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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也曾想过从皇兄手中得位,可如今形势看来,已绝无可能,如今轩辕昕轩辕晥死的死、病的病,义军又不过散兵游勇,再无人能与邓党及我肃州成鼎立之势,一场恶战迫在眉睫……”轩辕晦深吸一口气,“我知我卑鄙,可这要紧关头,我身侧必须有你。” 赵诩只觉好笑,却压根笑不出来,“劳烦王爷示下,肃王妃在你身侧,赵司徒难道就不在你身边了么?” “天差地别!”轩辕晦猛然高声一喝,“赵司徒的心中只有颍川赵氏,而肃王妃则必然将肃王放在首位,这哪里就一样了?” 见赵诩铁青着脸,轩辕晦颓然道:“既然今日话都说开了,我也不再瞒你。” 他极其缓慢地起身,拖曳着厚重冕服走到赵诩面前。 赵诩纹丝不动,仿佛眼前并无此人一般。 轩辕晦在他面前徐徐蹲下,去抓他的手,赵诩任他抓着,犹如泥塑般不喜不怒。 “你我相识太久,久到好像理所应当你就该在我身旁,帮衬我提点我,相互倚靠相互扶持,久到我忘了,其实这一切并非天经地义,除去我之外,你还有赵氏……”手中赵诩的指尖有如冰霜,一直冷到轩辕晦的心里去,“我心里何尝没有你?想与你形影不离,想与你肌肤相亲,想与你相携相行,这些够么?” 他的声音一贯清亮高亢,兴致好时还曾给赵诩高歌过一曲北地民歌,简直犹如锵金铿玉,哪里如今日一般喑哑低沉,满是涩意? 轩辕晦苦笑,“你我都知道,这些都不够。肃王妃、十九郎、赵扬光,你撇不下你的颍川赵氏,士族传承,难道我就能抛下我独孤母妃,抛下一直忠贞于轩辕皇室的白日社,抛下琅琊王、金城王、柔仪姐姐那般已经流了太多血的皇室宗亲?这天下说大也大,实则也不过是舆图大小,哪里就够分了呢?” 赵诩对上他的眼,那眸子实在漂亮,似绿似蓝,仔细看还带着点灰——巍巍春山,汤汤夏水,萧萧秋叶,皑皑冬雪,四季轮转,竟都在他一人的眼里。 “自士庶合流后,士族均是稳中求胜,如今却大胆求变,世家大族的子弟,纷纷寻觅明主,几处下注,当真只是为了维持现状么?”轩辕晦深吸一口气,“别的不说,现在长安的中书省,已经在复议占田了!” 赵诩神色不变,显然已知晓多时。 “那你呢?你想过么?”轩辕晦的手指微微缩紧。 “想过,”赵诩坦然道,“早在来肃州的马车上我便想过,那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即使那时我与王爷并不稔熟,我也知凭王爷志向秉性,绝无可能答应。” 轩辕晦沉默道:“士族想让这天下分成三六九等,而我却想皇室独尊,其余众生平等,他日必有争执,你如何选?” “士族。”赵诩想也不想,“天下大乱之时,定然有人想趁乱兼并土地,士族尤甚,前朝动荡之时,诸世家便是如此作为,后来我朝新立,太、祖便是颁布占田荫客之法,才得到世家支持。如今眼看天下不定,假使故事重演,王爷又会如何取舍?” 轩辕晦淡淡笑笑,“屯田、均田,乃至改了税制,都好过占田。你三叔那房已然站错了队,你父亲不日定当出来主持大局,他可会逼你娶妻生子?” “我赵氏子嗣繁盛,不需我挂心,而殿下你呢?”赵诩声音轻的有些飘忽。 轩辕晦面色一白,就听赵诩低声道:“在殿下登临九五前,我仍是肃王妃,也希望这段时日,肃王依旧只是肃王妃一人的肃王。”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承认喜欢王妃的 但是呢…… 他和王妃的问题是一样的 他们都下不定决心 我就说了这个表白不甜吧 你们看完以后要揍就揍吧(顶锅盖) 但说开了总比不说好对不对?下面有段日子又要忙大业了 第76章 赵诩领了司徒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带着赵诙沈觅等人绕着肃州城查探了一圈,连着五日都未回王府歇息。 第一日,丈量土地,有主的一一核实,无主却有人耕种的象征性地收些银两便造册登记,无主荒地则让人圈起来以待他日。赵诩未说,可周遭众人却是明白,他这是要效仿之前雅鲁克,再行屯垦之策。 第二日,清点府库,先前轩辕晦已整治过,所有涉嫌贪墨的嫌犯都已用重刑惩治,现下所有掌管银钱税赋的官吏都已换上亲信。 第三日,查点兵器,如今再也不需遮掩,约五六百余名民夫在欧悬处彻夜不歇地赶工,一件件陌刀拔出来被搬上马车,由专人押运往屯了重兵的雅鲁克。 前三日赵诙还颇为新奇,兴致高昂,可到了第四天,他心绪却陡然低落下来,甚至有意无意落在人群之后,不再如往常般自如地陪在赵诩身侧。 第四日,他们在前往关卡胡市的路上,忽而白苏前来召赵诙,说是司徒让他过去。 赵诙不明所以地上了马车,就见除了赵诩外,沈觅竟也随侍一旁。 见了未来老丈人,赵诙到底有些不自在,向他们一一行了礼,“肃王府掾属赵诙见过赵司徒、沈长史。” 沈觅捋捋胡须,笑着摇头,赵诩却道:“今日这里没有什么司徒长史,只有你的堂兄岳丈。” 赵诙点头称是,忐忑坐下。 赵诩瞥他一眼,“跪下。” 赵诙二话不说,起身后又端端正正地跪下。 赵诩淡淡扫他一眼,“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么?” 他面部表情,似乎是真的懂了怒气,沈觅打圆场道:“司徒……” 赵诩打断他,“他若是不明白自己错在哪了,不仅不配做这个掾属,更不配做我颍川赵氏的子孙!” 短暂的沉默后,赵诙低声道:“我不该过于在意宵小眼光,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因此疏远了兄弟之情……” 沈觅这才明白过来,多半是这几日有些风言风语传到赵诙的耳朵里,无非是赵诩是佞幸,他本人能担此要职也是出于裙带关系云云,“攸之,你糊涂了!” 赵诩叹息道:“你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多向你岳父学学,省的日后被人坑害得体无完肤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沈大人,你先别提点他,让他自己想,不想明白,就别起身了。” 沈觅有些不忍,可见赵诩一副云淡风轻之状,便知劝了也是徒劳,只好端着茶盏在一旁干着急。 赵诙闭上眼,猛然又睁开…… “想明白了?”赵诩凉凉道。 赵诙抿唇,“我错在偏听轻信,给他人可乘之机……更有可能寒了其他士族的心,损了兄长的威望。” “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本身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呢……”赵诩缓缓放下茶盏,“这意味着我肃州的党、争也已经开始了……” 党、争! 居上位者,最忌讳的便是党、争,他如此直白地点出来,沈觅与赵诙俱是面色一变…… “怎么,这话我说不得么?”赵诩似笑非笑,“白日社与宗室一党,士族一党,来投的将士与谋士一党,肃州原先的臣子一党,事到如今,你们还看不清楚么?” “属下不曾……”沈觅一慌,起身欲拜,却被赵诩打断。 “沈大人,你地位超然,既有白日社的出身,又在肃州立下汗马功劳,我与王爷都将你视作良师益友,只要你能守住本心,不掺和进去,他们斗得再厉害都奈何不了你。” “而二十四,不管你想或不想,你早已被认定是士族的人,也便是我的人……会有无数仇雠,伤不了我,便去害你,这一切,你都准备好了么?” 赵诙有些木然,半晌才开口道:“我只是不懂,如今大业未成,怎么就自家人先斗了起来?” 赵诩嗤笑声,“现下可是最好的时机,比起前些年,前路不可谓不光明,而大业未成,所以还有立功的余地,武将们拼死杀敌,文官们蝇营狗苟,不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封侯拜相,遗泽子孙?” “他们倒是想得好,”赵诙不平道,“现在想起来王妃是家眷了,肃州一穷二白,堂兄在此辛苦筹谋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赵诩叹了声,“你也不需为我忿忿,到底我领着司徒之职,在肃州依然是一人之下。和你说这番话,只是让你心里有数,日后行事愈加小心些。” 就在这时,一只信鸽从天边飞过,极是乖巧地停在马车窗棂上,轻啄自己的羽毛。 赵诩用手指勾了勾那鸽子的脖颈,方才从竹筒里取出信笺。 “多半是王爷。”沈觅老神在在。 赵诩蹙眉,“总不能出什么事罢?” 他捏着薄薄一张纸笺,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迟迟不愿打开。 自那日摊牌之后,当夜自己未回秾李楼就寝,第二日便带着他们出府了。 他不知这是否是逃避,可他如今确实不知如何面对轩辕晦——二人对彼此确实有情意,倒也算的上心意相通,可偏偏那情都是有限,不足以支撑他们相扶相携冒天下之大不韪,置亲朋父母于不顾;若说二人都心狠手辣,可又舍不得断了这情,绝了这意…… “你们说,若是要讨一个人欢心,应该怎么做?” 他问的突兀,沈觅与赵诙对视一眼,却也能猜到他心思,沈觅斟酌道:“自然是投其所好,他喜欢什么,便给他什么。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嘛。” 赵诩忍不住笑出声,“取之予之……有道理的。” “我倒是不以为,”当着未来老丈人的面谈男女之情,赵诙难免有些腼腆,“猜对了倒也罢了,猜错了反而不好。若是我,便她缺什么,就给她什么,天冷加衣,酷暑取冰……” 赵诩一愣,大笑出声,“我这弟弟看着呆,想不到却也聪明,恭喜沈大人得了个好女婿!” 沈觅先是老怀安慰地对赵诙笑了笑,又看向赵诩,却不由得愣了愣——赵诩虽是在笑,可眼里却满是哀凉。 你所爱,我给不了,你所求,我给不起…… 第77章 轩辕晦的信笺内容倒是简单——皇帝驾崩了,速回。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邓氏竟还是如此心急地动手了。 从崔静笏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忍不住的并非邓演,而是邓翱。 疾驰了两个时辰,赵诩总算赶在城门紧闭前回了肃州。 轩辕晦面无表情地坐在倾盖堂正中,周遭零零散散地坐着些亲信,赵诩草草扫过去,仿佛窦立、章天问等人均在列。 见赵诩风尘仆仆地来了,轩辕晦显然眸子一亮,起身相迎,“王妃……” 离别五日,赵诩禁不住扫他一眼,见他不曾清减,心中也放下心来,“王爷安好。” 轩辕晦伸手去够他的手指,却被赵诩不动声色地躲开,瘪了瘪嘴,“赵司徒别来无恙。” 赵诩本还有些郁郁,见他这委屈模样,好笑之余,也不想再为儿女情长纠缠,便大方道:“托王爷的福,都还好。只是听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免焦急。” 轩辕晦这才够到他的手指,甫一相触,就觉心中忽的一颤,可那也仅是一刹,随即便又安定下来,仿佛远在千里之外的兄长的死讯也不再让人难以承受。 “皇帝既然已经驾崩,那么储位……” 轩辕晦冷笑:“听闻就在皇帝薨逝前三日,赵贵妃诞下一子,生下第二日便被立为太子,眼下洗三还未过,恐怕就要登临九五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赵诩挑眉,“哦,那我倒是要修书一封,恭贺一下我这堂妹。” “无甚好恭喜的,”轩辕晦似是玩心大起,捏住赵诩的小指细细摩挲,“赵贵妃产后本就没有调养好,听闻皇帝归西,立时便大出血跟着去了,被封为孝悯太后。” 赵诩愣了愣,低声笑道:“是么,这么看于公于私,我都得跟着王爷继续守丧了。所以呢,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邓太后又去做太皇太后,然后临朝听政?邓演辅政?” “没错,她下了懿旨,封邓演做了成王,邓翱做了昭王,这两个均是亲王爵,邓翔仍是宣王,但是由郡王升为亲王,”轩辕晦勾起嘴角,“这还没完,邓观星封昭王世子,邓覆雨封宣王世子,邓乘风额外封了个嗣王,嘉王” 赵诩有些讶异,“哦?我朝惯来以地名封爵,想不到邓氏封王却和谥号似的。嗯,我倒是有些明白了,邓演是看中了邓翔,继而相中了邓翻云,这才独独跳过他。” 轩辕晦目光有些无神,“这天到底还是来了,之前大肆打压残害我轩辕宗室,如今又大封诸邓,恐怕也就差那最后几步了。” “邓演可受了九锡?”赵诩若有所思,“如今清流又是个什么反应,可有人进谏?” “王妃此话问的极好,”章天问在下首插话,“自先帝去后,听闻翰林与太学早已十不存一,要么是挂冠求去,要么就被排挤出京,更有甚者如同先前撞死的那……” 他顿了顿,仿佛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就听轩辕晦沉声道:“陈苪文……” 三年过去,彼时之惨烈早已被大多数人忘怀,忘了曾有那么个七品小官喋血玉阶,忘了曾有那么多的阉人以身挡箭,忘了曾有那么多可杀不可辱的士人被廷杖致死,忘了曾有个默默无语的人虚与委蛇,最终保住了遗诏与起居注。 谁都可以忘,可他轩辕晦却不能忘,不敢忘,也永不会忘。 赵诩反扣住他手,“也就是说朝野上下都盼着他们行尧舜之举?” “不错,”章天问不愧是崔静笏推荐来的人,丝毫没有旁人那种谦卑之感,“其实属下在想,邓太后……不,如今是太皇太后了,她是邓演的女儿,若是邓演登基,她便是公主,就算邓演死后,邓翔登基,她也不过是长公主,比起太皇太后的尊荣来,相差不知几何,她能甘心?” 轩辕晦冷笑,“邓党如今除去天子都是轻而易举,何况一个自己家的太后呢?这个邓太皇太后,和我那皇祖母可不一样,她到今日,全借姑姑父兄的势,自己可不见得有多大本事。现下,恐怕也已经是个傀儡了。” 赵诩见他面色阴沉,似有忧色,心中知晓他定是挂念独孤太妃,却不点破,只沉吟道:“最多两月,邓演定然有所动作。请王爷下令,我便立即准备军需,抽调壮丁。” 轩辕晦笑,“不必问我,你做主便是。” 赵诩仍是起身行了礼,“遵命。” “我以为……”轩辕晦缓缓道,“窦立,若是让你去义军,你多久可以立威扬名?” 赵诩打断他,“我说过张仁宝交给我处置,王爷没忘了吧?” 轩辕晦蹙眉,“虽不知你为何对这个造反头子如此上心,但你提过的事,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办的妥妥当当,人已经押来了,你知道去何处找他。” 那人便已经在枳棘处了,“谢王爷体恤。” “你我之间,还用谈谢么?”轩辕晦按按眉心,这段日子,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还和赵诩生了嫌隙,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赵诩有些不忍地看他,想起他这五年内,先后失去了父皇、二皇兄、皇祖母、大皇兄,如今又失去了三皇兄,不论恩怨,如何不算是血亲飘零殆尽? 在他找到合适的替代者之前,若是自己也冷眼相待,甚至不管不顾地弃他而去,那不免太过不近人情…… 更何况,他赵诩字扬光,便是要扬光去晦的,此时这等风雨如晦,前途莫测之时,自己不站在他身旁,又能去哪里呢? “我既身兼肃州司徒,就必须为王爷分忧。”赵诩扫了眼座下群臣,“暂时邓党还不会发难,咱们还是先将吏治、户银这些事体讲清楚吧。” 说罢,他便一桩桩、一件件地吩咐下去——土地、税负、征丁、肃贪、任免等无一不包,显然这几日并非是肃王妃在游山玩水,而是赵司徒在体察下情。 轩辕晦瞥他沉静侧脸一眼便放下心来,干脆微阖双眼,偶尔点个头。 正半梦半醒间,只觉指尖微热,才发现赵诩不知什么时候添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 暖入心扉。 第78章 晚间,安排好一干事宜,早已月满霜天。 肃王夫夫二人相隔五日,再度一同回了秾李楼。 轩辕晦看着赵诩,欲言又止。 赵诩走到他面前,缓缓点住他的唇,“不要说。” 轩辕晦蹙眉,又听赵诩道:“大业未成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他们并未点灯,唯有浅淡月色从轩窗透进来,又隔着窗棂投射到轩辕晦那眸子里去。 天是黛蓝的,他原本湛蓝的眸子在暗夜中竟也显得浓重起来,和天色差不多了。 如今这天上,眸里都映着一轮明月,让人心旌摇荡。 赵诩缓缓吻上他的眼睑,不想言语。 轩辕晦愣了愣,讥诮道:“不能说,却是能做么?难怪人家说从古至今,多少大圣大贤均是说的尧舜禹汤,做的男盗女娼。” 话音未落,赵诩便重重打他头一下,“胡说八道。” 他的手指还停在轩辕晦唇畔,轩辕晦勾唇一笑,干脆一口咬了下去。 “嘶……你是狗么?”赵诩又气又笑。 轩辕晦松开他手指,甚至还舔了舔,笑道:“怎么,狗咬你,你也要咬回去不成?” “你看我咬不咬回去。”说罢,赵诩便扣住他后脑吻了下去。 此番与上次截然不同,彼时轩辕晦不过一时兴起,浅尝辄止,现下由赵诩主导,则颇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意味——冰冷的手颈上流连,灼热的唇舌像是团火,一直烧到人心里去。 说来也怪,赵诩是个文弱书生,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妃,可丝毫却不见脂粉气,而随着年纪渐长,反而愈见强横。 譬如现在,明明轩辕晦占了夫君的名分,也比他高了小半个头,偏偏却被辖制得死死的。 轩辕晦昏昏沉沉,多年习得的武艺派不上任何用场,只觉浑身发软。睁眼看赵诩,却见他虽闭着眼,面上仍是一派泰然,心中忽而有些不甘,凭什么自己神魂颠倒,他还能端着贵公子的架子? 不得不说,轩辕晦到底有一半胡人血统,许是那奔放天性作祟,很快便反客为主,竟将赵诩抵在门上,手按住他的胸口,察觉到他心如擂鼓,不由心生甜意,满面得意地看他。 赵诩缓和了吐息,与他对视。 出身颍川赵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赵诩仪态自是无可挑剔,永远不辨喜怒,可偶尔也能有些细微之处,流露出他的心情。 就如现在,他微微眯着眼,不知是想将轩辕晦看的更仔细些,还是想掩去自己眼中的悸动。 “王妃……”轩辕晦拖长了声音,伸手便要去解赵诩的衣衫。 赵诩按住他手,“世上有些事如同覆水,一旦做了,怕就回不了头了。” 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来,轩辕晦想起赵诩最是个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若是他终有一日要与别的女人传承子嗣,赵诩就绝不会和自己共赴巫山云雨,或许赵诩真的是爱重自己,才会在如此晦暗不明的时候,还与自己牵扯不清。 “也罢,”轩辕晦故作潇洒,“算我饶过你这次。” 赵诩也未打理衣衫,反手将轩辕晦拉到自己身旁躺下。 “尽管你才去了五日,可总觉得上次并肩而立,同榻而眠,已过去许久了。” 赵诩“嗯”了一声,随手扯了他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把玩,忽而笑道:“王爷可知这几日我在想什么?” 轩辕晦蹙眉,“什么?” 他的眸子映着烛火,赵诩看着竟移不开视线,最终还是什么都未说,只轻轻在他唇边啄了下。 “无事,睡罢。” 与赵诩和解,轩辕晦似乎去了一桩心事,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赵诩静静看他,自嘲地笑笑。 就算有一日,你我二人各走各道,形同陌路,可肃州五载朝夕共度,我不会忘怀,更不会后悔。 太皇太后继续临朝听政,大肆分封诸邓,同时各轩辕宗室纷纷落罪,宗正寺与大理寺简直人满为患,到处是不同班辈的龙子凤孙。 也难为邓党罗织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目,有不孝不悌的,有不忠不义的,有不敬鬼神的,有怪力乱神的…… 到了最后,干脆全部判了造反,尽数族灭,刑场上的鲜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这场屠戮延续了整整十日。 早在先帝时便被虢夺爵位的肃王轩辕晦一连五次上书,弹劾诸邓祸乱朝纲,尽管这些奏折最终均被中书省留中不发,可到底还是被人悄悄传抄,最终泄露出去,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肃王在折子里一笔笔算着与邓氏的血债,从他的母妃,到父皇,到汾王,再到不久前的魏王,再到先帝…… 可人家肃王的立意却不仅仅落在家仇之上,肃王在折子里说立朝凡三百余年,轩辕氏不曾有半点薄待天下人,对邓氏更是仁至义尽,然而天地不仁,出过数代圣君仁君的轩辕氏却落到如斯下场。天下并非轩辕氏一姓之天下,若有尧舜出世,天下并非不能易主。只是黎民百姓供养轩辕氏数百年,他便绝不能坐视天下落入贼人之手,最终祸及生民。 与本朝清丽浮夸的文风不同,肃王这折子谈不上花团锦簇,甚至还有几分朴拙,可偏偏是这份朴拙,打动了许多不甘为邓氏鹰犬的官吏士子。 于是沈觅欣喜地发现,这几个月来投肃州之人几乎翻了一番。 而先前埋在义军中的“张仁宝”收到消息,当即便改弦更张,宣布从此效忠肃王,天下震动。 邓氏终于不羞羞答答,露出了尖锐的爪牙。 见他们已开始行动,肃王也不再遮遮掩掩,干脆光明正大招兵买马,锻造兵器。 他与邓党如今撕破面皮,再不需要别的势力夹在中间,双方都卯足了劲排兵布阵。 连爬都还未学会的小皇帝发出的第一封诏令便是征讨肃州,战事一触即发。 正在秾李楼与王妃对坐品茶的肃王轩辕晦听闻此事,只笑了笑,“等了那么久,终究还是等到了。” 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赵诩缓缓捉住他的手,“是够久了。” 第79章 方过元宵佳节,朝廷便命邓翔为征肃大将军,邓覆雨、邓乘风为先锋,此外,邓翱为讨逆元帅,继续带着邓观星征讨义军。 