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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从前你在湘潭醉玉楼旁卖花灯时,是不是总有一个小孩子,喜爱站在你的摊子旁看你糊灯笼?” “啊……”老头子两眼浑浊,对这件事情却很清晰,他叹息着点了点头,“对,是有那么个孩子,几乎每晚上都来看,他喜欢我做的灯笼,但是穷啊,买不起……我那时候还和他聊过几句,他也不爱吭声,胆子很小的。” “先生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唔,好像是叫做……墨……墨燃儿?” 方才大家都还在凝神聆听老头的话,这时候,视线便齐刷刷都落在了墨燃身上。 老头子沉入往事的回忆里,咕哝道:“有没有这个‘儿’,我也记不太清啦。只知道他是醉玉楼里头的人……” 薛正雍沉着脸打断道:“燃儿原本就是先兄与楼中嬷娘的子嗣,木阁主请这位老先生来佐证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嬷娘?”老头子愣了一下,摆了摆手,“哦唷,不是的。嬷娘那个儿子虽然也姓墨,但是他叫墨念,是当时街头巷尾都有名的小霸王。”老头子说着,佝偻着低下头,指了指自己脑门上一个旧伤疤。 “我当年还被他拿砖块砸过呢,那孩子凶狠啊,又野又皮的。” 薛正雍的脸色却已变了:“墨……念?” 王夫人焦急道:“老先生可是记错了?毕竟也就一字之差。那嬷娘的孩子,到底是叫墨燃,还是墨念?” “……是墨念。”老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错不了啦,哪能记错呢,是叫墨念。” 薛正雍原本身子是微微向前倾着,听到他这句话,僵了片刻,而后瘫在座上,眼神发愣。 “墨念……” 木烟离继续问道:“那个来看你糊花灯的孩子,他在醉玉楼,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唉,具体我也不清楚,依稀知道是伙房里头帮忙烧菜的吧。”老头说道,“名声不怎么好,据说手脚不干净,总是偷客人东西。”他努力思索着,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下,“啊,想起来了,那小孩子不行的,长大之后越来越坏,后来还强辱了一个黄花闺女,那闺女受不了,最后就自杀了。” “什么?!” 如果说狸猫换太子已是骇人听闻,那么墨燃之前居然还玷污过良家少女,则更是令人愤怒发指。 在座有不少为人父母的修士,立刻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想不到…堂堂墨宗师,竟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太恶心了!!!” “死不足惜!” 墨燃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这个老艺人。 前世,自己在修真界翻出血雨腥风,天音阁也曾试图阻止,这个老人那时就被木烟离带过来,指认过他。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纵情大笑,安然受之。 且转头看着薛正雍和王夫人,笑容扭曲地嘲讽道:“如何?怨憎我吗?嫌弃我?是不是又要和我的那位好师尊一样,说我——性本劣,质难琢?” 那时,墨燃偷学珍珑棋局的事情,已经败露得差不多,但薛正雍最初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直到这个时候,薛正雍才怒而起身,气的几欲呕血,虎目暴突地喝道:“孽畜!简直是孽畜!!” 墨燃听着这两个字,哈哈大笑,笑得愈发肆意与痛快。 笑得眼角都有了湿意。 强辱少女? 薛正雍信。 薛正雍居然信。 哈哈哈哈——墨燃的笑容蓦地拧紧,干脆自暴自弃,心一横,英俊的面庞端的是如蜡滚沸扭曲。 “对啊,我是做了这些滔天罪孽,我是杀了你的侄子,弄死了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怎样?伯父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以——” 话没有说完,心口便是一痛。 薛正雍性情暴烈,未及墨燃说完,已怒喝着袭来,目中有恨有泪,扇尖刺破了墨燃的胸膛。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嘴角研开一丝轻笑。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襟前渐渐洇出鲜血,叹息道: “伯父,叫了你那么多年伯父。但到头来,你还是不会信我的。” “住口!!” 