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是这个原因,五感是相通的。所以,前几次跟系统确认了手和脸、脖子上没有印记后,她就没有再天天拉下丝绢了,免得耽误自己的康复。 这一夜,行止山下起了雨。 滴滴答答的雨声,响彻山间。桑洱卧于席上,微微蹙着眉。 那夜夜纠缠于她、欲断不断的梦境,又一次降临了。 梦中的她,正在被江折夜扣着下巴,抵在墙上亲吻,脸涨得通红。 梦外掐着她的下巴、吻她的唇、来仔细地辨认熟悉感的,却另有其人。 窗外的怀梦藤悄然盛放。 但在这一刻,为她铺开了甜美又虚幻的梦境的,却不是这些妖异的植物。 它们只是幌子。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座寝殿的角落里,那一只浑身漆黑、却被黑雾捆了起来、对前方的半魔卑躬屈膝的丑陋魔物。 那是一只梦魇。 到了第七天的夜晚,桑洱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地向好恢复。 五感已经恢复了四感,就只剩下眼睛还没完全恢复了。 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的人却不是伶舟,而是裴渡。 裴渡悄然走了进来。 他仿佛一个被迫戒断的瘾君子,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她。他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但为了不影响她的康复,他一直忍着没有来打扰法阵。 今天早上,他实在没了耐心,去逼问伶舟时,得知法阵很快就可以收拢。为了准备收尾的事情,伶舟下了一趟山。 既然他能离开寝殿,说明她的状态,应当已经稳定了。 裴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只是想过来见一见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能熬过这一晚。 寝殿里很安静。 裴渡来到门口,不必走进去,便看见了窗边那张美人椅上,她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修仙之人的视力自然是极好的。裴渡神色微微一缓,目光定住,浑身便是骤然一僵。 她那秀气的鼻梁上,搭了一条黑色的丝绢。只露出了半张脸。那张美丽的唇,呈现出了糜烂的艳红色,显然曾长时间地被人以唇舌蹂躏、深吻过。 那是吻痕。 却不是他留的吻痕。 第140章 黑魆魆的夜色,覆盖过了宫殿。 昏暗的月光,将一抹僵硬而瘦长的影子,投映在了墙壁上。 裴渡眼睛充血,泛出赤色,僵直地盯着那卧于塌上、蒙着双眼的少女。 他曾比任何人都亲近她,也吻过这张唇很多次在她还对他予取予求的时候。将近十年过去,她被亲吻后的情状,他一闭上眼,仍然能鲜活而清晰地回忆起来。 仿佛一个身无长物、活在烂泥坑里的贫贱之人,曾有幸掬手捧起一颗娇贵的明珠。明珠温润的光泽,拂亮了他贫瘠单调的人生,还接纳了他藏在一身尖刺下的污垢与阴影 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太珍贵。他难以忘记,也不想忘。 每逢万念俱灰时,靠着回味这些鲜活的片段,就能撑过去。 而现在,那熟悉的痕迹,竟再次在她唇上出现了。 这几天,可以随意进出这座寝殿的,就只有一个人。 能在她的唇上留下吻痕的,自然也只有那个人。 在一阵近乎于惊愕的难以置信后,恼怒,愤恨、难堪尖锐的情绪扭成一簇,翻江倒海,剧烈地袭向了裴渡。仿佛一道巨浪,在他的脑髓里轰然炸开! “咔”一声,裴渡蓦然捏紧了双拳,俊俏的面容徜徉着可怖的扭曲。在捍卫领地的本能的驱使下,他大步向前,踏进了这座寝殿里。 然而,当他的靴子险些踩到绘在地板上的法阵,听见灵力在空中流窜的轻微嗡鸣时,步伐就是猛地一停。 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浇熄了冲动的火焰。裴渡僵立在原地,脸色忽青忽白了好一会儿,一咬牙,强行将暴跳如雷的膨胀杀意压了下去,慢慢退出了法阵的范围。 夜已深,桑洱却并未熟睡,不过是在浅浅地歇息。 朦胧间,听见法阵上空有不寻常的颠荡鸣响。