未至而立的邓翻云拜门下侍中,同时领户部尚书衔,坐镇京师,并负责两路大军的粮草。 刚为人父的崔静笏还未从剿灭叛军的战场回来,就作为参军出征肃州,可见邓氏对其重用。 两路大军同日开拔,日夜兼程,据闻不出两月,便可兵临肃州城下。 “看起来,邓演还是属意邓翔。”赵诩若有所思。 轩辕晦近来早出晚归,除就寝外几乎都扎根在军中,其余事务尽数到了赵诩与沈觅手上,两人均是忙的脚不沾地。 “不错,讨逆元帅,听起来风光,可如今这逆贼都要投我肃州,这讨逆元帅可不也就居于征肃大将军之下?” 赵诩将公文放下,看向窗外,西北苦寒,纵然说是过了新春,却依旧冰天雪地,“二十四回来之后,让他来见我,这军需粮草到底需要几何,他到底算出来没有。” 沈觅扶额,“这后生虽是勤勉细致,可也过于计较,虽是精准,可到底也耽误时间。” 赵诩笑道:“可不就是锱铢必较么?令嫒日后跟了这个铁公鸡,定不会吃了苦受了穷去。” “王妃玩笑……”沈觅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早些年见过几面的,王妃身边的白芍急匆匆求见。 赵诩一见白芍神色,立时笑问道:“可是办成了?” “幸不辱命!”白芍立时回报,“我先回来报信,人还有两个时辰便到了。” 赵诩起身理理衣裳,“白苏,你速速去营中寻王爷,就说太妃将至,还请王爷率我等一道出城迎候。” 轩辕晦惊喜交加,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城门口时,赵诩早已一身朝服,率众人等着。 轩辕晦快步上前,却不由顿住——赵诩穿的并非是肃王妃冠服,而是一身衮冕紫衣,显然今日在此等候的并非是他轩辕晦的肃王妃,而是肃王的赵司徒。 赵诩静静地看他一眼,随即抬起目光看向笔直官道,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独孤氏乃是开国勋贵,与前朝起便盘根错节的士族三百年来便不算亲善。 独孤贵太妃已经丧子,肃王便是她在世上的唯一依靠,她绝不会容忍他为了一个男子沉沦忘我。 数年之内丧夫丧子,还被贬为庶人,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也为肃州做了太多。 于情于理,他们决不能让她再伤怀焦心。 轩辕晦只觉口中尽是苦涩,养母脱离虎穴、母子久别重逢的欢喜已被冲淡了七七八八。 远远的,就见一辆极其朴拙的青纱小车,轩辕晦率先上前,跪在城门中央。 赵诩在他斜后方跪好,额头抵着冰冻沙土。 沈觅迟疑一番,终究还是未与赵诩并齐,又往后跪了跪。 独孤太妃下车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不由满意地勾起唇角,淡淡道:“皇儿免礼。” 轩辕晦起身,上前一步托住独孤太妃的手臂,哽咽道:“母亲,你受苦了。” 他的嫡母乃是邓太皇太后,按照礼法,独孤太妃只是他的母妃,可他却以“母亲”相称,可见如今的肃王已经半分脸面都不想再给长安。 “我的四郎,已经长这么大了……”独孤太妃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又很快克制下来。 她淡淡看了跪伏在尘土中的群臣一眼,“大冷的天,还劳烦各位久候我这个老婆子,实在过意不去,皇儿你未免也太不体恤。” 她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定在最前面的赵诩身上,转瞬便又移开。 已有些臣子蠢蠢欲动,身形微晃。 沈觅悄悄抬眼一瞥,赵诩依旧动也不动,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轩辕晦看着心急,陪笑道:“母亲,你与王妃只见过一面,之后也有六年未见了吧?如今可还能认出来?” 沈觅默默回想自己夫人刚进门与老母亲的龃龉,看着轩辕晦的眼里多了几分同情。 “芝兰玉树,风流高致,天下都难有几人,这还有什么认不出的?”独孤太妃走到赵诩面前,笑道,“此番你救我出京费了大心思,母妃还未谢过你。” 话音未落,轩辕晦似是舒了口气般,“他既跟着我叫您一声母亲,儿子为母亲尽孝,自然是应当的,有何好谢的。” 赵诩恭敬道:“此乃王爷筹谋,诩不敢贪功。” 独孤太妃笑笑,“赵诩既是你的结发妻子,又是朝廷肱骨,天寒地冻的,你就让他这么跪着?还不赶紧扶他起来?” 轩辕晦有些摸不透她的主意,只好依言走到赵诩身边,刚想伸手扶赵诩,赵诩便自己站了起来,扫了身后群臣一眼。 轩辕晦会意,“诸卿请起,沈长史,你便代本王与太妃、王妃好生宴请诸位。” 独孤太妃笑笑,将左手递给赵诩。 赵诩顿了顿,还是隔着衣裳虚扶住太妃,低声道:“太妃足下小心。” 轩辕晦立刻从另一边扶住太妃,粲然一笑,“一路劳顿,母亲先歇息几日,之后我再陪母亲好好逛逛这肃州城。” 沈觅等人看着那一家子翩然走远,均有些摸不着头脑。 猜测中的刁难冷眼都没有出现,赵诙又是放心,又隐隐有些不安,悄悄坠在沈觅身后,“沈大人……” 沈觅回头看他,赵诙却有些问不出口了,心道我总不能问:“岳丈大人,你帮我看看,独孤太妃到底对我堂兄满不满意呀?” 他期期艾艾,沈觅倒是看出他心思,摇头道:“你啊,别老想着内宅的事情,也罢,只告诉你一句话,婆婆看媳妇,越看越糟心,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赵诙放下心来,“也就是说太妃不打算为难我堂兄?” 沈觅叹息:“若是为难,倒也好办了。” 怕就怕如今日这般,人家做足面子,又占尽天理人情,假使当真要发难,哪里还有半分还手之地? 他都有些为赵诩不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妃和赵诩 以后也是一言难尽 第80章 却说独孤太妃与肃王夫夫回了王府。 之前王府人丁寥落,也未大兴土木,真正能住人的也不过秾李楼一处而已,而秾李楼也不过一间寝居,一间书斋,一间正堂。 轩辕晦今日方知太妃要到,根本不曾过问此事,如今赵诩一路将他们带到秾李楼,才低声问道:“不会让母亲住咱们的……” 赵诩淡淡道:“那是自然,总不能让母亲住到书斋去罢?” “那你我?” 赵诩笑笑:“王爷不会让邓氏攻到城下的吧?” 轩辕晦一副被羞辱之状,“自是不会。” “王爷既是亲征,不出几日便要离开肃州,哪里还会住在王府?” 轩辕晦点头,忽而道:“我出征时,会带上那几个卢氏、郑氏的谋士,肃州的话……你若是不愿留,就让沈觅等人留下。” 他如此安排,赵诩早已猜到,也不如何惊讶,只点了点头,“王爷部署,我无不遵命就是。” “那这阵子,你我住去书斋?”轩辕晦将外衫褪去,扔给身后的守宁。 赵诩低头笑笑,“不,是王爷你一人住去书斋。” 轩辕晦解玉带的手顿住,转头看他,“你不与我一道……总不会是要住到臣子府上去吧?” “不,”赵诩不以为意,“我去枳棘那里。” “不行,”轩辕晦断然拒绝,“天这么冷,你还要住到地底下去?就算枳棘那边炭火供应的足,到底地气寒凉,若是伤了身子如何是好?你为何不与我一道在书斋将就将就?” 赵诩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正好也有事与枳棘交代,总归也住不了几日,我亦不会亏待自己,王爷且放宽心。” 轩辕晦神色幽暗,赵诩心下也不舒服,见周遭无人,才伸手去抱他,低声道:“你母妃在此处,该避讳的,该顾忌的……” “呵呵,”轩辕晦苦笑,“我是未想到,你我明媒正娶的夫妻,竟搞得这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赵诩心里一揪,“是啊……” 在回廊尽处徘徊许久的守宁见他们默然起来,才上前一步,“方才太妃说了,请王爷王妃先行歇息,有什么话,明早再叙。” 轩辕晦深深看赵诩一眼,“也罢。” 赵诩点点头,径自由地道往下去了。 地下果然阴冷,刚走了几步,赵诩就觉得遍体生凉。 “不知王妃驾临,未曾亲迎,下官有罪。”枳棘的声音依旧淡漠,犹如毒蛇吐信。 赵诩笑道:“是我不曾预先告知,失了礼数,还请枳棘先生莫怪才是。” 枳棘没有焦距的眼停在他身上,“哦?我还道王妃是为了张仁宝来的。” 赵诩见他已说出自己安排,也不再造作,“我确实是想会会他,还请枳棘先生为我引见。” 这就是赵诩这类世家子的虚伪之处了,人家明明被他安排的人顶替了身份,沦为阶下之囚,竟还做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枳棘很不给面子地露出一丝鄙夷之色,“既然如此,白胡,劳烦你给王妃带路了。” 赵诩走了几步,忽而转身,彬彬有礼道:“不知枳棘先生这里可有空房?” 这是犯了什么错,被王爷赶出来了? 枳棘赶紧将荒唐的想法驱出脑海,又回忆了自己这几日收到的线报,心道自从王妃被授司徒后,肃王夫夫二人关系就有些古怪,而此番独孤太妃来肃,竟不能再同房就寝,这问题可就大了…… “枳棘先生?”赵诩似笑非笑,“怎么,不会连一间陋室都吝惜吧?” “自然不会,肃州为二位殿下所有,就连在下立锥之地均是王妃所赐,王妃随意便是了。” “错了,这肃州乃是王爷一人的肃州,如何就成了我的了?此等忤逆话语,日后还是休要再提了。” 赵诩身后大氅拖曳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枳棘不由得感慨如今王妃脚步愈发轻稳,就连他这个瞎子也不能听见了。 一间监房,四面都是铁栏杆,内里有一张矮几,一昂藏男子正负手立于正中,看着廊上的烛火发呆。 “张将军。” 一转头,张仁宝便见一高冠华服的青年公子在五步之外遥遥望过来。 细细打量他几眼,张仁宝冷笑道:“是什么风将王妃吹来了?” 他来此是最大机密,一个月以来除去枳棘,他还未见过旁人,能在此间出入自由的,还有肃王夫夫,肃王又是半胡半汉,来者何人,昭然若揭。 赵诩在他面前站定,“你起兵是筹谋已久,顺势而为,还是义愤填膺,冲动之举?” 没想到他如此单刀直入,张仁宝愣了愣,冷笑道:“怎么,王妃这是想招安我?可如今已有你们的假货在义军之中,我对你们已毫无价值,何必再来惺惺作态?” “不管你信或是不信,从一开始我就未打算除掉你。让人顶替是王爷的主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想要早日与邓党交锋,就不得不兵不血刃地得到义军。”赵诩与他对视,心平气和,“我看了与你有关的各类邸报,又细细推敲了你的生平……” “我相信,不管你是否雄心勃勃,又是否早有不臣之心,你定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张仁宝……”赵诩加重语气,“你想不想称帝,你想不想要这个天下?” 张仁宝沉默半晌,苦笑,“一呼百应,万人影从,在那种局势之下,再如何淡泊的人都会有些逼样的想法,我承认,在被你们抓来之前,我确实想过,等邓党改朝换代后,我就也争上一回。可现下见了你们的能耐,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只求死的体面了。” 