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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的徒弟,我做错了什么?” “……” “我与他实力悬殊,修补结界终不能支撑,自蟠龙柱上坠落,但他却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任我死活不管。我再问你,换做你,你不心寒吗?” “墨燃……” 两世心结,说到痛处,墨燃英俊的五官不免有些森然扭曲。他一字一顿道:“我自以为已仁至义尽,与他无愧。不知你又有何颜面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是东西。……薛蒙,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你错了,我在乎过的。” “可是这个人是石头做的。”墨燃低声道,每一个字都像砍刀砍在心头,鲜血淋漓,“薛蒙。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他在世人眼里是多好的道长,是多厉害的宗师,是晚夜玉衡北斗仙尊,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裂漏时,我性命难保。求他回头,他却连哪怕一眼,都没有分给我。” 明明是那么寒凉,那么愤怒的事情。 可是他说出来,竟能算平静,只是眼眶多少是有些红了。 “还有,薛蒙,我能告诉你。当时从蟠龙柱上掉下去的不管是谁,就算不是我,是你,或者是师昧。他都不会救你们。” 因为我亲眼见过。 弥天大雪里,他转了身,留自己的徒弟尸骨冷透。 “没什么比他北斗仙尊的好声名更宝贵了。”墨燃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他的笑容少许有些凄凉。 “命大的活下来,命薄的,死。” 最后一个字尚未收音,眼前忽然光影攒动,劲风袭来。 屋子里狭窄,墨燃虽已觉察,但却因师昧在自己身后,此时闪开恐会伤及无辜,便站在原处,硬生生挡了他这一击。 薛蒙猎豹般扑了过来,猛地攒住了墨燃的衣襟,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墨燃平白受了打,也是怒火中烧,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银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么?!”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这个畜生!” 他混不讲理,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根本没有神智可言,与墨燃在这空寂小屋里抵死缠斗,犹如两只困兽,恨不得撕碎对方浑身的皮毛,将骨头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灯涩然摇曳,将他们狂怒的侧影透在石壁上,像茹毛饮血的皮影戏,像恶鬼图腾。 忽然间,墨燃听到薛蒙的一声哽咽。 不算太响,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可刚这么想完,就有几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蒙忽然放开墨燃,猛地把他往后面一推,就这样抱住膝盖蜷坐在地,不能自己地嚎啕大哭起来。 墨燃脸颊犹带红肿,却被他这一出整懵了,心想自己也没有下杀招,不至于弄得他这么痛,再说也是堂弟先出手打的他啊,怎么突然间…… 未及想完,就听到薛蒙泣不成声地悲号着,嘶吼着。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泪水滚滚而下,再难将息。 一边师昧见薛蒙终究难以暂瞒此事,不由一声叹息,终是垂眸不语。 薛蒙哽咽道:“你这样说,他在地下听到了该有多难过……” 这句话出来的太突兀,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什么?” 薛蒙只是痛哭,他的毒牙淬进了墨燃的脖颈,但也扎伤了他自己。 他哭得那么伤心,期期艾艾支离破碎,他不住抹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眼神时而凶狠时而悲恸。 他蹲在地上不起来。 脸埋进臂弯里很久很久。 墨燃渐渐感到一股麻木自足底涌上,逐渐地冷遍了全身。 他感到自己嘴唇在动,听到自己在问。 “薛蒙,你说什么……” 薛蒙哭了很久,又或许并不是那么久,只是墨燃觉得自己等那个惊雷般的回答,等了太久。 “师尊……”薛蒙最后凝噎道,“他不在了。” 墨燃一时竟是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听着,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谁不在了……谁不在了!! 