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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安放在圣人脸上的拉斐尔吗?” 拉斐尔紧张起来:“那只是……那只是草稿而已!我在、我在那层油画上覆盖了一层新的画像!” 他们俩都知道拉斐尔是在撒谎。 拉斐尔不仅将自己的脸画在圣人的面孔上,也将情人的脸赋予圣人,甚至还将敌人的脸赋予伟人。只不过,前两者是出于赞美,后者就是出于隐晦的讥讽和嘲笑了。 他就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假若拉斐尔不是那么的有才华,不是那么的美丽,不是那么的受人爱戴,他的经历一定会无比坎坷,至少比前两位大艺术家坎坷。 可他偏偏就是那么完美。 “就算你不那么做也不会有人多嘴的。”皮耶罗说,“画家以美人的形象作为底色描制圣人,只要不过火,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更何况你的性情又是如此温柔,如此谦逊——” 说到这,皮耶罗不免拿腔拿调起来。 “而你私下里是如此尖酸,如此刻薄,”拉斐尔说,“唯有温柔谦逊的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这才像你平日和我说话的样子。” 他们安静了几秒。 “不是女人。”拉斐尔不情不愿地吐露了实情,但紧随其后又补充道,“也不是男人。” “……世上还有这种——人?”皮耶罗怀疑地说,“恕我直言,你亲眼见过这位赤身裸体的样子吗?” “我看到她的脸就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一定要说的话,皮耶罗,相信我,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并且是确凿无疑的真相。听着,皮耶罗:她是一位女神。一位确凿无疑的神灵。” 拉斐尔的脸上浮现出如梦似幻的浅笑。 “噢。”皮耶罗说。 他看上去心平气和且对这番话照单全收。 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同寻常,他接受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不由得拉斐尔不回过神来,狐疑地盯着他,试图从皮耶罗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皮耶罗平静地说:“你是指,她是缪斯,对么?” “……我,确实有这个意思?” 拉斐尔有点被皮耶罗的反应吓住了。 皮耶罗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次和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不是为了给获取灵感,不是为了一时激情,更不是单纯地被,引用你的话,‘符合美学的完美躯体所吸引’。这一次你是认真的,再认真不过,此生只有一次那么认真,将一切才华都牵系在对方身上那种程度的认真。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对么?” 拉斐尔把这段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好几遍,确实,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说到了他的心里,不单说中了他的想法,甚至还比他自己的表达都要精确许多。不愧是神父,嘴皮子就是利索,哪怕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也丝毫不妨碍语言的技巧。 可是,拉斐尔越是思考,就越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明明他和皮耶罗说的是同一件事,怎么感觉他和皮耶罗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明明皮耶罗的说法完全正确,怎么也感觉皮耶罗的说法大错特错? “我……还不是那么肯定。”拉斐尔有点迷糊的样子,“请原谅,我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呢……” 皮耶罗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他整张脸都皱巴巴地挤成了一团,仿佛刚刚含住一枚没有蜜渍过的蜜渍梅子,被强烈的酸气冲进鼻腔、激出眼泪,还酸倒了牙齿似的。 “嗯,”他干巴巴地说,“我现在知道了,亲爱的拉斐尔,事态确实十分严重,我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别这样!既然我已经告知了真相,现在,告诉我吧,神父,我该怎么办?”拉斐尔揪住胸口,痛苦地说,“我感觉我要死掉了!尤其是在她吻我的时候——” “一个吻?”皮耶罗不得不打断他,“只是一个吻,你就觉得你要死了?你过去都在和那些情人干什么?关在房间里画画而已?