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他死死地盯着段婴。祝缨道:“我与鲁王殿下不熟,段著作看看,是他本人吗?” 段婴咬咬牙,深恨祝缨狡猾:“是。” “安排周游谋逆的,是他吗?” “是。” “好。有劳了。”祝缨的口气仍是那么的谦和有礼,鲁王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是个主审官,而段婴也是她手里的囚徒。段婴这一身,簇新合身,身上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 祝缨在鲁王对面坐下,指着身边的一个位子,对段婴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婴也只好坐下。祝缨对狱丞再做一个手势,狱丞端上来文具,祝缨点点段婴身前的桌面,狱丞将文具放到段婴的面前。 祝缨对鲁王道:“您还没有被定罪,我也不是审问您,我在请教您,您有什么话要说的,都尽可以说,可以吗?” 鲁王盯着段婴,祝缨立起手掌往文具上一悬,对段婴道:“段著作,记。” 段婴深吸一口气,打开砚盖,拿起笔来。 鲁王气疯了,捶着坐椅的扶手,大骂:“段婴!你这个狗东西!你猪狗不如!” 祝缨道:“要我换个人来记吗?” 鲁王切齿冷哼:“不用!你要聊什么?聊他与我喝了血酒在盟书上签字画押,还是他卖主求荣?段婴,你怎么不写了?写啊!”他忽略了祝缨一个劲儿地冲段婴去,段婴的手微微颤抖,鲁王又是一阵冷笑。 段婴提着笔,对鲁王、也是对自己说:“我揭发有功。” 鲁王大骂:“无耻!你们就信这样的小人的话吗?” 他将头转了个向去问祝缨,却见祝缨一脸的失望,鲁王道:“你那是什么样子?” “他是朝廷命官,谁是他的‘主’?您吗?那可不是啊。”祝缨不疾不徐地说。 鲁王更气,将祝缨也给骂了进去:“蠢货!” 眼见问话是问不下去了,祝缨道:“冬季干燥,您许是上火了。咱们以后再聊吧,一会儿让他们给您上点茶,去去火。” 她率先起身,狱丞收了纸笔,祝缨拎起记录看了一眼,对段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他一同出了鲁王的囚室,将他又“请”回了牢房。关门前,祝缨道:“段著作一会儿要是想起来什么,可以叫人,我让他们都给记下来。” 段婴问道:“你要公报私仇吗?” “啊?我没有私仇,要不您提醒一下?” 段婴一噎。 祝缨退出了牢门,“啪”一声,牢门被锁上了。 ……—— 林赞与左丞蹿了出来,左丞赞道:“高啊!” 祝缨摇了摇头:“这才刚开始。段琳先不要审,留一下。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里。” 他们又巡视了一圈大狱,三人才回到大理寺。 此时,上下都已经知道祝缨要向户部请款了,一个个精神抖擞。正堂已重新布置过了,连同祝缨办公室的屋子、当值时留宿的卧房,狸花猫的窝旁都用熏笼罩了个炭盆,这猫正趴在上面,将竹条往下压弯了一个弧度。 祝缨看了两眼,道:“好。时候不早了,今天多留一些人值夜。不许有人单独、私下接触嫌犯。”又下令,将今年要复核的其他案卷之类都统统整理出来,这个事也不能耽误了。 “是!” 左丞与祁泰很快核了个数目出来,祝缨看了一眼,让林赞也看一看,林赞道:“很好。” 祝缨提笔又列了几项,包括医药费、更换大狱里的一些物品的费用等,最后才签上了字:“明天相机行事吧。散了。少卿、老左,你们留一下。” 二人留下,祝缨带着他们先去政事堂,索取段婴所说的那份奏本。 果不其然,丞相们还没有看到奏本。政事堂这两天忙得要死,办皇帝的丧礼、发布新的诏书都还来不及,确实积压了两天的奏本。 祝缨运气不错,三个丞相还在政事堂里,他们在商量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此外又有建庙的事宜,皇陵的事宜。