赵诩观其神色,缓缓地笑了,“是么?天色晚了些,明日我再找你论天下之大势。”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张仁宝一开始还以为是敷衍了事的客气话,却想不到之后连续五天,赵诩日日均来与他攀谈。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又开始攻略了 继枳棘 欧悬之后…… 第81章 第二日清晨,赵诩本想去向太妃请安,却听闻军中有急事,轩辕晦已然回营,太妃便免了。 这独孤太妃倒是与他性情颇为类似,在轩辕晦面前还都想做出副“婆慈媳孝”的样子,一旦轩辕晦不在左近,便连面子情都懒得做。 赵诩乐得清闲,白日里处理好肃州庶务,晚间便回枳棘的地牢,与张仁宝饮茶攀谈。 这一谈便谈出了惜才之心,这张仁宝虽然不过一个小吏出身,可自幼苦读诗书,颇有几分才学,后来又长年与那些黎民庶首打交道,对民生艰难知之甚详。 最让赵诩感兴趣的,莫过于他对法度政令弊端的见解。 “所以,非政之过,而吏之过?”赵诩若有所思,“也是,朝廷颁布政令的时候,一定都是想着利民而非害民,可一层层下去,就算传达的过程没有丝毫的歪曲,可那些中下层的官吏却未必能真的执行。” 张仁宝冷声道:“说到底,这些蝇头小吏与王妃每日里周旋的士族、宗室、肃州群臣也无甚差别,都是利字当先罢了。” 赵诩微一思索,摇头笑道:“我与他们也并无不同,既是凡人,如何能不为自己考虑?诸事都想着旁人,那是圣人。” “所以,顾文德公方为我辈楷模。”张仁宝正色道,“他之一生,事君做到了忠,安民做到了仁,终身未娶,身后也将所剩无几的余财尽数上缴国库……” 赵诩正色,“所以他是一代贤相,而我却永远做不到。你知我幼时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么?” “莫不是德泽时的另一位名相赵郡公?” 赵诩失笑,“这么明显么?” 赵子熙与顾秉不同,他出自后来无比煊赫的颍川赵氏,赵诩的先祖便是从他手上承袭了颍川郡公一爵;除此之外,他还算是个外戚,他的姐姐诞下了有封邑与兵权的临淄王,最高被封为贵妃。曾有人将赵子熙与顾秉做比,顾秉虽是空前绝后的尚书令,可赵子熙在其宦途的大多数时间内官阶均高于顾秉——二人同时入阁时,赵子熙是门下侍中,已是三相之一,顾秉还只是中书门下平章事,直到第二年才成为尚书令。做了十二年尚书令后,顾秉归隐终南,赵子熙则屡次担任尚书左仆射,中书令等相职,满打满算,赵子熙竟做了三十五年宰相,也就是在他任内,颍川赵氏成为士族之首,宇内第一华族。 这么细细算来,已做了肃王司徒,离拜相只差一步,又做了肃王妃,离封后亦只差一步的赵诩景仰自己这位先祖倒也说的过去。 张仁宝又道:“史书记载,赵相一生不爱美人不爱银钱,除去爱权外,便是爱倾国牡丹,只是不知王妃是否能有他那般的情操。” “有没有他那般的情操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他那般的权柄……”赵诩意味深长道。 张仁宝点头,“不错,手握过权柄,便再难放手,不受制于人,甚至还能决定他人的荣辱生死。” 赵诩笑笑,“你我真是两个坦荡的君子,现在我问你,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是要做文德公,还是文正公。” 张仁宝沉默许久,“我心中虽有苍生,却也做不到为苍生而舍小我;我重权欲,可也做不到为权欲而弃苍生。我如今的景况,死时能有场不错的丧事,能堂堂正正地得一个朝廷的追谥,那就心满意足了,哪里敢去妄想文正文贞?” “那你就给我记住了,”赵诩淡淡道,“我可以放你回义军去,但是你要向我保证……” 张仁宝漆黑的眸子明显一亮,“向肃王称臣还是向你称臣?” “好问题,”赵诩轻笑,“那么,你以为呢?” 张仁宝若有所思,最终缓缓跪下,“臣张仁宝愿为司徒驱驰。” 赵诩笑笑,“很好,你且等我的消息,最快五日,你便可以回去了。” 他眯了眯眼,淡淡道:“我虽自诩良善,可平生最容不得的就是背信弃义之人,你且记住我一句话,若君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待君,否则既然我有本事让你进来,也就有本事让你再出不去。” 张仁宝抿了抿唇,长揖道:“司徒救我出此囹圄,若张某他日还有些用处,但凡司徒需要,定会鼎力相助。” 这也就够了。 赵诩点点头,慢悠悠地晃回白胡临时为自己收拾出的那间隔间。 枳棘目不能视,其余关押的均是些犯人,于是只偶有些细作仆从的房里还有些亮光,目之所及,均是漆黑一片。 因为未带小厮,无人执炬,赵诩便按着记忆摸索前行,走着走着不禁笑出声来。 这情形与他刚到肃州时何其相似,满目山河皆是晦暗一片,魑魅魍魉、风霜雨雪,独独看不见一点光亮,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与轩辕晦一道。 如今眼看着什么都好了,可为何就要踽踽独行了呢? 小心翼翼地走到尽头,似乎已经闻到白苏为他熏的沉香,隐隐约约有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推开门,赵诩顿了顿——临时搬来的榻上已经躺了一个人,窝在他的锦被里,睡得人事不省。 他缓缓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轩辕晦眼下尽是青黑,显然已几日未睡好了,似乎是感觉到他来,轩辕晦眼睛未睁,手却冲着他腰揽过去,“怎么才回来,又去见那张仁宝了?一个欧悬,一个枳棘,现在又来了个张仁宝,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到处勾三搭四?” 赵诩失笑,“你难道不知‘黄沙百战穿金甲,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典故么?” 轩辕晦坐直身子,头枕在他肩上,“母妃至今都未召见过你?” “她怜我公务繁忙,便免了我的请安。”赵诩避重就轻,“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就不必为内宅之事烦心了。” “你也是做大事的人,我亦不愿你烦心。” 作者有话要说: 顾秉谥号是文德 历史上长孙皇后也是这个谥号 233333 赵子熙文正 一般文臣的最美谥 第82章 “你也是做大事的人,我亦不愿你烦心。” 赵诩定定地看他一眼,搂着他一并躺在榻上,“怎么,王爷觉得我会如寻常妇人一般斤斤计较么?” 轩辕晦惆怅叹息,“问题就在于——你与母妃都不寻常,所以我才……” 赵诩摇摇头,“王爷,九洲万方,何必老是盯着内宅?再忍几日也便是了。” “说到此事,”轩辕晦蹙眉,“当前兵分四路,一是我们驻扎在雅鲁克的骑兵,这些多为精锐,又是胡人,自然跟着我的,二是轩辕晥来投的旧部,我依旧准备让窦立统领,三是后来在肃州招募的壮丁……” “自然也得跟着王爷,”赵诩插嘴,“王爷万金之躯,多带些人总是好的。至于义军,不知王爷是否可以卖我一个面子。” 轩辕晦低笑,“是给张仁宝,还是我们的‘张仁宝’?” “很久很久以前,刚到肃州的时候,我曾向王爷进言,不知王爷如今可还记得?” 轩辕晦抿了抿唇,一字一句道:“黎民庶首的眼里可没有什么宗庙社稷,谁让他们吃饱饭,谁让他们远离战火和徭役,他们就愿意臣服于谁;谁重用那些寒族子弟,他们就对谁忠心……你说的对,先前我是有些昏头了,竟觉得天下人才多在我手,不去延揽,反而忙着排除异己了。” 赵诩笑笑,“我看这个张仁宝,倒不是个奸恶之徒,王爷若是能用好他,无论是对百姓,还是对寒门,也都有个交待。有才便用他,无才供着也便是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轩辕晦也只能苦笑,“你既如此看重他,我怎能逆了你的意?只是我在想,肃州让沈觅坐镇也便够了,你要不要与我一道?” 赵诩一愣,他原先以为自己定然留守肃州,如今看来轩辕晦似乎另有安排。 “原来我想将轩辕晥的旧部交给你,如今义军的事情你有了成算,恐怕还得变一变,”轩辕晦蹙眉,“我想将兵马分为前中后三军,如果我去前军,恐怕就需要你为我坐镇中军。当然行军辛苦,若你不愿,我也不好逼你。” 换句话说,就是要带他一同出征了,赵诩在心内权衡利弊——不去,可以把握肃州财权,掌控住了后方粮草,也就掌握住了数十万大军;去,可以扬名立万,进一步巩固自己在肃州阵营的地位…… 天人交战时,他恍惚间就见轩辕晦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执拗地在等一个答案。 不去,可以暂时避开轩辕晦,甚至一劳永逸地撇清关系;去,不仅可以陪着轩辕晦,若是他伤了,也能第一时间主持大局,更能照看他…… “你我既然一体,自然王爷在何处,我便在何处了。” 轩辕晦立时绷不住,搂着他笑出声来,“就知道我家王妃舍不得我。” 忍不住亲了亲他额头,赵诩无奈道:“王爷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轩辕晦仰头吻上他嘴角,依旧在笑。 不知赵诩想到了什么,突然往后一靠,避开了他,“对了,王爷的字?” 按理说轩辕晦应由他父皇赐字,可先帝去的实在仓促,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导致轩辕晦至今未有表字。 轩辕晦不以为意,“有名便行了,有没有字倒也无关紧要,总归叫的人也不会多。” “这倒是,”赵诩若有所思,“想想我朝的几位有名君主,又有多少人知晓他们的字?” 轩辕晦叹息,“父皇不在了,还有资格为我取字的,总不能请远在回纥的舅舅吧?干脆就别起了,反正脱不开火德。” “王爷不打算换么?”赵诩突然道。 轩辕晦挑眉看他,“什么意思?” “假使我们那小侄子真的禅位,那么启朝就算是亡了……” 轩辕晦想都未想就欲反对,却听赵诩道:“不破不立,自古以来能定规矩的唯有开国之君。” 所有话语都哽在喉中,轩辕晦瞳孔猛地一缩,“荒唐!” 又见左近并无旁人,他才装腔作势道:“我启朝绵延至今,如何能破?祖宗家法,如何可废?此话不必再提。” 赵诩似笑非笑地看他,“是臣僭越了。” 轩辕晦默不作声,看着室内一豆昏黄烛火,不管赵诩自己有何打算,他那番话确有道理。东西二朝,史上早有先例,前启、后启,东启、西启,南启、北启……若是千百年后,史书上留下自己开创的朝代,让自己的功业与先祖媲美…… 赵诩轻轻将他头发捋顺,“以后这种日子,也不知能有几日,王爷准备何时开拔?到时候太妃怎么办?” “军营里到底不方便,我准备将守宁留给母妃,我身边就用狻猊和孙犼好了。” 赵诩挑眉,“他们都是些粗人,伺候的怎能周到?我看,他们一路跟着王爷也颇为不易,还是让他们去战场杀敌,早立军功。至于贴身伺候王爷,还是守宁罢。太妃那边,她自有她用惯的人。” 贸然留个人给她,反而惹人猜疑。 轩辕晦嘿嘿一笑,“反正分军之前,我们还在一处,伺候你我还不是一样?