净气结界,可以阻挡范围内一切邪佞之息。只要这种结界开着,莫说是普通鬼怪,即使是千年厉鬼,也难以踏入其中半寸。 不过这种结界的御护范围必须施术者亲临其中,作为阵眼。并且所覆区域极小,就连楚晚宁这样的大宗师,也只能用上清结界笼掉半个死生之巅而已。 而此时此刻,这位两百年前的楚公子,造出了一个覆盖了太守府方圆十里的上清结界,虽然远不及楚晚宁,但也绝不是寻常人所能比肩的了。 两人往太守府门口走去,墨燃原本想着试试运气,让人通报一下,说是有修士自请襄助,看看那位太守公子爷愿不愿意赏脸相见。 岂料刚转过一个拐角,就看到太守府衙门口,排了三道长长的队伍。六个和守卫骑兵相同打扮的女侍摆出厚实的大木桶,几百个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聚在府衙前,正依次领着布施的粥饭。 领完粥的人,又都来到府前的一株海棠花树下。那花树下立着个白衣男子,一头墨色长发松散地绾成一束,正把一张又一张画好的符纸派分给众人,并细细地叮嘱所需注意之事。 他背对着墨燃,因此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不过那些领了符纸的人都朝他感激地道着:“多谢楚公子大恩大德,多谢楚公子大恩大德……”念叨叨地散了。 原来这位便是太守公子爷了? 墨燃心生好奇,拉着小师弟绕过去一看。 只一眼,墨燃顿时眼睛睁得滚圆,犹如五雷灌顶—— 这、这不是楚晚宁吗??? 莫说是墨燃,就连楚晚宁自己都愣住了,排在队伍尾端远远瞧去,太守楚公子面目清癯,剑眉凤目,鼻梁弧度却很柔和,便连那一身白衣,都与自己相似至极! 楚晚宁:“……” 墨燃:“……” 僵了老半天,墨燃颤巍巍地说道:“师弟啊。” “嗯。” “你有没有觉得……这位楚公子,长得格外像一个人?” 楚晚宁干巴巴地:“像玉衡长老。” 墨燃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和师尊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听课认真么?”墨燃很急。 “这个课上又不会讲。”楚晚宁很气。 两人就又不说话了,排在队伍里,慢慢往前挪着,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爷看。 再仔细瞧了,其实楚公子与楚晚宁长得并不是如出一辙。这位公子爷的面容更加文静儒雅,眼睛没有那么狭长,瞳仁更温润些,目光也较楚晚宁柔和许多。 墨燃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低头又去看小师弟。 “你让我好好瞧瞧。” “干嘛……”楚晚宁不免心虚,将脸转开去了。 墨燃见他躲了,愈发不依不饶,伸手去捏他的脸,强行令他回过头来。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哎呀。” 楚晚宁强作镇定:“怎、怎么了?” 墨燃眯起眼睛:“难怪方才在城外,那些人见到你会交头接耳,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和师尊也有点像啊。” “………………” 楚晚宁忙挣开他,耳朵尖却涨红了:“胡说八道。” “可是好奇怪,为什么那些守卫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却半天想不到?” 楚晚宁:“…………”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脆生生的一声响,有个稚子的声音喊道:“阿爹。” 第64章 本座给师弟讲故事 墨燃循声瞧去,看见答案豁然出现,并且自府衙的石阶上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手里抓着只竹子小风车,朝着楚公子蹦跶。他穿着素净的小衣衫,襟前挂着碧玉项圈、福禄寄名锁、红绸护身符,俨然就是缩小了一圈的小师弟。 “……”墨燃这回算是知道,那些骑兵交头接耳的原因了。 他禁不住喃喃:“师弟啊,你和师尊都是临安人,而且师尊还姓楚,你说这两百多年前的楚家,该不会是你们的宗家,你们俩该不会是什么远方亲戚吧……我觉得这可能很大啊。” 楚晚宁没吭声,也盯着那两个人看。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年少时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晰了。 难道,这个楚公子,真的是自己的某位先辈吗…… 正思忖着,队伍排到了墨燃。 楚公子抬起眸来,原本正要给墨燃符纸,然而见到是个面生的人,不由微怔,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异乡人,初来此地?” 