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时天空下着小雨,赶跑野狗后,她也没吃手里的肉包子,只仰头喝了点雨水,然后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爬到母亲身边躺下。 那时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好些天,她却浑然不觉,以为母亲只是睡过去了,还一点点撕碎手里的包子,喂到母亲嘴里 这些惨兮兮的过往,是村里的姑姑告诉她的,不知为何,她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记不清七岁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母亲的音容笑貌,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唯一记得的,是她的母亲,常年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轻衫。 村里的人说,她们受过她母亲的恩惠,所以收养了她。 温姑姑教她读书认字,为她缝补衣裳;朱大娘会煮粥做饭给她吃,还教她如何在地里种出葵菜来;周姐姐经常带她去河里捉鱼,到东山挖竹笋;还有孙大夫,总是替她熬药治病 村里还有好些人,都对她很好,若没有她们,她断活不到十四岁;若她们都是死人,那自己和她们待了七年,应该也算半个死人了。 她的命不太好,被村里人收养后,莫名患上眼疾,年岁越长,眼睛越看不清东西。 十岁那年,某天早上醒来,眼前一片昏暗,她拼命睁大眼睛,睁得眼角都要裂开了,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自那之后,便彻底瞎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盲之后,她的身体也突发怪疾,一时极冷,一时极热。 村里的大夫治了许久都没治好她,给了她几包草药,让她搬到西山去住,说是有个仙人曾在西山留下仙门阵法,受伤的飞禽走兽,在附近徘徊逗留几天,便可痊愈,她搬过去住个几年,身体或许也会好转。 这话说得神神叨叨,但她搬到西山后,身体确实正常了许多。 如今她一个人住在西山的半山腰上,每个月还会下山和村里人聚上一聚。 山脚下便是温家村。 温家村坐落于东、西两座大山之间,东山栽满绿竹,西山栽满桃树。 听村里人说,这两座山大有来历,首尾相连,形同环抱,是两个仙人的躯体所化。 她自小在两座山中摸爬滚打,从没遇见过什么神仙高人。 她还捡过几株快枯死的花花草草,带回家悉心照料,也不见那些花草修成人形,前来报恩,帮她治一治盲了的眼睛。 可见神仙高人、山野精怪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许是西山空气好,没有村里头的霉腐味,她住得舒心,身体的怪疾便自然而然痊愈。 至于眼疾,虽没痊愈,但她的心境相比从前大有不同。 从前,她会希望自己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从没看过日升月落、花谢花开,从不知道花草树木是什么颜色,好过现在,看过了五彩斑斓的世界,却又要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空旷。 如今,她会觉得,做了瞎子虽看不见,却还能听得见、嗅得到,甚至,听力和嗅觉比从前更上一层楼,也挺好的。 眼盲之前,她喜欢看漂亮的景色,眼盲之后,看不见东西,她喜欢听好听的声音,嗅好闻的味道,靠耳朵和鼻子感知这个世界。 相比幼年,流落街头,与狗抢食,现在她有一间陋室,有许多长辈的呵护,吃得饱,穿得暖,她心满意足,不敢奢求更多。 用姑姑的话说,这叫知足常乐。 人世太苦,人得为自己寻点乐趣。 山中岁月无波无澜,她的乐趣,便是捡些受伤的小禽小兽回来救治,当然,不包括小狗。 于她而言,捡一个受伤的人回来,和捡一只兔子回来没多大区别,都是一条生命。 她既没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积德的想法,也不图什么报答。 唯一的念想,是希望对方可以陪自己多说些话。 她眼盲,下山一趟不容易,村里人说自己年龄大了腿脚不好,也从不上山来。她一个人住在西山,每日与小鸡小鸭大鹅为伴,所有的闲愁哀乐,只能说给它们听。 但它们终归是听不懂的。 她很想和别人说说话、聊聊天。 也不用说太复杂的东西,和她聊聊院里的桃花开得好不好,山坡上的鲜花是什么颜色,村里的人现在是什么模样这些琐碎的日常便好。 她很多年没见过村子外面的人了,来者是客,她客气地把屋里唯一的床榻让了出去。 夜晚,她本想趴在床沿边,将就着睡,但夜里实在太凉,她趴了一会儿,就冻得牙齿上下打战。 她怕身体受凉后,忽冷忽热的怪疾再次发作,当即决定还是不要那么好客了。 她小心翼翼摸索上了床,和那女子挨着睡。 床榻太小,彼此身体不可避免地有所接触。 好在那女子的伤口在左肩,她躺在女子的右侧,不怎么会挤着那道伤。 半边身子严丝合缝相贴着,女子身上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她身体的寒意,那温暖又柔软的触感,令她觉得舒适又陌生。 