软绵绵的意识挣脱了混沌,桑洱醒了,转头,“看”向寝殿大门的方向:“伶舟,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答。 桑洱有些疑惑,指尖插入了眼睛的丝绢底下,撩起了它。 如今是深夜,没有强烈的阳光,她各方面又都在好转。飞快地看一眼外面,倒没有很大危害。 殿门大开,廊上空空荡荡的,连一个鬼影都没有,垂落的纱帐在轻柔地前后飘舞。 没人? 刚才是她的错觉吗? 一个时辰后,伶舟回到了行止山。 月色朦胧,寝殿静谧,法阵如常地运转着。只是,伶舟的余光往下一落,却见绘制法阵的朱砂有一点轻微的刮擦痕迹,眉心微微一蹙。 软塌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桑洱裹着毯子,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伶舟走了过去,本来想在榻边坐下。但目光触及她香甜的睡脸,他就情不自禁地一顿,改为弯膝蹲在旁边。 他身形高大,这么蹲下来,视线恰能与她齐平,而不必仰视。 方才萌生的狐疑在心头一闪而过,伶舟前倾身体,手撑在塌上,俯身,仿佛野兽在确认归属之物,嗅了嗅桑洱的气息。 没闻出异常,他压在塌上的指节一动,慢慢地直起身,蹲回了原位。看到她的手从被窝伸出来了,伶舟眉毛一竖,轻轻地拿起,把它塞回了毯子下,才开始专心地凝望着她。 沐浴着淡白的月色,她的侧脸是一道纤柔精致的起伏线,和伶舟记忆中的小妖怪,完全不一样。 迄今为止,伶舟也依然没明白,她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他只知道,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小妖怪。 妖怪死去以后,肉身湮灭,魂魄消散,会彻底幻化成天地间的风。 没有魂魄可招,也没有轮回的机会。 这也意味着,从源头上,就掐灭了一切复活、重生的可能。 即使他有千万种手段,也是医人不自医,渡人不渡己,没有丝毫办法施展。漫漫余生,只能抱着她留下的那一点点遗物,尝着悔恨、思念等自己酿下的苦果,就此度过。 第一次发现蹊跷,是他发现,那一只被宓银称为“小耳朵”的妖怪的手腕上,有怀梦藤留下的月牙印。 只是,面对他的怀疑和质问,她却一脸无辜地表示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还刻意利用信息差,误导了他,让他以为,她和他是在各做各的梦。 但很快,她的谎言就被拆穿了。因为他偶然触到了那个可以窥探过去的青铜沙漏,透过它,窥见了小耳朵背着人时,种种奇怪的模样 她凝望他时,那种柔软又无情的目光。 她对腕上月牙印记的遮掩。 还有,最最无法解释的,就是她来到行止山后,在藏书房的那一段。或许是以为周围没人,她连装都不装了,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某个书柜前,找到了她要的书。 若她真是第一次来这座宫殿,怎么可能对藏书房的布局了如指掌? 在小耳朵突然死去后,伶舟来到藏书房,按照青铜沙漏呈现的位置,找出了她看过的那本书,上面赫然存有怀梦藤的记载。 这无疑盖章了她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不知道、不清楚,都是谎言。 臆想、理智、对真相的渴望和战栗,夹击、磋磨着伶舟的神经。为了寻找答案,他如同疯了一样,红着眼,不眠不休地住在书堆里,翻遍所有和怀梦藤、妖怪有关的典籍。 不仅如此,他还种了很多怀梦藤。其中一株还是他去妖蚺的巢穴亲自弄回来的。 一次又一次,放任自己沉溺在幻境里,又痛苦地醒来。反复试验,他得出了答案若现场只有一株怀梦藤,就只会织出一个梦境。 也即是说,在妖蚺巢穴下的那片乱石堆里,她入的正是他的梦。 若小耳朵之前真的和他素不相识,那么,进入他的梦境后,她理应是一个格格不入、仿佛临时被拽来演戏的路人。 可事实上,他的梦境没有任何突兀之处,顺畅地进行到了末尾。 小耳朵一早就知道那个梦境会如何发展。她只是在配合他,演了一台天衣无缝的戏。 而在小耳朵死去的时候,那一盏为秦桑栀招魂而立的魂灯,竟有了奇异的波动。他百思不得其解,便试着大胆假设,将秦桑栀和小耳朵、妖怪桑桑联想到了一处。 故而,这回,秦桑栀复生后,就成了他的重点观察对象。前所未有的强烈直觉告诉伶舟,突破口就在她的身上,他必须比谨慎更谨慎。 