他声音醇厚儒雅,更与楚晚宁的冰冷肃杀不同。 “啊……啊是、是啊。” 骤然有一个长得那么像师尊的人,如此和气地与自己说话,墨燃还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一时间不知所措。 太守公子微微一笑:“在下楚洵,敢问阁下尊姓?” “我、我姓墨,我叫墨燃。” “墨公子是从何处来到临安的?” “远、远得很,在蜀、蜀中。”就算楚洵公子气度温和,但墨燃仍觉得自己要被这个人一眼看穿。 楚洵微怔,而后谦谦微笑道:“确是好远。”他顿了顿,目光垂落数寸,瞧见了立在旁边的楚晚宁,儒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讶异。 “这位是……” “我叫夏司逆。”楚晚宁道。 墨燃把他带到自己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干笑道:“这是我弟弟。” 长得不像我,像你。 或许是大战在即,情形紧迫,楚洵无暇多想。又或许因为他只是一个幻境中的人物,难以对本不属于这个幻境的事情做出太激烈的反应。总之他皱了皱眉头,多瞧了楚晚宁一会儿,而后便将两个画好的符纸分别双手交递给了他们。 “远来是客,何况如今民不聊生。这两张符纸还请二位收下,若是没有别的安排,不如在城内多住两日。” 墨燃道:“我都听说啦,公子是要带城民们迁至普陀吗?这符纸又是做什么用的?” “这符纸是灭魂符。”楚洵解释道,“佩在身上能够隐匿活人气息。” 墨燃立即明了:“啊,我知道了。要是把活人气息封住,鬼魂就无法觉察到对方是死是活。这样即使我们当着厉鬼的面走过去,他们也会摸不清头脑,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洵微笑道:“正是如此。” 墨燃见他正忙碌,也不便再多问,于是谢过了楚洵公子,便拉着小师弟到边上去了。 两人坐在墙垣边,墨燃侧过脸,见小师弟正捧着那张符纸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确实是个好法子。”楚晚宁静静地思量着,“却不知为何最后他们没有走成。” “这个书上没写?” 楚晚宁道:“两百年前这场灾劫,以《临安集注》记载为最详。但也不过寥寥数行。” 墨燃问道:“书上怎么说?” “临安围困,城中景象不得知。待得义军破困,见尸枕倚于道,十室九空。太守府百人并黔首七百四十户,俱亡矣。” “……”墨燃道,“死因都没有写吗?” “没有记载。当时临安城是被围困的,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后来有几个幸存之人被羽民救回,但羽民往往不涉世事,所思所想与凡人不同。在他们眼里,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即使清楚,无故也不会告于天下。” 楚晚宁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既然他们两日之后便要走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很快就能看到。我们不如四下再走走,或许能探着什么端倪。” 两人把灭魂符收好,正要离开。 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楚晚宁的的衣袖就被扯住了。 “小哥哥。” 楚晚宁回头,原来是那个与自己长得颇像的小公子,那小公子年岁极幼,奶声奶气道:“小哥哥,阿爹说你们在这里没有地方住,如果不嫌弃,今晚可以留在咱们家里。” “这……” 楚晚宁和墨燃面面相觑。 墨燃问:“方便吗?你爹爹都已经这么忙了。” “没有关系呀。”小家伙露出了温憨的笑脸,“家里已经住了很多没地方落脚的人啦,大家都住在一起。有爹爹在,晚上不害怕,没有鬼。” 他言语上还多有不连贯,但质朴热情,却也令人听着心疼。 墨燃道:“好,那我们晚上就来府上打扰了,谢谢你啊,小弟弟。” “嘿嘿,不谢我,不谢我。” 看着他蹦蹦跳跳地跑远,墨燃拉了拉楚晚宁的手,道:“哎,我说句真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闭嘴。” “哈哈哈。你又知道啦?”墨燃笑着揉了他的头发一把,“等回山了,我真得去找师尊问问,你们俩一个像大的,一个像小的。说和楚太守没有血缘,我都不会信。” 楚晚宁:“……有血缘又怎样。” “啊?” 楚晚宁淡淡看了树下那一对父子,而后毫无波澜地说道:“反正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都死了。” 言毕转身离去。 