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里面有四具尸体。”陈仰没进电梯, 他就站在入口处,直视距离他最近的两张人脸,“小姚,余哥。” 视线越过他们往后:“肖环屿, 王浩。” “尸体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有不少尸斑,死几天了, ‘余哥’, 也就是何荣,他的手里拎着……好臭,袋子里的什么东西长绿毛了, 煎饼?茶叶蛋?他身前的衣服上有一块油渍。” 陈仰不敢贸然进电梯,就在原地瞧了瞧,“只有他脖子上没挂工作证……” 四张人脸,八只眼睛都对着陈仰,蜡像馆的假人一样, 他快速检查尸体, 眼角的余光不敢偏移半分,生怕周围的水流闯进他视野里,检查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呼吸被压制得很轻很慢。 郑之覃说:“你没用手机的镜头看?” “用了,不习惯。”陈仰的后心汗涔涔的,哪怕他下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 猜到了电梯里会有什么,亲眼所见的时候还是被寒意直击心脏,他怕自己越想集中精神盯着镜头,视线就越分散,弄巧成拙,所以他刚才不知不觉的放下了手机。 朝简抓着陈仰的衣服轻晃,冷声道:“不要在这里讨论,先上去。” “好。”陈仰背起朝简,还没站稳就往水里一跪。 电梯口那一击让陈仰全身肌肉紧抽得厉害,缓冲的时间不够,现在有一点乏力。 湿冷的水浸透陈仰的衣物,寒意往他张开的毛孔里流窜,犹如无数条水蛇缠了上来,滑腻腻的蛇身不断绞紧,他几乎是刚跪下去就猛然跳起来,屏息托着背上的朝简,用尽全力向楼道口奔跑,期间一直紧紧闭着眼。 想拉一把的人自己站起来跑了,还不忘背上用自身灵魂皮肉养的狗,郑之覃将伸在半空的手收回来,不紧不慢的穿过水域上楼。 . 郑之覃循着楼道里的粗喘声一步步爬上去,停在二楼的楼梯上面,他往扶手上一靠。 陈仰用湿衣服擦脸上的水,越擦越湿,他的眼睛还没睁开,潮凉的眼皮发颤。 耳边有“叮”一声响,空气里多了一缕苦涩的烟味,陈仰摸索着碰到朝简,手里被塞了一包纸巾,他迅速拆开,抽几张纸把脸擦干净。 脑子放空了不到三秒,陈仰就短促的低喘:“手机!” 兜里湿哒哒的,机壳被他抓出来,一滴水珠颤巍巍掉了下去,在地面上开出一小片水花。 楼道里静得过了头。 陈仰默默把手机放到朝简怀里,揉了揉额头说:“我的手机快没电了,你的又……” 朝简摸着机壳的边沿将它打开,用纸巾擦拭:“没事。” “膝盖疼不疼?”朝简问。 “不疼。”陈仰前一秒说完,下一秒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膝盖,他“嘶”了声。 谎言被当场拆穿,陈仰先发制人:“不按不疼,你一按……” 陈仰没往下说,因为膝盖上的那只手正在给他揉揉,力道轻得如同在给一块上等瓷器除尘,他有点不自在,脸上的热度不断上升。 “好了好了。”陈仰抓住朝简的手腕,“不疼了。” 朝简继续擦机壳。 . 四周很黑,陈仰睁开眼睛:“我先前以为街上的人开始狂奔的时候,任务就开始了。”他调整着心跳的频率,“现在我觉得更早。”任务开始的很早。 郑之覃瞥一眼沉默不语的朝简,慢悠悠地回应陈仰:“电梯出故障的时候?” “嗯。”陈仰说,“肖环屿四人死在电梯里的那一刻,任务开始。” 任务的起点就是电梯! 陈仰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跳又乱蹦了几下,果然是他猜想的那样,四个怪物不是人变的,它们从一开始就是怪物。 只不过它们被注入并修改了记忆,以为自己是人,直到各自上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明白了自己的工作跟规则。 陈仰回想“余哥”的早餐跟衣服上的脏污,再结合长象科技八点上班这一信息,他推断“余哥”何荣先来公司打卡,然后下楼买吃的。没带工作证。 所以怪物变成的他随意用了别人的。 陈仰怀疑火警警报响起到平息的那几分钟,怪物们混入了上班族的人群里。 9点20的时候,乔桥和其他人一起去电梯口,按电梯发牢骚的“余哥”已经是怪物变的了。 “正反,上下……”陈仰的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起点是一楼的电梯,终点是四楼的电梯?”“不对。” 陈仰自我否定:“两部电梯的轿厢分别停在三楼跟一楼,四楼撬开也是空的。” “要不我们去四楼撬开电梯看看?”陈仰又转头跟朝简商量,一双眼黑亮,他像是解题解到一半,思路大开的想出了一种算法,迫切的想要验证。 “想去就去。”朝简按上手机外壳,他没有打击陈仰的积极性,也没直接透露验证结果,一切都让对方亲自来。 郑之覃动了动眉毛,不是谁都能当学生,同理,也不是谁都能当老师。 任务世界竟然还能有这教学质量,啧。 . 陈仰没有按照计划一口气飞奔到四楼,他和朝简,郑之覃停在了二楼,迎接他们的是一具被捅了个血窟窿的尸体。 潘霖死了。 那个血窟窿在潘霖的肚子上面,跟小姚捅自己的位置一样,血糊糊的。 陈仰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他问小哑巴是怎么回事。 哑巴提笔在便利贴本上写经过,半天都没写几个字,最后还是乔桥告诉陈仰:“他往楼下的水里看了。” 陈仰的眉心一拧,疑惑道:“禁忌不是都挑开了吗?” 