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见地烈,照得地面一片白花花的。 他快步地往家走,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几乎是撞开了院门。他走到院中水缸前,低头看向里面自己的倒影,如镜水面被风吹得微微起了涟漪,映出一张苍白憔悴至极的脸。 孟怀泽看着水中那个像是丢了半条命的人,风吹起了他的长袍下摆,他却一动不动,似是看痴了。这些天来他假装自己回到了从未遇见邬岳的正常生活,平平淡淡地过他平凡人的一生,该喜时喜,该悲时悲,该成家时成家,该老便老,该走向死亡便归于死亡。他自以为想得透彻,他骗他自己邬岳对他而言什么都不算,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自我催眠几乎骗过了他自己,却骗不了周围的任何一双眼睛。 他又骗过他自己了吗?他成夜地睡不着觉,坐在院中发呆,他看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墙头,耳边是尖锐的嘶鸣,混沌得听不出内容,却能听出他疯狂的声调。他觉得在一个个这样漆黑的夜里,他在变得越来越轻,以前的孟怀泽踩着实地,现在却像是虚浮于这世间的一个幽灵。 他的伪装和自我欺骗被老太太一言戳破,孟怀泽几乎是慌不择路,用来遮挡的黑色幕布被人掀开,他清楚看到了那个茫然绝望不知往何处走的小小影子。 可到了,他也没在外人面前泄出一丝软来。他与邬岳的那些事,无论好坏,都只烂透在他自己心底。 几天后,最后一批流民的伤势也差不多痊愈,准备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孟怀泽前去给那几个伤患作最后一次复查。快到地方时,他正好撞上刚从那里回来的采芷娘,手里还拎着一个空了的篮子,该是给那些流民去送了些吃食。 两人迎面而行,孟怀泽喊了一声“大娘”。 采芷娘瞥了他一眼,却是没吭声,转身就近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孟怀泽垂下眼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向前走去。 这一年自打开春便灾害不断,先是北方战事不休,三月份时竟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埋了许多村落,及至入夏,南方水灾又是频繁,再加饥荒,官府赈灾疲软,致使许多流民无家可归。 这些人风餐露宿行至此处,一路多有艰辛,身上也有很多伤病,孟怀泽一个小小的郎中,给不了他们安置之所,只能尽其所能给予些病痛上的照拂。 多日下来,流民们皆感念孟怀泽的帮助,见他过来都围过来喊道:“孟大夫。”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他们手中拿着的黄馍上,有个女人道:“是三婶刚给我们送来的,她真是个好人。” 孟怀泽收了视线,蹲下身看地上男人的腿伤痊愈状况,一边点了点头,应道:“她是很好。” 那女人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她捧着手里的馍馍,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竟是突然流了眼泪,哽咽道:“你们都是好人。” 孟怀泽低头查看男人腿上的伤,没吭声。他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别人这样的评价,他生平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应该算不得坏人,但他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好人,他所做的所有事不过是他心目中的应当做而已。 “好了,你这么做什么?”旁边有人过来将那女人拉走了,“别在这打扰孟大夫治病。” 孟怀泽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抬眼看向那女人消瘦的背影。 “孟大夫您别怪她。”旁边坐着先前没吭声的一个女人突然轻声开口,那么些天,孟怀泽还几乎从未听过她开口说话。 孟怀泽摇了摇头:“不会。” 或许因为是在此处的最后一夜了,明早他们便要开始继续流亡,一向沉默如石的女人罕见地话多:“从她闺女被大水卷走了,她就不对劲了,自个坐着也能哭起来。” 孟怀泽手一顿,他先前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问这些人的经历,沦落至此处的人,不用问都知道沉甸着无数伤心事,然而此时听这女人乍然说起,孟怀泽心里还是一沉。 女人面色苍白,两只眼睛却黑漆漆的,她搂紧了怀中的小男孩,开口叙述的声音却几近毫无波澜:“那段时间老天爷一直在下雨,这天上看着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雨,地都被淹了,外面都是水。