墨燃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拔腿追上他,边走边念叨叨地:“哎,你说你这小孩子,小小年纪,戾气怎么这么重?那死了就死了,死了也是祖宗嘛。换成是我,我肯定要回去给他们立个祠,塑个九尺高的金身供着,浑身都要熏香料挂珠宝,年年香火不给断。我还指望着祖宗罩我呢……唉唉,你别走这么快呀。” 两人在城中走了一圈,发现每家每户都在收罗稻秸,扎着稻草人。 一问之下,知道原来这也是楚洵公子吩咐城民去做的。城中居民无论年岁大小,每人都需要有个相对的稻草人,草人里包裹着纸张,滴上本人的鲜血。做成所谓的“假傀儡”。 这个道理就好像河神要吃人头,就有人制成了馒头,里面裹上肉馅儿投入河中献祀河神。 要知道有的鬼神出于根脚原因,头脑并不机敏。稍微一点障眼法就能把他们骗的团团转,比如楚晚宁他们之前接触过的鬼司仪,就是泥巴脑子,极好忽悠。 这样看下来,楚洵最起码为城民做了两重准备,第一重是灭魂符,让他们在逃难期间不会被鬼怪发现。 第二重是稻草傀儡,因为鬼怪一旦发现城中百姓突然全部消失了,势必极为狂躁,留下傀儡做掩护,可暂时稳住他们,为举城迁徙拖延时间。 可越是这样,墨燃和楚晚宁心中的疑云就越重。 为何楚洵公子都已经布置得如此周详了,还会功亏一篑呢? 怀着这样的疑虑,他们回到了太守府上。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不少住的偏远的人不愿意回家,拖家带口地卷着铺盖来上清结界内过夜。 太守府夜不闭户,只留着白天看到的那种白衣守卫在四下巡逻。 墨燃他们过去的时候,府上已经没有空房了,到处都挤满了人,一个厢房里最起码三四户人家蜷缩着,已无立锥之地。 最后两个人只得挑了个走廊歇下。被褥是肯定没有的,墨燃问守卫要了些稻草,在地下铺软和了,把楚晚宁抱上去。 “委屈你今天睡这里。” 楚晚宁道:“挺好的。” “是吗?”墨燃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他倒在楚晚宁身边,伸了个懒腰,然后把胳膊枕到脑后,看着廊庑木彖分明的顶。 “师弟,你看那些鸟人造梦的本事真不错,虽说这个梦境有幸存之人的记忆做基石,但居然能细化到连拱顶上的木纹都这么清晰,也是难得。” 楚晚宁道:“羽民毕竟是半仙之躯,法力虽未登峰造极,但总有些凡人不能及的本事。” “也是。”墨燃眨了眨眼,翻了个身,支着脑袋看着楚晚宁,“我睡不着。”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那我讲个故事哄哄你。” 他原本不过一句嘲讽的玩笑话,岂料墨燃脸皮居然厚的要命,笑道:“好呀好呀。师弟讲个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吧。” 楚晚宁没料到他会当真,一愣,然后悻悻地把脸转开去了:“你想得倒很美。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嫌丢人。” 墨燃笑道:“那你看看,其实人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一直惦记,这跟岁数没多大关系。我小的时候没人说故事哄我,我就总是想啊,想啊,想要是有个人也能哄哄我就好了。后来一直没有这个人出现,我也长大了,就不想了。但心里总还惦记的。” 楚晚宁:“……” “你小时候也没人跟你说故事吧?” “嗯。” “哈哈,所以你其实也不知道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该怎么讲,对不对?” 楚晚宁:“…………这种靡靡之辞,有什么好说的。” “不会就是不会,别说是什么靡靡之词的。你这样子长大之后肯定得和我师尊一样,成一个特别无趣的人,谁都不爱搭理你。” 楚晚宁怒道:“不搭理就不搭理,睡了。” 说完躺下合眼。 墨燃笑得直打滚,滚来滚去,滚到楚晚宁身边,他瞅着小师弟闭着眼睛的模样,睫毛乌黑匀长,很是可爱,于是伸手捏了捏人家的脸。 “真睡啦?” “睡着了。” “哈哈。”墨燃笑了,“那你睡着,我来给你讲故事吧。” “你会讲故事?” “对啊,就跟你会说梦话一样。” 楚晚宁闭嘴了。 墨燃躺在他身边,两个人枕着稻草,头和头挨得很近。墨燃笑了一会儿,见师弟不理睬自己,也就渐渐不笑得那么夸张了,只是眼睛仍然是弯弯的,看着廊顶,鼻尖时不时窜上谷稻粗犷的味道,声音平静又安宁。 “我给你说的故事,是我自己编的。以前没人讲故事哄我,我很羡慕,但也没有办法,每天躺在床上,就自己讲故事给自己听。我讲给你的这个,是我最喜欢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牛吃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喂鱼讲睡前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 楚晚宁讲故事是这样开头的:道可道,非常道,讲什么故事。