乔桥神情恍惚地摇摇头,她也不清楚潘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潘霖的求生意志比她强多了,目标比较明确,他不可能自寻死路。一定是鬼迷心窍。 “啊啊”哑巴喉咙嘶哑的发出声音,用笔混乱的打了打本子。 三个惊叹号饱含哑巴的心惊胆战。 陈仰的脸色微变,幻境?他的心沉了沉,最后一个怪物杀死自己提前上班,跟前三个不同,能力也有区别。 幻境蒙着一层酸甜苦辣的外壳,里面是无形的刀刃,有形的深渊,陈仰经历过一次就深知它的可怕,他看到小哑巴在摸脖子,凑近才发现有几处渗血的淤痕。 “怎么弄的?”陈仰低声问。 哑巴指了指自己,她的脑袋耷拉下去,几秒后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 陈仰明白了小哑巴掐脖子的意图,以及她的无力和沮丧,他揉了揉她细细软软的头发。 叫不住的,一旦被幻境逮到机会入侵神魂,就会被迷惑,没那么容易清醒。 哑巴的笔停下来,笔尖把纸戳了个小洞。 “我也有责任。”乔桥垂眼看腿上的手,白裙子脏了,长发也乱了,整个人很糟糕,她轻轻哽了一下,“我要是不睡着……” 陈仰安抚了两个小姑娘几句,他走到朝简身边坐下来,脑子里一抽一抽的疼。 潘霖挺聪明的,临场反应的能力也过了及格线,他究竟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才会精神错乱的跑到护栏那里往下看? 陈仰若有所思,当时楼下就三人,他,朝简,郑之覃,其中只有郑之覃跟潘霖密切相关。 那幻境的主角就是郑之覃。 陈仰心想,潘霖能受到幻境牵引,抵抗不了的一头栽进去,说明小姚制造的幻境所用的素材不是他内心的恐惧。 刚好相反。 或许那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却被怪物拿来利用。 陈仰看了眼背对着他站在尸体旁吸烟的身影,恐怕对长期遭受世俗迫害的潘霖来说,郑之覃是唯一一个把他拉出沼泽的人。 哪怕郑之覃对他的那份好很不纯粹,掺杂了许多杂质。 潘霖死不瞑目。 郑之覃居高临下地透过烟雾看他的死状,神情淡淡的,像在看一份文件,一张报表,又像是在看街上的指示牌和红绿灯。很稀松平常的一样物品。 腾绕的烟雾越来越多,一线一线的在郑之覃眼前浮动,他蹲下来,夹着烟的手摸了摸潘霖肚子上的窟窿,一手的血。 脑子里蹦出久远的画面,满地的残肢内脏,有人嘴里喷着血沫在郑之覃耳边说“活下去”,他指间的烟抖了抖,喉间仿佛堵着一块温热腥臊的血肉。 一两秒后,郑之覃怪异地做了个咀嚼的动作,抬手捂住潘霖的眼睛,往下一抹。 郑之覃拿开手,俯身凑近,唇贴到男孩子的那只斜眼上面,落下一吻。 “小朋友,走好。” 片刻后,郑之覃起身离开。 潘霖静静的躺着,尸体旁边多了一个烟头,渐渐冷却。 . 上午九点多,陈仰五人去了四楼,他们扒开了右边那部电梯,里面是空的,没有发现。 这个结果在陈仰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可能性不多的时候,排除法很好用。 头顶的海水是个误导,不是出口,现在确定四楼的电梯也不是,那剩下的…… 陈仰啃着食指关节面对朝简,脑子里似乎是静止的,又似乎正在高速运转。 朝简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任由陈仰盯着他发呆。 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眼珠不能乱动,一直停在一个地方有利于集中注意力。 朝简就是那个“地方”。 陈仰从没正视这一点,他潜意识里想不出东西就会看朝简,也不是看,准确来说就是给自己的视线找一个……存放地。 时间分秒流逝,朝简没制造出一丝动静打扰陈仰,另外三人也没有,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 四楼的走廊比底下两层还好昏暗,两个手电的灯光都在闪。 陈仰抿着的干燥嘴唇轻动,一个人自言自语:“电梯是任务的起点,先有尸体后有怪物,电梯代表着死亡……” “电梯……尸体……死亡……正反……上下……死亡……” 陈仰的双眼倏地一睁,呼出的气息紊乱到了极点,他用气声喃喃:“死亡反过来不就是新生吗?!” “出口就是一楼右边的那部电梯!”陈仰的语速飞快,字字清晰,他激动得指尖都颤了起来,“装着四具尸体的地方!” 除朝简以外的三道视线全部挪了过来。 哑巴拉了拉乔桥,乔桥看她一眼,帮她问出心里的疑问:“我们要乘坐电梯回家?” 陈仰听到后两个字,思绪迟钝了几秒才说:“还不确定,晚上六点的时候才会有答案。” 乔桥眨眼:“六点吗?” “嗯,那是我们下班的时间。”陈仰露出一点笑意。 . 禁忌跟出路都摆在了明面上,剩下的就是等。 时间慢慢吞吞地往前走,它像是存心跟大楼里的任务者们作对,你们想要我走快点,我偏不。 陈仰体会到了上班族等着下班的煎熬,他清理了一下背包,靠着墙壁打盹,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冒了一层青色,身上也有一股子味道,狼狈又憔悴。 朝简弯着腰,面前放着一袋子奶片,他在黑暗中数着玩。 陈仰哆嗦了一下,朝简忘记自己数到哪了,他拿出手机点开,眉头皱了皱,嫌时间过得太慢。 “肚子好饿啊。”陈仰轻哼。 “奶片多得是。”朝简丢了个奶片给他。 “我想吃咸的东西。”陈仰很勉强的剥开吃掉。 朝简:“不是还有两根火腿肠。” “我想吃热的……”陈仰惨兮兮的吞口水,四天下来,他除了第一天吃了一桶泡面,其他时候全是吃的零食,反胃。 