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亲咧开嘴笑,露出乱坟岗一样东倒西歪的大黄牙, 但其实他的门牙早就磕掉了,是他年轻时喝酒喝大了,深更半夜骑自行车回家,车轮轧过一个没封的窨井盖,连车带人来了个倒栽葱,等他晕晕乎乎从地上捂着一嘴血爬起来的时候,门牙早已不翼而飞, 后来他补的烤瓷牙很白,是母亲在佳佳上小学时花了大价钱带他去爱康齿科补的。 可如今这洁白的假牙和其他参差不齐的烂牙一样,沾着陈年的烟渍,散发着成分复杂的恶臭。 “不用了,”佳佳走在父亲身后回家,夕阳把父女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小狗在她怀里呜咽了一会儿就开始舔她的表带了,“泰迪很好,我就要泰迪。” “唔,”父亲背对着她,腋窝的汗把 T 恤洇出两大团深色,褪色的沙滩鞋黏得啪嗒啪嗒,散发着让周围人都难以忽视的汗臭味, “那别跟你妈说买小狗还剩二百。” 他转过来,讨好地笑,一张肌肉松弛的脸笑得像用松紧带抽紧了似的皱起来, “我有一组双色球号,昨天晚上梦到的,肯定能中奖呢!” 佳佳不再说话,她看着小狗清澈的眼睛,里面有她的倒影,那一刻它只有她,她也只有它。 她拿回家把它放纸箱子里养,喂它喝蜂蜜,喝牛奶。 它的毛又黑又亮,犹如汗血宝马,鼻子像一粒黑色小纽扣,晶亮的黑眼睛在不开灯的夜晚都闪闪发光。 它那时候也很臭,一身烘干了的奶臭味,但全家人都抢着抱它,连有洁癖的母亲都把它放在胸前捂着,一口一个小可怜,快长大。 它长大了,也老了,它对全家人的爱没变过,可人类不会因为一只老狗的爱就忽略它的体臭和丑陋。 “人的爱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条件。”佳佳说,再一次抚摸迈克的头, 顾俊抬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事实上他一直不怎么说话,不怎么跟她说话,也不怎么跟她的父亲说话,甚至到了无视的地步, 以至于佳佳的父亲一开口说话,顾俊的嘴就闭得更紧,法令纹变得像刀刻一样深,眉眼低沉,近乎绝望地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挤出一丝笑容。 顾俊总的来说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但对着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发自内心地夸赞“小顾,你一点都不像上海人”的岳父,实在是没办法维持多少敬意和好感。 相对的,他跟佳佳的母亲聊得多一些,也相对轻松一点,时常会笑,听她说话时,那双总是忍耐着什么的眼睛里也难得地有一些专注。 佳佳的母亲是强大的,人心的强大势必会反应在生活中,她一个人还清父亲欠下的债,一个人靠炒股票赚了大房子。 佳佳想,顾俊在这个家里认同的或许只有母亲一人。 “我和顾先生要离婚了。” 饭桌上佳佳突然开口,架在骨瓷碗上的钢筷子又细又长,像某种凶器,碗里的麻酱浓稠得搅不开。 又是涮羊肉,第一百次、一千次涮羊肉,连最后一次都他妈的是涮羊肉, 他们就是这么喜欢用千里迢迢从甘肃老家运来的羊肉招待上海女婿,并配以芝麻酱、腐乳、韭菜花调出的蘸料。 每一次吃了涮羊肉,顾俊在开车回家的途中总是一路沉默,快开进徐汇的时候才开口跟佳佳说话: “那蘸料吃得我想吐。”转向灯滴答滴答的声音响了三回,“但羊肉不错。” 然而今天只有顾俊一人动了筷子。 他低着头,夹一大筷子肉放进碗里,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麻酱里打两个滚再塞进嘴里,腮帮子鼓着,汗水从鬓角淌落。 锅子翻滚,白色水汽升腾,在屋顶凝成水珠,顺着爬满霉斑的墙流淌,碎花壁纸一开始是为了迎合二十三岁佳佳的少女心,如今早已发黄翘边,一遇水更是卷得厉害, 整间屋子都像被浸泡在发霉的水里,又闷又湿又热。 四方形的餐桌很小,棱角锋利,顾俊坐在佳佳身旁,离她很近,穿深灰色西裤的膝盖快要抵到她的膝盖,她再次闻到 Gucci 罪爱。 “我出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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