谁不在了!!! 薛蒙缓缓抬起头来,眼底似有恨,有嘲讽,有最深的痛恶。 “你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吗?” “……” “我爹说,补完天裂他已灵力衰竭,你以为鬼界的煞气只打在了你一个人身上?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也受了一样的!只是他撑住了,也不与人说。” 墨燃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难道前世他不救师昧,也是…… 墨燃不敢再想下去,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 “不可能……他明明那么自若……” “他几时在人前不自若过?”薛蒙说着说着,眼眶又红,眼泪又落,“他下来之后,早就气力衰竭,给你打下了防御咒符后,他离开你,不看你,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薛蒙字句泣血。 “师尊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他灵气很高,一旦露出破绽就会引来很多恶鬼……墨燃,墨燃……你以为他走,是不要你吗……” 墨燃:“……” “他走是为了不连累你啊!墨微雨!他怕拖累你!” “无间地狱关合后尸群暴走,十大门派血战至黄昏,死伤无数,谁顾得上你?我爹都是带着受了重伤的璇玑长老回了死生之巅,才发现你不见了的。”薛蒙喘息一会儿,哽咽道,“墨微雨,你是他带回来的……是他服了恢复身形的药,然后拖着你,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是他浑身是伤,还把最后的灵力都给了你……” “不可能……” “是他带你回家,那时候你还没有醒,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不……” “三千多级长阶……他一个……一个灵力散尽的人……” 墨燃闭上眼睛。 他看到粼粼月色下,尚且活着的楚晚宁背着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漫无尽头的阶上缓缓爬行,浑身血污,白衣斑驳。 那个人,曾是那样高不可攀,纤尘不染。 北斗仙尊,晚夜玉衡。 墨燃喉头哽咽,颤声道:“不可能……怎么……做得到……” “是啊。”薛蒙讲到此处,也怔忡了,红着眼眶。 “我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疯了,见到的是幻觉。因为我也在想。”他近乎是喟叹的,“怎么……做得到……” “不可能的……”墨燃忽地发出一声呜咽,抱住自己的头,无助地喃喃,“不可能的……” “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薛蒙因恨极,而残忍至极,“你去看啊,墨燃。你去看。” “不可能!!!” 极度的骇然与无措让墨燃陡然暴怒,他猛地拽住了薛蒙,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抵到墙上,面目豹变。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怎会救我?他从来不喜爱我,从来看不起我!” “……” 薛蒙没有说话,静了须臾,忽然惨然笑了。 “墨微雨,不是他看不起你。” 流动的烛火中,薛蒙湿润的眼睫毛抬起,无不恨生地看着他。 “是我看不起你。” 墨燃:“……” “我看不起你,璇玑长老看不起你,贪狼长老看不起你……你算什么东西。”薛蒙几乎是咬碎了把这些话朝墨燃脸上啐去,“贱种。” “你——!” 薛蒙忽地笑了,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墨燃,这死生之巅,要说有个人最看得起你的人,就是他了。但你就这样报答他。” 他笑着笑着,忽然闭上眼睛,又是泪水滚落。 这次是轻声的哽咽。 “墨燃,你的夏师弟,我的师尊,死了。” 墨燃是真的被世上最恶毒的蛇咬中了,他被烫着,被惊着一般猛地松了手,后退两步,像是第一次听懂了这个句子。 他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 薛蒙忽然唤他:“哥。” 墨燃往后退,但是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墙,端的是无路可逃。 薛蒙最后终于不再哭。 只是语调,像死去一般平静无波。 “哥,我们再也没有师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子:“……” 算了,二狗子1.0现在面临崩溃,1.0系统已经完全紊乱,让他一个人去消化一下真相吧。萌萌,你来。 