牵着手在河边散步?” “你不明白,皮耶罗!这不一样!” 玙口蟋口证口离6 “主啊,我当然不会明白。”皮耶罗说,“不论别人都在干什么勾当,我确实是个纯洁的神父。我当然不会明白。万能的主啊,但愿我永远不会明白。” 第167章 第六种羞耻(5) 拉斐尔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可笑的孩子话,皮耶罗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其实觉得根本没必要再继续听下去,眼前的大画家显然陷入了忘乎所以的热恋之中,而众所周知,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是没什么理智可言的。 拉斐尔才二十多岁,其实也算不上太年轻,大部分和他同龄的男人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三四个孩子,这还不包括生下来却没能活下去的那些。但是,事情总有个但是,对比他所取得的声誉和他那堪称可怕的影响力,拉斐尔完全还是个婴儿。 或许上层人士正是因为拉斐尔的天真热情才那么喜欢他。才华横溢的天才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劣习,包括但不限于欺上瞒下、骄奢淫逸、朝令夕改,无论是对主,对圣父,还是对国王,他们都毫无忠贞可言。那些艺术家!可以说,除了自身的才华,他们对任何事物都毫无尊重之意。 也难怪他们总被贵人视为工匠。神迹一般的才华,是的,但仍旧只是工匠。 然而,拉斐尔完全相反。他的性格已经注定了他会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他的天才更是绝佳的敲门砖,也难怪他有那么多富有的资助者,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恭敬地对待。 皮耶罗无法否认,他最初结识拉斐尔,就是因为拉斐尔待人友善,正好是他自己的反面。他需要一个人帮助他打开社交圈,沾沾对方的光,哪怕只是拉斐尔随口对人提起他几句,也能让他被贵人记在心里。 如今这份友谊已经为他带来了不菲的收益,而且,皮耶罗万分确定,拉斐尔已经将他失去教区的事情记在了心里。他只要对大人物提提自己的名字,说说好话——最重要的是,皮耶罗从未懈怠过他的本职工作,并且有一个不错的姓氏——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能收到新的任命了。 这听起来有些过于功利,可神父聆听了无数忏悔,很清楚毫无功利的交情和不存在没有区别。 你活着,就需要吃饭、睡觉,就需要和钱与权打交道。如果你将一个人完全排除在钱权交易之外,那你们之间的联系绝对不会有多深,因为你的大部分时间都必然会被和钱权有关的事挤占。 不过,皮耶罗也愿意承认,世上必然会有那种更为深刻的感情,那种仿佛是灵魂与灵魂之间才能产生的对话和情谊。 但是,主啊!他可不想和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完美的拉斐尔——拥有这样的情谊。光是想象一下,皮耶罗都觉得浑身发毛。 不过,他和拉斐尔的关系还是慢慢地好起来了。实际上,很难不去真心喜欢拉斐尔这样的人,不是吗?他是真的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也是真的乐意尽可能地帮助你。 “……你在听我说话吗,皮耶罗?”拉斐尔问。他的眼睛比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还要灼亮,几乎是澄金色的。 只差一点,皮耶罗就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摄住魂魄了。他勉强移开眼睛,半是调侃半是真心地说:“我听着呢,但你和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你应当对着你的缪斯说。” “我还以为你会对异教徒信奉的神大皱眉头呢。”拉斐尔说,他好奇地看着皮耶罗,“必须得承认,我的朋友,你的态度让我大吃一惊。” 皮耶罗一时间没有说话。 玫瑰园里的玫瑰还没有盛开,遍地荆棘般的枝叶。假若有□□的小腿从中走过,带着锯齿边缘的深绿色叶子会毫不客气地用鲜血作为妆点。 “我上周审判了十三位女巫。七位富有、美貌、年轻、信奉异教的女巫。”他淡淡地说,“而这一周一个女巫也没有。也许是那些异教的神保佑了他们的信徒吧,拉斐尔。有时,我会想……” “皮耶罗。想想可以,”拉斐尔打断他,厉声警告道,“这话可不能说。” “你也有资格这么告诫我么?” “我是个艺术家,在这方面,我有天然的豁免权——只要我不表现得太明显。你可不一样,神父。你绝对不能这么说。一丁点想法也不能泄露出来。” 太阳完全落下了。 月亮被掩在乌云之后,群星亦然。 “……天色太暗了。”皮耶罗喃喃地说。 “明天太阳就会再次升起。”拉斐尔温和地说,“走吧,皮耶罗,走吧,让我们去抄写室吧,你有什么信件需要阅读和回复么?我也有新的灵感,或许你可以帮我参详一下。走吧,皮耶罗,外面确实太暗了些。” 他们慢慢走进了被烛火点亮的一圈光晕之中。 