好吧,有得吃就不错了,总比干饿着强,陈仰唉声叹气。 “出去了什么都有。”朝简给陈仰画饼。 “什么都有?”陈仰说,“那我要吃你几个月前请我吃的烤鱼。”他补充信息,“就是我买不起的那个鱼。” 朝简冷笑:“你是想吃鱼,还是想去小诊所?” 陈仰:“……” 他见心思被发觉了,索性承认道:“主要是吃鱼,顺便看望你那个朋友。” “我说过,不算朋友。”朝简纠正。 陈仰瞥瞥朝简:“她给你提供熏香,你一分钱不掏,交情这么深,连朋友都够不上?” 朝简看傻子一样看他:“不掏钱就是白送?” “那你给了她什么?”陈仰问。 朝简的情绪突然变得低劣:“不想说。” 陈仰:“……” 乔桥就是这时候凑近的,她带着请求而来,没绕弯子开口就直奔主题。 哑巴没有接受她的嘱托,那她只能换一个人。 陈仰听完乔桥的请求,他摇头道:“现实世界带进来的东西,只能由对应的任务者带出去,别人不行。” 乔桥的小脸垮了下去:“这样啊……”她又打起精神,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说,“陈先生,我还想把书给你。” 陈仰无奈地提醒:“就算带不出去?” “就算带不出去。”乔桥笑着说。 陈仰叹息:“距离下班没几个小时了,楼道口到电梯门那里的路也不长,只要闭好眼睛……” 女孩没有在听,她嘴边的弧度还在,身上却毫无生机。仿佛下班就是赴死,不抱希望。 陈仰连和他同吃同住,几次共患难的朝简都捉摸不透,更何况是才认识三四天的人,他不再多说,收下了那本带不出去的星座书。 乔桥坐回原地,她能做的都做了,心里头很平静。 哑巴拍拍乔桥的手,别担心,你会没事的。 乔桥对她笑笑,听天由命吧。 . 五点四十左右,大家像准备下班的上班族一样,走上回家的路。 郑之覃边下楼边问:“陈先生,要怎么对付幻境?” 陈仰一顿,身为四位数的老任务者,会不知道这个?他瞟了眼郑之覃。 郑之覃一副虚心请教样,挺像那么一回事。 “……”陈仰见乔桥和小哑巴看过来,他这才说道:“心智要坚定,往出口走的时候不要分神,不能有分秒的动摇。” 乔桥觉得那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分神是很容易也很平常的现象,上班的时候都会开小差。 再加上不是盲人却要闭上眼睛走路,会很慌很害怕,又是这样一个环境,想要集中注意力对普通人来说基本不可能。 哑巴心不在焉。 陈仰把她的小辫理了理:“都小心点,最后了。” 哑巴的注意力很分散,集中不起来,要是换做平时,她会忌惮朝简的独占欲,不会让陈仰碰到自己。现在她顾不上这个了,不好的预感持续了两三天,此时达到了顶峰,压在她心口,沉得她呼吸都困难。 这个科技园A3楼是她的第二个任务,第一个是火车站,当时她和冯老准点上车离开死亡陷阱,中途却发现不是回家而是去往下一个死亡陷阱,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姐姐,姓香,她沾了对方的光才完成了任务。 好运不是每次都有的,她的任务经验不多,能力和心态都不够强,怕是没机会提升了。 哑巴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被自己间接害死的李正,因为李正的死而绝望的乔桥,以及她没能及时搭救的潘霖,最后又想到了冯老想到了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她的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像一片没有波纹的潭水,潭底连着深渊。深渊里全是她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人。 “直觉第六感之类都有不灵的时候。”陈仰蹙眉看两个没有生存意志的小姑娘,他绷起脸严肃道,“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怎样,别轻易放弃,真的,别放弃。” “回家的路就是从这里到电梯口,很短,都振作起来!”陈仰拔高声音,下颚线收紧。 乔桥垂下了头,眼圈红红的。 哑巴挺直腰背,努力弯起嘴角对陈仰微笑,好,我不放弃。 陈仰吐了一口气,沟通工作做起来很耗心神。 朝简背着陈仰的背包,收好拐杖,趴上他的背:“走吧。” 陈仰背起朝简,听到越过他往下走的郑之覃悠悠道:“下班了。” . 到了一楼,陈仰背着朝简走在最前面,哑巴和乔桥搀扶着走在一起,郑之覃殿后。 “把眼睛闭紧,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睁开!” 陈仰的嗓音有一点糙哑,他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第二趟并没有比第一趟轻松,反而更加小心紧张,手在墙壁上蹭出一串凌乱的痕迹。 五个人,四双腿在水里走动,哗啦啦的水流声很响,他们都绷着呼吸沉默前行,眼前一片深黑。 陈仰在心里数着步数,他数到十七步的时候,感应到什么,在水里迈动的两条腿乍然滞住。 “不要睁眼!” “别睁眼!”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贴着陈仰耳朵的朝简,一道是走在最后的郑之覃。 