第98章 师尊,求你,理理我 死生之巅有一座峰峦,名字颇有些好笑,叫“啊啊啊”。 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门派中有着许多种说法,最寻常的一种,说是因为这座峰峦奇陡,常有人不慎摔落,因此取名“啊啊啊”。 但墨燃知道并不是。 这座峰峦高耸入云,猿猱愁度,山巅终年积雪,极为寒冷。死生之巅若是有人死了,棺椁都会停在此处,等待发丧。 墨燃上辈子只来过这里一次。 那一次,和如今的情形差不了太多。也是在无间地狱裂开后,一场血战带走了无数性命,师昧亦丧生其中。他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于是跪在师昧的棺椁边,看着冰棺内那人如生的脸,一跪就是好多天…… “之所以叫啊啊啊,是因为那一年,你爹去了。”前世,薛正雍陪在他身边,在寒冷的霜天殿里,这样对他说道。 “我就只有一个兄长,死生之巅是我们两人携手创下的,但是你爹……他与你像,是个极任性的人。清福享了没几天,大约是腻了,在一次与邪祟的交锋中失了手,就走了。” 霜天殿太冷了,薛正雍带了一壶烧酒,自己闷了一口,又把羊皮酒囊递给墨燃。 “给你喝一点,但别跟你伯母说。” 墨燃没有去接,也没有动。 薛正雍叹了口气:“这个峰,叫啊啊啊,是因为那段日子,我也难受极了,心都像被挖了出来,整个人就在山上守着你爹,想到伤心处,忍不住大声地哭。我哭起来难听,总是啊啊啊地嚎,所以有的这个名字。” 他看了墨燃一眼,拍了拍对方的肩。 “伯父没读过几天书,但也知道人生如朝露,一眨眼就没影了。你就当明净是先行了一步,下辈子再当兄弟。” 墨燃缓缓闭上眼睛。 薛正雍道:“节哀顺变什么的都是空话,你要难过,就哭出来。要是不想走,就在这里多陪陪他。但是饭要吃,水要喝。一会儿去孟婆堂吃些东西再回来。那之后你要跪,我不拦你。” 霜天殿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白绸轻轻飘摆,像温柔的手指拂过额前。 墨燃缓缓睁开眼睛。 依旧是记忆里的那种冰棺,昆仑玄雪铸成,棺身晶莹剔透,萦绕着丝缕寒气。 只是躺在里面的人,换作了楚晚宁。 墨燃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辈子,在这场天裂里,死的人会是楚晚宁。 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应不过来。 面对这个人冰冷的遗体,居然没有太多的波动,没有仇人死去的喜悦,也没有师尊仙逝的悲伤。 墨燃几乎是有些疑惑地,垂眸瞧了楚晚宁良久,那个人的脸庞比平日更薄凉,如今当真是覆着一层寒霜了,连紧合的睫毛都凝着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肤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瓷上细碎的胎裂。 走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墨燃抬手,去摸了摸楚晚宁的脸颊,触手很凉。 一路往下,咽喉,脖颈,毫无脉动。 再到手。 他握住他的手,指节已经有些僵硬了,但是感觉却很粗糙。 墨燃觉得奇怪,楚晚宁虽然指腹有细小的茧,但手心总是柔和细腻的,他忍不住细细去看,瞧见的却是皲裂破碎的伤疤,虽然已被擦拭过了,但创口却再也不会愈合,皮肉仍翻开着。 他想起薛蒙说的。 “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支撑不住了,站不起来了,匍匐在地,跪着,拖着,直到十指磨破,满手是血。 也要带他回家。 墨燃怔忡地喃喃:“是你背我回来的吗?” “……” “楚晚宁,是你吗……” “……” “你若是自己不点头,我是不会信的。”墨燃对棺椁里的人说,面目竟是平静的,好像笃信眼前人真的会醒来,“楚晚宁,你点个头。点头了,我就信你,我不恨你了……你点个头,好不好。” 可楚晚宁还是那样躺着,神情寡淡,眉宇冰冷,似乎墨燃恨不恨他,他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求了个问心无愧,留得别人在世上惴惴不安。 这个人,活着或死了,都教是人恼,远胜过教人疼。 墨燃忽地嗤笑:“也是。”他说,“你何时听过我的话。” 他望着楚晚宁,忽然觉得很荒唐。 一直以来,他都因为楚晚宁瞧不上自己而生恨,因为楚晚宁当年未救师昧而恨深。 兜兜转转,这种恨绵延了十余年,却忽有一日,有人告诉他—— “楚晚宁当时转身离开,是不想拖累你。” 忽有人告诉他——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重的伤,他也一样。” 他灵流耗竭,他无力自保,他…… 好,当真是好极了。楚晚宁什么都是对的,那他呢? 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像个丑角一样被耍的团团转,龇牙咧嘴挖心掏肺恨了这么久。 算什么?! 