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季然精力无限,读书之外犹有余力去安老院做义工,我和他无数个约会的周末就消耗在沙田一家安老院里,而谢寄生,就是安老院的一名老人。 我喜欢谢寄生,活过大半生人人有故事,而谢寄生的故事尤为传奇,他曾是一名高级军官,在抗日战场上功勋卓著,1949年,他不去台湾不留内地,携家带眷来了香港,一待到如今。 他是1913年生人,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安老院正在为他的百岁诞辰庆贺。他是院里唯一一位百岁老人,看上去却比那些六七十岁的“年轻人”们精神矍铄,让人艳羡不已。 “不敢老啊。”谢寄生在众人簇拥里笑的爽朗,笑容里可窥见年少时的英姿勃勃。 但毕竟是百岁高龄迟暮的英雄,生日刚过没几天,谢寄生就病倒了。 我去安老院看他,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叱骂声,夹杂着摔摔打打的声音,骂的真叫一个难听,一口一个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你怎么老是不死……我大惊失色,安老院竟然有这样恶劣的护工?正欲推门进去解救谢寄生,路过的季然一手攥住我胳膊将我拉回来:“别乱管闲事,里面的是谢老前妻。” 哈?谢寄生竟然是有前妻的? 就在我发愣的当口,门开了,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真是个老太太呀,看上去总有70岁了(后来听说她已经89高龄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怒气冲冲的一张脸,却能看出年轻时的好看,她双眉倒竖,对季然说:“人又没死,找我来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她却没有走,只是转身回了谢寄生的房间。 谢寄生这一病病了好久,我于是常常得见前谢夫人——她的名字叫常欢喜。 常欢喜是个怪人,快九十岁的老太太了,却时常显露出少女的娇嫩内心,有时候她在谢寄生的房间看电视,电视上三色在重播《义海豪情》,看半世纪后九姑娘与刘醒重逢,她能感伤地用袖口去擦泪,谢寄生看不惯她这副小女儿态,她递一块手绢:“擦擦吧,也不嫌袖口脏。” 常欢喜忙着掉眼泪,竟很难得地没有回呛谢寄生,她接过手绢拭一下眼角,感叹道:“有生之年,有一日都盼一日呀。” 她盼的是什么?我不解。 季然悄悄对我说,她盼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二 1935年,谢寄生第一次见到常欢喜的时候,常欢喜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十二岁的常欢喜,白而瘦,一双精灵大眼睛很西化,不似关内人。她作女学生打扮,二蓝竹布上衣黑裙子,长长的白袜子包裹着少女没什么线条的小腿。卫士毕恭毕敬地拉开小轿车的门,先探出来的是常欢喜的小脑袋,半圆环的发卡上有一只翩跹欲飞的银蝴蝶,蝴蝶翅膀在阳光下颤了一颤,然后这小脑袋微微一转,谢寄生看见了少女的如花笑颜。 常欢喜是和她妈妈一起来的,此前他们一直在老家,年前常旅长回了一次老家,如今常夫人怀孕六个月,常旅长想亲眼看孩子出生,于是把母女俩接到了任上。 那一年谢寄生也不过二十二岁,挺年轻,在常旅长的手底下做一个不大的小头目,常常出入常公馆,因此见了常欢喜不少面。 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在常欢喜来的第二个月,谢寄生为送消息去到常家,路过花园,常欢喜正在凉亭里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东西,她的书写姿势不甚好,整个人几乎要趴在石桌上,肩窝拱起,头缩的低低,竖起来的毛笔杆都要比头高了,谢寄生忍不住提醒她:“小姐,坐直了写字,这样容易毁眼睛。” 常欢喜吓了一跳,坐直了身体找声音来源,她的眼睛已经有些坏,看东西茫茫然的聚不起焦点,只冲着远处那英挺而模糊的身影微微笑了一笑,点一点头。 后来,谢寄生老是懊悔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跟个长辈似的,一辈子的基调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奠定起来的。 更多的时候,常欢喜是健康活泼的,踢毽子捉蝴蝶,若能一辈子这样下去真是不错。可惜的是她偏生在乱世,距离孩子出世只剩下一个月的时候,常旅长出事了,他乘坐的汽车给人安了炸弹,炸了个血肉模糊,抬回公馆就咽了气。 常夫人的肚子一瞬间成了万众关注的焦点。 