不会,讲经。 薛蒙:不听不听,王八念……呸!我听!我听就是了。 薛蒙讲睡前故事是这样开头的:我跟你讲,我是个学霸,从小拿过无数次第一,今天先来跟你说说我是怎么拿到第十四届修真界青少年刀法锦标赛第一名的哈~ 师昧讲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嗯……我不是很会讲,讲的不好,你不要介意哦。 叶忘昔讲故事是这样开头的:要听故事吗?好,等我去拿一本书念,你先躺下,被子盖好,不要着凉。 梅含雪讲故事是这样开头的:讲故事?好啊,大师兄会讲两个公老虎么么哒的故事,一公一母也会讲,你要听哪个版本? 第65章 本座讲的故事炒鸡难听 墨燃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然后才继续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子。” 楚晚宁闭着眼睛:“不是牛吃草吗?怎么是小孩子?” “你先听我说完啊。”墨燃笑盈盈道,“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很穷。他没有爹娘,在一个地主家里做童工,要洗碗洗衣裳擦地,还要出去放牛。地主家每天给他吃三个饼吃,小孩子能填饱肚子,就觉得很满足。” “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出去放牛。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恶犬,咬伤了牛的腿,为此,小孩毫无意外地被地主痛打了一顿。地主打完他之后,又让他去把那只恶犬弄死了出气。不然就不给孩子饼吃。” “小孩很害怕,只能照着吩咐把狗打死了带了回来,但是他回家之后,地主发现,原来咬伤自家耕牛的,竟然是县老爷的爱犬。” 楚晚宁睁开了眼睛:“那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呢?那只狗是县老爷最最喜爱的,狗仗人势耀武扬威惯了。谁知道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打死了,要是县老爷知道,定然不会轻饶。于是地主越想越气,依然没有给小孩子饼吃,还威胁说,要是县老爷找上门来了,就要把他送出去。” 楚晚宁:“……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我不听了。” “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墨燃笑道,“就比谁钱多,谁拳头硬,谁的官大。第二天,县老爷果然就来找人了。小孩子被供了出去。因为年纪实在太小,县老爷也不好意思关他,狠狠打了他十棍,然后把他放了出来。” 楚晚宁问:“那孩子出来后就逃了吧?” 墨燃说:“哈哈,没有逃,小孩依旧回了地主家,养好了伤,又继续给他们放牛。每天依然拿三个饼吃。” “他不生气吗?” “他只要吃得饱就不生气。”墨燃说,“打一顿就打一顿,过去了就过去了。就这样相安无事十多年,后来,放牛娃长大了。跟他一起同岁的还有地主家的儿子。有一天,地主家来了几位贵客,地主儿子见其中有个客人,带了只特别漂亮的玛瑙鼻烟壶,心中喜欢,便把它偷了过来。” “那只鼻烟壶是祖传的,十分贵重。客人很惊慌,满屋子找他的东西。地主儿子见瞒不住了,就把鼻烟壶塞到了放牛娃的手里,并告诉他,如果他敢把真相说出去,就再也不给他饭吃,让他活活饿死。” “……”楚晚宁听到这里,已是无语至极,心道墨燃虽然自幼流落在外,失了孤,但好歹是在乐府长大的,娘亲又是乐府的管事嬷娘,日子虽不幸福,但也不至于凄苦,怎么编的都是这样阴沉灰暗的故事。 墨燃津津有味地讲道:“鼻烟壶很快就被找到,那个放牛娃为了吃饭,也只能硬着头皮招认,而等着他的自然又是一顿暴打。这次,他们把他打得三天都下不来床。地主儿子逃过一劫,就偷偷塞给了放牛娃一只夹着五花肉的馒头,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也就不恨这个害他的人了。因为实在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所以他一边捧着馒头,一边还不停地跟地主儿子说,谢谢,谢谢你。” “不听了。”楚晚宁这回是真气着了,“怎么就不恨了?一个馒头就不恨了?还谢,有什么可谢的!” “不是啊。”墨燃无辜地眨眨眼,“你没听仔细。” “我怎么没听仔细了?” 墨燃正色道:“那可是个夹着五花肉的馒头。” 楚晚宁:“……” “哈哈,瞧你这表情,不懂了吧,那孩子平常只能在除夕吃到一两块肥肉的。