当初小耳朵利用信息差骗了他一回。这次,风水轮流转,因为信息差而被蒙在鼓里的人,变成了秦桑栀。 她不知道魂灯与青铜法器已经让自己露出了马脚,如同一条安安逸逸地藏在茂密草丛里、尚未被竹竿打草的声音惊动的蛇。 当然,要确定她的身份,不能光靠臆测,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以一锤定音。 为此,伶舟忍着百爪挠心的煎熬与焦灼,一直按兵不动,终于等到了一个试探的良机。 之所以不用怀梦藤来试她,是因为这东西不受他的控制。如果他和她同时入梦,他就不能一直保持清醒,去观察她的表现。如果只有她入梦,他待在现实里,又看不到梦境的发展。 所以,伶舟捉了一只梦魇回来。 梦魇最擅长窥视、复制一个人的记忆,来一比一地造梦。 恰好,秦桑栀最近五感失常,眼睛看不见,也就无法确定自己身上是否有月牙印记。窗外那些怀梦藤,则是对她的第二层的迷惑。她自然不会想到,这几天,她看见的梦,全是梦魇复制他的记忆,编造出来的幻境。 她以秦桑栀的身份,被拽入了梦魇编织的幻境里,扮演的却是妖怪桑桑。 当她睁开那双明亮如水洗的乌黑眼眸,唤江折容为“小道长”时,伶舟就已心神俱震,肯定了她的身份。 秦桑栀和桑桑,就是同一个人。 也亏得桑洱如今蒙着眼。不然,醒来的时候,她一定会被伶舟面上那种夹杂了狂喜、迷惘、激动的复杂难辨的神情吓一跳。 伶舟没有急着和她摊牌。 一个优秀的狩猎者,应该在堵死猎物所有逃避的路子,让她再无辩解的余地时,才图穷匕见。 这是伶舟小时候在九冥魔境里学会的道理。 或许是狩猎本能的驱策,或许是对那段他不能参与、无法回头的时光的贪恋和嫉妒,后面这几天,伶舟命令梦魇,将他们在行止山、桴石镇、云中城的生活片段都重演了一次。 不管来什么,她都能接上。日常生活的应对、被亲吻时的反应,全部与他的记忆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等真相揭露之日,她便再没有辩解的余地了。 桑洱沉浸在安逸无梦的深眠里,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 伶舟没有再折腾她,弯腰,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桑洱没有醒来,只是轻轻地咕哝了一声。 伶舟为她拉好了被子,又守在旁边,默默地盯了她片刻。 这副身体,非正途所得。在尚未稳定时,若有剧烈的情感波动,也许会出岔子,让魂魄逸走。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机。 已经忍而不发了那么久,再等一等也无妨。 翌日清早。 按照之前说好的,桑洱蒙眼的丝绢今天就可以摘下来了,也就是俗称的出院。 地板的法阵已被撤走,裴渡终于可以进入这座寝殿了。 丝绢一取走,白日烈阳骤然照进来,光暗颠倒。 桑洱下意识地紧紧闭眼。与此同时,眼皮前方一暗。原来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为她挡住了过亮的光线。 这只手,掌心宽阔,五指修长,关节微凸。 是伶舟的手。 裴渡本来也想伸手为她挡光,可位置离得不如伶舟近,手才抬起,就被抢了先。他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就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伶舟的后脑勺。 等桑洱适应了从暗到明的转变,伶舟便收手,定定凝视着她,口吻温和:“现在感觉如何?” 桑洱环顾四周,一周前还像蒙了一层灰雾的双眸,如今已复明,高兴地说:“我可以看见了。” “太好了。”后方,从进入寝殿开始,就一直很安静的裴渡,忽然笑了笑,坐到了美人榻上,抓住了她的手:“桑桑,我就说了别担心,你很快能好起来的。” 裴渡笑起来的时候,咧嘴的弧度稍微大一点,就会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很有感染力。可这一次,他的笑意却仿佛没有直达眼底,有一缕森然的阴鸷缭绕于深处,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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