火光点燃了皮耶罗的梦境。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真实的场面是没有那么美丽的。 木头搭建而成的高台一字排开,每一个十字架上都绑缚着身着麻布长袍、裸露在外的肢体伤痕累累的女人。 她们的肌肤如同牛乳一样洁白无瑕,长发编织成精美的发髻,佩着鲜嫩的棘冠,小巧的耳垂上点缀着珍珠;篝火在她们脚下熊熊燃烧,鲜红的血滴落在火焰中,发出清脆的爆响。皮耶罗能闻到奇特的香味,毫无疑问是一种花香,他只是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花朵散发出来的香气。 每一个女人都有他熟悉的面孔。 这个鼻梁秀挺,宛如雕塑;那个眉眼柔媚,仿佛花瓣;另一个有着小马般的圆眼睛,水淋淋的,总是含情脉脉;还有一个躯体丰腴,十几岁的年纪,却像是刚刚生育过一般熟美……高台下没有居民围观,火焰中的女人也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她们面带微笑,眼神朦胧,犹如天使般沉静恬然。 皮耶罗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不知为何,他并不感到十分慌乱。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年轻的女孩们被巨大的篝火彻底笼罩。浓烟滚滚,香气引来了炫丽的蝴蝶,它们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在火光中徘徊不去。 这无疑不符合常理。大火会将周围的空气烧得滚烫,哪怕只是靠近也能令它们的翅膀蜡一样熔化,然而,它们却能在火焰中穿梭,仿佛接受了主的赐福。 皮耶罗一直站到火堆燃尽。人形的枯骨黏着在发灰的木炭上,接下来的步骤皮耶罗一清二楚,他们会将这些被烧过的尸体砍断、粉碎,投进河水中,断绝她们升上天堂的最后一丝可能。 倒不是说皮耶罗相信世上会有天堂。 哪怕天堂真的存在,那些升上天堂的人也会确保它不复存在,然后再造出一个更好的天堂加以售卖。 “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地说,“皮耶罗,是么?” 皮耶罗没有回头。他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你不够虔诚,皮耶罗。你的虔诚不足以令祂保佑。”那个声音又说,“魔鬼嗅到了你的动摇,过来引诱你了。” 皮耶罗还是不回头。 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对于这份指责,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分辨的,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堕落到更深的地方。天堂,他是不指望了;地狱,却也不是他所渴望的归宿。 “你现在不就正身处于地狱吗,皮耶罗?”那个声音说,它听起来那么柔和,年轻,清亮,仿佛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在说话,“难道还有比你生活的世俗更可怕的地方吗?我向你保证,皮耶罗,地狱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们通常会直接吃掉灵魂,而不是先巧立名目判人有罪,再假装正义执行审判。食用动物是没有罪恶的,魔鬼也得想法子填饱肚子啊。” 皮耶罗有很多理论来辩驳这样的观点,但他认为和魔鬼没什么道理好讲。 “别担心,我还会再来的。”那个声音说,语调极其温柔,“多谢你们这些圣职者做完了属于魔鬼的工作,这年头,引人堕落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只要让他们看清现实就够了。忘记你读过的那些书吧,我们从不许诺财富、权力与力量。你看,皮耶罗,我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向人们展示你们做过的事情。凡世的痛苦让他们投向你们,而你们给予的痛苦又令他们投向我们。” 皮耶罗浑身发抖地醒过来,冷汗湿透了被褥。他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冰块里睡了一夜,此刻哪怕呼吸稍微用力一点,喉咙都如刀割般疼痛。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不到发热的症状,于是挣扎着起身,准备去做晨祷。 “早上好!”拉斐尔神采奕奕地闪现出来,“我今天打算——皮耶罗?老天,你的脸色红得像烧化的烙铁!” 皮耶罗张了张嘴,挤不出哪怕一点声音。 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拉斐尔像是得到什么指令,立刻冲进房间,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急得绕着皮耶罗打转: “现在怎么办?圣油在哪里?熏香呢?我马上叫人过来点燃壁炉——或许你只要好好休息一天就行了?” 