陈仰托着朝简的双手开始发抖,一个猜想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就在那猜想膨胀的一瞬间,他的身后传来很大的水声,有谁倒了下去,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谁死了,没有呼喊,没有求救。 陈仰往后偏了偏头,额角爆出青筋,颤动的眼眶渐渐染了一圈湿意,出事的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他合作过两次的老队友,她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往前走。”朝简搂着陈仰脖子的手上移,扳过他的脸。 陈仰没有动。 朝简温热的气息吻上他冰凉的耳垂:“陈仰,走!” 陈仰僵硬的意识骤然苏醒,他紧闭着双眼咬了咬牙,迈开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第114章 回去 哑巴死了。 她睁着眼睛, 面容安宁地倒在水里,嘴角微微翘着,肚子上的窟窿里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液, 染红了这一片的水域。 瘦瘦小小的尸体沉在水底, 牛仔裙兜里的便利贴本掉了出来。 那些字迹很快被水冲洗模糊, 烂掉,不复存在。 如同便利贴本的主人,她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记住她的只有还活着的四个队友。 “小哑巴……” 陈仰的腿边都是血水, 他把朝简往背上托了托,身上是冷的, 胸口却烫得难受, 那里有一团冷焰火在燃烧。 做任务的这条路很长,看不到尽头,所过之处都是死亡跟鲜血。回家的信念像一根绳子, 套在他的躯体跟灵魂上面,死死牵扯着他。 往前走,继续走,走下去。 小哑巴的死让陈仰忘记了数步数,闭着眼睛走路又没有参照物, 很容易迷失方向, 他必须用一只手托着朝简,一只手摸着湿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前行。 人在黑暗中会缺乏安全感,想象力也丰富得可怕,手摸过去,不知道会摸到什么,于是就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看看。陈仰逼迫自己不去脑补, 他边走边不停地无声默念“回家”。 当墙壁变成金属的时候,陈仰停了下来。到了,到右边那部电梯口了。 陈仰放下朝简,哑声说:“门又关上了,我们要再次把它撬开。” 朝简站进水里,调整拐杖撑住自己。 陈仰扶着朝简,他正要拿钥匙插电梯门,忽然想起了一件被他遗漏的事,太阳穴狂跳。 乔桥是跟小哑巴一起走的,可是小哑巴出事期间她没发出一点声响。 而且…… 陈仰侧耳听,从后面过来的只有一串水声。 郑之覃走近:“两人同时进的幻境。” 陈仰的猜想被验证,他喘息着捏紧钥匙,脑子里仿佛被机关枪扫射了一通,突突突地响着,遭乱无比。 “幻境里都是假的,不要信!”陈仰绷紧布满冷汗的脸大吼,嗓子腥甜。 但是幻境里的人听不见,陈仰无力地想着。 “多少能有一点感应吧。”郑之覃说,“她没全进幻境,还在边缘挣扎,后面就不好说了。” “乔桥,无论你听到什么,全是假的,你在做任务,最后了。”陈仰凭着感觉寻找女孩的位置,“马上就能离开了。” “小哑巴已经……你坚强点!”陈仰的喉咙里发出苍白的鼓励。 朝简抚上陈仰冰冷的后背,拍了拍。 难言的寂静中,郑之覃用公式化的口吻说:“撬门吧。” . 陈仰调整状态摸上电梯门,手指用力扣紧门缝往一边扳,手背暴起一根根青筋,不断有汗从他的脖子上往下滚落,T恤领口湿透。 手打滑,陈仰在衣服上蹭了蹭,发现还是湿的,他摸到朝简,拽住一块干布料擦手,擦完继续扳门。 朝简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陈仰又一次拽他衣服擦手的时候,把干净的地方送到对方手里。 “开了,开了开了。”陈仰急促喘气。 门一扳开,里面就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尸体还在。 陈仰胡乱抹了把脸,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有些抽搐:“进去吗?” 旁边两人都没回应。 陈仰敏感地察觉出一个信号,他们不是要乘坐电梯离开,出口在电梯外面。 所以是哪里? 陈仰学着盲人那样用脚跟手摸索,他的身子徒然一顿:“几点了?到下班时间了吗?” 说完就蹙紧了眉心,想要知道是不是到了下班时间,必须睁眼看手机。 陈仰打算冒这个险,就听郑之覃道:“还有两分钟。” 饶是做过很多任务的郑之覃,看手机时也只是把眼睛掀开了一条小缝,瞬息后就合上了双眼。 在这个背景下,人的视线越想集中,就会越不受大脑控制,一不留神就跑偏了,太危险。 现在是五点五十八。 陈仰面朝电梯门,他没睁眼都知道四具尸体在瞪着他。 只差两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乔桥还没摆脱幻境,出口也还没…… “陈仰。”朝简喊他,“数秒。” 陈仰下意识照做。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十五秒,十六秒……” “七十三秒,七十四秒……”陈仰专心数着,有轻慢的水声靠近,伴随着淡淡的果香味,是乔桥,她靠自己逃过了一劫。 陈仰松一口气,现在不是交流的时候,他还在数秒。 陈仰数完120秒,朝简打开手机的镜头,屏幕横着摆在他眼皮底下,他低头凑近,阖在一起的眼帘眯开:“有个倒影。” “倒影?”