墨燃微笑着,肩膀在微微颤抖:“算了,说到底,我们身上流的终究不是同样的血。所以,这个虚假的家,这个死生之巅……究竟还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呢?” 鲜血飞溅,溅落满脸。 他看着薛正雍在自己面前倒下,脑仁微微发麻——他原本不想杀他的——是他性子急要冲上来动手……是他自己找死。墨燃静了一会儿,抬起染着血色的眼,森幽地,望向错愕悲伤至极的王夫人,他舔了舔嘴角,迈过伯父的身躯,向伯母走去。 薛正雍还没有咽气,紧攥住了他的衣摆,死死不肯松手。 这个半老的男人好像很愤怒,又好像凄楚和心痛大过了愤怒。 那时墨燃的脑中一片疯狂,伯父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眼里的泪水究竟为了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墨燃听到薛正雍说:“别……不要害……” “她看到了。所以要死。”墨燃很和气,也很平静,“不过,薛蒙不在,所以……看在你养育了我这么多年,他的命,我权且留下。” 王夫人的挣扎在墨燃眼里,又算什么呢? 何况她根本已无力挣扎了,她只是哭,她也和她丈夫一样,说他:“畜生……”,可是刀扎进去,鲜血汩汩流出,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她看着他,最后却又喃喃着说:“燃儿,你为什么……” 墨燃的手那时候其实抖的,颤抖着,最后还是拔了出来。他低头望着手掌,手掌是湿润的,猩红色的匕首攥住掌心中,滑腻腥臭。 热。 但很快就会冷了。 就像他所谓的家,他所谓的亲人。 从一开始他就忐忐忑忑,因为他知道,其实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王夫人也罢。 他们,根本不是他的亲人。 他们的亲生侄子,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中。 “荒谬!” 一声暴喝,打断了墨燃的回忆。 墨燃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在大殿中逡巡一圈,才终于落到了薛正雍身上。 是薛正雍在说话。 “我养大的孩子,我自己清楚,他怎会欺凌无辜少女,你莫要含血喷人!!” “……” 墨燃怔忡地,忽然觉得心里被某种酸涩给充斥。 他睫毛簌簌,阖上眼帘。 不一样了。 两辈子……有许多事情都变了。 那老艺人吓得一轱辘从座上滚下来,在地上连连叩首:“不,不,我没有骗人,仙君息怒,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他只是个可怜的手艺人,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受过一派之主的指责,吓得面如土色,到最后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正雍低喝,犹如蓄势待发的凶兽:“滚出去。” “……” “滚!” 老艺人立刻起身要滚,但天音阁的人却拦住了他,他进退不能,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抖得犹如筛糠,念叨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木烟离说:“薛掌门莫要恼羞成怒,老先生也别害怕,天音阁所求之事,就是让天下冤屈都能昭雪,绝不会栽赃陷害,伤及无辜。” 她顿了顿,扶起了老艺人。 “还请先生说完。”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啦……”老人却是真的被吓到了,再也不吭多言,“求求诸位仙长道爷,高僧好汉放过我吧,我是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我记性不好啊,我记性不好的。” 在这僵持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燃,忽然望着薛正雍,长拜叩首。 这个动作的意思不言而喻。薛正雍和薛蒙瞬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被堵得说不出来。王夫人则不可置信地喃喃:“……燃儿?” 墨燃道:“在蛟山时,就想着回来要与伯父坦白。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 墨燃的眼神很是沉静,因为太沉静了,甚至显得有些死寂:“木阁主今日前来,人证物证想必都已收罗齐全。没什么可说的了。不错,我不是死生之巅的二少主。” 他顿了顿,一句含着叹息的话语飘落殿中,声轻如羽,浪起千层。 “我是儒风门七十二城,第九城城主南宫严之子。” “什么?!!”众人悚然。 “诸位不是想听事情的原委吗?”墨燃闭了闭眼睛,说道,“……当年醉玉楼的那场大火是我放的,几十条人命,确实都毁于我手。” 王夫人含泪道:“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会……” “但湘潭当年,豆腐坊小女被凌辱至死一案。”他说到这里,略作沉默。 上辈子,没有人愿意听他道出真相。 都在愤怒地指责他,辱骂骂他,所以他便也不想解释,反正他在别人眼里,也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再添一笔血迹也无妨。 但这辈子,他终于想说了。 “那个女孩,不是我害的。” 丹心殿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盯着墨燃,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些不为人知的尘封旧案。 木烟离扬起秀眉:“哦?那个案子另有隐情吗?” “有。” “请君陈词。”木烟离道,“洗耳恭听。” 墨燃却摇了摇头:“在讲豆腐坊少女遇害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一个更重要的人。” “何人?” “一名伶人。” 墨燃说着,目光疏散,透过敞开的窗扉,向遥遥天际望去。 “……当时,湘潭有两个年轻的琵琶女,一个姓荀,叫荀风弱,还有一个……姓段,叫段衣寒。” 在场的不少人听他提起这两个名字,都露出了恍若隔世的神情。 “……荀风弱……段衣寒……啊!难不成是当年那两位数一数二的乐坊教习?” “就是她们吧,我记得她们两人都是湘潭的乐伎,被人称作临江双仙。” “是啊,风弱歌起春临地,衣寒舞罢花满天嘛。”有人捻须叹道,“我那时候,才三十来岁,对这二位的芳名是如雷贯耳。但她们一曲难求,听说每次出演,乐坊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风头很盛。” 又有人说:“她们两位乐仙,当时好像还斗过曲呢。” 墨燃道:“是斗过。荀风弱比段衣寒小了两岁,晚了两年进入乐坊。她那时候心高气傲,不服气段衣寒与她齐名,于是就下了花帖,邀段衣寒在醉玉楼上弹奏三曲,舞三曲,以定技艺高低。” “最后谁赢了?” “平局。”墨燃说,“但从此之后,两人惺惺相惜。荀风若和段衣寒虽然不是一个乐坊的伶人,却常互相走动,以姐妹相称。” 有人不耐道:“啰里啰嗦那么多废话!好端端的,讲两个女人做什么?” 墨燃看了他一眼,说:“段衣寒是我母亲。” 第258章 柔骨铮铮 “……!!” “什么?!” 当年段衣寒抱着琵琶出来,那便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那个绝代风华的歌仙,居然是他的阿娘? “我娘当时因机缘巧合,结识了南宫严,也就是儒风门的第九城城主。他会些诗词歌赋,嘴很甜,长得也俊俏。”墨燃顿了顿,“我娘看走了眼,喜欢上了这个人。” 薛蒙在旁边听得不住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有佳人投怀送抱,南宫严怎会拒绝。”墨燃道,“但他毕竟有地位有身份,不敢随意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一个乐伶。他便骗我娘说,自己是临沂的生意人,客居此地。” “这……好歹都定了情,日夜接触,你娘没有觉察吗?” 墨燃冷笑:“如果她觉察了,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情了。南宫严很能编谎话,何况他只在湘潭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娘根本来不及发现他的根底。后来,从临沂来了封书信。南宫严接到那封神秘的信件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湘潭。” “你娘没有问他去往何处吗?” “他是半夜走的,都没有和我娘亲话别。他们当了数月眷侣,最后南宫严只留了一叠银叶子,一张写着‘勿念’二字的纸,就此人间蒸发。” 有女修嗟叹道:“唉,这些乐坊歌女啊,梨园小倌的,最难求的就是个真心人。也是可怜。” 她感叹完之后,又禁不住好奇,继续问:“那后来呢?你娘是不是不甘心被情郎抛弃,托人去找他了?” 墨燃摇了摇头:“我娘性子和柔温良,有些怯懦。被人抛弃,也只会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并不会去寻事。……但没过多久,她却发现她有了身孕。” 王夫人听到此处,不由地“啊”了一声,眼神竟是颇为凄楚,看着墨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乐坊愿意继续收留她。