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大世界的众多登徒浪子中,叶老板是最财大气粗的一个,他连送过沈相思一个月的花篮,在后台调笑过说要娶沈相思做他的姨太太,被沈相思严词拒绝。沈相思原本以为在自己扔了他的花篮后他已经死心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胆大包天,做出绑架的勾当来! 他狞笑着把沈相思往床上威逼:“原本想风风光光娶你进门,可你偏偏不识抬举……” 沈相思被逼的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 这情形比那年在书寓还要糟糕,那时她只是被囚禁,却没有被威逼,那时她还可以等程怀瑾来救她,现在程怀瑾就算是说到就到的曹操,也解不了他此刻的燃眉之急。 沈相思横下一条心来。 她猛地推开叶老板,使劲朝红木柜子撞了上去。 沈相思没有死成,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又醒了过来。 再醒来时她人已经不在叶家,而是在她自己那小小的亭子间里,怀瑾和周平就趴在她的床边,想必他们都守了她很久,都累得睡着了。 沈相思伸手去描摹怀瑾的眉眼,真好,她原以为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怀瑾被痒醒,先是下意识地伸手攥住她作怪的手指然后才醒了过来,看到沈相思的眼睛他楞了一愣,半天才惊喜地喊:“相思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一个星期了!” 是的,沈相思睡了整整一个星期。 程怀瑾被陆先生一个电话叫走了,周平喂沈相思吃粥,一边喂一边跟她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原来沈相思是在面包店门口被发现的,那时她昏迷不醒,额头的伤口却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了。 沈相思想,大概是陆先生把她扔在那里的,他不想要一个死了的姨太太,更怕死人给自己带来麻烦,索性一扔了之。 伤好后,沈相思又回到了大世界的舞台上,这次自杀未遂给她的额头上添了一道疤,但是没关系,这是她的勋章,这枚勋章响亮地向整个大世界宣告,谁说做戏子就一定要出卖肉体跟灵魂?戏子也可以有尊严有傲骨,既抵挡得住诱惑,也抵抗得了强权,她沈相思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六 沈相思发现程怀瑾变了,是在叶老板事件过去一年后。 自从认了陆先生做义父,程怀瑾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事情,沈相思其实从没想过程怀瑾是在做什么,就像她没有思考过陆先生到底是做什么的一样,大家都管陆先生叫海上闻人,听上去是个蛮好听的称呼,应该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吧? 直到发生那一场骇人听闻的帮派火并。 某天夜里,两个帮派为争地盘打了起来,原本只是械斗,到最后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偷偷扔了手榴弹,现场顿时血肉横飞。 沈相思房东的儿子也牵扯在了这件事情里,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嘴唇上刚冒胡茬便跃跃欲试地搅和进最下流的成年人世界,并且因此送了命。 一天晚上,沈相思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程怀瑾的声音。 程怀瑾说话依旧是那样慢声细气的:“对不起,陈太太,小忠的死我有责任,这是十块大洋,您先收下……” 然后便是陈太太一连串的咒骂:“我儿子的命就值十块大洋吗?他还是个孩子呀,你们这种人不得好死,拐骗人家的儿子进帮派拿命给你们打地盘,你滚!滚出我家去!” 门哐啷被推开,一个高却瘦的人被推搡出来,直推搡进站在门口的沈相思怀里去。 沈相思从后面环抱住程怀瑾的腰:“怀瑾,你离开陆先生好不好?” 程怀瑾没有回头,他只是拍拍沈相思的手,轻声笑着说:“傻瓜。” 沈相思却很执拗;“你不要拿这两个字搪塞我,能不能离开,我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程怀瑾扭转过身来,他双手捧住沈相思的脸,深深地凝望着她,他有一双深邃而眼神专注的眼睛,他轻轻说:“抱歉,不能。” 沈相思就是从这天起开始和程怀瑾冷战。 冷战的表现即是,两个人不再私下见面,和周平的周末三人聚会也就此取消,而改成了每个人单独去找周平。 周平这时已经出师,他在盘算着开一家自己的面包店。 有一天,沈相思来到周平工作的面包店时,恰巧看到程怀瑾的车子离开。 她走进面包店:“刚才怀瑾来过啦?他跟你都说了什么?” 周平摇摇头:“还能说什么?无非还是那些话,我劝他离开陆先生,他不肯。” 沈相思冷笑:“那当然,陆先生的义子,人人都要喊一声程少爷,手里握着上百号人的生死,有钱有权。人家凭什么抛弃陆先生做回程怀瑾,我看他的心已经被利欲给熏黑了!” 