误会这种东西,若是短暂的,那就好像伤口愈合时粘上的一团污脏,及时被发现,清洗掉再重新涂抹膏药,是再好不过的。 但若是一场误会,续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网里的人在这误会里投入了漫长的恨,投入了漫长的在乎,投入了漫长的羁绊,甚至是命。 这些情感都已经结痂,长成了新的皮肉,和躯体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说:“不是这样的,一切都错了。” 那此时该怎么办才好?当年的污脏都已经随着岁月,长在了皮下,生在了血里。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开,才能冰释前嫌。 一年的误会是误会。 十年的误会,是冤孽。 而从生到死,一辈子的误会,那是命。 他们命里缘薄。 霜天殿的厚重石门缓缓开了。 一如前世,薛正雍提着载满了烧酒的羊皮酒袋,步履沉重地踱至墨燃身边,席地而坐,与他比肩。 “听人说你在这里,伯父来陪你。” 薛正雍一双豹目亦是通红的,显示不久前刚哭过。 “也来陪陪他。” 墨燃没有说话,薛正雍就拧开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而后才猛的停将下来,狠抹了一把脸,强作欢笑道:“以前我喝酒,玉衡看见了总是不高兴,现在……唉,罢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岁数不算大,但送走的故人却一个接一个。燃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 “……” 墨燃垂落眼帘。 前世,薛正雍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那时候他眼中只有师昧凋零的血肉,其他人的死活又算什么?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如今,他又怎会不明白? 重生前茕茕孑立,偌大的巫山殿唯剩他一人。 有一天,他自浅寐中惊醒,梦到了旧时求学玉衡门下的情形,醒来后有意回自己当年的寝居看看,可推门进去,那狭小的弟子房已是荒僻许久,四壁蒙尘。 他看到一只小熏炉打翻在地,却并不知是谁打翻的,在什么时候打翻的。他把熏炉拾起,下意识想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可是岁月湍急,他握着小炉,忽然愣住。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了。 鹰隼般的目光掠过跟在他身后的拥蹙,可那些人都长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甚至分不清谁叫张三谁叫李四。 而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帝君少年时的那只香炉,究竟摆在在房间的哪个位置。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而能记得这般往事的人,都已死的死,散的散。 墨燃又怎会不明白薛正雍此时的感受。 “有时候忽然想到年少时的一句笑话,不自觉地说出口,却发觉能明白这句笑话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薛正雍又喝一口酒,低头笑。 “你爹啊,以前那些同袍啊……你师尊啊……” 他碎光流淌,问:“燃儿,你知道这座峰峦为什么叫啊啊啊吗?” 墨燃明白他要说什么,但他眼下正是心烦意乱,并不愿意再听薛正雍讲起亡父之事,因此开口:“知道。伯父在这里哭过。” “啊……”薛正雍一愣,缓缓眨了眨眼,尾梢一道深痕,“是你伯母告诉你的?” “嗯。” 薛正雍擦擦眼泪,深吸口气:“好、好,那你知道,伯父想跟你说的是,难受的话你就哭好了,没关系。男儿有泪为君弹,不丢人。” 墨燃却不曾流泪,或许是因为两世趟过,心硬如铁,比起师昧故去时的撕心裂肺,眼下的自己是那样平静。平静到他甚至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自己竟薄凉至此。 饮完酒,枯坐一会儿,薛正雍起身,不知是因为跪久了腿有些麻,还是喝多了略显蹒跚。 他宽大的手拍在墨燃肩上:“天裂虽补了,但幕后的人是谁,却还没揪出来。或许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又或许很快就有第二场大战。燃儿,差不多就下山去吃些东西吧,莫要饿坏了身子。” 他说罢,转身行远去。 此时正值夜晚,霜天殿外一轮残月高悬,薛正雍踏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提半壶浊酒,破锣般的粗噶嗓音起了个调,唱的是蜀中一曲短歌。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总角藏酿桂树下,对饮面朽鬓已斑。