陈仰的心头一跳,“是电梯的吗?” 朝简按掉手机,闭眼:“嗯。” “我们要进倒影里的电梯?”陈仰的鼻尖上渗着细小汗珠。 “试试。”朝简说。 陈仰自动把那两个字翻译成“是”,他呼吸的节拍乱了套,电梯是任务的起点是死亡,反过来是任务的终点是新生。 而电梯里面是死路,它的倒影才是生路。 一楼渗出来的水真正的意义是倒映出……出口。 . “乔桥?”陈仰喊了声,回答他的是虚弱的轻咽声,他说,“没事吧?” “呜……”乔桥只是哭。 陈仰没有时间安抚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抚,上次李正死的时候,他告诉乔桥“你要习惯”,这次和她手挽着手的小哑巴死了,她自己也差点死去。 “我们没有选择了,只能向前走。”陈仰说给乔桥听,也说给自己听,他拉住朝简,“倒影在哪?” 朝简把他往一个方位一带。水声哗啦啦响,之后是一片死寂。 没有反应。 走进倒影里的陈仰和朝简还在原地。 朝简的面色霎时就冷到了极点,他扣着陈仰的手腕:“出来。” 陈仰立刻后退。 水里的电梯倒影一阵晃动,又恢复平静。 “睁眼,开手机。”朝简停顿了一下,扣着陈仰腕部的力道加重,五指紧了紧就撤开,他单手撑着拐杖,碰过陈仰的那只手举起手机。 陈仰从朝简的那番话里听出了关键,他狠抽一口凉气,从头麻到脚。 闭着眼进去没用,只能睁眼进? 疯了,操。 陈仰把这个信息透露给另外两个队友,声线绷得发颤。 “这个规则真的过分了。”郑之覃笑着摇头,像是在指责老情人。 乔桥止住了悲痛的抽咽声,呆呆站在水里,想要从这里出去,必须打开手机镜头看水里的影子,不能有一秒的余光泄露在外,她能做到吗? . “倒影的位置在电梯口,过来的时候再开手机。”陈仰提醒大家,“手机拿近点,眼睛眯着看,别完全睁开,尽可能的把视野范围缩小。” 朝简说:“你先进去。” 陈仰差点没忍住的睁开眼睛:“不一起吗?” “我看了,电梯门的宽度只能容纳一个人。”朝简低头凑到他耳边说,“我在你后面。”别怕。 “那你拄着拐,好拿手机吗?”陈仰很不放心,眼皮下的眼珠烦躁地转着。 朝简按着他的后脑勺,轻轻一推。 陈仰举起手机照着脚下,他紧抿唇屏住呼吸,以僵硬的姿势走进水里的倒影,电梯门缓缓关上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一瞬间,陈仰的身影消失了。 紧接着,朝简踏了进去。 水里的电梯门打开关上,诡异又惊悚。 留在原地的两人都闭着眼,他们还没开手机,只听见了响声。 郑之覃让乔桥先走,周围没动静,他挑眉:“怎么,不想出去了?” 乔桥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不敢睁眼,我觉得我做不到。” “你觉得?”郑之覃笑出了声,“你做了吗就你觉得。”他的笑意敛去,“出口就在眼前,距离你不超过五步。” 乔桥闻言,心里没有半分即将解脱的激动,因为她一步都迈不了,膝盖以下像是冰块。 “郑总,你先走吧。”乔桥捂着眼睛说。 “越犹豫,越不敢。”郑之覃丢下一句就打开手机,睁眼,目不斜视地看着手机屏,阔步迈向水里的电梯。没有丝毫停滞和胆怯。 乔桥手心下的眼睑颤动不止,她动不了不仅是因为腿不听使唤……还因为她眼前站着一个人,有只手拢在她捂着眼睛的手背上面。 那是幻觉,乔桥知道。可那只手有温度。 温度是假的,拂过来的呼吸也是假的,乔桥牵过哑巴的那只手用力攥紧,走吧,往前走一步,离开这里。 “仙女。”有一道低低柔柔的声音响起。 乔桥流出了眼泪。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家里的情况,你说你爸妈是商业联姻,没感情了也不能离婚,他们平时不管你,也没时间陪你……” 别说了,乔桥死死捂着流泪的眼睛,身子不停颤抖。 “我可以陪你。” “就算你不喜欢我,不答应做我女朋友,我还是你哥们啊,我陪你好不好?” 乔桥的舌尖被她咬破了,满嘴的腥味扯拽着她的意识,不好,你是假的。 真正的李正为了保护我丢了命,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他还活着,他会送我到出口。 “你那本星座书也已经给了陈仰,他会把它转交给你小姑,你没牵挂了不是吗,留下来吧。” 那只手像是在用力把乔桥捂着眼睛的手往下扒,她的指尖抖了起来,嘴里溢出痛苦无助的呜咽。 “乔桥……乔桥……你看看我……乔桥……” “看看我啊” “乔桥……乔桥……” “别叫我了……别叫我了……”乔桥大声哭喊,“别叫我了!” 飘入水里的裙摆被轻轻撩起来:“脏了。” 乔桥惨白的脸上一怔。很多片段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的指尖抖得更厉害。 裙摆被小心挤干,清脆的水声里夹着一声叹息:“你能走完全程吗?” 乔桥挣扎着捂眼睛的动作一停,她的防护墙裂出了一条缝隙,控制不住的扩大。 “走不完的。” “你留在别的任务地,不如留在这里。” “这里不只有我,还有你喜欢的哑巴姐姐,她也在这里。” 然后乔桥就隐约听到了哑巴的“啊啊”声。 “留下来陪我们吧。” . 陈仰站在电梯里,眼睛落在红色数字“4”上面,旁边是搭着拐杖的朝简,他们从任务世界一楼水里的电梯倒影来到了这里。 ——现实世界A3楼里的右边那部电梯,四楼。 电梯的门迟迟没有打开,似乎是在等人。 陈仰知道电梯在等他的另外两个队友,他垂头看自己的衣物,都是干净的,之后他又去看搭档,全须全尾。 朝简收起拐杖拿在手里,单手抱住陈仰,脸埋进了他的脖子里。 