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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紧揣在手里,任由别人又踢又赶,也没有松开。 小公子像是吓傻了,手中剩下的饺子也不要了,连着竹签子一起丢在地上,然后跑掉。 墨燃就往那边努力地爬着,瘦小的身躯被打的青紫,一只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睁不开,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饺子时,他还是开心地笑了。 还剩了两只呢。 是裹着馅儿的…… 一只自己吃,一只给娘亲…… 或者两只都给娘亲,自己吃饺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来不及揣着饺子走,混乱中就有一只家丁的脚踩下来,把他竹签上串着的饺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馅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着那根污脏断裂的签子,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痛,但看着饺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泪就怔愣流了下来,从肿胀的眼皮缝里,淌到那张脏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脸上。 他只是想吃一点别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东西啊。 为什么浪费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属于他。 后来,墨燃成了死生之巅的公子,门派中许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寿诞之时,还会有根本谈不到几句话的人来给他送礼,祝贺。 那些曾经连个饺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抢的孩子,终于收获了沉甸甸的褒赞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选出的贺礼前,心里却生出一丝模糊不清的畏惧来。 他怕这些礼物很快就会不见掉,怕会被砸碎,怕不知哪里能飞来一场横祸,眼前的一切就会和当初握在手里的饺子一样,还没到嘴边,就被踩得稀烂。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东西里,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实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里挖出一小块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礼物都仔仔细细地藏好,每天数一遍,再数一遍。 薛蒙那时候还指着他哈哈大笑,笑话他,说:“哈哈哈,不过一盒临安清风阁小食铺的糕点匣子而已,浪费了就浪费了,你瞧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一顿就全塞肚子里了,谁会跟你抢呀?” 那个时候他刚来死生之巅,其实内心深处,还有着莫大的不安。 因此面对堂弟的嘲笑,他也只是咧了咧嘴,嘴角沾着点心屑,然后埋下头继续去拆另一盒糕点吃。 薛蒙很惊奇:“你胃口好大,不撑吗?” 他只顾着吃。 “……实在吃不下就别吃了,我每年过寿诞,都能收到好多糕点,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实有些噎住了,湿润漆黑的眼睛望了对面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时遇到的那个小公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挑剔着,把煎饺的馅儿吃掉,皮子都拿去喂狗。 薛蒙也是这样长大的吧,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吃不掉就丢掉”“没有人跟你抢”这种话。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羡慕他们。 如今他终于也成了可以锦衣玉食的名门公子,理应舒舒坦坦,肆意挥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后做的,也只是抓起旁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把噎着的点心咽进胃里,又继续硬撑下去。 