天光梦碎众行远,弃我老身浊泪含。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终是和前世不一样,死去的不是师昧,是楚晚宁,因此薛正雍会有更多的感慨。 墨燃背对着霜天殿洞开的大门,听着那沙哑的喉咙悠长呼喝,男儿铿锵,却道凄凉。曲声像是兀鹰渐渐行远,最终被风雪吞没。 天地皓然,月高人渺,什么都被冲刷得很淡很淡,唯剩一句,往复回寰。 “弃我老身浊泪含……弃我老身浊泪含……”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才缓步下了霜天殿。 伯父说的没错,天裂虽补,事情却未必就此停息。楚晚宁已经不在了,若再有一次鏖战,当剩他自行抗御。 来到孟婆堂,时辰已迟,除了煮宵夜的老妪,什么人没有。 墨燃要了一碗小面,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慢慢吃起来。面是麻辣的,吃进胃里很暖,他在狼吞虎咽间抬头,氤氲四散的热气里,孟婆堂灯火昏暗,影像模糊。 恍惚想起上辈子师昧死后,他远比现在任性,三天三夜不肯离去,亦未曾进食。 后来终于被劝得离开霜天殿,去吃些东西,却在厨房里瞧见楚晚宁忙碌的背影。那个人手脚笨拙地在擀着面皮,和着馅料,案几上搁着面粉和清水,还有整整齐齐码好的几排抄手。 “哐当”。 案几上的东西被一扫而下,那暴虐的声音隔着滚滚前尘传来。令如今的墨燃举箸难投,食不下咽。 他那时候觉得楚晚宁是在嘲讽他,是不怀好意地要刺痛他。 但是此刻想来,也许楚晚宁那时,真的只是想代已经死去的师昧,再为他煮一碗抄手而已。 “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也配做他做过的菜?师昧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楚晚宁!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字字锥心。 他不愿再想,他吃着他的面。 可是又怎由得他呢,回忆不会轻饶了他。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楚晚宁的脸,无喜无悲,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那时候的每一个细节。 想起手指尖上的一丝轻颤,脸颊边的一点面粉屑。 想起饱满雪白的抄手滚了满地。 想起楚晚宁垂下眼帘,俯身慢慢将那些不再能吃的食物捡起来,再亲手倒掉。 亲手倒掉。 豌杂小面还剩大半碗。 墨燃却再也吃不下了,他把面碗推开,逃也似的离开这个会把他逼疯的地方。他在死生之巅夺路狂奔,像要把这十余年的误会都甩在身后,像要追回这荒唐的滚滚岁月,追上当年那个独自离开孟婆堂的男人。 追上他,说一句。 “对不起,是我恨错了你。” 墨燃在黑夜里毫无章序地跑着,跑着……可哪里都有楚晚宁破碎的身影。善恶台,教他识字,练剑。奈何桥,与他举伞,同行。青天殿,受尽杖责,独自行远。 他在夜里越来越凄惶,越来越无助。 骤然之间,跑至一开朗处,忽觉云开雾霁,明月高悬。 墨燃喘息着停下脚步。 通天塔…… 他前世死去的地方,他与楚晚宁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心如擂鼓,眼里马乱兵荒,他被潮水般的往事追得招架不能,躲闪不得,最后逼至这里。 月白风清处,与君初见时。 墨燃终不再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能逃出生天,他这辈子,都注定是要欠了楚晚宁。 他缓缓走上台阶,走到那株兀自风流的海棠花树下。伸出手,抚过干枯的树疖,硬邦邦像心头的茧。 此时距楚晚宁身死,已近过了三天。 墨燃仰头,忽看到花树温柔,依稀如旧。直到这时候,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悲伤,他将额头贴在树干上,终是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师尊,师尊……”他哽咽着喃喃,口中反复的,是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句话,“你理理我,好不好……你理理我……” 可是物是人非,通天塔前,唯剩下他一个人,谁都没有理他,谁都不再会来。 重生之后的墨燃虽是少年身形,壳子里载着的却是三十二岁踏仙君的魂灵,他看过了太多生死,尝遍了人间酸甜,是以复活以来,他心中的喜怒哀乐表露的并不那么真挚鲜明,总像是有一层假面覆着。 可这一刻,他脸上忽然流露出这样的迷茫与痛楚,赤裸的、稚嫩的、纯粹的、青涩的。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像个失去了师尊的平凡少年,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像一个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归途的孤犬。 