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失去了皮肤,裸露出下方红色的肌腱。血管有节奏地跳动着,像是无数条蠕虫在他的身体里乱钻,这双手就像被放在锅里煮了数小时一样皮肉剥落,某些地方甚至已经完全镂空。 淡粉色的骨骼从镂空的地方钻出来,铁锈般的霉菌附着在他的手骨上,伯蒂翻转手指的时候,几块指腹上脂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荡,像一团不停弹动的果冻。 伯蒂抬手,嗅了嗅自己。 那股肉香就是从他自己身上传来的。 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伯蒂木然地说。 门开了,伊薇挂着甜美的笑脸,推着餐车走进了房间。 她穿了一条吊带长裙,银色的裙面如鱼鳞般闪着光。这条长裙也果然将她衬托得如人鱼一般神秘和高贵,烫成了细卷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如同海藻。 “吃饭啦,威廉姆斯先生。”她快活地把餐车停在伯蒂身边,一一揭开挡住食物的银盖,“今天的主菜是炖羊肉、烤羊排、炸鸡和牛腩锅,多吃一点,好好补一下身体。” 伯蒂迟钝地抬头看他。 “你说我该去照照镜子吗?”他问。 “我的建议是不要照镜子呢威廉姆斯先生,你可能会被自己现在的样子吓到的。”伊薇笑容可掬,“不过没有关系,多吃一点,再去泡个澡,你很快就会重新胖起来的,威廉姆斯先生。” 伯蒂没有低头,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他摸到了一团湿滑柔腻的东西。 “我现在还能吃东西?” “当然没问题了,威廉姆斯先生。”伊薇微笑着说,“请不用担心,你现在非常健康,非常有活力。虽然看起来很恐怖,但你被吃掉的只有脂肪层和皮肤,效果相当于最顶级的抽脂瘦身手术,而且这场手术全程无痛,甚至会很愉快呢。” “那我的皮肤……” “我们会给你一身更年轻的皮肤,威廉姆斯先生。”伊薇温柔地弯下腰,轻轻抚摸伯蒂的后背,如同诱哄小孩般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皮肤,威廉姆斯先生?我们这里有所有类型的皮肤,男人的,女人的,婴儿的,青少年的……白皮肤,黄皮肤,红皮肤,黑皮肤,蓝皮肤……甚至虫类的软甲,鱼类的鳞片……应有尽有,任你挑选。” 伯蒂仍只是木然地坐着。 “我……我就想要我自己的皮肤。” “这在技术上没有任何困难,威廉姆斯先生。”伊薇的声音仍是柔和的,“现在,是时候来点前菜了。” 她把餐车朝伯蒂的方向推了推,伯蒂呆呆地抓起一块炖羊肉就往嘴里塞,浑然不顾油脂和汤水滴落得到处都是。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那些油脂和汤水在落到地上后就消失了,仿佛一滴水落进一沓厚厚的纸巾里。 伊薇微笑着退出房间,却没有关上门。 她推着另一辆餐车停在伯蒂的门前,打开餐车上装满炖肉的盒子,对着房间一股脑地倾倒起来。 亚度尼斯拔出了插在康斯坦丁胸口的长剑。 鲜血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剑身上,将清亮的剑身染得诡异而魔魅。 “这把剑沾了无罪之人的血,差不多废了。”康斯坦丁说,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我居然算得上无罪之人……哈、咳咳、哈哈哈!” “不同的神灵对罪名有不同的定义。”亚度尼斯说,“这把剑只斩亵神者。你既然不知道它归属于哪一个神,自然不可能亵神。” 失去了固定身体的长剑,又大笑了一阵,康斯坦丁没力气再站直身体,顺着墙面往下打了几次滑。 亚度尼斯拦腰抱住他。 康斯坦丁欣然接受了亚度尼斯的好意,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亚度尼斯的胸前,问他:“你到底有多少被神灵赐福的武器?” 亚度尼斯说:“不计其数。” “我可以用吗?”康斯坦丁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亚度尼斯的回答更加直接:“不用和我客气,随便拿。” “真慷慨。”康斯坦丁挑高了眉梢,“因为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还是说你对谁都这样?” 亚度尼斯抚了抚他在流血的心脏,回答:“过去没有人能接近我到这个程度。” 