他忽然倒抽一口凉气:“不会是染上瘟疫了吧!” “……你、盼着我点儿好、行吗。”皮耶罗痛苦不堪地说。 拉斐尔凝视着他,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 “你不知道吗,皮耶罗?”他说,“我刚刚打听过了,那个送消息回来的信使——他病倒了,他病得很重,皮耶罗,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撑不过今晚。” 皮耶罗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已经安排人把他送到了城外,附近的居民也一一调查过,万幸的是还没有人表现出相似的症状。”拉斐尔说,“他留在教堂里的私人物品全都烧掉了,包括他带来的信件。” 他把皮耶罗扶到另一个房间,让他躺下。 “你会没事的,我的朋友。”拉斐尔说,他无视了皮耶罗的抗拒,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我会为你祈祷。你会没事的。” 皮耶罗很想说祈祷不会有什么用处,更想说这恐怕不是瘟疫而是魔鬼的玩笑,然而,无力的身体、浑噩的大脑和拉斐尔坚定的眼神,却将他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也好。 这样一来,他恐怕也不会,更无法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说出口了。 秀美动人但从不炫耀的拉斐尔,才华横溢但勤奋刻苦的拉斐尔,骄傲万分但谦逊万分的拉斐尔。 善良的拉斐尔。真诚的拉斐尔。不知道他是否染上瘟疫,但毫不犹豫地紧握他双手的拉斐尔。 完美的拉斐尔。 有时,他真的真的,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嫉妒拉斐尔。 第168章 第六种羞耻(6) 皮耶罗整整病了两周。 神父生病,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的病会叫整个城镇陷入混乱之中,因为人生里的几乎所有重大事项都需要神父参与,从出生、结婚到家中的婴儿降生,再到临终时分和死后的葬礼,如果没有圣职者在场,那该是多么不体面。当然,大部分时候,这些事项都可以由牧师代理,但一个城市中总有些人需要神父——乃至于主教,为他们做这些事,不是么? 好在他现在在罗马城,而罗马城最不缺少的就是神父,很快就有人暂代了皮耶罗的位置,履行起皮耶罗的职责,并且取得了良好的声誉。 倒不是因为他比皮耶罗更擅长做事,亦或者口舌比皮耶罗伶俐,单纯是因为,唉,这位新来的神父,实在是生得一副神父的样子。 约翰神父胖嘟嘟的,和大多数胖子一样皮肤白嫩,行动缓慢。他没有肥胖到惹人生厌,而是圆润得恰到好处,仿佛一枚滴溜圆的面粉团子,还是裹了油的那种,令人一见到便生出亲切之感。 每个人的朋友圈都会有一个性格开朗、交际广阔、擅长调节气氛的胖子,他既不会优秀到使人胆怯,又不会愚蠢到令人不快;既不严厉到使人敬而远之,又不会松懈到令人毫无敬畏。约翰神父就是这样的角色。 “你要是再不好起来,”拉斐尔一边打开房间里的窗户,一边调侃道,“恐怕你以后在这座教堂里呆不下去了,皮耶罗。” 因为,当然,神父们也是有竞争的,他们不仅有竞争,而且竞争相当激烈。如果 “这座教堂里人人都知道我是会升为主教,前往教区的。” 皮耶罗的嗓子已经好多了,虽然还略微有点咳嗽,但体内的热度早就降了下去。之所以还卧床不起,纯粹是因为这场突发的急病似乎烧光了他的精力,皮耶罗感到自己在病后衰老了不少,肢体和头脑都不复以往。 “我想你的新任命可能还得过上一段时间才到,毕竟,你也知道,我们的圣父身体欠佳,大概率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最有力的竞争者很欣赏我的画作和风格,我想我会有机会在真正的教堂里创作壁画。”拉斐尔轻描淡写地说,“何不休息几年,再等等别的机会呢?毕竟,你也不是那么着急。在我看来,亲爱的朋友,你只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清修,远离那些——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拉斐尔,你像圣人一样宽容仁慈到,却又对那些出现在你面前的所有苦难都漠不关心。你是主虔诚的信徒,却又对主毫无尊重。” “还在想那些事?”拉斐尔叹了口气,“噢,皮耶罗。别想太多了,那对你没好处。”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我要怎么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像你只是听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污蔑,被凌辱,被烧死,尸体被丢进河流。是我做的。是我宣判了她们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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