但前提是,她不得把孩子生出来。生过孩子的女人,跳舞便不再那样好看了,他们不做赔本生意。” 墨燃闭上眼睛。 “我娘不肯,管事的嬷娘便要她付上一大笔赎身费。于是她把所有的积蓄,浑身的细软首饰,连同脚上的绣鞋都偿给了坊里,赚的了自由身,打算去临沂找我爹。” 王夫人轻声道:“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子,怎么从湘潭走到临沂去?” 墨燃道:“有个人帮她。” “是谁?” “荀风弱。”墨燃道,“荀姐姐知道我娘离开了乐坊,星夜追出城来,她把自己的余钱全都给了我阿娘,并告诉我娘——若是找不到我爹,不妨来醉玉楼寻她,姐妹俩也可以好好过日子。” 玄镜大师叹道:“有此等义气,倒是小瞧了这些羸弱女子。” 姜曦问:“那后来呢?你母亲找到南宫严了吗?” 墨燃静了片刻,嗤笑一声:“找到了。虽然南宫严留的身份和名字都是假的,但我娘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 有人惊讶道:“咦?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吗?” “通天的本事倒是没有,只是因为巧合。” 人们相互顾盼,彼此脸上都有些怀疑:“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儒风门的城主一般都很少抛头露面的。” “他们确实很少露面……”墨燃脸上笼一层阴郁,“不过,大婚和孩子满月,儒风门都会开席设宴,在城楼上接受祝贺。不是么?” 众人闻之愕然:“南宫严当初接到的书信,难道是催促他回去成婚的?” 另有人回忆起来:“啊,想起来了,南宫严的结发妻子好像是个大户富豪的女儿。他该不会是迫于无奈,所以才抛下了与自己定情的歌伎,回去和那富家女成亲的吧……” 墨燃神情极其淡漠:“没有迫于无奈。也不是回去成亲。他当初收到的那封神秘信函,其实是一封佳讯——是儒风门的掌门告诉他,他妻子即将临盆,让他回去相陪。” 这下连一直沉默不语的薛正雍都色变了,他道:“所以南宫严在湘潭游玩的时候,其实已是有妇之夫?!” “嗯。”墨燃垂下眼帘,也真是难为他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讲来,脸上居然已没有了太过苦痛的神情,他平静道,“南宫严因为妻子怀孕,身体又不好,容易小产,所以就来外头散散心。他遇到了我娘,心下喜欢,就谎称自己从未婚娶,赚得我娘欢心。” 有人气的直跺脚道:“这可真是禽兽不如!” “家里老婆怀着身孕,自己却跑出来游山玩水,还在外头又搞出个孩子,唉。” “这段衣寒也是倒了血霉了,南宫严能认她吗?”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众人激昂愤慨一番,对墨燃投去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怜悯。但墨燃对别人怎么看他却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只是继续把母亲的遭遇讲了下去。 一个秘密怀揣了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他竟在痛楚之余,也生出几分释然。 墨燃道:“当时临沂大摆流水席,庆贺儒风门城主喜得麟儿。我娘来到第九城的角楼前,看到张红结彩的角楼上,南宫严搂着妻儿,向下头的百姓致意,抛洒吉果喜饼。我娘后来……没有再去找他。她那时候余钱已经用尽了,连回湘的过路财都付不起,过了大半年,就在临沂的一个废弃的柴房里,生下了我。” 姜曦问:“那你们后来回了湘潭醉玉楼吗?” 墨燃摇了摇头:“我出生的时候,身体很差,不足月就生了场病,根本无力奔波。她为了给我看病,求遍了城内医馆的大夫,没有人乐意帮她……她后来逼不得已,终于抱着我,想办法进了儒风门,找到了南宫严。” 那一年,羸弱的母亲抱着小猫儿一般的新生婴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情郎面前。 那个男人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惊愕与惶恐,甚至还有愤怒。 他有娇妻稚子,妻子是有名有望的大户人家女儿,生下来的儿子白胖可爱,一家和睦美满——段衣寒在他眼里是一粒老鼠屎,要坏掉他的好名声,坏掉他阖家团圆。 她不安好心。 他凭什么要认他们? 怕她把事情闹大,南宫严给了她足够的钱财,让她带着孩子赶紧滚出儒风门,段衣寒抱着最后的希望,含着泪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你能不能……” 他怒目而视,面青如铁:“滚!赶紧滚!