天子七庙,过了这个数,就要把多出来的那个共到一个庙里,给新死的皇帝腾地方。 本朝有数的天子不到七个,但是开国的时候一不留神,往前追溯了七代,这就造成了后来每死一个皇帝就要移一次庙,把多余那个移走。 这些都是礼制。 此外就是调整,也就是分赃的后续。分赃是个陆续的过程,就像是往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泛开,直到铺满整个湖面。 听说祝缨来了,王云鹤道:“快让他来,怕是有事。” 祝缨进来也不客气,道:“相公,审到一半儿,牵涉政事堂了。” 三个人都是一惊,眼中精光一闪,互相看了一眼,刘松年道:“说人话。” “段婴说他前天就上本揭发了。” “前天?”刘松年更要笑了,“找!” 祝缨与林、左等了一阵,还真让政事堂找到了。三个丞相先看了一阵,祝缨道:“能交给我了吧?” 一旁的政事堂的小官惊得双腿发软,恨不得将这玩艺儿投到炭盆里给烧了!狗日的婴!他们忙说:“这就是故意的!不想让咱们看到!” 王云鹤严肃地道:“论理,你们应该看到!这事我们也有责任。”是的,如果他们勤快一点,不管是不是要冬至祭祀、是不是死了皇帝都把奏本都看完了,就应该早知道了的。 但是…… 林赞小声道:“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王云鹤剜了他一眼。林赞上下牙打战,脖子顿时秤了一截。 刘松年冷笑道:“如果政事堂一直没有发现这份奏本,而鲁王事成,他会站出来承认这份奏本吗?看我干什么?祝缨,去问他!” 祝缨道:“这话就不必问了,奏本我拿走?我这就写个收条。” 她从政事堂拿了这份“证物”,拿到大理寺派人收好、看好。此时天已经黑了,厨房又做好了饭,祝缨没有留下来吃饭,与祁泰等人先回家去。 ……—— 祝府这一天一夜过得也很煎熬,首先,祝缨一整夜都没有回家,随她上朝的人在皇城外面的人差点被当成乱党给抓了起来。亏得是郑熹带人拿鲁王,有人认得祝文,说了一声:“回家去,宫中有事。” 他们回到府里,一家子大鬼小鬼没经过这种事,一时也拿不出主意。项乐去赵苏家打听,发现赵苏也没能回来。他又去找张、范二人,二人也没回鸿胪寺的宿舍。祝炼往冼敬府上去打听,发现冼敬也没回来。 几个人一碰头,反而心安了一点:看来不独咱们家。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起来,听说皇帝死了。大家都没经历过,又手忙脚乱的找白布之类。胡师姐不放心,与项乐两个到皇城外面去,发现那里也开始戒备,并不能近前,只得折返。 提心吊胆了一天一夜,终于,祝缨回来了。 祝文几乎喜极而泣:“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那是什么样子?走,进去说。” 一家人将她拥簇到了堂上,厨下又忙着准备晚饭。苏喆问道:“阿翁,皇帝死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祝缨道:“嗯,有点事。项安,找裁缝吧。” “全家都换素服吗?” 祝缨道:“想哪儿去了?咱们家只照着诏书上说的做就成啦,等到新年改元大赦,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天子崩,以日易月,嗣皇帝守孝三十六日而释服,何况我等?” “那裁缝。” 祝缨道:“哦,今天的旨意,我是大理寺卿了。” 宅中发出一阵惊呼,祝缨道:“且慢高兴,还在国丧里。” 全家上下都很欢乐,祝青君道:“要是家里知道了,不定多么高兴呢。” 祝缨笑笑,一会儿她就得给爹娘写奏折请封了。此外还有别的一些事,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祝缨说:“我接下来会很忙,如果有人到门上,将帖子收下,人请回去,就说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一定会有回音。” 