而若是要分军,定然不是在追着别人打,就是在被别人追着打,不是要别人的命,就是忙着逃命,哪里还需要人伺候?” 他说的轻松,赵诩乐过后却隐隐有些忧虑,轩辕晥之事便让他有所察觉——轩辕晦看看似豪爽不羁,内里却颇有些奸狡诡谲,以至于常兵行险招,剑走偏锋。 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以他的性子,如何不让人担忧? 不过此时若是劝他,不仅扫兴,他恐怕也听不进去,待到了沙场再说罢。 于是赵诩干脆放下此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二人均沉默着在心中权衡盘算。 不知算不算同床异梦。 “明日,我再见见张仁宝,之后便让他赶紧回去吧。”轩辕晦终是睡眼朦胧道。 赵诩低声笑笑,将锦被拉起来裹住二人,陷入近来头回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说的换 火德换土德水德一类的 其实就是改朝换代之意 第83章 与又是祭天,又是誓师的朝廷不同,肃王轩辕晦惯来不爱这些繁复庞杂的仪式,更懒得去昭告天下,于是那日肃州百姓看到铁甲森然的大军由城门而出,又见上绣四爪游龙的旌旗猎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肃王竟要亲帅大军远征了、这几年在肃王治下,百姓们难得过上几年好日子,今日见肃王亲征,不由得惶恐不安起来,也不知谁第一个起头,大量的肃州百姓涌上街头,甚至有人堵住了城门,不让肃王的车驾出去。 觉得马车憋闷,轩辕晦自去与前面同武将们骑马,赵诩则与几位谋臣坐车坠在后面,离城门还有半里,竟远远听见前面喧腾之声。 “司徒您看,”说话的是裴隽,闻喜裴氏的嫡长子,“这便是人心了。” 赵诩并未掀开车帘,只凝神听外间声响。 太过嘈杂,根本辨不清那些百姓们在说些什么,白苏向来机灵,赶紧下车打探。 过了一会,他匆匆回来,眉飞色舞,“方才肃王殿下可威风了,听闻有百姓堵城门,飞马过去,三言两语就将他们劝服了。后来还有不少百姓给咱们的兵卒送东西,让咱们早日得胜回来呢!” “这便是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啊。”裴隽感慨道。 赵诩却禁不住在心里想,得胜之后,他们还会回来么? “也不知王爷是如何劝服他们的。”随侍一旁的赵诙从暗格里取出食盒,打开让几人分点心吃。 赵诩看向窗外,人流已如潮水般退开,让出一条道来让大军行进。他细细看着那一张张殷切万分的脸孔,心中隐约觉得此生怕不会再见。 心念一转,他从袖中取出那白箫,吹奏起来。 箫声如泣如诉,哀鸣不绝,轩辕晦远远听了,蹙眉沉吟半晌,忽而道:“竟是挽歌么?” 他身旁狻猊左右四顾,车马嘶鸣,秋风萧萧,一派肃杀之象,低声道:“出征前作此悲歌动摇军心,可要属下喝止此人?” 轩辕晦似笑非笑,“哀兵必胜,何谈动摇军心?更何况,此人颇有雅致,本王深歆慕之,哪里舍得喝止?” 见狻猊已有些惶恐,轩辕晦用马鞭敲敲他肩膀,又遥遥指向身后某处,“若将军你当真想整肃军纪,那人就在车里,不妨一试。” 狻猊一见随军那轻车规制,面色立时吓得煞白,忙不迭地拍马跟着尚在大笑的无良肃王去了。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行军第五日,赵诩还在帐中与几位士族子弟叙话,就听有人来报。 “司徒,殿下请你即刻过去。” 赵诩点头,转身时突然问道:“随军无聊,不如打个不伤大雅的小赌,就赌肃王此番找我所为何事,你们在纸上写下猜测,待我回来时再论输赢。” 说罢,也不管身后诸人反应,施施然便去了。 进帅帐时轩辕晦正站在沙盘前凝神细思,身后站着窦立与章天问二人。 “下官拜见王爷。”自进了军营,为严明军纪、为肃王立威,赵诩便以身作则,有旁人在时皆颇重礼数。 轩辕晦抬眼见他,就露齿一笑,“赵司徒让我好等。” 赵诩打量他半晌,“看来有喜事?” “不错,”轩辕晦手中长剑指向沙盘上某处,“此为商丘,义军便是在此处碰到了邓观星。” 不说城府极深的邓翻云,就是冲动易怒的邓覆雨,邓观星也是远不如矣。张仁宝虽算不得什么天纵奇才,可也颇通兵事,哪怕不能将邓观星立时击破,也足以让他陷在此处无暇他顾。 轩辕晦也确实是打的这个主意,“让他不顾一切拖住邓观星,最好能让邓翱派兵救他,这么一来,咱们剩下的戏就好唱了。” “王爷找我来?”赵诩心中已隐隐有猜测,却依旧笑而不语,等着轩辕晦发话。 轩辕晦把玩着手中剑鞘,“邓氏害得我兄弟失和,最终轩辕晥也是间接死于我之手,我如何能轻易放过他?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要邓翔邓翱兄弟离心,最好能让邓观星和翻云覆雨兄弟你死我活……” 章天问抚掌笑道,“王爷好谋略。” 赵诩这才明白,轩辕晦这是想利用邓观星与张仁宝此战做些文章,给自己派活计来了。 “王妃……不,司徒你回去与僚属好生商议,兵贵神速,还得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司徒在军中可谓日理万机,别的不说,后勤粮草要过问,文臣掾属要统领,光这两件事就已经让他无暇他顾,枳棘那块的细作探子、欧悬那边的兵器造作也一直在他手上,沈觅还时不时传书过来请他决断肃州内政,更别说他还是肃王妃,轩辕晦的私库、在肃州和京中的大小产业也全都由他遥领。 现下轩辕晦竟还让他操心兵事,赵诩这么一想,面色不由阴沉下来。 轩辕晦也知他劳苦,淡淡扫了眼章天问二人,“我与司徒有要务商议,尔等先退下吧。” 守宁将二人送出去后,也跟着掩上帐帘。 人一出去,轩辕晦瞬间换了张面孔,讪笑着走到赵诩身后抱住他,也不说话,只在他颈窝蹭了蹭。 赵诩失笑,“也不知哪里学来这等无赖脾性。” 自来了军中,二人各自忙乱,废寝忘食地只能在各自军帐中歇息,鲜少回主帐就寝,这般亲近,仿佛出了肃州之后还是头一遭。 本是服软示好的权宜之举,结果人一搂上了,轩辕晦也是舍不得松开,在赵诩耳边喃喃道:“十九郎你清减了。” 赵诩侧过头亲亲他侧脸,“你道是为了谁?” 轩辕晦闷声道:“邓观星这事,并不是我想劳累你,而是诡计智谋是士族所长,我也得找个时机让你手下那些世家公子建言立功……” “我省得。” 作者有话要说: 妻管严狗腿王爷上线 情节线开始加快了 之前太拖 不好意思 有的时候拖沓是因为我工作太忙 所以抽时间写的时候 思路往往是断断续续的 难免会影响整体感也不说什么完结之后修文的空头支票了 因为我估计工作不会清闲了…… 文笔退步 情节把控弱化都在所难免 不过写文看文都是调剂和放松 希望大家嫌弃之余 能看得开心就更好啦鞠躬! 第84章 站着有些累了,轩辕晦干脆向后一倒,拉扯着赵诩一同倒在帐角厚厚的毛毡之上。 “当真是个蛮夷,”赵诩禁不住耻笑他,“再往下是不是要茹毛饮血了?” 轩辕晦又腻过来,“若是大业不成,你便跟着我北上回纥,以后年年莺飞草长,你我一起牧羊。” “没出息。”赵诩轻嗤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又感到唇上温热,轩辕晦竟又吻了上来,吻着吻着竟还咬了一口,霎时便是一阵刺痛。 赵诩用手一摸,还出了血,不由翻了个白眼,干脆回吻过去,将血尽数渡到他唇上口中。 二人气喘吁吁地胡闹了一阵,眼看着再闹下去今夜都走不了了,赵诩轻轻推开轩辕晦,“我得赶紧回帐里,不然贻误了军机,王爷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小白眼狼,怕是得按军令大义灭亲斩了我。” 轩辕晦依旧躺着,看着他整理衣裳,“王妃这是说的哪里话,对旁人再无情无义,对王妃我可舍不得。” 赵诩回头看他,挑眉,“哦?无论我做什么?” 轩辕晦静静道:“只要不屠戮无辜轩辕宗室,不对母妃不利,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哪怕是杀了我……” 赵诩垂下眼睑,“轩辕宗室也好,独孤太妃也罢,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只要他们不来害我,我自然也不会对他们不利。至于你……” 他俯下身去,目光锁住轩辕晦蓝眸,“我与他们相安无事,乃是君子风度,而我如今处处为他们筹谋,你道又是为了谁?至于我会杀你,这想法天下人都可以有,轩辕晦你却绝不该有。” 说吧,赵诩便掀了帐子,拂袖而去。 徒留轩辕晦一人躺在原地郁闷——自以为说了句动听的情话,为何又惹得他大动肝火? 赵诩步履匆匆地出了主帐,被冷风一吹,灵台也清净了些,不由得自嘲一笑,相交几载,他自然笃定轩辕晦不会觉得自己想弑主,可耐不住他身旁总有人胡乱吹风。 不然轩辕晦为何会有此语?事出有因,潜移默化罢了。 “赵司徒。” 他抬眼一看,是白日社的钟山,便颔首回礼道:“钟统领。” 钟山手中有一封了蜡的木筒,赵诩只看一眼便知是独孤太妃的密信,便笑道:“王爷正在帐中,统领径自去吧。” 双方周全地尽了礼数,便各走各道,面上殊无笑意。 轩辕晦站在帐门口看着,眉头紧锁。 独孤太妃的信并无任何特别,只嘱咐他多加餐饭、保重己身,照例无一字提及赵诩。 轩辕晦突然间明白了赵诩对白日社的敌意,对独孤太妃的漠然——河还未过,就想着拆桥了么? 赵诩回帐时,那些士族子弟虽不耐,却也还老老实实地等着,案上整整齐齐地叠着那几人猜的事宜。 赵诩随手取了翻看,挑出其中几张,“这几张是谁写的?均算你们赢了,各自有赏。”说罢,他看向白苏,“带这几位公子去我的小库房挑拣,我虽是个粗人,可也藏了不少字画,兴许几位不弃,得了心头所好,也不枉这些东西蒙尘一场。” 他又取了其中一张,“这字倒像是郑渊之的,你与裴隽留一下。” 诸人皆退了出去,只剩下裴隽与郑渊之。 裴隽是自小熟了的不提,赵诩这还是头一次仔细打量郑渊之。 这个郑渊之出自荥阳郑氏,貌不惊人,也不似大多数世家子弟那般锋芒毕露,冷清孤傲,反而一副笑模样,见之可亲。 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以邓克邓。 赵诩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守宁满面堆笑地求见,“见过赵司徒,司徒万安。王爷听闻司徒这里连续几日都挑灯议事,实在心疼……” “嗯?”赵诩似笑非笑。 守宁赶紧正色道:“王爷体恤诸位大人,特请火头军为诸位送来乌米饭,军营中餐食鄙陋,这乌米饭权当调剂。司徒劳苦功高,王爷便让小厨房炖了乌雌鸡羹,还请王妃……不,司徒好生将养,对了,这花笺上是个字谜,王爷说给各位逗个趣。” 赵诩接过来,发觉这还是去年重阳肃王府饮宴时自己作的花笺,想不到轩辕晦竟还收着,用在了这里。上面用轩辕晦特有的狂草写着行字,“星落云散,风吹雨打。” 赵诩瞥了眼,“郑渊之,此谜便交予你来解,王爷的谜面不难,以你的才智,不需我多言了吧?” 郑渊之笑吟吟道:“在下自当勉力。” 他这笑面弥勒的样子,赵诩看着也是讨喜,便对白苏道:“还不将膳食分给大人们?” 