陈仰僵了僵,没推开朝简,反而抬起了双臂,虚虚地搭上他宽阔的后背。 “这就抱上了。”电梯里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陈仰从朝简的怀抱里出来,他看了看郑之覃身旁:“怎么只有你?乔桥呢?” 郑之覃不答。 陈仰的表情变了变:“难道她又被拖进幻境了?”不可能的吧,体会过一次,应该有预防能力才是。 郑之覃对着电梯门打领带:“不够坚定,没信心走下去。” 陈仰沉默了。 乔桥的求生欲确实不强。李正为了救她死的那一刻,她的智慧跟意志和他一起走了。 走这条路,最忌讳的就是信念不强。那会让鬼怪有机可趁,最终害人害己。 陈仰以为能力还算不错的新人都没能活下来,因为各种原因。 19个任务者,死了16个。 可怕的是,这个任务死了的人数不是最多的。火车站26人,最后活着出来的只有6个,死了整整20人。 那是迄今为止,死亡人数最多的一个任务。 陈仰又想,A3楼的任务如果算上电梯里的四人,那死去的任务者数量就跟火车站相同。 很恐怖的一个数字。 这么死下去,青城这座城市还能撑多久…… 电梯门开了,陈仰从里面出来,入眼是明亮的走廊,脚步拖拖拉拉的上班族们,他看了眼手机,瞳孔微缩。 他们在任务世界的六点下班,回到现实世界的早上八点半,上班高峰期。 旁边电梯里出来一拨上班族,其中一人见到郑之覃,赶忙收起一身懒骨打招呼:“郑总,早啊!” 郑之覃颔首:“早。”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上班时间,这里是很普通的办公大楼,陈仰有种魔幻的感觉。 “我就在景峰上班,除非景峰倒闭,否则我不会挪动。”郑之覃扫了眼陈仰左耳那道疤,“只要是工作日,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陈仰目送郑之覃迈入上班的人流里,他的大脑放空了片刻,嘶哑道:“回家?” 朝简:“嗯。” 到一楼的时候,陈仰经过售货机那里,他投币点可乐,掉出来的就是可乐。 . 陈仰和朝简是打车来的,回去也要打车。 来时他们带着足够多的装备,回去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 司机恰巧是北郊人,这趟是顺风车,陈仰跟朝简都在后座,挨着坐的。 逼仄的车里弥漫着一股汽油味。 “师傅,我开一下车窗啊。”陈仰说。 “那空调就不好使了。”司机看一眼后视镜,见他脸白得不像个活人,以为他晕车要吐,忙说,“开吧开吧。” 陈仰降下车窗,汽油味还是很浓,那股子反胃的感觉是活着的感觉,九点不到,风里已经没了温柔的清凉,热烘烘的扑在脸上。 这是炎夏,一年就只有这个季节让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陈仰吹了会风就把头缩回去,靠着老旧的皮椅闭上眼睛,下一刻他又猛地睁开。 前面开车的司机被他整出了一身冷汗:“小伙子,你要是想吐就吐吧,别憋着,吐这里也没事。” “我不晕车。”陈仰说。 司机看他一脑门的汗,嘴唇都是乌青的,什么也不说了。 陈仰是真的不晕车,他就是才做完任务,身体机能都很脆弱。再加上他想起了最后一关的闭眼行走摸索,沾在他腿上的混着老队友鲜血的水流,那种不适感瞬间攀上了一个高峰。 这是陈仰第一次面对老队友的死亡,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接受。 可这仅仅是个开始。 陈仰垂头捏紧手指关节,他不会动摇,也不能动摇,活着回家是他每个任务里的唯一念想。 和朝简一起,陈仰发红的眼角扫向身边人,和他一起。 “我们会走到最后吗?”陈仰跳过了“有没有最后”这个问题。 朝简没给出回答。 这让陈仰感到失望,尽管他知道朝简不是全能的,他还是想要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最好是能详细到年月日的那种。 “不知道。”朝简含糊不清地开了口。 陈仰:“但是?” 朝简:“没有但是。” 陈仰:“……” “你非要我给你一个答案的话,我只能说,”朝简顿了顿,摩挲着可乐,掌心里覆盖着一层冰凉的水迹,“尽全力,看……” 陈仰接了句:“看天意?” 朝简说:“看你。” 陈仰愕然。 见陈仰傻了,朝简的面色黑了黑,他把可乐贴到对方青白的脸上。 “好冰。”陈仰躲开,“你说的看我是指……” “我随口一说,你随便听听就行。”朝简阖了眼,头低着,栗色发丝挡住眉眼,“不要烦我了,我睡会。” 陈仰的嘴角抽了抽:“好,不烦你。” 四五十分钟的路程过半的时候,陈仰的手机响了,他的视线先从满格的电量上掠过,再往下移。 看清来电显示,陈仰猛地站起来,朝简及时把他拉了下去,这才避免他发生撞到头的惨剧。 “是武玉打来的!”陈仰搓了搓脸,快速接通。 第115章 现实 “请问是陈早早先生吗?”电话里传来一道女声, 很年轻,也很陌生。不是武玉。 陈仰满腔的激动猝然一滞:“你是?” “这里是第九康复院……”女声温温婉婉,“机主被送进手术室了, 我这边……” 陈仰听得头顶心发凉:“女士贵姓?” “我姓汪。”年轻女人说她是康复院C区的护士。 这通电话持续了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 陈仰跟司机说:“师傅, 不好意思,能不能送我们去康复院?” “可以啊。”司机很爽快,只要乘客不在他的车里吐得乱七八糟,其他都好说, 他在导航上面划拉,“第九康复院是吧?” “嗯。”