项乐忙答应了。 祝缨又说:“这些日子,都要谨言慎行,不许收受外人一丝一缕。” 所有人又都答应了。 祝缨有点犯愁,现在她手里有点小资本,大理寺现在是个好地方,缺员,她可以与人勾兑了。但是勾兑谁呢?苏喆、祝青君乃至项安都颇为优秀,但是……没地方安排她们。祝炼也不错,项乐也跟随她多年的,还有林风,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孩子也挺可靠。 她轻叹一声,对苏喆与林风道:“要传信回家去给新君写贺表了。” 朝廷肯定会通知到梧州,但是这个贺表怎么写,还是有门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皇帝一个爱好,得微调。祝缨还要通知他们,再抓两只白翎子野鸡送过来。 吉兆嘛! 收拾完一切,门上又来了一个人,却是郑府派人来给祝缨送了一套冠服——紫色的。 来的是甘泽,他的眼神里很明显地流露出了惊叹:“金大与温大郎也得了红衣,都好气派,终不及大人。” 祝缨道:“什么大人?骂我。” 甘泽笑着改口:“三郎。” “哎!” 祝缨两天一夜没睡,看着与平常稍有不同,甘泽道:“辛苦了呀。” 祝缨道:“累的日子还在后头,手里有案子。且等着吧,往后我能睡个囫囵觉就不错了。” 甘泽道:“那我就不打搅了。” “京兆有什么话说吗?” 甘泽道:“七郎说,三郎如今衣紫,是国家大臣,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事,知道该怎么办。” 祝缨道:“什么大臣?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捎话回去,现在手上有案子,多少人盯着,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京兆有什么安排,只管对我讲。还如往昔。” “好。”甘泽笑道,然后便告辞。 祝缨又安排家里给温、金等人送些贺礼之类,此外还有一个邵书新,他人是回来了,但是很不巧遇到了这个事,近期都没办法给他接风了,也送了些礼物过去。 ………… 次日一早,祝缨先进宫,现在的皇帝没病没灾的,但是仍然没有朝会,办丧事的这几天是要辍朝的。 人齐了,就是哭一回丧。 然后祝缨被提溜过去开小会,将昨天的进展汇报一番。皇帝看到段琳的物品中有“软甲”一项,气得眼珠子发直:“他倒有软甲!” 皇帝被吓得不轻,昨夜睡到一半梦中惊醒,很怕有人要抹自己的脖子。皇帝问祝缨:“段琳的供词呢?” 祝缨道:“他排序靠后。” 皇帝道:“问他!” “是。” 除了这一样,皇帝又催:“什么盟书?怎么没查到?” 祝缨道:“恐怕在鲁王府里。” “你不是要了禁军吗?留着看的吗?查抄鲁王府!如何办事拖拖拉拉?” 丞相也没办法向他解释,这样一个案子,想认真办,没几个月下不来。但是丞相自己要“从快”,也都催着祝缨。王云鹤道:“凡有事,只管上报!” 祝缨道:“只有一件。” “说!”皇帝道。 “若有需要,可否搜查一些地方,有些证据要查抄、有些犯人要缉拿。” 皇帝道:“可!哪里都可以!不必顾忌!宫中若有人附逆,你上报之后亦可搜查。从快!” “是。臣这就去办。” 她没有去找禁军,而是跑去找户部请款。 窦尚书知道她急,也不敢扣着这事儿。鲁王案不同于龚劼案,办龚劼案期间,他们照样有休沐,鲁王案要快,办不完敢说我要休息,以后就可以永远赋闲了。要说我办事,某某刁难我,这个某某就不用混了。 款子拨了下来,窦尚书也问了一个问题:“案子进展如何?” “抢命一样。” 窦尚书含蓄地道:“眼下不是穷治的时候。” “懂。” 祝缨匆匆离开户部,再去大理寺,将户部的回丞往祁泰胸前一拍:“去领款去!” 大理寺人人高兴,林赞道:“且慢,大人,请上坐。” “?” 林赞看到了祝缨的紫袍,道:“还没有向大人好好道一声贺呢。”他一句话,官吏们都忙起来,排好了队道贺。 