倘若她生下个男孩,那么常家有后,倘若生下个女孩,死去的常旅长就成了绝户,欺绝户的年代,若常夫人真的生下个女孩,常旅长攒下的这偌大份家当顷刻之间就会被瓜分干净,常夫人和常欢喜的下场可想而知。 多么荒诞,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脆弱的像只蚂蚁,一捏就死,却决定着两个大活人的命运,而这不过是那年代无数的荒诞剧情之一。 卫兵们前前后后将常公馆围的铁桶似,虎视眈眈的,只等着劫富济贫的那一瞬,而谢寄生,恰巧被分配去看守大门,盘查进出人口。 幸运的是,瓜熟蒂落后,竟是一对龙凤胎,常家危机终于暂时得解。 那之后,常夫人带着儿女们和千辛万苦保住的家产回了老家,而谢寄生也很快去了别处当兵。 再重逢,已是十年后。 十年里,谢寄生去读了陆军大学,在抗日战争里初建功勋,1941年再重逢时,他已经高升到副军长的位置。 故事重启的地点是重庆,1941年,谢寄生去重庆述职,车开在路上,竟遭遇了一场游行。他摇下车窗看情形,一张报纸就趁机塞了进来,伴随着女孩子甜美的声音“全民抗战,不要内战,先生麻烦支持下吧”。 谢寄生瞥了一眼,是一份《新华日报》,上头触目惊心几行大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他吃了一惊,抬眼看塞报纸那人,看见那脸的瞬间目光不由怔忡。 是她,竟然是她。 十年未见,他却一眼就认出眼前人是故人,就在他发愣的当口,一个警察冲上来一把将常欢喜推搡在地。 放眼望去,警察冲散了游行的人群,报纸满天乱飞,街上乱作一团。 三 谢寄生在监狱里找到常欢喜的时候,她跟许多人关在一起,整个人狼狈的不行,被警察推倒在地的时候她跌进了水坑,衣服上皱巴巴的,全是泥点子。 谢寄生望着她,一语不发,狱卒识相地打开牢门把常欢喜拉出来,毕恭毕敬地对谢寄生敬了个礼。 常欢喜一头雾水地跟在谢寄生身后出了监狱,直到走出监狱,谢寄生终于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笑:“小姐,你好。我是谢寄生,当年常旅长手下的兵。” 常欢喜歪了一下脑袋,显然她没想起来谢寄生是何许人也,嘴上却仍旧礼貌地回应:“谢先生,你好。” 谢寄生内心有些沮丧,他自我安慰,没关系的,常欢喜十二岁的时候视力就已经那样坏,多半她当年就没记住自己的脸容。 重获自由的常欢喜向谢寄生鞠了个躬:“多谢您的搭救之恩,大恩无以为报。” 谢寄生只是微笑着看她,并不说话。常欢喜有些羞赧和尴尬,沉默了片刻,她试探着问谢寄生:“我可以走了吗?” 谢寄生点点头:“当然。” 常欢喜像是终于舒了一口气,她朝他又鞠了一躬,转身提起轻巧步履就要走,却又被谢寄生喊住,回过头,那英俊的军官望着她,嘴里叮嘱:“小姐,政治这种事情复杂的很,非一般百姓尤其是女孩子该参与,还请你珍重自身。” 这话在常欢喜听来可就不那么好听了,就差直接说“女孩子不好好相夫教子走上街头散发传单不守妇道成何体统”。但她刚刚蒙他救命大恩,只得忍住反驳,轻轻嗯了一声。 谢寄生再次见到常欢喜,是在他重庆下榻之处,卫兵突然通报说,有位常小姐求见。 这次出现在谢寄生面前的常欢喜是扭捏的,她捏着一只小饼干,吭哧了半天才终于说出她的最终目的,她是来求谢寄生帮忙的,舅舅因为参与政治活动而被当局逮捕,她希望谢寄生能看在父亲的份儿上,出手搭救。 谢寄生含笑望着她,话里有些怅然:“我原以为,常小姐是来对我道谢的。” 常欢喜窘迫的红了面皮,可不是么,救命之恩,原本该备好礼物上门言谢的,而她呢,一恩未报,又厚着脸皮上门来祈求施恩! 谢寄生扑哧笑了:“说起来,常小姐,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次救命之恩。你还记得吗,那年常旅长在任上去世,夫人当时怀着孩子,整个常公馆上下都盯着夫人的肚子,只等宣告那是个女孩,顷刻就要瓜分常家的家产。那时公馆被围的水泄不通,我就是站在大门守岗的小兵……” 常欢喜想起来了。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件事呀,那段时间常公馆阴云罩顶,母亲搂着她和从老家带来的老妈子李嫂小声商议对策,最终两个女人决定要赌一把,学习赵飞燕姐妹,干一件瞒天过海的大事情。李嫂借着每日出去买菜的机会,偷偷向一户贫家买了一个不足月出生的男婴,算准了常夫人生产的日期,将男婴藏在菜篮子里偷运进常公馆来。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冒险,稍有差池就要命丧黄泉,为降低守卫们的戒心,暗度陈仓那天,李嫂带了常欢喜一起出门去,回来的时候,篮子里已经装着那个小小男婴。李嫂牵着常欢喜的手走向大门,常欢喜的心害怕的简直要蹦出来,喉咙里弥漫着一片雾蒙蒙的血腥。 进门的时候,那看守大门的卫兵喊住了他们,常欢喜的心猛地一沉,完了,她绝望地想,这多事的卫兵要掀开篮子上的布瞧个究竟了,她和妈妈还有李嫂都要完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卫兵没有查验,只是说了句小姐小心。 