她竟不知,人的身体还能这般温软。 幼时她和姑姑同眠,姑姑的身体又冷又硬,她还以为别人的身体都是那样。 “这个村子里,全是死人” 一片静谧中,那句诡异的话又莫名浮现在了脑海中,她心中一颤,接着轻轻甩了甩脑袋。 睡前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挨得太近,能够听见身旁女子细微的呼吸声,还能嗅到一抹若有似无的梅香,冷冷淡淡,萦绕鼻翼,很是好闻。 她嗅着这抹冷香,听着身旁女子均匀的呼吸声,什么都不再想,就数着对方的呼吸声,慢慢入睡。 翌日,她醒来时,那女子尚未清醒。 她摸索着下床洗漱,生火做饭。 她八岁时跟着村里的姑姑学做饭,后来眼睛瞧不见,做饭时,手上常常烫出泡来,疼得彻夜难眠,这一年总算习惯了些,不那么容易挨烫了。 饭虽然还是做得很难吃,但是,诶,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米和面都是村里人给她的,许是陈年旧米旧面,闻上去,灰尘味极重,偶尔还能闻 網 站 : Z见些许霉味。 她熬了两碗粥,端到桌上时,耳朵听见那女子起身下床的动静。 那女子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我的琴呢?” “姐姐,琴在这里。”她放下米粥,伸手在桌上摸了摸,摸到琴,抱到床边,交到女子的手上,“我帮你擦干净了。” 女子的声音听上去只比她大一些,她便卖乖地喊了声姐姐。 女子躺在血泊中时,身旁还有一张瑶琴,她顺手也捡了回来。 昨日擦拭琴身,她摸到琴尾上刻有几个小字,隐约认得,是“莫绛雪”三字。 大抵是这女子的名字。 眼睛未盲之前,她在村里看到过一幅雪中红梅图,图上就题有“绛雪”二字,旁边还题有一句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她听这位女子的声音,确实如冰似雪,清冷寒峻,令她想起冬去春来时,山上冷冻的泉水融化后,泠泠作响的水流声。 那女子从她手中接过了琴。 蓦地,又有三根冰凉的手指搭上了她右手的手腕,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身旁冷冷的一个声音道:“这个村的人全部死在七年前,你被一群鬼养大,鬼气侵入五脏六腑,若不是这里的阵法护佑,只怕不仅伤及双目,性命更难保。” 她怔住。 什么被鬼养大?什么性命难保? 这人的声音清冷悦耳,她很喜欢听,情愿对方多和她说些话。 可这人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不太爱听。 莫绛雪又道:“人鬼殊途,你再待下去,就活不成了。” [3]鬼村(二) 村子外面的人,说话都这么奇怪吗? 少女不知道该如何回话,默了片刻,她拿过一个碗,拄着竹竿,走出屋子,将碗里的剩饭,放到院子的一角。 院子里的鸡鸭鹅,扑腾着翅膀飞过去啄食。 与其听屋里那人胡言乱语,不如给她的鸡鸭鹅喂一喂饭。 莫绛雪跟着走了出来,打量院子四周。 院子十分简陋,只用竹篱笆简单围起,院中栽有七株桃树,最中央的那棵桃树下有张石桌,石桌上晒着一些草药。 桃树有镇鬼辟邪的作用,院子里的这七株桃树,被施加了灵力,还是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栽种而成,额外具有疗愈的功效。 莫绛雪转眼望向院子里的少女。 少女十三四岁左右,衣衫敝旧;一双桃花眼澄澈干净,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懵懂;眼眸黑白分明,却无半点神采;肌肤雪白,是个美人胚子,却少了些血色,显得有些苍白,兼之印堂发黑,鬼气缠身,看上去愈发羸弱。 乍看之下,是个毫无灵力的羸弱少女,却以辰砂点额,额间的那一抹赤红,分外惹眼。 辰砂,又名“鬼仙朱砂”,有辟邪镇静之用,常被修士用于绘制符咒,因那抹赤红色似鬼亦似仙,得了个“鬼仙”的别称。 寻常的朱砂可以清洗抹去,少女额间的这一抹,经过她人灵力加持,永久地留在了肌肤上,像是一抹信印。 莫绛雪同她道:“你收拾东西,待会随我走。” 少女闻言,弯弯眉眼,戏谑道:“你是不是拐子?编鬼故事吓我,好将我拐带了去。” 一会儿说村里都是死人,一会儿说她快活不成了,一会儿又要她跟着人走 她今年十四岁了,按姑姑的话说,差不多到了婚嫁的年龄。 虽说她只是个盲了眼的乡下小丫头,虽说这人的声音十分好听,听着不像是坏人,但人不可貌相,也不可凭音辩人。 她听村里人说,有些缺德的拐子专门拐带身有残缺的小姑娘,卖给山沟沟里娶不到老婆的光棍。 还是谨慎些好。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防人之心确不可无,也罢,你自己看。” 她盲了三四年,哪里还看得见? 正要开口,一只冰凉的手掌覆上她的双眼。 寒意透骨,她下意识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知觉,半点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妖术? 