祝缨也向他们道谢,道:“我不说虚的,以后,大家好好相处。现在,咱们干活。” “好!” 祝缨道:“少卿、老左,陛下又催了,咱们还得去那边儿接着问。” 他们三人先去看鲁王的妻舅,不用祝缨开口,左丞就先说了:“先到先得,段婴先开了口,他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呢?说话前先想清楚,负隅顽抗,只能多受皮肉之苦。周游我都不审,他领兵犯禁,罪名已定,你猜,他会不会临死之前多攀咬几个人?” 这妻舅将脸歪到了一边,不搭理左丞。他并没有想好要不要招供,身上、脸上还在疼,打,他是不想再挨了的。但就这么怂了,心里又过意不去。 祝缨道:“血酒喝着,味儿怎么样?签字画押把自己押给鲁王,你用的哪只手?大理寺是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你为官多年,上过的奏本、签过的公文不计其数,只要笔迹合上了,就能定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不参与,你妹子一离婚,你家里什么事都没有。一参与,你与鲁王的关系这么近,不把你算个主谋我都觉得小瞧了你。” “我八四主谋。” “那谁是。” 沉默。祝缨笑笑:“刚才那一句记上,行了,咱们走。” “汪福。” 祝缨和蔼地看着这个人:“给他点水,扶起来,让他慢慢说。哎,你能写字吗?给他笔,让他写。” 等写好了交上来,祝缨才发现他写的是鲁王的谋主是鲁王傅!鲁王傅名叫闻祎,先帝旧臣,系出名门,文臣出身,之前与祝缨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他们也是同朝为官。 祝缨道:“记下来,让他画押。走。” 三人再次到了鲁王的囚室里,门一打开,正在踱步的鲁王不耐烦地道:“你们烦不烦?”他提起桌上的锡壶,准备拿它连同里面装的热茶一起热情地迎接段婴。 一进来三个人,鲁王与林赞打了个照面:“你也来了?段婴呢?” 祝缨抢先抬起手,将手中的纸给鲁王看了:“您认得这个笔迹吗?” 妻舅的字,怎么不认得? 鲁王切齿道:“他也叛主吗?”问完,又住了口,低声道,“是闻师傅教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慢得轻松了起来,说:“是他教的。” 祝缨看了一眼文吏,文吏忙又记了下来,记完了,祝缨对鲁王道:“我现在只是同您聊天儿,您看,大理寺是个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是我拿证据把您给钉死了,还是您自己说?我不熬您,我自己会查。恕我直言,您用的这些人,啧,都不那么可靠。我下回再进来,不定就带回什么消息了。” 她说着,又抖了抖手里写了闻祎名字的那张纸。 鲁王低头想了一下,问道:“我会像当年安王那样的下场吗?” 祝缨道:“那要看您接下来是不是像安王那样负隅顽抗了,多拖一分,就严重一分。” 赵王这个人,他就不是一个严酷的人。鲁王道:“好吧。你想要我说什么?” “盟书在哪里?别误会,不是诈您,只要有这个东西,一寸一寸地搜,总能搜出来的。只是那样未免要惊动府里,不太像话。” 鲁王道:“在我卧房妆台上,有个匣子,锁在里面了。” “好,我去取。您昨天晚上吃得还顺口吗?我才回大理寺,也不知道厨子的手艺现在怎么样了,如有不足,还请见谅。您在这儿,入口的东西第一是要安全,外面进来的,不敢拿来给您。” 鲁王道:“拿酒来。” “好。” 出了鲁王的囚室,林赞道:“绝了!他怎么这么快就招了?闻傅又怎么会……” 祝缨道:“来不及了,得快些干。少卿去请鲁王傅,我去鲁王家把盟书拿回来。老左,准备好了,照盟书拿人!” “是!” ………… 祝缨与禁军合作过多次,很快,两个校尉带着人难掩高兴地到了她的面前抱拳为礼:“甲胄在身,恕我们无礼了。” 祝缨道:“老规矩!走!” 老规矩就是,跟她干活有补帖。然后因为是抄家,还有额外的收入。 