再后来,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个时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银珠玑,华翠宝器,都会有五湖四海的人,络绎不绝地给他送过来。 有一天,临沂来了一户铜矿巨商,说掘矿时得了一块极为难得的万年火玄玉,要呈送给踏仙帝君。 这种拿着宝物来求个一官半爵,或者求个荫蔽照拂的寻常人实在太多了,墨燃其实没什么兴趣理会。 但那天,恰巧楚晚宁病了,寒症。墨燃皱皱眉头,想着火玄玉最能驱寒,不如早点把那病秧子救得鲜活了,省着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就晦气碍眼……于是就那么鬼使神差的,接见了那个来送宝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岁,生的微胖,嘴角下头有一颗硕大黑痣,带着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宝座上,修长双手交叠,指尖点着下巴,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直把那肥腻的商人看得腿脚发软,汗湿背心。 半晌才打着哆嗦,嘴唇抖动,忽地噗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嗫嚅着:“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肥大的身躯在融着金丝线做成的衣衫下头,簌簌抖动着。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这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他也不会忘记。 那年辉煌气派的富庶宅邸前,那个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种墨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着那一碗竹签戳起的金黄饺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着说:“你知道吗,你家的煎饺特别好吃。” 虽然他根本没有尝到,却惦念了半辈子。 墨燃坐在宝座上,看着下面那个人由惶恐到惊愕,由惊愕到茫然,又由茫然变为献媚,口中念念叨叨地讨好着自己,说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厨子请来死生之巅,赠与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人,宁愿跪着去舔强者的鞋面儿,也不肯低下头,去给予弱者一点点的怜悯与善意。 墨燃摇了摇头,努力把脑海中这些往事甩掉。 他其实已极少回去回忆过去的这些事情,那是他的软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户询问,挨家挨户被拒绝的情形和过去是那么像,不由地就解开了脑海深处的枷锁,让他暂沉于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原来自己年幼时,是曾答应过母亲,“不会去记恨”,答应过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么…… 他却没有做到。 到最后,害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宁,害死了自己的师尊。 楚晚宁……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阵疼,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摸出绘着楚晚宁肖想的那张薄纸。纸已经有些皱了,他抿着嘴唇,不做声地默默抬手,想把纸张抚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头。 他几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画像弄脏了,不敢再去碰。 从第五街走到了第三街,他继续不甘心地一个一个问着,可那些鬼怪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中这样的男子”。 他一个人在无极长夜里走着,夜色那么浓,那么长,好像再怎么努力地行走,也永远无法行至破晓时分。墨燃终于走得有些累了,他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实在是有些支持不住。赶好瞧见牙子口有一家云吞摊子支出来,有人在卖宵夜,他便去买了一碗,趁人不注意悄悄吃进肚子里。 鬼界的食物都是冰凉的,连云吞都不冒热气。 墨燃把引魂灯拿出来,兜一勺子,往引魂灯前递:“师尊吃不吃?” 师尊当然不会有反应。 墨燃就自己吃了,边吃边道:“不过你一向不喜欢云吞,你就爱吃甜的。回头我寻到你,咱们回去了,我天天给你做糕点吃。” 