他将康斯坦丁抱到椅子上放好,康斯坦丁往椅子里缩了缩,捂住还在剧痛中抽搐的胸膛——这种连绵不绝的疼痛感到底是伤口所致,还是感情作祟,他实在是难以分清。 亚度尼斯带着烈酒返回,酒杯中悬浮着一尊栩栩如生的人鱼冰像。他把杯子递给康斯坦丁,康斯坦丁猛地灌下了一大口。 “过去也有人爱你吗?”康斯坦丁问,“而且你还没讲完诺玛·贝克的许愿。她许愿了什么,连你也不能完成?” 亚度尼斯从康斯坦丁的杯子里喝了口酒。 康斯坦丁盯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孔看了几秒,受到惊吓般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这段过去让你伤心了。” “嗯。”亚度尼斯说,“一共有三个人爱我。” 康斯坦丁震惊于“三”这个数字:“只有三个?我不信。” “只有三个。”亚度尼斯说,“其他人以为他们爱我,其实他们是恐惧我,或者彻底疯了。” “诺玛是其中之一?” “诺玛是其中之一。” “我猜还有一个倒霉鬼的故事很长,以后再听吧。”烈酒让康斯坦丁产生了温暖的错觉,他放松地舒展了一下身体,“说回诺玛的许愿。” 他对这些过去表现得很执着。 “一共有三个人爱我。情人的爱。”亚度尼斯说,“每一个都让我……” 悲伤。快乐。痛苦。快乐。迷惑。快乐。寒冷。快乐。空虚。快乐。绝望。绝望。绝望。绝望。绝望。 绝望。 或者所有情绪全是假象。 “……感到很抱歉。”亚度尼斯说,“非常抱歉。” 绝望。 “你的表情和你口里的话完全是两回事。”康斯坦丁嘲笑道,“你现在满脸性冷淡,像是在说‘你是我所有炮友里技术最烂的那个’。” 绝望。 “诺玛向我求婚了。”亚度尼斯说,“她想要我们结婚后搬到郊区的房子,在院子里养花和搭秋千,为我生两个孩子,每天收拾收拾房间,照管小孩,为我准备三餐。我可以有情人,不过必须是她同意的对象,而且不可以带回家让两个孩子发现,马龙除外。” 康斯坦丁听呆了:“这有什么不能实现的?” “这些描绘只是一个外壳,内核在于,她许愿的是美好幸福的普通生活,这一点我永远不能满足。”亚度尼斯说,“我只能拒绝她。” 绝望。 康斯坦丁想了想,忽地大为感慨:“我绝对是这三个人里要得最少的!” “胡说,”亚度尼斯轻飘飘地反驳,“你最贪心。” “你倒是说说我贪心在哪里。” 亚度尼斯拿起空酒杯走开,并不回答康斯坦丁。但闲极无聊的康斯坦丁怎么也不肯住嘴,喋喋不休地追问个不停。 “除非你把话说清楚否则我是不会闭嘴的,听到没,亚度尼斯,我现在是重伤患者,我有的是时间耗在这。你最好在我烦死你之前告诉我答案。”他说,痛快地喝着酒,“我知道你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我问不出来,但我分得清你是现在不想说还是完全不会说。说吧,亲爱的,说吧!” “他们都不敢奢求太多。”亚度尼斯说,“而你想要我爱你。” 这句话击碎了康斯坦丁试图掩藏的一切秘密。 他沉默下来,就在亚度尼斯以为他会闭口不言的时候,康斯坦丁又一次展露出他惊人的、可怕的贪婪。 “你爱我吗?”他胆大包天地问,就好像前一阵子冷笑着说“你根本没有爱”的人不是他似的。 绝望。绝望。绝望。绝望。 亚度尼斯俯下身,给了他一个深吻。 第82章 第三种羞耻(13) 伯蒂站在山巅。 这当然是个概念上的虚指,没有别的情况能形容他此刻的状态。如果他不是身处于山巅,那这独属于高空的缺氧感从何而来? 食欲海啸般吞噬了他,这海啸就不是概念上的虚指了。这里确实存在着某种“海啸”——大块大块的熟肉混合着浓汤,如海浪般扑倒在他面前。伯蒂在浓稠的肉汁中丧失了视觉,却依然能通过嗅觉、味觉和触觉“看”到淹没了整个房间的汤水。 粉白的断面,深红的纹理,血和肉块在房间里扭动,垂死的蠕虫般失控地痉挛。 香气醇厚得如有实质,堵塞住他残存的思维。 伯蒂拼命张开嘴吞吃,然而浓稠的汤水黏住了他的嘴唇,肉丝塞满了他的牙缝,肉山肉海将他的整个身体都淹没了,只剩一个头颅露在外面,又时不时地翻涌着留出一道缝隙,让他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这一幕可不太多见。”伊薇一边心不在焉地把推车里的食物往房间里倾倒,一边啧啧有声地感叹,“可怜的胖子,住在哪里不好,偏偏要住在修格斯的‘消化房’里……” 不过最坏的果然还是亚度尼斯。 所有的客房都被安排在修格斯的消化房中,没有人入住的时候,这些空空荡荡的胃袋都只能无聊地自我消化。只有入住了新的客户,修格斯才能得到投喂。 一般来说,客户都不会被吃掉太多,可谁叫这位威廉姆斯先生太胖了?其他客人最多经得起几次舔,威廉姆斯却能撑得住被咬上一大口。 饿了很久的修格斯可以在舔上一口后忍住不咬,却没办法在咬上一口后忍住不继续下去。 