这次祝缨亲自带队,大理寺点上人马,加上禁军。到了鲁王府,先封门、再封账,收了鲁王的册宝,把鲁王府打扫出一处院子,把鲁王妃等请进去安坐。再请鲁王妃拿出嫁妆单子,把嫁妆点出来。鲁王府还有属官,都扣押了。 祝缨亲自去了书房,将鲁王说的盟书拿到手。然后开始“打扫”鲁王府。在明册上的鲁王的财产不能动,跟她来的人,不许私藏。鲁王家比一般官员家更麻烦的地方在于他是皇子亲王,你不知道他家哪样东西是普通人用不了的。私藏了,叫懂行的人看了,好么,御造的,完蛋! 祝缨的鉴赏能力是在一次一次的抄家中得到提升的。鲁王府半天都没抄完,祝缨也不急。慢慢干。 她特别吩咐,将地契之类拿来。 占“荒地”的,她要一一清算! 又命将府内奴仆名册拿来,她准备甄别之后,将能放的都给放了。 直到天黑,才算勉强将王府扫过一遍。祝缨道:“好了,先回去,明天再来。对了,留个小门,里面要吃要喝的,从那里送进去。不许里面的人出来。” 天擦黑,她回到了大理寺。 林赞道:“大人走得好一阵。” 祝缨道:“王傅请来了吗?” “来了。” 祝缨道:“好,知道了。” “额……” “先吃饭,今晚要熬夜了。” 先吃了饭,三人再到了周游的囚室,周游正在发疯,他这一天一夜也是灰头土脸,先是把脸盆给掀了。后又觉得头上脸上不舒服,忍不住要水洗脸。洗完了澡,开始吼叫:“放我出去!” 牢门打开,露出祝缨的身形时,周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祝缨见他也洗漱干净了,道:“周游,咱们就不废话了,来,聊聊。我问,你答。” 周游敢怒不敢言,用可怜的目光看向林赞,希望林赞能够帮他。林赞别过了头去,他与周游认识,以前有点同情周游没爹,年龄越大,越这份同情心就越稀薄,到了现在,可不想为了周游连累自己。 祝缨问,周游答,之前已经审过周游一回了。这一次是祝缨想问的:“先帝、陛下皆厚遇你家,你为什么要参与谋逆?” 周游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我四十了!不能一事无成!” “哦。”祝缨说。 收了供词,让周游画押,然后离开了。 林赞叹息一声:“也难怪,有那样英雄的父亲,他……” 祝缨没接茬,默默地去了闻祎处。 闻祎是位儒雅的老者,很有长者风范。祝缨见了他,礼貌地一揖。闻祎也还了一礼,看起来非常的从容。 祝缨请他坐下,一对三,面对面,祝缨道:“冒犯了。” 闻祎微笑而已。 祝缨道:“您的名字不在那张纸上,请您到这里来,是有人提到了您是谋主。” 闻祎道:“那张纸,在你手上了?” 祝缨点点头:“是。不过您可以说一下为什么吗?您说了,我如实奏报上去。当然,您要不愿意说,大理寺嘛,讲证据的地方,我也不喜欢动刑,我手里的证据足够了。您还是能在这里好吃好住,直到……您是能人,贤臣庸主,最是悲伤。” 闻祎还是不说话。 祝缨道:“两宫都在宫中,是没有机会的。只有他们分开才方便行事。两路,以吉时为号,免了两头出差。一路掌控宫中,一路拿下储君。宫中还不是从外向内攻,是在内里就暴发出来。是个高手。那边那几块料,哪个像能拿出那么个主意的人?只有盟书签名像鲁王能干出来的事。” 林赞吸了口凉气。 闻祎叹了口气:“我是先帝指派给鲁王的,离不开的。你是郑熹的人,郑熹当年在东宫,难道不是与我一样?” “我可不是他的人,我是朝廷官员。” “好吧,朝廷官员,我难道不是?可谁又能将我与鲁王分开?既分不开,就只好尽力推他了。” 祝缨道:“还请详述。” 闻祎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两路……” 祝缨最后问道:“段婴我是知道的,他与鲁王是姻亲。段琳为什么?这样的人家,人口又足够多,可以两头下注。” 闻祎道:“许他日后拜相,诛郑氏。” 祝缨点了点头,等他签字画押之后,转去看段琳。 她一点也不想审段琳,这货就是浪费她的时间。但是皇帝要问,她也就意思意思地去问了一问。 两天来,无人理会段琳,但段琳心中仍觉不妙。