寂静夜色里,一个人伴着一盏灯坐在孤寂的夜宵摊子前,晚风沙沙的,偶有几片枯叶打着卷儿追逐而过,地府在此时竟也显得很安宁。 “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云片儿糕……”他一样一样和魂灯掰数着,好像楚晚宁听到了,就会愿意搭理他似的,数了一会儿,墨燃苦笑,“师尊,你的另一个地魂,到底在哪里呢?” 青年修长的手伸出,轻轻摸了摸引魂灯的绸面,就像他三十岁那年,楚晚宁死了,他抱那尸身在怀里,出着神,发着愣,他说“楚晚宁,我好恨你啊”,却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 “娃儿,刚来这里吧?” 忽然,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响起。卖馄饨的老头老眼昏花,摸索着坐到他身边,他应该是寿终正寝老死的,一张黝黑的面孔像荒漠中的胡杨木一般干瘪皱缩。他从寿衣里摸出一杆烟,咬在嘴里,而后带着老年人独有的慈祥和多事儿,挨过去与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头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问一句,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头子嘬着并没有火的烟,“是位仙君呐。” “嗯。”墨燃点点头,看了看他,并不怎么怀着希望,但还是掏出怀中的画卷,说道,“老伯,我想寻个人,这位是我师尊,也是不久前下来的。不知道您有没有瞧见过他?” 老伯接了画,佝偻着凑到灯下,眯着结着阴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着,打量了很久。 墨燃叹了口气,想把画收回来:“没事,我问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是这么……” “我见过他啊。” “!”墨燃一惊,几乎瞬间激动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见过他?!?您、您不是看错?” “没看错啊。”老头子盘腿坐在条凳上,抠了抠脚,“长这个模样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跑不了,就是你师尊嘛。” 墨燃已经站起来了,觉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抬头恳切道:“老伯指点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这么客气。大家做了鬼,转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辈子能有的记忆,也就只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头子儿子去的早,见你们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泪,又用袖子捻了次鼻涕,这才道:“前头第一街,那个特别气派的宫殿,你瞧见了吧?” “瞧见了,师尊在那里?” “对咯,就是在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别宫。”老头子叹了口气,“四鬼王不住在这里头,但却特意让手下在南柯乡修了个行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搜罗阴曹地府的美人,都软禁在里头。四王性主淫,每过一阵子,他就亲来宫里挑选侍妾,男女不忌。选上的被他直接带去地狱四层,若是没有选中,据说就赏给手下玩弄,唉,你说这世道——” 他话没说完,就见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烧火燎地抱起旁边的灯笼,如同狼犬一般闯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羡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轻就是好,跑的真快啊……” 第111章 师尊如刀君如水 四鬼王行宫只有一个入口,外有禁卫把守。墨燃自然不会傻到往正门去走,他掠上房梁,又担心引魂灯的光芒会招来不必要的注意,因此又把灯匿到乾坤囊中,于纵横交错的屋瓦顶头飞檐走壁,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闪电。 这座行宫从外头看上去就很宏大,里面更是曲院回廊,重重叠叠。墨燃飞身跃至一座阙楼楼顶,轻巧地伏下身来,与黛色砖瓦融为一体。他抬眼向下看去,整座行宫犹如一方小城,竟是一眼难望到边。 墨燃心中无限焦躁。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先前那个男人不肯告诉自己师尊的去处了,想来也是怕得罪鬼王。