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我能不能带你们出去。 在我走之前,我能不能带你们离开。 所以后来,他与那个女人商量着,演了一场荒唐的闹剧。闹剧里他是漩涡的中心,在汪洋中不断地下沉。 他再也浮不出水面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他早已准备了几十遍的台词。 他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曾经无数次步履匆匆走在这灰白色的楼层间的神经外科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在对导医台的护士说,如果病人的家属有任何事情,来找我就好,不要去找为这件事牵线搭桥的谢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告诉他,病痛并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只要活着,一切都能够被战胜。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撑着大伞从雨水里行来,向台阶上的自己伸出手,说,你疼不疼。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问决定向过去彻底作别的自己——“小谢,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文在手腕的伤痕上?” 而他回答他:“因为我想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了。那个谢清呈已经死了,以后的我也会死去,一生的毁誉都会像写在水面上的字,最终消失不见掉。我只想对得起我所拥有的生命,我想做一些正确的事情。” 老医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很好啊,人这一生,就是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屈服,都向着自己的心而活。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小谢,我觉得我没有救错你。” 最后的最后,谢清呈看着燕州病房里,那个自己从车祸昏沉中醒来,第一次见到的男人。 那个男人有一双和他父亲很相似的眼睛。 谢清呈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 他的面前是那个按着他的要求,在整个医院面前与他争吵撒泼的女人。 他看着她,却不是看着她,他是看着秦慈岩的虚影,看着秦慈岩走过的地方,他终于开口了,他说—— “在我看来,一个医生的命,远比一个精神病人的命来得更重要。” 你的命,远比我的命重要。 老秦,你明白吗?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不让易北海第一个找到的人是我? 我只不过是个病人,一个患者,一个活死人,一个普通人,一个在世上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的偷生者。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命看得比你的更珍贵? 他在漩涡中央深堕进去,不断地下沉……下沉…… 光线慢慢地在眼前消失了。 争执结束。 他已备受诟病,诽讥加身。 可幸好医院因此又慌了神,担心会再有这样的医患矛盾激化。 但那还不够…… 他想,那还不是最后一步。 谢清呈最后站在评述职称的演讲台上,一字一句地告诉所有人—— 他要辞职。 他说,他怕了。 他说,他畏惧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他不想在这个职位上失去性命,他还要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他知道,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是众矢之的。 他要救赎的师弟师妹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他们将唾弃他,吵骂他,而他也会讽刺他们,刻薄他们,说他们的老师—— 他的恩师。 他的半父。 他今后再也遇不到的最慈悲的人—— “咎由自取。” 直到很久之后,谢清呈都还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靠着怎样的狠心,把这四个字说的坚定狠毒,仿佛是真。 他摘下了他的职称牌,放回了绒布垫上。 他抬起眼,说,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让我到黑暗中去吧,那本是我来的地方。 只是你们今后不能再那么傻,要学会说不,要学会自护,要知道死亡不是自证光明的唯一出路,好好活着才是。 我的老师曾经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我。 现在到我用我的名声,来保护你们的时候了。 希望你们今后…… 谢清呈闭上眼睛,大步离开了会议室,身后是一片惊涛骇浪般的哗然。 希望你们今后,不必再用鲜血和生命,来换理想,赞美,与勋章。 希望你们今后都能好好的。 那想来,也是秦慈岩的毕生所望。 2017年,在秦慈岩与世长辞的几个星期之后,谢清呈背负着懦夫之名,离开沪医医院。 同月,因担心医生们因此事件出现的负面情绪,院方经谨慎考虑,会议研究,决定正面向社会回应医院安检设施的必要,重设保证医护人员安全的系统,并恳请患者谅解,允诺会将设备尽快升级改善,既不让患者久候,亦保护医护安全。 而这些待遇,谢清呈是享受不到了。 他一个人回了陌雨巷,带着不解,争议,唾弃,怀疑。 孤独地,离开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少年时,曾想成为一名警察。 后来他的亲生父母死了,他为了追求真相,只能将过去的梦想化作手腕上的一道伤疤。 长大后,他成了一名医生。 然而对他有半父之恩的恩师离去了,他为了让后继者不必困于道德的囹圄之中,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归宿。 他是坟里来的人。 他终究又要回到坟里去。 离职之后,谢清呈因为承受了精神上的极大痛苦和压力,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尽管以他一贯的自控力,加上特效药的帮助,他能够完美地控制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但那一次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谢清呈甚至一时也无法去高校求职。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受不起更多的折磨了,哪怕他再冷静,他还是会崩溃的。 而如果他崩溃了,他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会不会伤及妻子,妹妹,邻居…… 他自顾无长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替秦慈岩整理著述上,只有在那些熟悉的笔触和文字里,他才能获得喘息和安宁。 有的人,有的事,哪怕再是同病相怜,他也只能狠心割舍和抛下了。 —— “所以我辞去了你私人医生一职。” 冰冷的水库中,谢清呈轻声喃语,在死亡面前,他终究是说尽了这被他尘封了太多年的秘密。 “我选择了沉下心来,去做他没有做完的事,而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我那时候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了……或许你从来都看不出来,你会觉得我装得很好,很冷静,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谢清呈顿了顿,刺骨的水仿佛要将他的生命就此凝结。 “但我的心已经垮了。我的内核已经腐烂……我当时没有办法再教你任何东西了,贺予。我做了选择,做了放弃。”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听完了他讲的经过,好久好久都没有出声。 空寂的摄影棚内,只有edion悠扬的歌声在回荡着。 水位线一直在讲述这些往事的过程中,已经上升到了顶部,现在他们的头顶都已经碰着穹板了。 再过几分钟,前面就是死亡。 