他说,你理理我。 你理理我…… 但,回应他的,终究只有那婆娑枝叶,繁茂花影。 而当年海棠之下眉眼英挺的人,却是再不会、也再不能抬起头,去看他,哪怕最后一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子:“qaq” 二狗子程序持续崩溃中,大白猫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拿过了他手中的稿子。 日常蟹蟹追文的小伙伴~么么扎! 第99章 师尊的第三把武器 这天晚上,墨燃是倚着海棠树睡着的。 死生之巅有许多地方,都有楚晚宁生活过的痕迹,若要凭吊,去红莲水榭再好不过,但他却唯有靠着这棵花树,心才不那么疼,才能感知到一点点人间的气息。 曾经他以为,拜楚晚宁为师,是自己莫大的不幸,这一拜,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不幸的人不是他墨微雨,而是站在繁花荼蘼里,低头兀自沉思的楚晚宁。 “仙君,仙君,你理理我。”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师尊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这样子的,或许有些许字句偏差,时间太久了,他记得不再那样清楚。 但他却能清晰地回想起楚晚宁抬起睫毛时,那一张茫然和微愕的脸庞。 眉眼间,瞧上去很温柔。 如今墨燃躺在花树下,他想,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到择师的那一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缠着楚晚宁,让他收自己为徒。 因为那瞬间的抬眸,要送上的代价,是之后无穷无尽的纠葛,是楚晚宁的性命。 两辈子了。 他都毁在自己手里。 两辈子了…… 他喉头攒动,哽咽着闭上眼睛,他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浅浅睡去。 然后,重生以来他从不敢轻易触碰的那段回忆,在睡梦中挣开枷锁,举着刀子,挖去了他的心。 那时的自己已经登顶人极,楚晚宁也早已被废了灵核,软禁深宫不得自由。 可接连遭受了几次暗杀,最后一次暗杀甚至是薛蒙和梅含雪二人联手的,墨燃虽因法力强悍,没有命殒当场,但也受了重伤,在宫闱里养了足足一月有余,这才恢复了精力。 蜀中多雨,那段时日,更是淅淅沥沥终日不停。 墨燃披着厚重的锦袍,玉色五指捏着袍襟,站在廊庑下看着外头天色晦暗,脸上的神情有些痛快又有些癫狂,他不吭声,但谁都能感到他身上扭曲的人性,他明明长了一张极英俊的脸,但他眼底的光往往是阴沉暴虐的,没有半点温情。 他在高位上坐得越久,这种阴沉就越明显。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说:“来了?” “你要去灭昆仑踏雪宫?”楚晚宁的声音在大殿内幽幽响起。 墨燃说:“是又如何。”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不会再去伤及薛蒙性命。” 墨燃心平气和道:“师尊前来,也不问问我伤势如何,站在这里吹着风冷不冷,就只关心我杀谁不杀谁吗?” “墨微雨,我来是为告诉你,莫要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呵,后悔?该后悔的人是师尊你吧,当年我屠儒风门,你与我生死一战,灵核粉碎,如今我要屠踏雪宫,你已与凡人无异,连和我对决的能力都不再有,你后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多管闲事?” 墨燃说完,侧过脸,回头看,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眼底闪动着精光;“楚晚宁,你如今废人一个,还能拿什么来阻止我?” 或许是因为真的一无所有了,楚晚宁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顺着屋瓦房梁漏下。 楚晚宁最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轻声说了一句话:“别去。” 黑袍翻飞,墨燃转过身来。 他的身后是铅灰色的天,是凄风楚雨,他看着殿内的楚晚宁,然后说:“为什么不去?我给过薛蒙机会,那一年你为了他甘愿在我身下雌伏,我守了承诺,要了你的人,放了他性命——如今是他要杀我,你倒说说,我凭什么不去?” “……”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墨燃冷笑一声,“训斥我啊,辱骂我啊,楚晚宁,你不是很能耐吗?我知道,薛蒙是你的心头肉,是你最得意的门徒,你觉得他是赤子之心,我就是他鞋底的一块烂泥。” “够了。”