但他此刻虽知楚晚宁在这行宫里,却依然束手无策—— 这里的宫室没有一千也有九百,楚晚宁会在哪里呢? 他好像一个快要寻到珍宝的人,心和手都比初时颤抖得更厉害。 师尊…… 你在什么地方? 正思索着,忽见得拐角处有一行人提着幽红色的风灯,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他们都披着金黄甲胄,着战靴。一个挨着一个从东门行至主步道,十弯八拐后,来到了一间并不起眼的偏室。 那偏室生着一株参天老槐,正好遮去了墨燃的视线,他只能看到一半院落,还有一半掩在繁盛的枝叶后头。 那些阴兵进到里头,先是传来一阵桌椅乒乓,呼呼喝喝,乱作一团。陡然间一声凄锐尖叫划破长空,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被揪着丢到院子里,她衣袍半敞,在阴兵粗暴的推搡中滑落大半,露出雪一般的肌肤。 “让你逃!我让你他妈的逃!” 鞭子狠狠抽在女人身上,那应当是鬼界的刑具,即使是鬼怪也会被抽得痛不欲生,死去活来。 女人爬在地上发着抖,她似乎是想跑,但到处都是官兵,她没有地方去。 “臭娘们,进了四王宫,你还想着要出去?” “我活着的时候清清白白!我没有罪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女人尖叫着,“放我出去,我要去投胎,我不要待在这里!!” 又是一顿鞭笞,打的她哀声连连。 “服侍四王可免遭轮回之苦!你可真是给脸不要脸!” “他没瞧上我!我凭什么不能走?我——啊——!” 又是一道鞭子迎着她的脸抽落,女人痛哭起来,不住发着抖,却还是想要往外爬。 她兽一般的困顿似乎愈发取悦了四王手下的那些阴兵,男人们在大笑。偏室内的“贡品”们接二连三地被拽了出来。 领首的那个阴兵道:“诸位同僚辛苦,这院子里头的都是四王挑剩下不要的。知你们平日憋的难受,各自挑些喜欢的把玩去。要有特别喜欢的,来我这里登记,带回自己家里也成。” 四王手底下的那些淫鬼便啸叫着,放肆地笑着,去屋里头挑拣极漂亮的货色。外面那个女人自然也不能幸免,就在树下被几个人围住,饿狼一般扑向她,像是要把她的灵魂都嚼碎。 屋里头霎时间喘息浪语一片,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有人在求饶。 还有人实在受不住这样的酷刑,想要解脱,便豁出了魂灵去曲意逢迎,卖力讨好。芸芸众生之丑,无论是地狱还是人间,都是一样的。 墨燃轻巧从阙楼落下,借着夜色潜至偏殿屋顶。他心道,按馄饨摊老伯的说法,楚晚宁刚来,应当还没有受过鬼王遴选,并不会在这里,但仍有些放心不下,便掀开小半片黛瓦,悄然朝下望去。 屋内的欲望云蒸霞蔚,一派荼蘼乱象中,他看到一个人的脸。 容九。 那个前世他颇宠爱,却借着他的宠爱算计他,想夺他修为的小倌,竟也在其中。 他是最机灵的,知生也知死。 这屋内的许多人在挣扎,不愿相从。有的死人在迷离乱象间,口中还唤着阳世自己爱人的名字,有的则是顾全名节,不断唾骂。但容九不一样,墨燃清楚这个人,他爱财,爱命,当然,死了之后没有命可以爱了,但他也珍视自己的魂,并不想再饱受虐待。 凌乱宽大的床榻上,他周围的那些落选了的“贡品”几乎都在告饶,挣扎,唯独他阖着眼眸,任由男人驰骋,口中绵软的叫唤和猫儿一般柔腻。 墨燃望着他那张布满了春潮的脸,冷不防自心底渐渐生出寒意。 他想到了楚晚宁。 容九是绕指柔,楚晚宁是百炼钢。 乍一看来,仿佛玄铁一般冷硬,谁也摧他不得。可是在这般情形下,容九会讨好,会逢迎,会愿意俯下身来用自己的柔软来为自己筑起坚不可摧的城堞。 可楚晚宁呢? 墨燃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那人会怎么样,宁愿魂飞魄散,宁愿坠入十八层地狱,谁能动得了他? 流水从不会断,折的唯有钢刀。 “砰!” 端的是一声惊响,令屋内的人和屋顶的人都是悚然。 墨燃脸色煞白,抬头朝院中望去。 方才那个烈火般的女人当胸被阴兵刺了个窟窿,她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眼睛里有泪水流下。 而后,凝顿须臾。 倏忽散为点点尘埃。 魂飞魄散。 毁了她魂魄的那个阴兵咒骂着站起来,他脸上有一道狰狞鞭痕,想来是刚才那女人夺了他的镇魂鞭,抽在了他的身上。阴兵唾道:“真他娘的、晦气!都做了鬼,还这么想不开,呸!臭老娘们!” 墨燃如坠冰窟。 他觉得自己方才看到的不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他仿佛也看到了楚晚宁会做的抉择。 容九还在和那些淫鬼颠鸳倒凤,这是他求生的绝活,丝萝般依附着比他刚硬的对象,天罗地网般用他的温柔把人吞没。 屋子里的那些贡品渐渐都开始屈从了,腥烂的臭气熏得人喉头发紧,几欲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一场糜艳大戏才款款落了帷。 容九果真是教人依依不舍的,有官兵披上了衣衫,就去头儿处登记,待给四王过了目,就可以将人领回自己家里头去了。 这些人都是四王手下的鬼,不入轮回,跟着他们虽不如跟着四王好,但也总是个免去折辱、还能舒服过日子的去处。 容九为此很是餍足。 那要带他回去的阴兵又与他调笑一番,时候不早,还要去换岗,便先走了。