这不是我孩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滚出去!” 她被粗暴地推搡出门。 没有时间伤心,怀里的小婴儿连哭声都是那么微弱,手脚都是冰冰凉的,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蜷缩在她怀里。 她唤他,他也就睁开一线漆黑的眼来,懵懵懂懂地望着她,一点都不顽皮,很乖,也很安静。 她忍着泪,抱他到了医馆。 医馆里的大夫吼她:“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们这里又不是济世堂,怎么可能白给你孩子看病?没钱就——” 她忙把南宫严施舍给她,打发给她的铜臭钱两掏出来,手忙脚乱的,生怕别人惊吓到她怀里的幼子。 她眼睛里闪着凄惶,不住地低头哈腰:“有钱的,大夫,有钱的。求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你看,他、他还那么小……” 医馆也并非全无善心,只是头前被这女人磨得烦了,给小儿看病的膏方草药又不便宜,所以才这样粗暴地拒绝她。既然这女人能付出足够钱两,他们的态度便又好了起来。 草药,针灸。 病的太重,还得住在医馆里头。 墨燃的病情时好时坏,缠绵数月,才终于恢复了康健。而这个时候,段衣寒身上的银两也再不剩多少了。她谢过了大夫,抱着孩子离去。眼见着冬天快要到了,她怕幼子再冻坏,于是去裁了一件小袄,一床小被。 做完这些,钱财就都散尽了,她回不了湘潭。但段衣寒坐在废弃的柴房里,看着含着手指,咯咯朝着自己笑的小家伙,却觉得很开心,很平和。 她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 “我该叫你什么好?”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不会说话。 段衣寒生了一堆火,在火塘边抱着自己的孩子取暖,逗弄着他。 孩子笑,她就跟着笑。 火光一闪一闪地燃烧着,屋舍穷僻破旧,但因着这一捧火,她却觉得温暖极了,她揉着他的小脸,逗得他踢着小脚哈哈乐出声来。 她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叫你燃儿吧。” 墨燃吮着手指,眼睛乌溜溜地瞅着她。 段衣寒脸上似有一瞬落寞:“我不知道你该姓什么,你不能姓南宫,但也不能跟阿娘姓,阿娘这个姓是乐坊里的嬷娘给的,你跟着我,总有些怪……我只叫你燃儿吧,好不好?” 墨燃乐呵呵地砸吧手指,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燃儿,等开春了,咱们就回湘潭去。”段衣寒摸着他柔软的胎发,“娘会弹琵琶,还会跳舞。那里有个荀姑娘,她是娘的好姐妹,一定很喜欢你,你要乖,早点学会叫姨娘……唔,算了,她脾气可不好,你还是学会叫姐姐吧。见了面,一定要说荀姐姐好,这样才有糖果吃,知不知道?” 她握着他细软幼小的手指,温柔道。 “燃儿,再等等吧,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家。” 可是这个冬天,终究还是太长了些。 那一年是灾年,下修界鬼祟泛滥,临沂高筑城防,严禁寻常百姓进出,所以段衣寒没有办法离开。 她去一家店里做活,想赚些养家糊口的钱两。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谁向南宫严的妻子透露了丈夫的风流情史,总而言之,不久之后,段衣寒受聘的那家包子店将她赶出店门,毫无理由。 从此之后,段衣寒备受排挤,在临沂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就只得携着幼子卖艺乞讨。好几次,她在街头柔婉清唱,而南宫严则怒马鲜衣,身后随从浩浩汤汤,自她面前走马经过。 他心虚,想躲着她。 其实他这么做毫无必要,段衣寒虽柔弱,却自有一番傲骨,她只是唱着湘潭的小曲,也不去看这个男人一眼,更不会当街朝昔日的情郎哭喊,为他为何如此薄情寡信。 他其实根本不懂这个琵琶女有多矜傲。 “看她泪痕满面,衣虽褴褛容貌慈祥,陌路相逢不识面,对我凝眸为哪桩?” 有人经过她面前,信手丢给她一个铜板。 她便如当年风华绝代的乐仙娘子,低眸作福,柔声道:“多谢老爷心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下修界烽烟不休,临沂作壁上观,拒祟墙一直高高竖立着。 这一竖,就是五年。 墨燃五岁了。 有一天,南宫严与妻子吵了架,心中正烦,便东转西转,自西市逛过。那天天气晴好,他负着手,兴趣缺缺地望着一家家首饰铺子,糕点铺子。大榕树下还有对弈的老大爷。 临沂从来都是个福地,下修界死了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这里,百年来都是歌舞升平的。 