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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许是除夕的鞭竹, 簌簌的落雪,轻慢碾过石子路面的车轮…… 在昏沉的静谧里,戚白商做了一个暌违的、冗长的梦。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了。 那年安望舒的病已经很重, 容貌枯槁, 青丝作了华发,偶尔才有几日能下榻的精神。 除夕那夜, 她病发得急,山庄中?备的药熬了一夜,用尽了,还小的戚白商拽着仆妇的衣袖,叫她带自己?一同入城,给母亲抓药。 大胤习俗, 自除夕至上?元夜夜弛禁,容百姓欢聚街上?,采买热闹。 于是那日,戚白商就在山庄里几名仆妇的陪同下,乘着马车入了上?京城。 天?还未亮, 除夕热闹刚歇了两个时辰,正是家家闭户, 药房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寂冷的长街上?。 大雪飘摇,天?地间都像是只余下一抹冷色。 年纪尚小的戚白商披着柔软的狐裘锦衣,在马车的暖炉旁等候着, 微红的小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忧心?,埋在雪白的狐裘领子间。 直到马车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须臾后, 便是一阵谩骂与推搡的动静,隐约还夹杂着拳脚声,在清寂的天?尚未亮透的长街格外?分明。 小戚白商茫然地问仆妇, 仆妇回来低眉顺眼地讲:‘夭夭姑娘,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衣裙破破烂烂的,这么冷的天?还只穿了单衣。大年初一来赊账讨要的,药房的人?嫌晦气,给她赶出来了。’ ‘这样冷的天?,只穿了单衣吗?’着一身红缎锦裘的小姑娘惊愕地睁大了眼,左右望望,‘这里有点心?,给她包一包吧。’ ‘哎,姑娘心?善……’ 仆妇拿着出去,没?几息,就皱着眉回来了。 ‘夭夭姑娘,她不理,莫管她了。’ 小戚白商更起了好奇,她掀开厚重遮风的帘子,从那一角,望进?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药房下,厚重的雪叫那个脏兮兮又衣衫褴褛的孩子扑腾出乱痕,凌乱的长发原本系着,如今也半散开了。 像只极小又凶悍的兽,“她”伏在雪地里,死?死?望着那个骂骂咧咧的药房学徒不动,直等到对方转身,去找门栓的刹那,“她”忽然扑了上?去。 可?惜不知是太饿,还是太瘦弱,只差分毫便要趁学徒不备从那缝隙闯过去时,“她”踉跄了下。 下一刻就被学徒发现,那被吵了好眠的年轻人?面露怒容,当胸一脚,将那个孩子狠狠踢了出去。 ‘不赊给你、你还敢抢?信不信老子打死?你都没?人?管?!’ 说着,那医馆学徒便几步踏出门,对着地上?佝偻的小乞丐一通发泄地怒踹。 小戚白商几乎吓呆了,过去好几息,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你、你别打她了!’ 仆妇拦不住,锦衣狐裘,连鞋尖都串着明珠的小姑娘便下了马车,恼生生地踏入雪中?。 ‘她要赊什么,我?付,我?付两,不对,我?付三倍。’ 小戚白商站在仆妇连忙跟下来又打起的纸伞下,皱眉仰着头。她扭头看向另一个仆妇:‘给他钱,叫他一同抓上?给母亲的药。’ ‘是,姑娘。’ 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学徒顿时也没?起床气了,手?脚麻利地进?去包了药,赔着笑脸出来的:‘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您不晓得,不是我?们不仁善,是这孩子她娘得了一身穷病,根本治不完,还又还不起!谁敢赊给她娘俩啊?’ 学徒将安望舒的药恭恭敬敬递上?去的,然后朝那个佝偻着的小乞丐旁,将药包一扔:‘喏,贵人?心?善,赏你的!’ ‘你……!’ 小戚白商很少出门,更没?见过这种事,当真气得不轻,她也不顾撑着的伞了,快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药包,拍去上?面的雪粒和灰尘,递向不远处扶着胸腹起身的小乞丐。 然后她看见了褴褛的兜帽,嶙峋的锁骨,缝隙间数不清的、满身新旧交叠的伤。 小戚白商惊住了。 她抬起眸子,在凌乱松散的长发间,撞见了一双冷漠又倔强的,黑漆漆的眼睛。 血从他额角淌下,染湿了他乌黑的睫,而他一眼都不曾眨,只望着她。 “……阿羽!” 戚白商骤然惊醒,坐起身来。 与昏过去前的夜色和梦中?的灰蒙蒙不同,她的眼前虽是未燃烛火,却已经见得天?光洇过了格纹窗牖,将半座屋内照得透亮。 幔帐半挽,珠帘浅垂,熏香袅袅,四座铜制兽角燃炉温暖地倚在墙角,将漠漠寒风都拦在了屋外?。 