周平叹口气:“相思,别这么说。” 沈相思随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块面包,那面包被咬了一口,让她想起许多年前他们被大世界拒之门外时,她的眼圈忍不住泛起红:“当初我们都只是想要每天有个面包吃,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七 匆匆变幻的,不只是沈相思的小世界,还有这大世界——不,我说的不是大世界游乐场,而是上海这个大世界。 民国二十六年,那场被后世写进教科书里的会战在吴淞江面上爆发,仅仅过去几个月,上海就成了另一个世界。 无数东西被破坏了,但有些事情还是照旧,比如租界的歌舞升平,比如大世界游乐场,比如程怀瑾所在的帮派。 在旧时代无论政权怎样更迭,帮派总有立足之地,偌大个上海,三教九流,政府哪里管得过来!总要有人充当政府的好鹰犬,帮派就是这么一种存在。 就在吴淞口打仗的时候,陆先生抱病而亡,接替他地位的是帮派二把手。这位二把手最是个识时务的人,日本人一进城就请了他去喝茶,等到他从日本茶室里走出来,帮派已经由国民政府的鹰犬,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侵略政府的爪牙。 一时间,痛骂程怀瑾在的帮派成了上海人私下最大的口头消遣,汉奸这顶帽子太沉太脏,谁戴上都要抬不起头来,中国人自古最恨汉奸,关云长的雕像岳鹏举的戏文,都是中国人思想的最好见证。 有次沈相思回到家,听见陈太太跟邻居痛斥:“我现在觉得小忠死那么早真是好,至少不用被拐带去做汉奸!” 汉奸汉奸,多刺耳的两个字。 她的怀瑾,现在是个汉奸。 她想起上次见周平,周平说他曾劝程怀瑾脱离帮派:“我说这个帮派已经是日本人的走狗了,你不离开,难道还要跟人一起当汉奸?他却跟我说,人在其位身不由己!我说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相思也在唱戏,可谁又能逼迫的了她?相思为不做人姨太太能以死明志,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个女孩子吗?结果他只是跟我说,他跟你不一样。真是气死我了。” 呵,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程怀瑾早已经迷失在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大世界了,他只要权势,无论是谁给的,他都不在乎。 八 自从和周平吵过那一架后,程怀瑾再也没有来找过周平。 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贫贱之交割袍断义,他如今身份可不同往常啦,帮会的二把手,日本人的好走狗,过去人家喊他程少爷,现在人家喊他程先生。先生先生,他的少年时代已经彻底完结,那么,少年时的朋友也不必再联系了吧。 沈相思原本以为这就是程怀瑾想要的大富贵,没想到程怀瑾的野心却远不止如此。 日本人来的第二年,程怀瑾所在的帮派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骇地的大事。 新帮主死了,死于冷枪,而放冷枪的人,正是程怀瑾。 程怀瑾篡了位,成了新一任老大。 沈相思在街上偶然看见他,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和风衣,戴着礼帽,比起帮派中人倒更像个儒雅的新派商人,但给他开车的开车门的黑西装们暴露了他真实的身份。 沈相思远远地望着他,一转眼快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旧时模样,清秀的面容,略带忧郁的深情的眼睛,那种能激发女人母性的柔弱似乎犹有遗迹,谁能想的到呢,这样一张面孔,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帮派中人,竟然是一条侵略者的好狗。 是的,侵略者的狗。 帮派已然是日本人弹压中国平民的武器,而他接任了帮派,自然会接着做被他篡了位的前任帮主未完的狗腿子大业。 然而沈相思这次却错了。 就在程怀瑾成为帮派老大的第二个月,虹口的一间日本茶室里发生了一场混战。混战双方是帮派中人程怀瑾和日本人,报纸上说,原本当晚,程怀瑾是受日本人邀约前去谈事情的,但不知怎么发生了枪战,根据弹道分析,最先开枪的应该是程怀瑾,日本人是反击。 很快,一个新的小道消息在上海民众间流传开来,大家都说,程怀瑾才不是什么汉奸呢,我们都误会他了,他是在蛰伏呢,他跟我们一样恨日本人。 有天晚上沈相思回到家,听到房东太太在跟人聊天:“我早知道程先生不是个坏人,那时候我们小忠死在火并里,程先生亲自到我家来,要给我十块钱大洋还跟我道歉,你说,真是坏人能做的出这种事么?” 程怀瑾,她的程怀瑾啊。 九 我问“波洛叔公”:“说了那么久,你在这个故事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波洛叔公”神秘地一笑:“哈哈,到这时候,故事里就该我出场啦。” 故事讲到末尾,波洛叔公终于闪亮登场。 这就要说到,波洛叔公是怎样和程怀瑾认识的了。 