那一行恶魔渐渐行远,偏殿内凄清凌乱,宛如一场酣宴散了,残酒和人情都洒了一地,缓缓凉透。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身为一个男子,反倒是这些人里头最从容的。 梳妆毕,对着铜镜张看,觉得自己死后脸色憔悴,并不如活着时白里透红,不衬他眉眼春意。 于是容九不理会那些在抽泣,在发呆,在瑟瑟发抖的女人们,他欣然整理好衣冠,穿上丝履,踱到院子中去。 地狱里头也开胭脂花,甚至比凡间的更为红艳灿烂。他折了一串,纤细指尖点着花汁儿,在唇尖晕染,在腮边抹开。 每个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他容九生来就苦,在他看来,所谓情谊,那都是吃饱了饭,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才能追求的东西。他本就是泥土里的脏种,在乎不了什么礼义廉耻,他怀里揣着的只有自己的命,命没了,就揣着自己的魂。 忽而身后有细微的簌簌声,似乎有人碰到了花叶。 他以为是那与他欢好的官人去而复返,于是将眼波里的春情毫不吝啬地捐出来,万般皆贵,只有春意不要钱。 他嫣然回眸,端的是风华绝代,雌雄莫辩。 只是瞧清楚花丛边冷然立着的人时,容九猛地后退一步,眸子睁大,嘴唇轻启,似是遭了雷殛—— “是你?!” “是我。”墨燃道。 容九一张柔媚脸庞换过千姿百态,惊讶、犹豫、幸灾乐祸、恼怒、忐忑、故作张弛。 最后定在一种清冷冷的神情上。 他做惯了笑脸人,那种太过张牙舞爪的狠劲儿,戴在脸上嫌沉,他不想太出挑。 “墨公子怎么也来了?”两人上次见面十分不愉快,容九站直了身子,显得很漠然。 墨燃道:“寻人。” 容九似乎是嗤了一声:“想不到墨公子这般风流人物,到了鬼界竟还有放不下的。” 墨燃不想与他说太多话,将画卷取出,交予容九:“见过他吗?” 容九烟视媚行,瞥了一眼,冷笑道:“不过如此姿色而已,又是谁家的倌儿?” 墨燃皱眉道:“什么倌儿不倌儿的,你就说见过他没有。” “没有。”容九淡淡道,“有也不愿告诉你。” “……” “我乏了,回去歇息。墨公子打哪儿来上哪去吧,不送。” 墨燃喊住他:“容九!” 纤细的身影顿了顿,侧过半张妩媚的脸来,带着些得意:“怎么?” “我要救他去。你若愿意,我也一并救了你。此间无道,你总不可能真的跟那些阴兵厮混。”墨燃说,“早些轮回去吧。” 容九偏过大半张脸来了,媚声道:“瞧墨公子说的,此间无道,哪间又有道呢?容九命苦,人间活了二十岁,觉得和这里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恩客从人变成了鬼,轮不轮回,又有什么分别?” “……你这是在刀尖下头讨日子。” 容九这回是真的笑了。他笑着回过神来,打量着墨燃:“我哪天不是在刀尖下头讨日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遇到些好人,能多赏些银两。若是遇到墨公子这般的‘大好人’,钱不付是小事,卷了些细软跑了,转头还当不认识我。墨公子,你先是刺了我,回头再劝我小心刀子,你可真有善心呐。”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他年幼时,曾经决心要做一个不怀仇恨,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人,而也就是这个人,最后成了满手血腥罪孽洗不清的魔头。如果狗子的娘亲还没有轮回,泉下有知,定当是十分伤心的吧。 以及昨天的更新看起来可怜,其实也不算可怜,因为那其实是狗子前十五年里最好的一段日子呀。 他一开始回忆的时候便说了,那时候,至少还有娘亲。 而后来,娘亲也没有了。 其实希望不用特意分个是非对错,辩个善恶忠奸,有人会从良善变为险恶,有人会从地狱爬回人间。一个人会有他的可爱之处,可恨之处,可怜之处,可憎之处,才可能有血肉,一个世界会有错失,会有悔过,会有不公,会有公正,才可能变得完整。 如果一个故事里全是清一色的好人,清一色的三观,没有感情犹豫,人物对峙,道义相悖,一路高唱改(咳)革春风吹满地,世界人民可欢欣,道不拾移夜不闭户,我在马路边捡到五毛钱等了一年的失主,那不如七点半打开电视机,准时收看十万八千集连续剧《新闻联播》,包您满意…… 第112章 师尊不可辱 他说的是墨燃重生第一天,满身怨戾之下的所作所为。 此时想来,虽说容九前世是对不起自己,与常公子合起伙来要谋自己性命,但那终究是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的容九尚未与常公子做到这一步,墨燃当时拿他银两,确是解释不清的。 “是我不好。”如此情形下,墨燃也不愿与他相争,只道,“当时拿你的,往后都捎来还你。” “你怎么还我?”容九问道,“再者说,我眼下要那些金银珠宝又有什么用?” 墨燃:“……” “那些珍珠手钏,你能还给我,那我的命呢?” “什么?”墨燃一怔,“你的命?” “对,我的命。”容九似乎触到了心口某处伤痛,神情渐渐沉下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 他大约是压抑已久了,此时忽然揭盖,底下腾腾的蒸汽就都疯狂地冒出来,再也按捺不住,未及墨燃做声,他就继续恻恻地道来,神情忽然变得激愤,继而渐趋扭曲。 “那个姓常的歹毒,他见你不再喜欢我,就觉得我不值什么价了,便骗我说——他待我是真心的,但无奈他家里嫌我是馆子里的人,不干净,今后还是少来往的好。我当时眼瞎,还以为他情深意重,做此决定只是受父母所迫,被逼无奈……呸!我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墨燃道:“那你也该怨姓常的,怨我做什么。” 容九起了三分薄怒:“怎的不怨你?原本我蓄的那些钱财,是够自己赎身的。但都教你拿走了,我当时心灰意冷,不想继续再在馆子里待着,但没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只得偷偷逃出来。你要没拿我的,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你逃走了?” “对,逃走了,我逃去他家。”容九恨恨的,“但那姓常的不肯给我开门,馆子里的人又追了上来。最后我挣扎无用,还是被他们带了回去,一顿毒打折磨,重新关了起来。” 墨燃沉吟道:“可是姓常的说,你是去彩蝶镇探亲戚的时候,遇上鬼界破漏,这才丧了命。” “哈!”容九阴阳难分的脸上皱起一丝嘲讽,“他可真有脸说。亲戚?我在彩蝶镇,哪有什么亲戚!” “……” “你不是跟我说,这是在刀尖底下过日子吗?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的刀尖底下过日子!”容九越来越激动,五官几乎有些扭曲,他此刻是真的有些像是厉鬼了,“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死的!你们这些恩客!哈哈——恩客!” “我在馆子里呆了那么久,被关着,没饭吃,受苦受难。没人来管我死活。过了好多天,我都快绝望了。姓常的又突然找回来,哭着跟我说那天他之所以不给我开门,是因为他爹娘正发脾气,怕我一进去,就要被他家的仆厮活活打死!” 这样昭彰的谎话,墨燃听着直摇头:“你总不会信。” “不。”容九眼中有光彩发着抖,“我信了。” 墨燃:“……” “我信了啊。”容九怨戾冲天里,盘出一个笑来,嘴角扭曲,“我为什么不信?信不信是有退路的人才能谈的。我算什么?一个卖皮肉的,别人抛出什么我信什么,不然连个一线生机都没有。” 他缓了缓,继续道。 “姓常的跟我说,他会兑现承诺,把我接进他家。但说他父母眼下接受不了我,让我先跟他去附近一个小镇上暂住。” “彩蝶镇?” “对。彩蝶镇。” 墨燃已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神情便沉了下来。 果不其然,容九道:“我欢天喜地地收拾了东西,哦对,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了。我这些年卖血卖肉得来的钱财,都被你一时高兴盗了个精光。但没关系,我那时候想,我有常公子。” “……呵。”他静默些许,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又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狠嚼,“常公子。” “是他骗你去了彩蝶镇之后,在那里害死了你么?” “……不。”容九桀桀笑着,眼神幽怨,“不是他害死了我,是你们一条一条堵死了我的路,我才与他上的贼船。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 容九吸了口气,继续道:“到了彩蝶镇之后,我跟着姓常的,进到了一个大宅子,但里头清冷冷的,也没有什么佣人,他跟我说还没来得急置办,让我在那宅子里先休息,他出去买些东西。我就呆在那里等,过了没一会儿,我看到他跟个一男人走进了院里来——” 墨燃听到这里,蓦地色变:“你可看清了那男人的相貌?” “没。”容九道,“那男人戴着面具,披着斗篷,我什么都瞧不见。……然后我就看到姓常的在那个男人面前跪下来,一张脸笑得比我接客时还谄媚。他真该看看自己那时候的模样,教人恶心极了。他跟那个男人说,说我身上有什么木灵精华的残存,说我先前与你亲热过——是个好祭品。谁知道,我不修仙,也不想修仙,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墨燃却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他固然清楚,他与容九亲密过,容九身上多少会存着些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一直在找合适的替代品,容九体内萦绕的灵气虽然微乎其微,但毕竟纯澈,确实适合拿来施法。 “后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了。”容九那轻浮惯了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彻骨的冷,“如墨公子所见,我死了。” 