他本以为,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知道五花夹心肉是什么滋味,所以当然要谢谢人家。” 见小师弟被自己噎得无话可说,墨燃极灿烂地笑了笑,继续道:“反正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依旧拿着自己的三个饼,每天每天过日子。有一天……” 楚晚宁这下算是明白墨燃讲故事的路数了,只要“有一天”出现,那准没有好事情。 果不其然,墨燃道:“有一天,地主儿子又犯事儿了。” “这一次,他在磨坊里非礼了邻家的一个姑娘,正好让那倒霉的放牛娃撞见了。” 楚晚宁:“……莫不是又让那孩子顶包?” “哎啊。”墨燃笑了,“就是这样,恭喜恭喜,你也会讲故事啦。” “……我睡觉了。” “别呀,很快就讲完了。”墨燃道,“这是我第一次讲故事给别人听,你就赏个脸嘛。” 楚晚宁:“……” “这次是一定要让放牛娃顶包了。因为那姑娘不堪受辱,触壁自杀了。可是放牛娃不傻,死了人是要偿命的,他不可能替地主儿子抵命。”墨燃说,“他不愿意,地主儿子就把他和死了的姑娘反锁在磨坊里,然后跑去报了官。” “这个放牛娃劣迹斑斑,小时候无故打死了县令的狗,后来又偷了客人的鼻烟壶,这回居然奸淫了民女,自然是罪无可赦。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辩解,人赃俱获,他被抓了起来。” 楚晚宁睁大眼睛:“……然后呢?” “然后,他在牢里呆了几个月,秋天的时候,被判了死刑,送到城郊的邢台绞死。他跟着行刑的队伍在田垄里走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杀牛。他一眼就看了出来,那只牛啊,就是他从小放的那只,已经老了,没什么力气下地了。但是老牛也要吃草啊,只吃草不做事,地主怎么可能愿意养。它为他们耕了一辈子地,到最后,他们要把它杀掉,吃它的肉。” 说着这样残忍的事,墨燃居然也不伤心,笑道:“可是放牛娃是从小骑在牛背上长大的,他跟它说过很多悄悄话,给它喂过牛草,委屈的时候抱住它的脖子哭过,他把它当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他跪下来请求牢头放自己去和那只老牛道别。可是牢头自然是不相信人和畜生会有什么感情的,觉得他是在耍滑头,没有准许。” “……然后呢?” “然后?然后放牛娃被吊死了。牛也被杀死了。热血流了一地,看热闹的人冷冷散去,地主家那晚上吃了顿牛肉,不过牛肉太老了些,总塞牙缝。他们吃了一点,不喜欢,就都倒了。” 楚晚宁:“……” 墨燃翻了个身,笑眯眯地看着他:“讲完了。好听吗?” 楚晚宁道:“滚。” “我第一次编给自己听的时候,都哭了呢,你心肠好硬,都不掉眼泪。” “是你讲的太差……” 墨燃哈哈笑了两声,揽过小师弟的肩膀,摸摸他的头发:“那没有办法,你师兄就这点本事。好啦,故事讲完啦,我们睡觉吧。” 楚晚宁没吭声,过了很久,忽然问:“墨燃。” “叫师兄。” “为什么要叫牛吃草?” “因为人和牛一样,都要吃东西,为了吃东西,就要做很多事,要是有一天做不动了,也就没人稀罕你活着了。” 楚晚宁又不说话了。 院中悉悉索索的是避难之人细小的声响,偶尔还有一两声不祥的鬼怪啸叫自结界外头传来。 “墨燃。” “哎呀,不懂事,叫我师兄。” 楚晚宁不理他,而是问:“真的有这个孩子吗?” “没有的。”墨燃静了一会儿,倏忽笑了,梨涡深深很是好看。他把小家伙揉进怀里,温和道,“当然是编出来骗你玩的啊。乖,睡吧。” 谁知没出一会儿,忽的听得院中一阵喧闹。 有人怒喝道:“找公子找公子!公子忙着呢,哪有空来管你的事情?把那尸体给我清出去!你知不知道身上有蓝斑的都是要起尸的!!你想害死我们吗?” 这声音在暗夜中就像一声惊雷,一听“起尸”二字,所有人都轰然炸起,一时间睡着的人都一咕噜坐了起来,往吵闹处齐齐望去。 墨燃把小师弟挡在后面,看了一眼,皱起眉头低声道:“嗯?是中午那个人?” 跪在地上被人呵斥的,正是中午那个名叫小满的少年。他依然穿着白日里的劲装,只不过精神气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整个人都像抽空了一般,只死搂着养父的尸身,那尸身指甲增长了不少,正是起尸的前兆,其他人见了,纷纷往后避退。太守府的管事正厉声朝他责斥着。 “你爹是我同僚,他遇害我也难受。但哪能怎样?是你昨天晚上叫饿,他才跑出去给你找食吃,你累得你爹死了,现在还要累着我们吗?” 小满跪在地上,头发蓬乱,满眼通红:“不,不是,我不是的……爹,阿爹。求求你,让我见见公子,公子有法子不让我爹起尸的,我想把爹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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