常欢喜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眼神与那卫兵相撞,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常欢喜了然了一切秘密——这卫兵知道篮子里有猫腻,但是他放过了孤儿寡母。他是个善心的人。 这些来,常欢喜时常感念这位好心的卫兵,却没有想到,那人原来就在眼前,前不久还又救了自己一命! 她睁大眼睛努力打量着谢寄生:“你黑了,人也比过去宽了。” 可不是,一转眼十年,他都三十岁了。谢寄生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标标准准一个军人模样。 常欢喜小心翼翼旧话重提:“我舅舅……” 谢寄生严肃下来,他摇摇头:“常小姐,没那么容易。你舅舅的事情我略有听闻,他的嫌疑是间谍,这种罪名可是很难以洗清的。” 看着常欢喜黯淡下去的神色,他微微一笑:“况且,我也没有立场去救。我在长江边上驻防,此次来重庆不过是为述职,你舅舅和我全无半点关系,不过……”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不再说话,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常欢喜。 常欢喜被他玩味的眼神看的有些局促,她坐直了身体,问:“不过什么?” 谢寄生长叹一口气:“我今年三十岁了,也该娶妻生子了。” 四 常欢喜在1942年初嫁给谢寄生。 最初,在重庆谢寄生的寓所里听到他的求婚,常欢喜不假思索地摔门而出,卫兵要追上去,谢寄生却阻止了他:“没关系,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说的没错,几天后她果然又来了。 她能有什么法子呢,舅舅被指控是共党间谍,而她不过是一个初出校门的女学生,父亲旧部早已四散天涯,她所认识的有权势的人,唯有一个谢寄生。 谢寄生像是候她已久,厨房很快端上奶味浓重的咖啡和小甜饼,常欢喜皱了皱眉头,谢寄生老是把她当个小孩子。 然而他却好意思对这个他当做小孩子的人提出求婚! 谢寄生功勋在身,很快就设法周旋将常欢喜的舅舅营救了出来。 而在舅舅出狱的前一天,谢寄生就带着常欢喜上了路,返回自己的驻地,一座长江边上的军事重镇郴江。 火车鸣笛,常欢喜回头望重庆,眼睛里满满都是哀戚的眷恋,谢寄生笑着问:“那么喜欢重庆?当初你们怎么来的重庆?” 常欢喜干巴巴地回一句“妈妈娘家是重庆”就不再说话,谢寄生知道她心中有怨气,沉默了很久才又问:“为你舅舅做那么大牺牲,不后悔?” 常欢喜凶巴巴地瞪他一眼:“我爹死后一直是舅舅在照顾我们,如果不是舅舅,我们一家早死了!” 谢寄生打断她的话:“这话不对吧,救你全家命的,难道不是我?如果当初我不放你们一马,你们早就死在哗变里了。” 他又来了,常欢喜顶厌恶他这一点,挟恩图报,毫无君子气度:“谢军长,你就非得这样,一遍遍提醒我,我嫁给你是为还债?” 谢寄生问她:“你很不情愿嫁我喽?” 常欢喜气愤极了:“突然之间被以舅舅性命为要挟嫁给一个老男人,谁乐意!” 老男人?谢寄生笑了,可不是么,常欢喜双十年华初出校门,在她看来,任何过了二十岁的人都已经是残年老朽,谢寄生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问她:“那你说说,年轻人的恋爱婚姻都是什么样的。” 常欢喜陷入无限的遐想之中:“应该是人群里惊鸿一瞥,从此心心念念,从说第一句话到第一次牵手,中间隔着一个夏天。一起看电影,一起去舞会,志同道合心心相映,从恋爱到结婚,至少要三五年。” 谢寄生噗嗤笑出声来:“大小姐,我还要保家卫国,可没闲工夫学这些年轻男学生们风花雪月。” 五 到了郴江后,常欢喜方知道,谢寄生说的不是戏言。 他果然忙的要命,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常欢喜一天里难得见他几回,有时候甚至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人影。 郴江是长江边军事要塞,因有驻军,全城军管,气氛肃然,进出人口都要接受严格盘查,以防间谍混入。谢寄生的司令部建在沿江,偏僻的很,距离城里尤有一段距离,而郴江城唯一的一座电影院就在城里,放的电影总比外面要晚一些时日。 常欢喜感觉自己像是笼中鸟,她看张爱玲的小说《茉莉香片》,里面形容冯碧落,说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常欢喜便觉得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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