陈仰心不在焉, 时隔四个月左右, 武玉终于有了消息,可他却从护士口中得知她在抢救,生死未卜, 他不知道她这段时间遭遇了什么。 护士说武玉倒在了康复院门口。 陈仰搓着额头发愣,从已知的规则信息来看,有一点是确定的——任务世界的伤痛带不到现实世界。 武玉出事跟任务无关,她是在现实世界沾上的事端。 陈仰忽地看向旁边的朝简,小声道:“你跟我一起去康复院?” 这话问得很虚。刚才陈仰都跟司机打过招呼了, 现在才想起来问朝简, 有种先斩后奏的意味。 朝简不是那种喜欢嬉闹耍嘴皮的性子,他也没有在这时候跟陈仰较劲,淡淡道:“无所谓。” 陈仰点点头:“你好像还没见过武玉吧。” “她是我……”陈仰拧了拧眉,他跟武玉曾经很亲近,如今有点像一个部门,关系不好不坏的同事。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陈仰这么说。 朝简无动于衷:“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仰凑到朝简耳边:“武玉也是任务者。”他的声音更轻, “身份号是五位数。” 朝简依旧是那副神情。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在乎。”陈仰无奈地说道。 “我在乎的,”朝简喝了口可乐,五脏六腑被一股冰凉笼罩,“跟你在乎的不同。” 陈仰想就这个话题跟朝简深聊,试图窥探一二,可现在的时机不对,他的大多心思都在康复院的武玉身上。 如果陈仰这时候扭头看朝简,就会发现他深藏在眼里的东西浮了出来。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灵魂,它在等待救赎。 . 陈仰频频看手机,他的焦虑感染到了司机,车速提上去了不少。 “这会儿是上班的时间点,华溪路比较堵,过去就好了。”司机安抚道。 陈仰摆摆手说没事,安全第一。他的神经末梢在任务世界绷了四天,出来以后才松缓了一点点就又绷上了。 武玉被送去急救,医院要联系家属,这才找上的他,不然他现在已经快到三连桥了。 原本打算睡一个上午的计划也被打乱了,今天还不知道会不会延申出其他意外。 “家属……”这个词在陈仰的舌尖上黏了一秒,冻结成冰。 不对劲。 陈仰的眼底闪过一丝怪异,他跟武玉有几个月没见了,最近的一通电话不会是打给他的,那护士为什么会通知他? 武叔武婶呢?通常情况下,手机联系人的首位都会设置成亲人吧。 难道说,护士打给武叔武婶了,只是没打通? 陈仰拨了武叔的号码,一打就通,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结果,嘴上还是问道:“叔,你手机上有未接来电吗?” “没有啊,”武叔不明所以,“我玩牌呢,手机一直拿着。” 陈仰说:“武婶呢?” “她在我边上剥毛豆。”武叔问道,“怎么了?早早?” 陈仰说了武玉的事,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几瞬后爆发出一个老父亲的恐慌叫声,夹杂着小凳子倒地的响动。 . 当陈仰从那个汪护士手里拿过武玉的手机,他才知道为什么汪护士没有联系武叔武婶,而是找上他。 武玉手机里的联系人只有一个。 ——陈早早。 陈仰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武玉怎么连她爸妈的联系方式都没存? 见朝简的目光落在手机屏上,陈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部手机里面只保存一个号码,太奇怪了。 陈仰确定武玉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更不存在什么暗恋成魔,但她也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那武玉的用意是什么?她连通话记录都删得干干净净,存留的那串号码仿佛成了她最后的退路,也是唯一的那条。 陈仰丝毫不认为他是武玉的退路。可他又想不通武玉的动机,她剥掉了其他可能,只留着一个,是不是要确保在她出事后,护士能给他打电话?打不通继续打,直到打通为止。 紧急联系人一样? 陈仰的古怪感只增不减,他看着紧闭的手术室,武玉还在里面,一切都要等她醒来再说。 . 走廊上很静,空气里有消毒水味,混杂着生老病死的阴凉。 这里是第九康复院的C区。陈仰第一次来,他却没有想要打量一番的兴致。 武叔武婶还在赶来的路上,陈仰坐在蓝色椅子上,腰弯下来,手肘抵着腿部,任务者在现实界不会发生意外,武玉受伤是人为的。 “现实世界有问题。”陈仰把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至于具体是什么问题,他不知道。也许能从武玉那里得到答案? 坐在旁边的朝简阖着眼,后脑勺靠着墙壁,突起的喉结滚了滚,三四个咬得稀烂的奶片被他咽了下去。他一言不发。 陈仰看着自己还没长平滑的几片指甲:“我有很多猜想,可都没有验证。” “任务世界就够要命了,现实世界要是也不再平静,那真的是……”陈仰哭笑不得,绝望谈不上,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深陷在那种情绪里,挺过来了就产生了抗体,他只是想骂脏话。 过了半晌,朝简抿着的唇间蹦出一句:“顺其自然。” 陈仰无声地叹气,这四个字他不止一次听朝简说了,回回都是在他摊出一肚子疑惑的时候。 想要做到顺其自然,没有一定的境界是不行的。