她闺女性子犟,家里的牛没了能吃的干草,小闺女心疼,非要冒着雨牵牛去山上找草吃,结果雨太大,牛半路上给走丢了。那么大的雨,哪里找去?她气坏了,把人打了一顿,关进里屋,连饭都没给人吃。就那天半夜里,旁边的山倒了下来……” 她怀里的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糖,乖巧地一动不动,孟怀泽却打了一个寒噤。 她男人喝道:“你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女人像是没听见,她看着孟怀泽,眼神却像是透过孟怀泽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前几天,学堂里的先生还表扬了她闺女,说幺幺字写得最好。我们都大字不识,她高兴坏了,问幺幺说想要什么,都给她买。幺幺说想吃糖,糖多贵呀,一年到头孩子再闹着要我们都不舍得给买几次。就那天上午,她去集市时还专门买了糖回来,只是到家听说牛丢了,气得糖也没掏出来给。到最后,人都没了,一摸糖还在兜里……” 她笑了起来,孟怀泽却没笑,小男孩仰着头不安地喊了声“娘”,地上的男人沉声说了句“行了”。 孟怀泽许久没动,直到旁边小男孩小心地牵住他的手,孟怀泽才发觉他的手竟在发颤。他抬头冲小男孩笑了笑,攥了攥手心中那冰凉的幼小手掌。他握过许多小孩子的手,柔软的,肉乎乎的孩子的小手,如今攥在他掌心中的手一样幼小,却是硬邦邦的,带着寒风的凛冽。 小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块糖,他似是有些犹豫,却又很快下定了决心,将那块糖珍惜地塞进了孟怀泽的手心里。 孟怀泽摇头,要再还给他,小男孩攥着拳头不要,偎进旁边女人的怀里藏了起来,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有些羞赧地看着孟怀泽,小声道:“孟大夫吃。” 孟怀泽眼底发热,他没再推辞,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温声谢道:“谢谢你。” 孟怀泽将伤员挨个看过,确准没什么大问题后已是深夜,他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便看到路口石头上坐着的女人。 男孩在她怀里睡着了,女人两只手抱着孩子,眼睛却是看着苍茫浓黑的夜空。深秋的夜空中零星散着几颗星子,在枝桠间不甚明亮地闪烁着,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像是在看着她的另一个孩子。 孟怀泽没打扰她,准备安静地离开,那女人却突然开口。 “孟大夫,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夜色中,“那次先生也夸我们家大宝了,说幺幺的字写得最好,我们家大宝书背得最好。” “我们家大宝也最喜欢吃糖,每次上集都要闹上一通,可我嫌贵,一次都没给他买过。那天桂荣说要上集给她家幺幺买糖,我说好,那顺便给我们家大宝也捎几块。一共就三块糖,他就要了一块,剩下一块给了弟弟,一块非要我和他爹吃。” “我说他,都是给你买的,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吃糖吗,怎么不都留下。”女人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甜意,“他说,我也想让爹和娘尝尝糖的甜。我就之前说过一次,我也没吃过糖呀,我们大宝就记下了……” 孟怀泽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女人停了讲述,他都始终没有问大宝的去向。 女人擦了擦眼角,仰起头继续看向那深远的夜空。 良久的沉默之后,孟怀泽听到她悠悠的叹息:“你说这人,分开是多容易,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是啊,这人,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那些剩余的流民便启程离开了,孟怀泽去送了他们。 漫漫前路未知,孟怀泽给了他们许多药品,或许在将来有能用上的时候。而在药品之外,还有一包糖。早一些的时候他去了趟集市,敲开尚未开张的糖铺门,请求老板卖了他些糖。付账时糖铺老板听说是给那些流民,默了一瞬,又拆开包好的纸往里多添了一些。 乳白色的晨雾中,孟怀泽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着了,他转身,踏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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