推车中的肉食仿佛无穷无尽,将房间装得半满。门大开着,却像是被透明的薄膜挡住一般,没有漏出半点肉屑。 伊薇好奇地将手伸进房间捞了一把,可当她将手摊在面前时,手指上却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花。 还护食呢,伊薇撇撇嘴,心想我又不吃你的。 修格斯越来越像狗了,主人饿着你,你连呜呜叫都不敢,别人碰你一口吃的,你就差下口咬了。 翻滚的肉块逐渐被分解成肉糜,浓汤中,伯蒂的骨架清晰可见。 他只有头颅还像个活人了。 “悠着点儿,别把伯蒂吃光了。”伊薇说,“你造成的所有麻烦最后都得由我们可亲可敬的主人解决,对吧,修格斯?你还记得这个对吧?” 说起来,只叫它修格斯是不是太奇怪了?它总得有个名字才对,修格斯是种族不是名字,就像一条狗通常不会被取名为“狗”。 房间里肉汤翻滚的趋势明显变缓许多,伊薇听到了带点不满的呜咽和抱怨。她忽然想起来亚度尼斯是怎么称呼它了,他叫它“房子”。 不算个好名字,但也不差。 这不是个回忆过去的好时机,而且伯蒂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童年了。他从离开自己的家庭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 当然,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哥谭,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魅力?没有人能从它的漩涡里逃脱,这座城市简直给每一个诞生于此的婴儿都烙下了终身不褪的胎记,他们必须终身携带这道胎记,不管他们走得有多远,人们都能一眼认出他们来自哪里。 这道胎记让他们不被外界所接受,他们终将回到赋予了他们胎记的地方,就像死人归于泥土,就像婴儿回归母体。 他此刻正在回归母体。 只有母体会那么温暖和柔软,令他感到饱足,而且十分安全。 自他脱离母体开始,这类似的感受就永远地离开了他。伯蒂并不怨天尤人,这可是哥谭,他还能指望什么呢?其他城市的有钱人还能活得算是自在,可在哥谭,就算是有钱人,也得提心吊胆得等着某天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危难。 他还记得他曾经有一个妹妹,还有个妈妈。父亲老早就死在某场恐怖袭击里了,周围和他们家庭类似的情况不少见,所以他对父亲也没什么概念。 他只被一件事困扰。 饥饿。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这种感觉塞满,塞得膨胀起来,就像一只被开膛破肚、抽去骨骼的火鸡内被填满馅料,失去弹性的皮肤拉抻出可怖的死白色。饥饿令他的眼中只剩下幻觉,唯有“饥饿”这感觉本身,在视野中虚幻地鼓动和盘旋。 胃部永远在焚烧,喉腔永远干涸,口中的唾沫永远带着血气。 饥饿像是从天空中垂下的丝线,丝线的末尾缠绕住他的关节,将他悬吊在人世之中。饥饿操纵他,犹如操纵木偶。 女人的尖叫斩断了丝线。 妈妈。她的胴体瘫倒在床单上,软烂得像是变质的奶酪。 她曾经甘美过,那麻袋般垂落下来的乳房曾经提供给他生命初生时所需的一切养料,但现在她不年轻了,胸脯干瘪得像枯叶。枯叶浸没在腥稠的血水中,她大睁着眼睛,脸颊上沾着水迹和白斑。 他守口如瓶,报酬是了一沓足以填饱肚子的钞票。 妈妈,她在生前用乳汁养育了他,死后也留下了哺育他的余温。他渡过了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年幼的妹妹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整夜地嚎哭。 “你哪里痛?”他问,但妹妹说不出话来,她太小了,只能呜咽和哭叫。 或许她在疑惑那双安慰她的手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现在抱着她的人如此冰冷。 她苹果般的脸温暖而饱满,让伯蒂想起妈妈养育他的乳房。 人性究竟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先前养育他的人是妈妈,后来,又过了几年,妈妈的身体或许在泥土中彻底腐烂,成为了植物的养料。 妈妈无暇顾及他了,于是养育他的人变成了妹妹。 伯蒂被肉泥呛了一下,他用指骨抹开脸上厚厚的汤汁,茫然地左右四顾。淹没了他的肉海缓慢地下沉着,他的身体变轻了,轻得过分。伯蒂低下头,看到自己体腔里柔嫩的脏器,他的心跳动着,肺叶煽合,凝结在他淡粉色骨骼中的肉泥缓慢地朝下滴落。 