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小老百姓。 陈仰使劲搓脸,试图把意识从疲意手中解救出来,他将脸搓得发疼发烫,总算彻底清明了起来。 “你真的从来都不好奇你的黑户身份吗?” 陈仰转头看朝简,视线里是他直挺的鼻梁。 朝简眉头都没动:“不好奇。” “黑户是不受规则掌控的吧,那你岂不是可以选择不进任务世界?”陈仰随意地说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朝简第一次进任务世界是受他牵连。之后他们同居,朝简一直都和他一起做任务。 如果他们分开,朝简是不是就不会再进任务世界? 陈仰坐不住地站了起来,他脚步一转,人从旁边走到了朝简跟前,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你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笃定的语气。 朝简低头捏着奶片,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要不我们试试分居……”陈仰觉得用词不对,他换了一个,“分开?” 朝简没有抬眼皮,奶片被他捏成粉末,下一刻就被他砸到了墙上:“不要。” 陈仰懵了:“……那好吧。” “我是为了你好。”陈仰从背包里翻出烟,想起这是医院,他又把烟塞回去,烦躁地来回走动,“谁都想摆脱任务,没有人不想。” 朝简还是没抬眼,他面无表情地轻嗤了一声:“你是我爸还是我妈,我要你为我好?” 陈仰一口老血冲到了嗓子眼。他这算不算皇帝不急太监急?明知搭档给他的感觉是天生就适合任务世界,他还操这个心。 “不要在我面前晃。”朝简抓住陈仰的衣角,“很烦。” “你松手。”陈仰捡起被朝简砸到墙边的奶片,撕开包装,将淡甜的粉末倒进嘴里,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说了一句:“真羡慕你的心态。” “吃药吃的。”朝简说,“我以前的心态很差。” 陈仰一愣:“多差?” 朝简看着陈仰,笑道:“你无法想象的差。”他偏过头。 陈仰顺着朝简的视线方向望去,武叔武婶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早早,早早早早,小玉她,她怎么……”老两口哭了一路,眼睛红肿,一把老骨头摇晃得厉害。 陈仰说:“还在手术室。” 武婶往下瘫,武叔哆嗦着捞住她。 . 手术室的门打开的时候,陈仰没有立刻冲过去,脑子是木的,他的外表看不出异常,精神状态却已经疲到了极点,反应很慢。 等到武叔武婶从医生那问完要问的,陈仰才动了一下,他慢吞吞站起来,坐久了,骨头关节咯咯响。 朝简托住陈仰。 陈仰停住脚步,眼角瞥瞥腰上的手:“有点痒,能拿开吗?” “事多。”朝简不看他,“快点过去。” 陈仰还想说点什么,又忘了要怎么说,他稀里糊涂的被朝简半抱着走向武叔武婶那里。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没走,陈仰得知了武玉的伤情。 武玉被抬进医院的途中,生命特征时有时无,现在她被救回来了,她浑身上下只有头部受了伤,却不是致命伤。但她昏迷不醒。 医生直言,她不确定病人什么时候醒来,要再观察观察。 陈仰发现了一个现象,医生对于武玉的异状没有过多的惊奇感,见怪不怪的样子。 . 武玉进的是普通病房,武叔武婶缓了过来,他们擦干了眼泪,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 陈仰打量病床的武玉,利落的男人头变成齐耳短发,又脏又乱的发丝贴着纱布,嘴唇干燥起皮,脸泛黄,瘦脱形了,眼下青黑一片,手指粗糙,指甲里都是泥。 像是刚刚逃过一场灾难。 武玉这副病怏怏的模样,陈仰就是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暂时打包丢在一边。 “叔,我先回去了,武玉醒了跟我说声。”陈仰轻声喊武叔,他的状态不行,需要休息。 武叔“诶”了声:“好……好!” 陈仰看了眼武叔手里的手机,老两口要是发现女儿手机上没存自己的号码,会伤心的吧。 “武玉吉人自有天相,没回事的。”陈仰安慰道。 “对对,没回事的。”武婶理着女儿耳边的碎发,“菩萨保佑啊。” 陈仰转身走出病房,对走廊上的朝简说:“走吧,回家。” 朝简盯着他:“你想父母了?” “不想。”陈仰摇头,神情很淡,“想不起来,忘了。” 朝简没再说什么。 . 离开的时候,陈仰参观了一下康复院的C区,所过之处跟他想象的一样。 C区的结构和A区相同,只不过从医患到保安全是女的。 陈仰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走到咨询台那边:“请问你们这有姓香的医护人员吗?” 护士先是看的陈仰,之后又看他身边的朝简,一通猛看:“这我不知道,我才来没多久。” 陈仰刚要走人,有个被朝简美色吸引过来的圆脸护士说:“有的啊,有姓香的。” “叫什么?”陈仰平静地问道,“香子慕?” 那圆脸护士惊讶道:“你认识啊!” “我们区只有她是那个姓,挺特别的,好记。”圆脸护士热情开朗地说着,“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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