他在大理寺,落到仇人祝缨手里,能有好吗? 哪知祝缨进来之后,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有软甲?” 段琳道:“我并非事先知道有人行刺太子,我在京中有仇人,是防仇人刺杀的!” 祝缨道:“好,我会报上去的。”说完便离开了。 段琳目瞪口呆:这就走了?不继续问了? 第329章 外行 问个屁! 还有正事要干呢! 祝缨算看明白了,这位新君他是个外行!他根本意识不到办一件这么大的案子是多么的复杂。以这种外行的常识来应付政务,新君接下来将会被现实教做人,但祝缨不想当这个老师。 政事堂当然是内行,抱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想法也在催她,但是,实在干不动了他们也能理解。前提是,她得真实干出点成绩来。 从段琳的囚室里出来,祝缨与林赞、左丞回到了正堂,四下灯笼火把扎起,祝缨道:“都吃饱了吗?” “是!” “去把两位校尉请来,分活儿了!” 她抽空审闻祎与段琳也是为了给禁军一点吃饭的时候,现在应该吃完了,该上夜班了。 大理寺与禁军都已拿了她的钱,饭也吃了,士气正盛。两位校尉须臾便至:“大人,怎么干?” 祝缨拿出一叠纸来,说:“先将你们的人分成六组,每组我再配些人与你们。咱们照着名单来抓人,先拿人!不抄家!” 林赞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这上面有些人,是聚族而居的,家里还有老大人,不能把人家全家都抄了。先拿大理寺的拜帖上门,客客气气将人请出来。连夜审!” 林赞道:“好。” 很快分好了组,祝缨给每组都分了几张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和住址:“按着次序来,远近我都给你们排好了。带上车,都请到车上坐着,一总带回来,记着,宫门只为每组开一次!不许吵闹!不许扰民!不许大呼小叫!谁要惊动了京城,大理寺可盛不下他这尊大佛!” “是!” “动手吧!” 她自己则在大理寺里协调,拿人的事阮大将军也知道、郑熹也知道,但是执行的时候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儿,所以她还是留在这里。她还有许多文字上的事要做,有些是不能简单交给书吏办的。 四下只剩下火把燃烧的毕剥声、脚步声,各组分别去取了马、领了车,从皇城绝尘而去。 祝缨对林赞道:“你眯一会儿,今夜不得睡了。” 林赞道:“今夜?” 祝缨叹了一口气,道:“你也遇着不少讨情的吧?接下来还会有,越拖越麻烦!趁他们哭灵哭得头脑发昏,更多人还没回过味来儿。问完了,往上一捧,交差。” 林赞也是个有点想求情的人,这里面有些人也是他的熟人,但是他又有顾虑:“陛下是命太子主持、大理主办,这样不会太仓促了吗?” 祝缨道:“鲁王身份特殊,岂是你我能断得了的?单只交给咱们,难道咱们真能把刑部、御史台扔到一边儿?查案子的事儿咱们干了,断案得请教一下这些春秋决狱的行家。” 左丞已经听明白了,上前道:“我让他们煮些酽茶来!” 林、左都不回自己的屋子,都到了正堂。祝缨提笔又开始写名单,盟书是证物,她自己握着,但是名单得有个备份。她写完了,对林赞道:“这份名单,是今晚要拿的人,等会儿你核对一下,要是无误,明天一早你拿着名单,给御史台,别明天御史点人头,发现有人没来,嚷出来误事。” 御史台的一大作用就是督促纪律,包括朝会到没到、参加的时候老不老实之类,哭丧也是一样的。该来的没来,衙寺又没报上请假,御史一准儿得参上一本,动静就大了。 祝缨要的就是这案子在她手上尽可能的压低声音,这事儿不能产生恐慌,不能吵吵得满世界都是。最好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事儿给办了! 林赞接过来一看,了然地点头:“原来是他们。” 