南宫严走过去看大爷们下棋。 他是常服出行,众人识不得他,他也就乐呵呵地在旁边指点高招,弄得那些大爷最后烦的厉害,赶他离开。 南宫严吃了瘪,心里不痛快,往前走了几步,又站在一棵大树下头,看枝丫上挂着的一只金丝绣鸟笼,笼子里绣眼鸟清脆啼鸣。 或许是阳光太好了,令人心境舒朗,南宫严立在树下思忖着,忽然就想到了五年多以前,那个湘潭楼里柔婉温和的姑娘。 他偏着脑袋,逗着绣眼鸟,说:“嗳,会唱湘曲儿吗?” 绣眼鸟当然不会唱,兀自啾啾啼鸣。 南宫严便叹了口气,嘴里哼着多年前那首段衣寒在自己耳鬓边唱过无数次的小调。 忽听得身后嗓音清朗,有人在柔情似水地吟念:“野旷云低朔风寒,漫天冰雪封井栏。”嗓音如珠玉,璎珞叮咚。 他恍如隔世,蓦地回头。 因为一直刻意躲避,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她了,此时此刻,隔着熙熙攘攘的闹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却忽又看到了那个纤细温柔的女人——像这么多年来,在他不敢对发妻言说的梦里。 他又遇她。 段衣寒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母子俩立在街边,她垂敛眼眸唱着昔日众人千金难买的小曲,希望能讨得过路君子的怜悯,得一顿饭钱。 她轻轻唱道:“这大路山前小路山后,山前山后行人有千万……” 面前无数人来去,没有谁为她停留。 歌虽好听,终非实物,她自己要唱的,没谁愿意为她付钱。 “……别郎容易见郎难,遥望关河烟水寒。”忽然,一双融着金丝,嵌着翠玉的鞋履出现在她眼前,她听到有个男人在低声哼着她未哼完的曲子,“数尽飞鸿书不至,井台积泪待君看。” 段衣寒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眼。 她又见到他了。 他还是和五年多前一样,英俊潇洒,器宇轩昂,极俊美的长相。他一点都没有老,岁月在他脸上留不下痕迹。 段衣寒在他眼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从五年前娇花照水的少女,成了如今满面风霜,姿色全无,令人望之生厌。 但南宫严看她的眼神,端的却有些深情。 婚娶多年,妻子听闻了他昔日情史,虽不敢明言,却也百般不悦,动不动就发脾气摆架子,儿子也顽劣不堪。今日他站在段衣寒面前,见她如此模样,心中竟多少生出些愧疚和怜惜来。 段衣寒住了口,垂落睫帘,不唱了。 “阿娘?”旁边墨燃疑惑不解,转头瞧着她。 段衣寒说:“今天阿娘累了,回家吧。” 墨燃就听话地点了点头,笑道:“那我们回去休息,晚饭我想办法。” 母子俩相携欲走。 南宫严叫住她:“你……” 目光又落到墨燃身上。 这个孩子又瘦又小,那衣服穿得破破烂烂,但却很懂事,脸长得也漂亮。 南宫严忽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是他的骨血。 他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 墨燃不知他是谁,眯着眼睛,任由这个男人揉乱他的黑发:“唔……” 南宫严想到那一年,段衣寒抱着小猫儿似的婴儿,来他府上求他相救。 那时候她说:“他还没有名字。” “你叫什么?”南宫严问。 “燃儿。” “姓呢?” “我没有姓。” 南宫严就颇为酸楚地看了段衣寒一眼,也不知是怎样的冲动,他说:“要不然,你们就——” 话未说完,忽见得街角有一群儒风门的道士走过。 南宫严的恍神被打断了。 他一个激灵,似乎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重新对上段衣寒的眼睛。 那双曾经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眸,如今却很寡淡,不再有任何春闺少女的幻梦,哪怕在他刚刚几欲与他们相认时,也是清冷的。 她早已把这个男人看透。 南宫严因此显得有些狼狈,也有些赧然。为了掩盖自己的这种情绪,他轻咳一声,慷慨解囊,将钱袋里的金银宝器全都塞到了墨燃的手里。 他又拍了拍墨燃的头:“你娘唱的好听,这些珠宝金银,才该配她。” 一只纤细的手却从墨燃那里,拿过了钱袋。 段衣寒只从袋子里取了一枚铜板,放到墨燃手捧着的破碗里,而后把那沉甸甸的珠宝银钱,全都递还给了南宫严。 她没有多说话,只是柔和而平淡地朝他作了个福,一如对任何一个施舍了她钱两的路人。 她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声:“多谢老爷心善。” 言罢,转身离去。 她是湘潭乐仙,也曾众星捧月,一曲一舞。万人为她空巷的时候,她不曾孤傲。而如今华衣褪色,朱颜凋敝,只能在路边卖艺乞怜,但她也不会自卑。 