这些都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自从来了军中便和将士们一般以胡饼为生,如今难得有了些还算新鲜的花样,自是喜不自胜,纷纷取了乌米饭各自回帐了。 暗夜沉沉,帐中只有一豆烛光,帐外却隔五步便有一处篝火,巡防士卒的身影映在帐上,说不出的鬼魅。 赵诩托腮看着面前那花笺,许是烛火昏暗,许是老眼昏花,竟隐隐生出了幻象——自己跪伏在玉阶之上,轩辕晦头戴十二冕旒,神色森然。他看着他废去士族荫封,废去太学中士族一切特权,看着他娶了独孤氏的女儿,看着他的唇张张合合。 “我心里何尝没有你?想与你形影不离,想与你肌肤相亲,想与你相携相行,这些够么?” “这些都不够……这天下说大也大,实则也不过是舆图大小,哪里就够分了呢?” 胸中阵阵闷痛,赵诩缓缓搭上自己的脉门,还不够…… 闷痛逐渐变为钝痛,钝痛又变成刺痛,此刻赵诩简直不知是这难堪的疼痛更甚,还是心中哀凉更甚。 他终于吐出一口血,拼尽全身气力,将那盛乌雌鸡羹的碗砸出去。 一声脆响后,赵诩阖上眼。 轩辕晦,看不好你家里的狗,让它攀咬到我身上,我倒看看你预备如何向我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知道有毒 故意喝的 第85章 帐中烛火通明,帐外人影憧憧,整个肃军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控制了起来。 “王爷人在何处?你们还不去叫他?”白苏声音颤抖,慌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赵诩方才一头栽了下去,唇角溢血,再如何不谙世事之人,也看得出这乃是中毒之象。 门口的亲兵早已慌了神,还是先一步赶到的裴隽大喝一声,“都慌什么,你们想造反么?” 说罢,他先看白苏,“你立即去请军医,如果可以再将赵诙叫来,一则这是他堂兄,二来赵氏素以岐黄之术着称,兴许他能有些眉目。王爷那边……” 他正想着人去请,就见帐帘霎时打开,轩辕晦只着里衣,拖着鞋履便奔了过来,身后的守宁抱着件大氅跟着,无比狼狈。 轩辕晦抬眼一看——赵诩平躺在榻上,唇角血迹未干,隐隐还含着些许讥诮;他眉头紧蹙,双眼微阖…… 轩辕晦突然有个极其荒唐的想法,若是这双眼再不能张开,若是那眉头再不能舒展,若是那张唇再不能贴着自己的脸…… 赵诙与军医已匆匆赶来,围在赵诩身旁望闻问切。 “王爷,”裴隽行礼,“是何人所为,王爷可有决断?” 轩辕晦瞥了守宁一眼,守宁立时跪下道:“这汤羹乃是从火头军直接送来,奴婢当时就站在王妃帐外,接了碗便直接送进去了,门口执戟郎均可作证。” “是谁将碗端给你的,你可还记得?” “奴婢每日见过之人以百计数,哪里还记得小小一个兵卒的长相?”守宁痛哭流涕,“何况从京城出来,奴婢便伺候着二位殿下,王妃对奴婢也是恩重如山,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长了狼心野狗肺,也不至于对王妃不利,王爷明鉴啊!” 轩辕晦在赵诩身侧坐下,握住他手,冷声道:“韩十二,去给我查!” 枳棘此番派了十余个暗卫跟随,想不到竟是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轩辕晦的目光有如浸了毒,从在场诸人面上滑过,“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不管你有多少功勋,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假使王妃有半点差池,我让你阖族来殉!” 所有人都垂首不语,他们的面孔在烛火中明明灭灭,让轩辕晦看不分明。 赵诩的手冰冷滑腻,好像怎么捂也捂不暖,轩辕晦便将他手放在自己胸口,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气与康健传给他一点,也将自己的慌乱无措分出去一些。 这次的事情,是他大意了。 他以为大业未成,属僚们还不至于在这个节点勾心斗角,赵诩对他,对肃州何其重要这些人不会不知道。他甚至有把握,待会查到的,只会是邓党下手。孰不知,若是邓党有本事动到赵诩,恐怕早已得手,何至于等到今天? 赵诩从来谨慎,今日着了道,想来也是对自己人的信任。 赵诙他们在一块嘀嘀咕咕有了一阵子,最终一个做过御医的老军医上前低声开口,“回王爷的话,王妃此毒当真凶险,若是这碗汤王妃全部喝尽,那就是药石罔顾,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幸好王妃自幼注重养生,喝了不多,又自己催吐过一次,安心调养十天半月,也就无大碍了。” 轩辕晦一顿,转头看他,“什么毒?” “服了长恨散,再不度浮生。这药本为大内秘药,用来赐死罪妃……” 他话音未落,轩辕晦的面色霎时变得雪白,手上青筋暴起,“可有药解?” 那军医踌躇一二,低声耳语,纵是耳力超群的武将也未听清,只看到轩辕晦的面色愈发难看。 “你们都出去,钟山你留下。”每个字都几乎从轩辕晦的齿缝里蹦出来。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般退去,只留下肃王夫夫连同钟山。 “我只问你,这件事到底是谁主谋,是你们白日社五大统领合谋,还是你一人所为,”轩辕晦语气急促,“这件事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 钟山一言不发,跪在原地,面上甚至还有几分桀骜。 轩辕晦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你当我离了你们不行是么?口口声声忠贯白日,你们哪里来的脸面?” “白日社效忠轩辕皇室,王爷此语实在诛心。”钟山这才有些反应。 轩辕晦冷笑,“是啊,只要姓轩辕就好,是不是肃王反倒无关紧要了,是么?我告诉你,也告诉你们,待这件事彻查出来,不管株连到白日社的多少人,哪怕就是将白日社连根拔起,我也要深究到底!” “王爷,”钟山冷声道,“白日社忠于您,乃是出自先帝遗命。本来殿下揭竿而起,我等均雀跃欢欣,以为天启朝有望。却不料王爷却亲小人远贤臣,沉迷男色,让奸佞大行其道,让士族乘虚而入,王爷莫不是忘了,自太、祖开国始,闵宗、世祖、仁宗多少代与士族抗衡,才有了之前的气象。如今,天下纷乱,大势未定,王爷你就为了男妃急吼吼地抬士族上位,难道你就不怕寒了忠臣良将、天下士子的心么?” “忠臣良将、天下士子……”轩辕晦冷笑,“敢情天下都是奸臣佞臣,只有你们白日社的才是忠勇双全?你要明白,肃王之所以为今日之肃王,绝不是只依仗你们白日社,而若我有天下,朝堂上也绝不会只有你们白日社!” “现在,”轩辕晦缓缓走近钟山,“是否是你们合谋,我自会查的一清二楚,现下你只需要告诉我,除去你们到底还有谁知晓此事?长恨散这般的禁药,就算是总管宦官都不易取得,又是谁给你们的药?” 他眯着眼,周遭杀气四起,让人胆寒,钟山不敢再看,只以首叩地。 “所以……母妃要么与你们合谋了此事,要么就是默认了此事,是么!” 赵诩已隐隐有了意识,听到这句又悲又怒的“是么”,唇角荡起一抹笑意,心下却禁不住一痛。 他放任自己睡了过去,暂不理这些腌臜是非。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其实也挺可怜 第86章 又过了一会,赵诩终是醒了,却控制好吐息,隐而不发。 只听钟山咬牙道:“此事与太妃毫无干系。” 轩辕晦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扫过赵诩平静睡颜,心下五味杂陈。 韩十二是枳棘的人,他二人都可以直接调度,而自从轩辕晦掌管兵事,枳棘那边他再不过问。 白日社和母妃做事谨慎小心,倘若此番韩十二能抓到他们的把柄,那只有一个可能——赵诩早知此事,早有准备,也早有后招。 赵诩要撕开这粉饰太平的一派和气,让他知道其下实则是怎样的水火不容…… 独孤太妃经过多少风浪,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地将把柄落在人家手上,可纵是如此,轩辕晦与她之间,还是难免生出了间隙。 轩辕晦尚在沉吟,帐外韩十二便求见了。 几张薄薄的纸攥在手中,轩辕晦却觉如有千斤之重。 “殿下……”他愣怔了半炷香、功夫,韩十二忍不住出声提醒。 轩辕晦这才回过神来,冷声道:“宣狻猊。” 赵诩最终睁开眼时,只觉周身无一处不痛楚,眼前更是迷迷茫茫的一片。 “终于舍得醒了?”轩辕晦在他身旁披着大氅坐着,松松垮垮的衣襟处露出一截里衣,十足十是个忧心妻子的痴情男儿。 赵诩并未贸然坐起来,而是自己搭上了自己的脉。 “预先服过解毒丹,又催吐过,毒性已然不剩多少,”轩辕晦木然道,“我已派狻猊羁押了钟山等人。” “嗯。”赵诩迸出一个字,喉间有如撕裂一般。 轩辕晦闭上眼,“毒、药并非从宫中所得,来源应是肃州,再往后便查不出来了。” 大内的禁药,除非轩辕晦的内侍当年从宫中盗出,只可能是独孤太妃所有,而轩辕晦的内侍均是低级宦官,哪里有本事能取得这样的秘药? 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轩辕晦枯坐在一旁不闻不问,赵诩只得强撑病体,自己取了杯水一饮而尽,“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因为我伤了和气。” 他虽一直昏睡,可凭他对独孤太妃的了解,绝无可能留下明显把柄,还不如自己先退一步,既显得自己大度,更……更能威慑对方,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不会再有人贸然出手。 至于轩辕晦…… 在这个计划的伊始,赵诩就曾设想过轩辕晦的反应,如今看来,他似乎过于平静了。 赵诩探究的目光落到轩辕晦眼中,成了明晃晃的挑衅。 轩辕晦再抑制不住怒气,翻身也上了榻,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道:“难道赵司徒就没什么要和本王交待的?” 赵诩静默了半晌,淡淡道:“如果有人因此事攀扯上太妃,非我之愿。此事太妃一无所知,充其量不过是个失察之过,可太妃原先贵为贵妃,手下仆役何止百计……” “我说的不是这个!”轩辕晦眼尾被气得隐隐发红,恨恨道,“你早就知道那汤羹里有毒是么?那你为何还喝下去?就是为了去他们的势力,灭他们的威风?就是为了让我看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最好让我与他们离心?你机关算尽,就为了这些?” 轩辕晦的手猛然收紧,近乎将赵诩的手腕捏断。 赵诩突然笑出声来,“事到如今,你到底还在渴盼什么?我与你母妃本就各怀鬼胎,你还能指望我们亲如母子不成?到了这一步,她不会再贸然出手,对白日社我也不会再过分追究,难道不是几全齐美?” 轩辕晦惨笑,“我的养母要杀我的妻子……这难道能叫做几全齐美?” 