这些人大部分明面上就与鲁王走得很近,林赞还认识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看完之后心下也感慨,这里面很有几个不错的人,比如闻祎。林赞是同情闻祎的,被先帝派到鲁王身边也不是他自己求的,好好一个人跟在鲁王身边,与两任太子杠上,他能怎么办?新君登基,能不清算他? 林赞心里将另几个名字盯上,他与这些人没什么交情,平常还很讨厌他们。打算等到自己发表意见的时候,要把罪多往这几个人头上推。 酽茶来了,三人喝了一点茶,又埋头干起活来。从鲁王府里抄出来不少东西,祝缨亲自给安排了,鲁王书房里的一些信函之类都在她这儿了,装了一大匣子。得看看,看完了之后封起来交给皇帝。戏码她都帮皇帝给编好了——烧掉! 这样能够稳定人心。 至于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祝缨看东西很快,交子时,拿人的禁军与官吏回来了,祝缨已看了一半的信函。 今夜注定无眠。 盟书上的人都拿来了,没有跑的,祝缨道:“二位,咱们得忙起来啦!”盟书上一共二十三人,除了之前已经抓到的几个,现在还剩下将近二十人要审。连夜验身份,问个大概。 林赞道:“又多,又难审,只怕一夜难问出个结果来。” 祝缨将匣子一合,上了锁,拿起钥匙道:“怕什么?把人都押到狱里去,先别关,带大堂上。牛金啊,去厨房,拿一坛子酒来,再拿一筐杯子,都送到狱里去。”又指指匣子,小陶敏捷地上去抱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四十岁的人。 一行人到了大理寺狱的堂上,祝缨到上面坐下,小陶抱着匣子站在他身边,牛金抱着一坛子酒、老黄提了一篓杯子,瓷杯在竹篓里发出轻而清脆的响声。二十三人统统被带到了大堂上,有些人来得仓促,鞋子都穿反了,还有头也没来得及拢好的。也有醉醺醺的。 这两天他们一直忐忑着,许多人被抓的时候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所可虑者,乃是此时已经宵禁了,他们的家人连马上打探消息、托人求情都来不及。 到了堂上,祝缨也不拍醒木,也不喝斥,而是说:“天寒夜深,请诸位过来实在过意不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有人想说你何必假惺惺,也有人发现了不对劲,他们这些人都是当初签名喝血酒的人。 果然,祝缨又说:“这一杯,给里面鲁王殿下送过去。这一杯给周游将军,当日他没能与大伙儿一块儿喝酒,真是遗憾。这一杯,给段著作……哦,他们要是已经睡下了,就不必再吵醒了。” 有人一接酒杯就扔了:“我不喝!我是被胁迫的!” 祝缨抬起食指竖在唇前:“嘘——” 那人瞪大了眼睛,老黄又塞给了他一杯酒,他哆嗦着接了,倒有半杯被洒在了衣襟上,把剩下的颤抖着吸溜了。 祝缨道:“大理寺是个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刑不上大夫,我也不喜欢用刑,我待诸位以礼,也请诸位体谅,不要为难我的人,与他们好好聊。请。啊,对了,夜深了,大吵大闹有辱斯文,别吵着夜猫子。” 她摆一摆手,各人的杯子被收走,依次被关到准备好的囚室里。也不明着搜身,而是请他们沐浴、更衣,然后“聊天”。 祝缨就不参与审问他们了,就在这堂上办公。把信函都看完,上锁,让小陶拿来封条给封了。再处理一下大理寺积攒的一些公务,武相今天也当值,她与周娓两个走了过来,说:“大人,夜深了,您明天还要上朝,要不先休息一下?那边的屋子清清净净的,铺盖也置办了新的。” 祝缨道:“不用管我,你们休息吧。” 武、周二人哪能在这个时候真的休息呢?回到房里和衣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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