若是前世的墨燃,或是刚刚重生的墨燃,必定嗤之以鼻,嘲笑道:“你死就死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此刻墨燃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是憎恶容九,容九也确实不择手段,前世甚至想要谋他性命。可是他先前与容九虽有肉体之欢,却从未有过坦诚相言。忽在这阴曹地府听到容九一番自白,墨燃却有些百感交集。 想了想,觉得千丝万缕算不清,不若就此算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容九,这件事,对不住。” 容九活了一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对不住,忽的一愣,像是全然不认得墨燃一般,瞪大眼睛来回打量他一番,而后道:“即便你如此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画像上那个人在哪里。” 墨燃道:“与画像无关。” 容九低着头,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墨公子,你知不知道,常公子之前与我在盘算,说是要杀了你,夺你修为?” “我知道。” “你……你知道?” 墨燃点头:“我知道。” 容九出了会儿神,恨恨道:“定是那姓常的走漏消息!” 又凛然抬头,眼中闪动着愤恨:“早知最后如此,我还不如听他的,杀了你。总还有些好日子可过,不至于死的那么惨。” 墨燃望着他:“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能怎么样?”容九道,“我只想过好日子。比如我出卖身体,有错吗?就和别人卖鱼卖肉一样,为讨口饭吃。知道你们这些公子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没关系,自尊、脸面,有什么用?都不如一口好酒,一块烧肉。所以如果当初杀了你,我就能活下来,我为什么不对你动手?” 墨燃嘴唇微动,原要反驳,但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竟是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容九愤然道:“人为了活着杀禽吃肉,为什么不能为了活着杀人?”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像是问容九。 又像是隔着红尘,去问上辈子高座上的那个自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容九漠然道,“我从十六岁就被卖到馆子里接客,第一个客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你问我什么是有意思?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时候就想有钱,有钱就能赎身,我就不用再拉着笑脸伺候别人。可是我到死都没有自由身,都是你们这帮畜生害的。” 墨燃没说话,过了良久,才问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跟姓常的伙同,杀了我?” “不错。” 墨燃道:“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回头,卷尽你所有钱两,让你没好果子吃。” “你——!” 容九激愤,脸上胭脂花染出的薄红似乎更艳了,他身形摇晃一会儿,而后才慢慢稳将下来。 过了些许,自知失态,他抬起手捻过额边鬓发,又隐忍着,重新挂上他惯有的柔媚微笑,只是眼光中,仍闪烁着怒气。 “随你怎么说吧。我容九,有我容九的活法。” “但愿你在鬼界能活的自在逍遥。” 容九眯起眼睛:“那定然是很自在逍遥的。只要往床上躺落,就能换来轮回永脱,不再受苦,我比屋里头那些傻子都瞧得清楚,我情愿的很。” 墨燃笑了笑,道:“但是容九,这些人是四鬼王手下的,你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其实还得凭上面一句话。” 容九一震,随机警惕起来,一双美目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若非如此情形,墨燃也实在不愿再与他这般撕扯胶着,但容九性子虽软弱,恨起来却也是油盐不进,只得沉下气来,与他说:“你觉得画像上那人不过如此,但我却觉得他很好。各人眼光不同,谁都说不好鬼王会不会瞧中他。” “这般冷冰冰的相貌,谁能瞧得上他?” “那可未必。”墨燃道,“鬼王若是喜欢柔软之人,何不当时就挑了你去?” “……”容九不吭声了,神色却有些难看。 墨燃趁热打铁:“他这个人,脾性骏烈,若是让他选上了,恐怕会将这鬼界掀个底朝天。到时候问罪下来,四鬼王这边难逃其咎,杀几个阴兵那是没跑的事儿。你要做丝萝,总得要树立得稳妥。要是你才刚缠上去没几天,树就倒了,没有依靠是小事,连着你藤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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