一切陌生又熟悉。 琅园,海河楼。 ——是她记不清已来过多少回的、谢清晏的独苑。 而这个房间,也正是谢清晏自己起居的私居。 当这些念头电光似的闪过脑海,戚白商从怔忪里回过神,她悬着心?望向身侧—— 好在艳红的薄衾只盖着她一人。 等等,艳红? 戚白商捏住了薄被,同时仰头,看向不知何时被替换的红色幔帐,脸色一时映得发红,难辨是恼得还是气得。 “姑娘醒了?”正在戚白商掀开薄衾要下榻时,玉璧屏风外?的门扉轻作响动,一位面目慈善的嬷嬷端着梳洗的铜盆进?来了。 戚白商一时无措,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嬷嬷似乎是个有眼见的,从头到尾自然妥帖,像是早在戚白商身边服侍过很多年了似的。 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一直持续到了嬷嬷从外?间取来早准备好的衣裳。 那一抹晃眼的红,叫戚白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嬷嬷,这似乎不是我?穿来的那套。” “今日大年初一,自然要换新衣裙,姑娘放心?,这是按您的尺寸裁制的,一针一线皆是出自京城大家之手?……” 戚白商:“……” 听起来更不放心?了。 戚白商试图推拒:“我?还是穿昨日的衣裳就可?以了。” “可?姑娘昨日的衣裳,老身为你换下后,谢公便拿走了。”嬷嬷为难道,“老身可?以请谢公过来,只是姑娘总不能只着里衣见他?” “……” 于是,一番推阻无效,戚白商还是将那身鲜红织锦、裙摆如曳撒似的衣裙穿上?了身。 戚白商自入戚府后,便只喜着素色,极少穿红,此刻望着穿衣铜镜中?叫艳红衬得愈发嫣然白皙的女子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梦里,遇到阿羽姐姐时的自己?,又想起在入梦之前,谢清晏将她推入黑暗前留下的那句话?。 [既然你非要嫁,不如先全了欠我?的新婚之礼吧。] “……” 望着这一身堪比嫁衣的红,戚白商心?绪意?乱。 这一劫,莫不是还没?逃过吗? 戚白商刚想着,就听见嬷嬷回身作礼:“公子来了。” 铜镜前的女子一惊,抬眸。 连门扉开合声都不曾听闻,镜中?,穿过珠帘,她身后不知何时走进?来一道衣袍如雪、玉簪银冠的青年。 戚白商有些不安地回过身,只是当着旁人?面,她又不好开口。 只能望着谢清晏踏着薄靴,衣袍猎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嬷嬷止不住夸着:“姑娘已梳洗穿戴好,您瞧,这一身合适得紧,老身也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顾盼倾城的美人?了。” “……” 谢清晏的眼神在戚白商身上?停了许久。 直到嬷嬷疑惑地再唤了声“公子”,那人?方才醒过神。 嬷嬷正迟疑:“只是公子,这等喜庆日子里,您怎好穿白呢?” 谢清晏薄唇微动,却没?解释什么,他侧了侧眸:“董嬷嬷先出去吧。” “是,公子。” 等到嬷嬷出了房间,戚白商终于启唇:“谢公不准备放我?回去,是么?” “夭夭若早有这个觉悟,昨夜何必受颠簸之苦?” 谢清晏上?前,温声如玉,画皮披得是如沐春风。而戚白商此时才注意?,他今日并非全然冠发,只是以银冠束起,垂了马尾在后。 在他耳鬓之上?还藏了束起碎发的一根翠白抹额,冠带作发带,混入长垂的青丝间,尾缀着竹枝形的玉饰。 若非t?知他已二?十三,不,今日该是二?十四了。 那便是说未加冠的少年郎,对着这张清绝如玉的峻颜,兴许也有人?会信。 戚白商面色微微古怪:“你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何事。”谢清晏漫不经心?问。 “那为何,作这般模样。” “……” 谢清晏眸色微滞,停了一两息,他才无事人?似的轻抬指骨,从旁边木架托盘上?拿起织金缀珠的覆面红云纱。 那人?微微俯身,折腰,就着戚白商躲避的姿势,依旧给她系上?了。 “与你成?洞房之礼,算么?” 戚白商:“……” 心?里悄然翻了个白眼给他,她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的。 虽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但至少,洞房之礼是解衣,不会像她这般,身上?衣物饰品越穿越多,显是要出门去。 戚白商正想着,谢清晏为她戴好面纱,垂手?便握住了她手?腕,牵她向外?。 “谢清晏,你放开我?。” 戚白商刚要挣扎,便听走在前那人?不回头地道:“我?助你查湛云楼幕后之事,也可?以帮你找到给你母亲下毒的主谋。” “……”戚白商蓦地一停,蹙眉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话?间,二?人?到了外?屋。 谢清晏单手?覆上?