他们认识时,日本人还没有占领上海,波洛叔公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小扬州波洛叔公来到大上海,一心想要加入帮派,他托人找到了程怀瑾,倾诉了一腔仰慕之情,程怀瑾却只是笑了:“你可真傻,混帮派有什么好的?脑袋别在腰上,干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十几岁的小扬州懵懂地说:“可是有枪啊,多威风!” 程怀瑾哑然失笑:“你听谁说的?大部分帮派分子哪里摸的到枪!挥着斧头砍人,傻都傻死,你要是真想摸枪,不如去做巡捕,我可以给做推荐人。” 小扬州疑惑地问他:“程少爷,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程怀瑾笑一笑:“你长得很像我,就当是替已经走错路的我走一条正道吧。” 就这样,小扬州和程怀瑾成了朋友。 在程怀瑾众叛亲离,既没有沈相思也没有周平的那段时日里,小扬州就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 也因此,小扬州知道了很多他的秘密。 小扬州知道了他有多不想混帮派,他更想去读书,他爱死圣约翰大学的林荫道了。 可是他不能。 过去程怀瑾还在老家时,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后来小生意破产,父母变卖了所有东西,把欠人的货款全部偿清,并且教导他,怀瑾,记住,做人万万不可欠债。 这个教诲,他终生信奉。 来到上海后虹口枪战前的程怀瑾,人生可以分为两段,一段是还沈相思的债,一段是还陆先生的债。 沈相思和周平是多么天真哪,他们当真以为,只要自己洁身自好,这个光怪陆离的大世界就不能拿他们怎样,他们以此为傲,那么便让他们骄傲吧。不要让他们知道,大世界游乐场里的每一个登徒浪子都是由他暗地里打发掉的,包括那次叶老板的绑架,都是由他出面求义父出手。 每次,义父都说:“怀瑾,咱们帮派中人有帮派中人的规矩,帮人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白帮哪。” 他于是每次只好咬牙叩头:“义父放心,您的大恩大德,我必当粉身碎骨报答,为您做牛做马,甘当驱使。” 曾经周平问他为什么堂堂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沈相思有骨气?他回答说,我和她不一样。 他只回答了一半,另一半答案他咽进了心里。 我和她不一样,我没有一个程怀瑾可以倚仗。 就这样,一次次地,去读书的时间无限后延,直到义父死,他以为,在帮派中沉沦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可是偏偏来了日本人,偏偏义父一生的事业成了日本人的武器。 程怀瑾了解自己的义父是怎样一种人,他坏,欺压起普通老百姓来坏的出水,他的财富和帝国建立在无数人的痛苦之上,但是,哪怕让他家财散尽,他也是不会愿做汉奸的。 新帮主从日本茶室出来的那一夜,程怀瑾在台灯下坐了一夜,最后,他拿起笔,深深地划掉了笔记本上的圣约翰大学。 在那一夜,他已经决定了要用自己的血,来洗义父身上的汉奸污名。 是,那男人是束缚了他的半生,让深陷泥淖他众叛亲离,但无可辩驳的是,如果那年在书寓不是他救自己,世界上早就没有了程怀瑾。 这也是债,得还。 虹口枪战那一夜,“波洛叔公”是见过程怀瑾的,在周平的面包店前。 他看见程怀瑾坐在汽车里,隔着一条马路,遥望着面包店的窗户,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是沈相思和周平,他们不知道说到了什么,笑的前仰后合。 程怀瑾望着那窗户上的人影,望了很久很久。 “波洛叔公”看不下去,去敲他车窗:“你真的不要进去坐坐?” 程怀瑾摇摇头:“你去帮我买一个面包吧,最简单的那种。” “波洛叔公”跑进面包店买面包,回来的时候,程怀瑾的车子已经不见了。 虹口枪战现场没有发现程怀瑾的尸体,他的尸体是在距离茶室很远的地方发现的,他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血都要流干了。 沿着这条路,再开个两公里就会到达大世界游乐场,那附近有一家面包店,店里卖一种非常质朴的面包,上海人都嫌太粗糙,可是刚来上海的人都觉得那好吃极了。 十 沈相思在程怀瑾死后第二年离开大世界。 那时她已经要挂头号牌,但她不在乎了。程怀瑾死了,仿佛把大世界所有的霓虹灯光都带走了,大世界在她的眼睛里不再有吸引力了。 她有时会想,如果那年我没有鬼迷心窍跟拐子走就好了,我们三个可能仍旧会是小乞丐,可能一辈子都攒不起钱买一张大世界的门票,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都还活着,有程怀瑾在的小世界,应该也蛮好。 可是世事没有如果啊。 再后来,沈相思和周平离开了上海。 直到他们离开,“波洛叔公”也没有告诉他们程怀瑾的秘密,有的事情,知道了也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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