也就是那天,从段衣寒微妙的态度中,墨燃起了疑心,后来旁敲侧击,百般央问,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娘把这些说给你听,是因为不想骗你。但是小燃儿,你得记住,不要去恼恨。”段衣寒说,“也不要求他。” 她说着,戳了戳墨燃的小脑瓜。 “等下修界灾劫平复,临沂允许普通百姓进出往来了,我们就回湘潭去。” 墨燃静了好久,而后点了点头:“我不求他,我和阿娘回湘潭去。” 段衣寒笑着说:“也不知道荀妹妹还认不认得我,我都不好看了。” 墨燃就很着急:“阿娘好看。” “嗯?” “阿娘最好看。” 段衣寒就笑得更灿烂,眉眼之间,倒当真复苏了当年绝色佳人的风情,她逗他:“嘴这么甜,以后谁嫁给你,你可得好好哄着啦。” 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着嘴,过了一会儿,却还是露出尖尖的奶牙。 “等我长大了,要找个天仙一样的媳妇儿,然后一起陪在阿娘身边。” “哎呀,你想得好美,谁家天仙嫁给你哟。” 母子俩笑闹一番,柴房内篝火噼啪,很暖。仿佛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样平静地一直过下去。火与夜给予了穷人虚幻的慰藉,所以那个时候,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其实段衣寒,已经时日无多了。 “就是在我五岁那年的秋天。”墨燃道,“中秋刚过。儒风门因为长期对外封闭,临沂粮食已供给不足。他们就调整了货价,说到底,也就是让下头的穷人节制口腹,不要和富人抢食。” 薛正雍已是听得百感交集,心中乱成一团,但墨燃说了这句话,他还是怔忡地思索一番,而后点了点头。 “是,我记得那次调价,临沂后头都饥民暴乱了,儒风门才终于又把价给降了回去。持续了大约有……有一年?” 姜曦道:“我记得是半年。” 墨燃闭了闭眼,说道:“没有那么久。是一个月零五日。只持续了短短三十五天。” 第259章 与子同袍 有人问道:“你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这都多久的事情了。” 他怎么会记不清楚呢?在上修界的姜曦记忆里,是平淡无奇的半年,在下修界的薛正雍记忆里,是感慨良多的一年。 而在墨燃的记忆里,却是渐趋绝望,度日如年的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每一日都犹在炼狱。 当年,调价令一出,人心惶惶,段衣寒和孩子要不到饭,就只能靠捡烂菜叶子、发霉腐烂的米面垫饥。后来,食不果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就连菜叶子也捡不到了。交困之中,墨燃忍不住对段衣寒说:“阿娘,我们去儒风门找他,讨些吃的吧?” 段衣寒却喃喃道:“求谁都不能求他啊。” 沿街乞讨卖艺,点头哈腰,赔笑吆喝,都是逼不得已的营生,但若是去求了南宫严,意味就不一样了。 段衣寒虽穷困潦倒,却也不想破这最后一层底线。 她不肯,墨燃便也不再提了。 小孩子不惹眼,身手又出奇的敏捷,调价令颁布的第九天,他终于在地里偷来一根白萝卜。 段衣寒把白萝卜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每天只煮拳头那么大的一点,两人分着吃。吃到第八顿的时候,萝卜已经烂了,但因为许久见不到能果腹的东西,段衣寒又把剩下的一点烂萝卜又对切,勉强再多应对几日。 到了调价令的第二十一天,他们吃光了最后一点萝卜,再也找不到任何用以充饥的食物。 第二十五天。 天降暴雨,地里有蚯蚓钻出,墨燃把它们笼在了一起,接了点雨水,煮着吃掉。 蚯蚓吃在嘴里滑腻的感觉令人作呕,墨燃跟这些瘦不拉几的小动物嘟哝着对不起,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了,要是熬过这阵子,蚯蚓就是他的恩公。天见可怜,他可不想再吃恩公了,这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第二十八天。 墨燃发了烧。 小孩子哪怕天赋异禀,灵气极高,但也经不住这样的饥饿与折腾。 段衣寒也早已没有了气力,眼神空洞。 这天,趁着墨燃睡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起身离开栖身的柴房,慢慢走向了儒风门高耸巍峨的仙城——她有自己的底线,宁愿死也不向南宫严乞食。 但稚子无辜,他还那么小,怎能陪她一同离开人间。 大殿内的人此时已都面露恻隐,墨微雨有罪无罪权且不说,但当年旧事,也实在是太过凄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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