伯蒂颤抖着感觉到腹部的收缩,尽管他已经失去了那里的皮肤、肌肉和脂肪,可他的神经仿佛和肉泥融为了一体。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不存在的腹部收缩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规律,他的全部力气都集中到了鼓胀的腹部,正拼命向外排出什么。 悬空在外的疼痛紧紧地拥抱着他,令他在醺然中敞开了胸腔……伯蒂“嗬嗬”地喘着气,感到饱足的喜悦……又过分地饱足了。 他掰断肋骨,温暖的食物漏出来,掉在他脚下,粘着香醇的、稀稀落落的肉汁滚到了一边。 这是伯蒂彻底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伊薇在门口探头探脑。 “进来。”亚度尼斯说。他的手轻轻搭在康斯坦丁的脊背上,捏着那几块鼓起来的脊柱。 “客户昏过去啦。”伊薇快活地小跑过来,“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头哦,他是不是要死了?” “他几天前就死透了,现在只是再死一次而已。”亚度尼斯说,“给他换个新房间,和原来那个一模一样的。再给他重新做一个身体,不要做成胖子,做成他很多年前的模样。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伊薇乖乖地说。 但她站在原地没有走。 亚度尼斯说:“过来吧。” 伊薇喜笑颜开地冲到亚度尼斯身边,端详起康斯坦丁的睡颜。他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手指虚虚地抓着亚度尼斯的衣摆。 伊薇发出小小的“噫”声,低声说:“他闻起来好难过。” “他自找的。”亚度尼斯回答。 “你到底干了什么呀?” “最有趣的点就在这里,我几乎什么都没做。”亚度尼斯轻轻抚摸康斯坦丁的脊背,“一切都是他自己完成的。他自愿献上一切,没有指望我做个会说拒绝的慈善家,可等他发现我真的照单全收,他又觉得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付出。” “噢。”伊薇想了想,“那听起来不是很像骗子的作风啊。” “他从没觉得能骗到我。” 伊薇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还是充满同情地说:“太惨了,康斯坦丁。” “注意你的言辞。” “反正我说什么主人都不在乎。”伊薇狡猾地绕到了另一边,“他会在这住多久呀?” “不清楚,看他的打算。”亚度尼斯停了一下,“你的问题太多了,伊薇。” “我很难受嘛。”伊薇侧过身,向亚度尼斯展示她的后背,“翅膀根又痒又疼,它们什么时候才能重新长出来啊?” “也许几年,也许几个月。”亚度尼斯说,“好了,你该走了,记得照管布鲁斯,他又盯上危险人物了。” “是。”伊薇垂下头,乖顺地退出房间。 康斯坦丁咳嗽一声,醒了过来。 他看到亚度尼斯平静的双眼,愣了一会儿:“……别告诉我你一直看着我睡觉。” “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 “只有精神变态才会看人睡觉看一整夜,亚度。”康斯坦丁翻了个身,“嘶——疼。你又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 “哼。”康斯坦丁嗤道。 他坐起来,一瘸一拐地下了床,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他穿好衣服,披上风衣,拎起手提箱。 “那我走了,美人儿。”他轻佻地说,“乖乖在这儿等我来看你,嗯?” “你真是非要在嘴上占点儿便宜才满意。”亚度尼斯说,“请吧,浪子。我总是在等你的。” 第83章 第三种羞耻(14) 伯蒂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在镜子面前站那么久,尽管他从超重体型瘦成了健美身材,可事到如今,这点变化已经不足以令他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他在镜子面前看了那么久,可能是因为太无聊。 真是怪事,他对现在的这个自己毫不陌生,仿佛他昨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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