楚晚宁脸色苍白,眉心紧蹙,似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不够!怎么够?”墨燃见状,心中残忍的快意愈胜,暴怒、狂喜、仇恨、嫉妒,诸般激烈的情感如同烈火烹油,煎熬着他的内心。 他眼睛极亮,透着精光,他来回踱步。 “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楚晚宁,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我要杀了他,把他的皮剥下来踩在脚下,拿他的头骨载酒喝!我要掏去他的肝肠,剁碎了他的血肉去炖汤!你拦不住我!——楚晚宁,你拦不住我!” 他眼睛熏着红,越说越痛快,几乎是丧心病狂。 忽然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疯够了吗!” 楚晚宁的脸离得那么近,他看到对方的睫毛在颤抖,眼底有泪光。 “墨燃……你醒醒吧,你醒醒……” “我醒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却令他越发痴狂,他瞪着楚晚宁的面容,忽然怒焰滔天,“我醒着呢!睡的人是你!你是瞎吗?” 他一把推开对方,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下面洇着血色的纱布。 “你是瞎吗楚晚宁!”他怒吼着,戳着自己的胸襟,又觉得不够,竟发了狠一把将那纱布撕扯下来,掀起一片模糊血肉…… “这是谁做的?你的好徒弟!薛蒙!他的龙城再偏一点我就死了!你告诉我,我凭什么放过他!” “在你眼里只有他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对不对?!”恨生之下,墨燃猛地抓起楚晚宁的手,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贴,“你不是要阻止我吗?好,我给你机会,把我的心掏出来啊!——楚晚宁,你他妈的有本事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啊!!” “……”楚晚宁的指尖在颤抖,那么冰,那么冷。 墨燃盯着他,狂怒的,暴戾的,脖颈的青筋都在不住颤抖。 他嘶哑道:“你掏啊。” 外面大雨瓢泼,敲在瓦上檐间,忐忐忑忑如痴如狂。 死寂。 谁都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终于松开了楚晚宁的手,低低地喘着气,沉声道:“薛子明和梅含雪的性命,我要定了。” “……” “你恨我吧,师尊。”墨燃说道,“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都回不了头,那就黑灯瞎火地走下去吧。黄泉路上,我多拖些故人作伴。” 那天,楚晚宁看着他远去的黑色背影,最后说了一句话。 他说:“墨燃,若是你毁去踏雪宫,杀了薛蒙,我便也会死在你跟前,我没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了,但我至少可以选择死。” 墨燃听了,顿了顿,然后侧过半张英俊的脸,在昏沉风雨里,展颜一笑。 “有本座在,你死不了。” “……” “你鲜血流尽我都能把你从阎罗殿里捞回来,你这辈子就算再恶心我,也得和我过下去。”墨燃的癫狂释放之后,脸上渐渐恢复了平素沉冷杀伐的从容,他说,“我的好师尊,你就乖乖待在死生之巅,待我捉了薛蒙回来,我让他好好看看,他日夜牵挂的天神,如今在我身下是什么淫荡模样。好歹同门一场,我总该让他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墨燃怎么也没有想到,楚宗师终究还是楚宗师。 一个月后,墨燃兑现了自己说过的豪言,他傲立于昆仑山巅,天池湖前。梅含雪和薛蒙已被他擒住,束之冰柱上,而后以珍珑棋局控去踏雪宫千人神智,让他们在梅、薛二人眼前自相屠戮残杀。 洁白巍峨的雪山霎时间染作霞红,血染红了天池,浸透了山峦。 墨燃好整以暇地坐在踏雪宫的宫门前,一边吃着仆从递上的葡萄,一边笑吟吟地看着眼前景象。 他问目光近乎失焦的薛蒙,他说:“萌萌,好不好看?” “……”薛蒙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已丧失了听觉。 墨燃对此很满意,便笑得愈发亲昵,他又问:“堂哥给你瞧的表演,你喜不喜欢?” “……你放过踏雪宫。” 忽然听得这样微弱的呢喃,墨燃眨眨眼,问道,“什么?” “你放过踏雪宫。”薛蒙一向灼灼的双目再也没有了光亮,“放过他们,放过梅含雪……那次暗杀,要你命的人是我,你杀了我吧,别诛连他人。” 墨燃失笑:“你在与我谈条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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