赵诩迟疑片刻,抬手绕过轩辕晦的颈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父皇去后,在这世上对我最好,我最亲近之人,只剩下你们两个,”轩辕晦喃喃自语,“可你们自相残杀,相互算计的时候,竟丝毫都未想起我来。而我,每日里都和你在一处,竟也没能及时发觉。十九郎,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他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委屈,赵诩竟也觉得有几分过意不去,只好搂着他默不作声,心里空茫茫一片。 “就算你有十全准备,可若是真的有个万一……明明知道那汤羹里有毒,你还上赶着送死,你当你的命就那么贱么?” 再听不下去,赵诩干脆抬头吻上去,暂时将那喋喋不休的唇堵住,轩辕晦先是一愣,随即像要想把所有怨气发泄出去一般回应起来,不多时,赵诩只觉口中满是铁锈味。 将他缓缓松开,轩辕晦沉声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白日社我自会收拾干净,但你与母妃此番斗法也便到此为止罢。” 赵诩心中略有愧意,也便不再争执。 “对了,”轩辕晦靠在他身上,“先前有个郑渊之献计,我看他那计策与我不谋而合,便让他直接去办了,想来现在快有有消息了。” 星落云散,邓观星的死讯传去邓翱耳里,不知他可会老泪纵横,可会觉得天道不公? 想起自己的几位兄长,轩辕晦面色更为阴沉,赵诩精力不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见轩辕晦,只有裴隽一人端坐在旁。 一看见他面上喜色,赵诩便放下心来,笑道:“何事如此高兴?” “就是司徒昏厥这几日,肃王派了三万精锐埋伏在一峡谷之中,又命另一路大军将邓观星诱至其中,也不主动出击,只是以静制动。果然,邓翱立时便急了,向离邓观星最近的邓覆雨求助,无奈邓覆雨是个无情无义、油盐不进的性子,哪里肯几日奔袭,冒着危险去救邓观星?不救便不救罢,可邓覆雨竟开拔到了那峡谷左近,却不出手相援,而是冷眼旁观。” 远方是心急如焚的邓翱,近处是好整以暇的邓覆雨。 没人知道弹尽粮绝,濒死的邓观星当时想了什么。 世人只知道,邓氏兄弟至此手足义绝,不死不休。 第87章 赵诩安安生生地在帐中养足了五日的病,期间赵诙来看过他,给了他两封沈觅来的信。 沈觅出身白日社,可毕生成就均在肃州取得,更何况赵诙还是他未来女婿,因此在赵诩和白日社之间如何抉择,根本不是难题。 信中说这几日轩辕晦让孙犼代他归肃,同时寻了枳棘,将肃州官场重新清肃一遍,凡是有白日社背景或是轩辕晥部来投的官吏,全都一一彻查。听闻此番肃王心狠手辣,在肃州的白日社官员竟生生少了三成;又听闻肃王疑心病大起,在每郡每县、军中每百夫每千夫都安插了自己的亲兵,对吏治再不敢松懈。 赵诩中毒之事并未公诸于众,太妃也权当不知,每日里在佛堂吃斋念佛。前几日轩辕晦遣使归来,曾去佛堂问询,太妃当日便花了两个时辰写了封长信,自那日后便更加深居简出,就连就寝也是在佛堂里,再未出过一步。 赵诩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太妃是在诚心悔过,可他也知道,以太妃的聪明,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以有当无,倘若能成事,自然去除一个日后的心腹大患,倘若不成,毕竟也没有确凿把柄。 白日社被清洗对她而言固然可惜,可她的根本依仗还在轩辕晦,念着她的养恩和屡次照拂之情,轩辕晦就不能撕破面皮。 “所以,”赵诩冷声道,“我平生最不喜的,便是心狠手辣的聪明女子。” 赵诙叹息,“还好白日社在军中并无多少势力,听闻长安那边,有些白日社的旧臣已经坐不住了,怕是要和王爷离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轩辕晦又不是什么炎黄伏羲那般的天下共主,如何就能让天下一个不拉地俯首称臣?”赵诩悠然饮了药汤,又道:“邓观星确实已然死了?他的旧部呢,被邓覆雨收编了?” “正是,据闻消息传到邓翱那边,他当场便晕厥过去了。” 赵诩平淡道:“老年失子,他也是可怜。” “堂兄,我有一事不明。”赵诙斟酌道,“明明你可以规避过去的,为何偏要此时将这些事情抖落出来,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赵诩叹息,“王爷就不会问你这些蠢问题。也罢,我只问你,假使这次不闹这一出,若是战事如火如荼之时,白日社那些皇党勋贵与我们闹将出来,最后便宜的会是谁?” “邓党。” “不错,那可就坏了王爷的大事。这次他们欠了我赵十九,日后若是再有什么龃龉,因今日理亏,他们就注定占不了什么上风去。” 赵诙欲言又止。 “为何吞吞吐吐,可是沈觅与你说了什么?”赵诩看着他似笑非笑。 赵诙只觉那双利眼一直看到他心里去,禁不住心内一颤,“司马说……他说王妃此举虽让王爷与太妃离心,可也让王爷不快,最终难免伤了二位殿下的和气。” 赵诩摇头笑笑,“他倒是管的宽,可是他如何不知,我和王爷本就不是一条心,如今勉强维系的,不过是过去几年的一点情分,等什么时候这点情分耗完了,天下怕也就定了。” 他这话实在不祥,赵诙再听不下去,“事情未必会到那个地步,若是大家各退一步呢?咱们士族不去求那些千秋百代的尊荣富贵,他给咱们留些体面传承,相安无事不好么?” “不求千秋百代的尊荣富贵?”赵诩苦笑,“那你我为何从繁花似锦的长安帝京来这等荒凉苦寒的边塞之地?裴隽、郑渊之这些本在家中避战祸的世家子,又是为何要舍了风花雪月,奔赴狼烟烽火?何况有些事,纵使我们一退再退,人家怕还是得陇望蜀,你要知道,人家对咱们步步紧逼,并不是为了均天下,人家要的是取而代之!你当真以为,士族让出了自己的特权土地,最终就全都归于天子了?还不是分到如今我们的仇雠手上!别的不说,你敢说独孤氏就是忠直纯臣,一点都没有自己的考量算盘?可能前脚我们颍川赵氏土崩瓦解,后脚他们就占了我们的地,夺了我们的人!”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赵诙听得慌乱,“王爷难道就能袖手旁观?” 赵诩笑意冷峻,“邓氏留下的东西,也就够金城王、琅琊王和其他轩辕氏的宗室们分的七七八八,除去必须要封的功臣,还有独孤氏这般的保皇旧党等着安抚,除非此番士族立下不世之功,不然别说一杯羹,一点肉渣都分不到,而若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以后第一个为人鱼肉的就是他们。此番我相邀各士族相助,并非是让他们立功,而是让他们自保!不信你日后看,此战之后,河东柳氏危殆!要是清河、博陵崔氏再做壁上观,我看他们也自身难保。” 赵诙听得脊背发凉,长吁一口气,“三伯他们执迷不悟,也不知以后会如何下场。” “那也与我无关了,咱们这种人家宗族子弟何其之众,我可管不过来。”赵诩淡漠地将手中沉香添入香炉,“你且去罢,晚间叫裴隽、郑渊之几个进来。” 与裴郑几人谋划完已近子时,赵诩困顿不堪,也便伏在案上和衣睡了。 未过多久,就觉有人近身,他也未睁眼,只颔首示意。 那人在他身旁绕了一圈,却未开口,赵诩还未来得及诧异,就觉一阵晕眩,一睁眼就见轩辕晦将自己打横抱起,满面促狭。 赵诩颇感无奈,“王爷不睡么?” “没人侍寝,哪里睡得着?”轩辕晦有些费力地将他放平在榻上,自己也褪去鞋袜,在他身旁躺下。 赵诩的睡意缓缓散去,沉声道:“王爷这是要分兵了么?” 轩辕晦苦笑,“就知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明日我便带着雅鲁克练出的胡兵先行。” 先前雅鲁克操练的军队均为重骑兵和弓、弩兵,轩辕晦带着他们出征,绝非对付邓翱父子,看来他这是准备直面朝廷主力了。 “既如此,你万事小心。”赵诩转过身,定定地看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脸颊。 轩辕晦一颤,面上佯装的雀跃神色淡去,涌上丝丝缕缕的黯然来,“别离在即,不如我们就如从前那般,好好说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真的觉得虐? 第88章 赵诩长叹一声,“说什么呢?” 轩辕晦亦是一阵默然,人家新婚燕尔时柔情蜜意,他们新婚时却忙着推心置腹,将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说了,结果这世上不知是否会少一对怨偶,可注定将多出一对知己知彼的对手。 赵诩懂他的阴险刻毒,他也懂赵诩的诡谲心术。 赵诩亲历过他的潦倒落魄,他也目击过赵诩的仓皇无措。 他们清楚彼此的情不自禁,亦明白对方的情非得已。 情天恨海,他们都半边身子浸在里面,自己拼命往外爬。 却见不得对方全身而退。 思及此处,轩辕晦忍不住冷笑出声。 赵诩只看了他一眼,并未多问,轩辕晦却忍不住想说,“都指着对方退避三舍,自己却寸土不让,各个还觉得自己情深似海,对方薄幸寡情,你说可不可笑?” “确实可笑。” 赵诩话音刚落,轩辕晦便将他扑在榻上,狠狠地吻了下来。 唇齿交缠惹来无边烈火,燎原一般汹涌澎湃,像是要将所有猜忌迟疑算计尽数烧光。 轩辕晦那半来自回纥的兽性仿佛一瞬间被唤醒,毫无章法地想要攻城略地。 在他忙乱地撕扯二人衣裳时,赵诩却冷静至极,竟还有余力在狎昵之时伺机而动,趁着轩辕晦与系带搏斗时扯开衣襟,吻上轩辕晦修长的脖颈。 他二人过去从未如此孟浪,轩辕晦迫不及防地向后扬起头,双眉蹙得死紧,不知是愠怒还是舒服。 留了若干印迹后,赵诩才松开他,手指轻轻划过他颈上血脉。 轩辕晦面上晕红,仿佛有些难耐,赵诩轻笑一声,从他耳后一路吻到锁骨,最终停在心口,低声道:“只愿君心如江山,如沧海。” 如江山之坚,如沧海之广。 如江山不移,如沧海不朽。 轩辕晦的心简直快跳出来,这并非赵诩第一次对他表露心迹,却是他最不加掩饰,最直白的一次。 轩辕晦合上眼,将头靠在赵诩肩头,轻声道:“我非圣人,如今之我,只能做到心有江山,兴许当我有了江山,就能心如沧海。” 他想说句动人的情话——你即江山,你即沧海。 可他终是说不出口。 二人静静躺了许久,等心火冷去,轩辕晦低声道:“后军便留给你了,也望你时不时回肃州主持大局。肃王印在你手上,这是另一方印,上面是回纥语,有了这个印你便可以调动雅鲁克粮草军队,还可以通过雅鲁克驻军直接与国师联络。” 说罢,他取出个铁匣,赵诩接过,却发现这铁匣极其精巧,怕是有什么机关秘钥才能打开。 轩辕晦笑笑,伸手在赵诩身上摸索,最终从他里衣里取出块通体雪白的白玉佩,那还是赵诩冠礼时轩辕晦给他的贺仪。 那玉佩形容实在古怪——两只怪鸟,均一目一翼一翅,环抱着悠游于祥云之上。 赵诩在太学也算饱学之士,自然知晓这是传闻中的比翼鸟,心中有鬼又觉得此佩过于脂粉气,便不曾系在组绶上,轩辕晦还遗憾过好一阵,想不到却贴身佩在这里。 