贺予最终轻声说:“所以……你原本打算把这些事情都带进坟墓里?” “是。” “你原本打算什么也不说。” “对。” “你……你看我这么难过,你看我一直在原处想找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可你自己就是,你却什么也不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贺予的眼眶终于是红了,他在水中逼视着谢清呈,在不断地质问着谢清呈,他的嗓音都沙哑了,不知是觉得荒谬,伤心,还是心痛,迷茫,“你只要告诉我一点点真相,我都可以理解你,我都能够放你走……我和你是这个社会中两个融不进去的人,谢清呈!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也是?你为什么不肯抱抱我,不肯让我也抱一抱你?你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都不说……” 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淌落,滴到了池水之中。 “我很冷啊……谢清呈,那么多年了,你不冷吗?你不冷吗……” 他看着他,他想着谢清呈曾经和他有过的桩桩件件的对话。 他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淌着。 他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这样哭过,哪怕面对死神,他也能够听着优雅的歌曲从容微笑着仰头迎去。 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着同类的。 那个能够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来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谢清呈从前告诉他,让他靠着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谢清呈曾经问他,小鬼,你不疼吗。 谢清呈曾在绝望中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告诉他只要活着,任何困难都是可以被趟过去的。 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的内心。 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弃能战胜病魔的希望。 这些话……这些话,他从前只当做是一个医生对一个患者的开解。 可原来…… 可原来,那就是谢清呈自己的血泪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个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发出的悲鸣。 那是谢清呈曾经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是他经历过的爱恨别离,是他伤口的血,眼中的泪。 谢清呈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只由着他……痴痴傻傻地站着。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鸣,在大海的孤岛之上,迟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以为自己是最后一头未死的异龙。 可原来他祭台上的那个“人类”,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藏着和他同样可怖的翅膀。 谢清呈……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说!!! 贺予用力闭了闭眼睛,都忍不住要打他骂他了,他质问着他,怨恨着他,满心满腔的憎恨恼怒,伤心困苦。 他说:“谢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这比你不告诉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讨厌死了我,才要在最后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你直到最后,才愿意告诉我,其实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是吗?” 他骂着,出离愤怒着。 可是最后,他又紧紧地抱住了谢清呈—— 在冷得让人发颤的冰水中。 在窒得让人近乎无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里,在无人处,在生死前。 濒死的恶龙紧紧抱着他,哭着,骂着,哀嚎着,却连指爪都在颤抖,却像要把谢清呈整个人都勒进自己的血肉之间。 他们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两个人。 在死亡来临前,其中一个终于卸下了假面,让另一个人看到他们相似的脸。 在死亡来临之前,一个终于怜悯了另一个,告诉了他,原来世间他非孑然。 大水最终淹没到了口鼻处,生死只在转瞬间。 贺予通红着眼,深深地望了谢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宽宥,似深堕,那里面一时间有太多的情绪决堤,急于在这双眸子还能表达喜怒哀乐的时候,不辜负最后的自由。 无尽夏,繁花里。 伤痕累累的苍龙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背负着秘密的镣铐,背负的禁药的罪恶,化为人形,来到幼龙的身边。 苍龙看着那个小小的,蜷坐在台阶上的孩子。 犹如隔着多少年颠沛流离,痛苦挣扎的岁月,看着曾经的那个自己。 他把化作人类模样的手,伸给幼龙。 他幽镜般的眼瞳里,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说—— “小鬼,你不疼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锥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绝望之痛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谢清呈自己经历过那种能压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觉得自己一无所用,没有任何先驱者曾经活着走出过这片泥沼,不得不在这泥沼中了此残生。 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贺予说,这是很疼的。 他只能问。 他记得从前那个医生,是怎样安慰满手鲜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后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缩的幼龙。 他知道贺予想要一个伴,想要一点来自同类的鼓舞。 他不是没有丝毫的怜悯。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尚且残忍至此,又何况对贺予?他唯一的温柔成了他在贺继威聘书上签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还力所能及的时候,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陪伴他,开导他,他能给他的,也就这么一些帮助了。 这是谢清呈剩下的最后一点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给贺予了。 他为了真相,失去了梦想。 为了妹妹,失去了健康。 他为了战胜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又为了活下去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的平静和安详。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归宿,失去了警衔后又失去了白衣,为了保护那些甚至都不识得他的师弟师妹们,他甚至连最后容身的讲坛也要被驱逐下,连一张书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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