她张了张嘴,忽然发现喉咙里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霎时心急如焚,不知身旁的人是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 双眼处倏忽由寒转暖,一片暖意融融,有一道光撕破了眼前的黑暗,接着,刺目的雪白铺天盖地般笼罩过来。 那人放下了手掌,她的身体跟着恢复了知觉,她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多年未曾见光,双眼一见光便好似被熊熊火焰灼烧,刺痛感、肿胀感、灼烧感混杂在一起,泪水被刺激得不自觉溢出眼眶。 她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 痛意只是稍稍缓解了那么一两分,她便迫不及待睁开眼,掀起一丝指缝,看向外面的世界。 起初,一切都是朦胧且灰白的,像是隔着一层云雾,看不分明,渐渐地,宛如拨云见日般,山川白云,一草一木,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 湛蓝的天,浓绿的草,绯红的花宛如一幅黑白水墨画瞬间泼上了斑斓的色彩,她透过指缝,贪恋地攫取所能看清的一切。茫然、难以置信、欣喜若狂,各种情绪交错着在她脸上闪过。 身侧有人问她:“如何?” 她如梦初醒般,放下手,循声望去,见院中桃树下,站着一名仙姿玉骨的女子。 女子白衣素雅,衣上绣有红色暗纹;背负一把长琴,琴身黑底红弦;腰别一管玉箫,箫上坠有红色流苏;头戴白纱帷帽,帷帽外沿也有一圈红色暗纹;薄纱之下,依稀可见乌发雪肤,冷艳容颜。 她静静立在那里,便似冰雪琉璃世界中,绽放的一株凛冽寒梅,美得不可方物,可神情却是冷若冰霜,令人望而生畏。 少女揉了揉眼睛,脸上还挂着泪痕,喃喃问道:“你是妖怪?还是神仙?” 人间绝无此姝丽,非妖即仙。 莫绛雪凝眸看她,道:“非妖非仙,玄门清修之士。” 秋水明眸,清寒入骨。 两两对视,她想起自己说对方是拐子的坏话,脸上升腾起一阵热意。 她窘迫地垂下头,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瞧,见莫绛雪仍是神色淡漠望着她,她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山脚下。 山脚下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村落,浓雾弥漫,阴风阵阵,家家户户,不见半点人烟,颇有几分诡异森然。 这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 难道真如这人所言,这个村里都是死人,她自小被一群鬼养大? 复明的欣喜瞬间被莫大的惊惧覆盖,她怔了半晌,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往山下跑去。 无论是人还是鬼,她都要回去看一眼! “我来此取一把剑,那剑即将破印而出,你还是不要走动得好。” 莫绛雪的声音不紧不慢传到她耳畔,似紧跟在她身后一般。 她回身望去,却见那人依旧站在桃花树下,负琴而立,未曾移动半分。 “为什么?”她问。 “这座山里埋了上千具的尸体,一旦封印破除,那些尸体就会从地里钻出来,把你拐带到地底下去。” 这人刻意提到“拐带”二字,语气似有一丝戏谑,却又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一时分不清,这人是真心劝阻她,还是有意调侃她。 她记挂着村里的那些人,心中又忧又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算了,死就死吧! 她心一横,转身继续往山下奔去。 莫绛雪瞥了少女一眼,不再言语,翻琴在手,信手拨动琴弦,铮铮两声,如珠落玉盘,两束白色弦光射出,一道冲向院子上空,一道降在山脚的村落,而后化作无形的屏障,罩住茅草屋和村庄。 黑云翻墨,骤雨将至,天空中响起一道闷雷。 惊蛰时节多雨,山路被浇得湿滑泥泞。 她当了两三年的瞎子,乍然复明,不太适应,下山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好几个跟头。 先前眼盲,摔倒磕碰是常事,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现在摔几跤,她也不以为意,一跌倒就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泥,继续往山下跑去。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越往山下走,越看不清道路。 一路上,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折腾得满身污泥。 抵达山脚下的村庄时,她的头发和脸庞早已沾满灰尘与泥土,整个人狼狈不堪;脖子上划出了道道红痕,手掌和膝盖更是摔得皮破血流。 她皱紧眉头,忍住痛意,看向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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