轩辕晦抬眼瞥他,将那玉佩插、进铁匣的一个小孔内,铁匣应声而开,里面躺着一方碧琥珀雕成的小印,上面有几行回纥文。 “什么意思?” 轩辕晦将那小印放在他手里,又将他手指合拢,“与日月齐光。” 轩辕氏本是鲜卑人,入主中原之后自称是轩辕黄帝散佚在陇右的后代,便改姓轩辕。据闻原先鲜卑姓氏有“日”之意,故而天启朝尚火德,又有十几代天子名讳以“日”或“火”为偏旁。世祖轩辕昭旻,仁宗轩辕冕均是如此。 轩辕晦兄弟几人也是以“日”为偏旁,到了轩辕晦时,好字都已被挑光,只剩下了这个“晦”字。先前赵诩也听信了坊间传言,以为这名字是已故的邓太皇太后给他找晦气,后来轩辕晦自己亲口承认,这名字乃是他父皇为他千挑万选的。 晦明变化,否极泰来。 这是一个生不逢时、无力回天的帝王,对他可怜的幼子,也对这个风雨飘摇的皇朝,最后的寄望。 而这寄望,他的儿子一刻也不曾忘却。 曾被天子赐字“扬光”的赵诩,竟也觉得心头沉重起来,珍而重之地将那印放回匣子里收好。 “想不到两年前王爷便将这锁匙给了我,我倒是受宠若惊了。”赵诩幽幽长叹。 轩辕晦讪讪一笑,又听赵诩道:“你能给我,我很欢喜。” 二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就听帐外狻猊禀报,“王爷,三军已然集结完毕,请问何时开拔?” 赵诩不免诧异,“这么急?” 轩辕晦忍不住搂住他脖子,往他怀里蹭了蹭,简直如同幼兽一般。 “你呐……” 虽然分离在即,但今夜是中毒之事后二人首次开诚布公,又头一次互相纾解情、欲,气氛难免有些旖旎,就连这别离都显得不如何悲戚了。 已然有士兵操练之声,车马奔驰之声,赵诩心知再不能等下去,狠心将轩辕晦松开,低声道:“刀剑无眼,你千万珍重。至于士族之事……不管你我最终是否长久,我都会给你个延续百年的解决之策。” 轩辕晦贴着他额头,“我还是那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子嗣之事,我已去信问过国师,或许他会有办法,同时我也派人寻找琅琊王、金城王等宗室遗孤,你不需过于烦忧。” 赵诩最后吻了吻他,起身着衣,又为他披上甲胄。 “走罢。”赵诩掀开帐帘,大亮天光霎时倾泻进来。 狻猊已经牵来轩辕晦的座驾,辕门之外,几千亲兵已整装待发。 他们将星夜兼程,与五百里外的雅鲁克骑兵会合,随机攻往行军中的邓氏。 轩辕晦翻身上马,见赵诩仍立在帐外,不由扬眉笑了笑。 银鞍白马,风流飒洒。 赵诩拱手,“他年功成名遂,醉笑陪君三万场。” 轩辕晦一抽马鞭,回首对他朗声一笑:“不诉离殇!” 第89章 黄沙漫漫,风尘滚滚。 而在这铺天盖地的风沙中,有几十座军帐悄然隐匿。 有一骑自旷野尽头疾驰而来,接近辕门时上面的骑士大声呼号:“宣州大捷,宣州大捷!” 转眼,离他二人分别已有一年之久。 轩辕晦率铁骑借道回纥,沿着东路由北往南,自云州、幽州、沧州、青州一路往下,大约是轩辕氏的祖宗显灵,轩辕晦有如武曲星附体,竟让他打到了宣州。 加上原先所据的肃州和义军所占的河南道、河北道,天下十分,轩辕晦已有其四。 赵诩一直镇守中军,遥领肃州和雅鲁克,将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屯运安排得井井有条。此外,欧悬所制的最快最利的刀剑,枳棘练出的最奸最刁的细作,也是在赵诩的安排下穿过刀光剑影来到见血或不见血的沙场。 章天问、窦立等魏王旧部跟着轩辕晦屡立战功,而狻猊这数十个当年最早跟着轩辕晦的侍卫也不遑多让,这两组人俨然成了肃王在军中的左膀右臂。 与其他亲征的主公们不同,轩辕晦不喜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反而更喜欢亲率人马充当先锋。 就在半年前,他竟只带了五千轻骑奇袭居庸关,生擒邓氏手下一名先锋。 这是肃王第一次,以一个骁勇善战的伟丈夫之名为天下所知。 赵诩看着这些邸报,想起那个在肃州城门口吐血装晕的少年,总觉得恍若隔世。 “司徒?王爷问司徒可有什么书信要属下转呈。”来报信的信使见他久不言语,不由心中忐忑。 赵诩迟疑片刻,“你稍候一二。” 赵诩回了内帐,将以前就已经收拾好的包裹取出,内有名贵药材、簇新衣衫若干,又从案中暗格里取了封书信。 “见了王爷,你便给我传个口信,不需回避他人。” “是。” 轩辕晦正靠着凭几坐着,一年征战让他肤色变深不少,由先前的白皙转为蜜色,眉宇间更少了不谙世事的少年意气,多了些指挥若定的杀伐决断。 如今帐中唯有章天问、狻猊几人,轩辕晦便不若寻常那般端着王爷架子,对着一身风尘的信使眉开眼笑,“王妃可捎了东西过来?” 信使赶紧呈上,见他心情甚好,忙不迭道:“除了这书信外,王妃还有口信传来。” 章天问立即道:“王妃的体己话,哪里是咱们这些人听得的?容属下告退。” “王妃说了,不需回避他人。” “哦?” “只一句功名馀事何足道,愿君努力加餐饭。” 章天问不由笑出声来,“唱彻阳关泪使干,功名馀事且加餐。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赵司徒这是惦念王爷呢。” 轩辕晦随手取了碎银两赏了那信使,拆了书信,阅毕方对章天问道:“怎么,本王有贤妻美眷,你嫉恨不成?” “岂敢岂敢。” “窦立现在何处?”轩辕晦将书信折好放入里衣,“听闻山南道望风而降,此事确凿么?” 说起正事,章天问也不由正色道:“正是,山南道黜置使本就是株墙头草,对邓党不如何忠心,听闻王师将至,立马修书过来请降。窦将军正星夜兼程,赶来与我们合兵。” 轩辕晦看着舆图,“咱们已靠近江南,分兵去接收河北道已不合时宜,现在邓翻云在何处?” 章天问以竹杖轻点,“邓覆雨在剑南道茂州,邓翻云正从江南西道疾行而来,邓翔依旧驻守长安。” 之所以肃王大军能屡屡大胜,其间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先前的离间之计奏效,邓观星死后,邓翱与邓翔兄弟不共戴天,最终邓翱被邓翻云用计所杀。邓演被两个不孝子气得大病一场,如今下床行走都有些困难,邓翔俨然成了邓党当仁不让的“太、祖”人选。 就在今年年初,小皇帝又下了几道敕令,其中一道便是说邓翱无嗣,他昭王的亲王爵便由邓乘风继承,邓乘风原先所封的嗣王爵便除去。这么一来,所有邓氏除去隐形太子邓翻云外均有了亲王的爵位,且皆是邓翔之子。 看起来像是邓翔得偿所愿,然而这么一折腾,邓翱旧部反叛的反叛,请辞的请辞,肃王正好乘虚而入,将原先邓翱父子控制的地盘占据了大半。 等邓翔有暇他顾时,轩辕晦早已站稳脚跟,他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徒叹奈何。 “张仁宝在何处?”轩辕晦的目光定在舆图上某个地方,若有所思。 “先前攻打许州时他受了重伤,如今正留驻当地休养。” 轩辕晦蹙眉,“这么看他也靠不上了,看来最近的只有中军了。赵司徒那边尚有多少人马?” “约莫二十万。” “嗯,假使这是个圈套,那么不管是谁去接收山南道都有可能遇到埋伏,邓覆雨与邓翔离山南道可都不远啊,”轩辕晦的手指划过舆图,定在赵诩所在的岷州,“单轮距离,怕是中军最合宜,我看不如让赵司徒遣使过去,代他接收可好?” 章天问迟疑道:“虽说并无不可,可若是要找一个与司徒胆识谋略相当,关键是与那黜置使官位相当的,恐怕并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让十九郎亲自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轩辕晦沉下脸,明显不悦。 章天问又道:“那不如这样,直接修书予司徒,让他自己决断,王爷你以为如何?” 轩辕晦叹息,“也只能如此了。” 见章天问退下,他又打开赵诩那封书信,略过前面那些军国大事不谈,直接看最后一页,赵诩一笔一划地以魏碑体抄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作者有话要说: 撩汉子神马的 还得看我赵大司徒 第90章 赵诩的顾虑与轩辕晦相类,远迎王师、望风而降这般的事情,看着就像是话本里演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真的。 可无论如何,此事却是势在必行——如今肃王几路大军被京畿道与山南道斩为两截,如果能拿下山南道,不仅可以完全打通肃王阵营,更离帝京又近了一步。 不管他是真降假降,若借此事将山南道拿下,如此大事便已定了。 赵诩不善兵事,不然便直接点个十万人马打杀过去便是,哪里还需要今日这般举棋不定? “司徒。”谋士们纷纷入帐,对赵诩恭敬行礼。 赵诩讲完前因后果,帐内霎时便炸开了锅,有的劝赵诩即刻出发,乘机以此扬名立威,有人劝赵诩留守中军,将这个球再踢还给轩辕晦,还有人和轩辕晦一样,让他找人代他出使…… 赵诩被他们吵得头疼,揉揉眉心,“你们有没有想过,不管谁去山南道,剩下的军队也有可能被围攻?” “那便不去收降?”裴隽反问道,“何况王爷既然已经下令,山南道的事情便是交付给中军了,司徒若是毫不作为,恐怕那帮小人又要说三道四。” 赵诩苦笑,“等天下大势已定,还都长安,我第一个要废掉的就是御史台。” 他沉默良久,最终道:“山南道我不能去,我怀疑此事从头至尾都是邓翻云下的一局棋。” 他这么一说,无疑默认了山南道乃是危机重重的虎狼之地,他若是不去,谁又能去?谁还敢去? 一时间,帐内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有人低声道:“在下愿往!” 众人看过去,发现竟是清河崔氏的一个子弟,因与博陵崔氏沾亲带故,崔静笏又深陷邓党,清河崔氏迟迟才来投奔肃王,在肃王阵营里地位也极是尴尬。 赵诩眯了眯眼,笑道:“可是清河崔从玖?” 崔从玖躬身称诺。 “此去,九成可能有去无回,”赵诩瞥他一眼,“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崔从玖低声笑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一语双关,既是指此番收降山南,也是指先前崔氏错失依附肃王的良机。 赵诩摇头,“也罢,给你一日功夫,将后事安排妥当,明日你便出发罢。” 他也是无情至极,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士族子弟倒也无恻然之色,个个神情淡然。 也在帐中效力的寒门子弟对视一眼,不知心里该作何感想。 “裴隽,渊之。”赵诩留下二人,便打发了其余人出去。 “二十万人,给崔从玖五千,再去除老弱残兵,还剩多少?”赵诩眉目冷肃。 裴隽乃是参军,立即答道:“十七万左右。” 赵诩在心中算了算,“渊之,你觉得邓党来袭的可能性有多大?” 郑渊之不假思索,“十成十。” 赵诩眯着眼盘算,“可惜军情紧急,不及与王爷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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