门扉,回眸瞥她,跟着慢慢落到他握着她的手?上?:“譬如,先听我?的。” 门扉推开,不巧,门外?一个声音将对视的两人?视线同时拉了过去。 “啧啧,大早上?的,有碍观瞻啊。”云侵月伸着懒腰,似乎刚从东侧厢房里出来,好整以暇地抱着胸靠在廊柱下,看着两人?。 戚白商面色微慌,立刻就要从谢清晏手?中?抽回手?腕。 然而那人?却像早有意?料,反而将她手?腕在掌心?握得更紧。 他低垂下眉目来淡淡睨她:“不想查了?” “你……卑鄙无耻。” 不敢叫云侵月听见,戚白商轻声咬牙:“你就不怕他告诉婉儿?吗?” “婉儿?喜欢他,而我?有你,这不是很公平么。” “…………!” 听到前半句,戚白商的脸色顿时白了。 思绪纷乱的戚白商像只惊丢了魂儿?的木偶,任由谢清晏牵着出了屋。 没?被搭理的云侵月扫过从他面前大大方方走出去的谢清晏,刚要撇嘴,忽地目光一顿——就顿在那人?长垂的乌黑马尾,还有其间隐约反射起日光的竹枝玉饰,正随着抹额冠带摇曳。 云侵月:“……谢琰之,你今日莫不是要去哪家花楼竞选花魁吗?” 谢清晏目不斜视地过去,唯独出院前,他抬手?召来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董其伤,说了什么。 没?一会儿?,在那两人?远去不见的背影作背景下,董其伤走进?院里,面无表情地停在云侵月面前—— “公子说了,云三昔年千金买醉的那些江南花魁,不若便趁上?元节前,一同召集起来,请入京吧。” 云侵月:“…………” 谢琰之。 你这个狗!! - 琅园马车驶向上?京西市时,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戚白商垂首望着搁在膝上?的狐裘,有些怔然。 —— 不知是记忆的错乱,还是梦境的纷杂,面前这件红锦白狐氅衣,竟与她今晨梦见的、那个大年初一时穿的那件,相差无几。 就连尾摆绣着的锦簇团花纹,看着都与记忆里差不多。 “喜欢么。”车里忽响起个清疏嗓声,那人?似问得漫不经心?,又起得极低,在燃着的沉香间透出几分缱绻深情似的。 戚白商回神,指尖下意?识拢紧了狐裘,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谢公之前在琅园中?所说,是诳骗我?么。” 谢清晏瞥回视线:“我?向你应允之事,何事没?有做到过?” 听他这样说,戚白商竟便心?口一定,这点安定来得不该,她却顾不得细究了:“一夜之间,谢公便改主意?了?” “谁说我?改主意?了。” 谢清晏起手?,斟茶,一盏递与戚白商身侧的桌案上?,又自斟了一盏。 雪白袍袖暗纹迤逦,拂动间如碎琼堆玉。 他指骨搭着杯盏边沿,轻呷了一口茶:“你与巴日斯的婚事,不可?能成?。” 戚白商没?什么神色反应。 而那人?恰在这一刻掀眸,也瞥过她的淡然:“你本也不想成?,不是么。” “……”戚白商面色微动,挪开了眼,“我?不明白谢公何意?。” “你选他来逃离我?,不过是欺他比我?更好骗、北鄢离上?京足够远罢了。” 谢清晏淡声,像是讲着他信手?拈来的故事,却将戚白商的念头拆解得如观人?心?之鬼魅。 “和亲不是一日可?成?之事,两国要定文?书更是往来须久,你想在这其中?差档时日里,借巴日斯之势,查明北鄢商团与朝中?勾结,顺藤摸瓜,找出投毒主谋。” 戚白商听得额头都要起汗,忍着面不改色:“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终身大事作赌。” “不错,是赌,你就在赌和亲之前能够查定此案,之后是用岐黄之术假死?脱身还是旁的什么,你都再无后患之忧了。这不是赌,还是什么?” “……” 谢清晏他是什么山野妖孽化形作人?么! 为了掩饰心?虚,也为了有个转圜余地,戚白商抬手?去拿她这一侧的茶盏。 “嘶。” 在这大雪寒冬里,格外?滚烫的水温透过了釉光润薄的瓷胚,叫她本能缩回了手?,攥起指尖。 “……” 谢清晏皱眉,放下杯盏。 他推开身侧马车窗牖,伸手?出去,接了一捧冰雪,这才托回。 不容拒绝地将戚白商攥紧的手?拉到面前,将那点融化的冰雪顺着他蜷握的指骨下,一滴滴落在她灼得发红的指尖。 “戚姑娘行医多年,连温热都辨不得么?这样也敢在假死?之事上?做赌?”谢清晏微沉声。 戚白商回神:“我?明明是见你后斟茶、但先拿起,以为不烫才……” 她一顿,想到什么。 女子收回手?,反手?握住了谢清晏的,迫他张开被冰雪凉得刺骨的修长指节,果然在指腹间瞥见隔着薄茧都藏不住的灼红。 “……谢公是有自虐的喜好么?”戚白商恼然横眉。 “你担心?我?。”谢清晏平静道。 “…你想多了,只是医者本能,任何一个行医之人?都不喜欢不懂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 “夭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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