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头给了小黑丫头,一头给了张仵作。高闪有自己的代步。 听说她要去查看命案,县城中也有好事者想跟着去。春耕忙完了,下一轮的活计又还没铺开,正是难得的清闲时刻。斜柳又不远,于是关丞也想去、莫主簿也想陪,司法佐们也想跟着“见识见识,学些本领”。 又有张翁等人,卖橘子的事儿他们都想参与一二,既然祝缨现在被命案绊住了,他们中就有人想跟着一同去。常在祝缨身边晃晃,晃得更眼熟些,肯定就能多得一点好处。也有人想看看祝缨真本事的。小案子不算,命案破了才是本领呢! 呼啦啦,乡绅就来了八位,每位至少带一个僮仆伺候出门。 祝缨道:“都看景儿呢?没正事了吗?” 张翁笑道:“好奇,好奇而已。咱们只跟着看!本县许久没有县令亲自断命案了。” 以前的汪县令对下有一个口头禅:“我不知道,不用问我,你看着办。”等出了纰漏就是:“这事是你办的。” 张翁想看看祝缨怎么办人命官司。 祝缨就没再拒绝。 —————————— 去斜柳的路祝缨也知道,她去年去过斜柳,高闪依然自告奋勇在前面引路。祝缨坐在马上,心里却产生了疑惑:我上回看到了斜柳分明是很正常的一个村子! 祝缨对“正常的村子”的理解与别人不太一样,她从不粉饰太平,以为一个小山村里面的人就全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一个正常的村子里,必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也有跟邻居吵架的,也有抱怨父母偏心的。还有跟别人媳妇儿看对眼的…… 有爱有恨有仇有恩,但普通人的爱恨一般都不会过于浓烈。斜柳村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至于尸体能够把张仵作都能吓到? 一行人不良于行的都有代步,走得也不慢,午饭前就直到了斜柳村。里正等人都了出来,祝缨问道:“案发何处?” 里正道:“那边儿,头头上的那一家。” 张翁等人还对这里指指点点,说这里景还不错,祝缨已往死者家里去了。 斜柳村全村都姓常,不过跟常寡妇家没什么关系。死的人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名叫常命。里正一边带路一边说:“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一个娘子,平日里就是种田做活。他爹才死没两年,哎,到了。” 这房子一看就不是富人住的,院子里养一笼鸡,堂屋三间,厢房三间,也有厨房。房子是半新的,不是砖瓦房,而是与这里许多民居一样,下半截砌点石头,上面是木板,顶上却是个草顶。这个院子的隔壁还有三间破败的老房。 里正道:“那是他爹娘原住的,为了娶媳妇儿才盖了这新的。他爹走了以后,他老娘就住这儿了。老房子也没个人住。”他站在门口叫:“他嫂子!大人来了!” 里正也姓常,他辈高,儿子跟常命他娘一个辈份。院子里也有些女人陪着,死者常命的母亲被人扶着出来,哭得眼睛成了一道缝儿、鼻涕也不停地掉,挣扎着跪了下来,一边说:“青天!要为我儿报仇啊!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没指望了啊!儿啊,你死得好冤啊!” 一边往祝缨的方向爬。 祝缨一看一院子的人,道:“快把人扶起来。再有,都不要动!” 里正忙让村里人不要动,祝缨对张翁等人说:“你们也不要轻动!高闪,带路,张仵作、小江咱们进去先瞧瞧。” 高闪和张仵作的表情像是从碗里翻出一只苍蝇,祝缨道:“愣着干什么?!” 常命住正房,他娘住厢房,刚才他娘就是从厢房里出来的。 高闪低声道:“大人,留神。常命在正房东间里……” 祝缨等人跟着他进了房间,祝缨留意脚下,却发现这里地面十分的干净。普通人家的地都是泥土地。打得平整光滑的都能沾上小康人家的边儿了,能铺点地板或者青石板、地砖之类的得是财主,能铺地毯的都是豪富。 家境再差一点的,屋里的泥土地都不平常,呈现出一种凹凸不平。如果再潮湿一点,昨天吃剩的鸡骨头能被一脚踩得嵌进土里,打扫的时候得用抠的。 常家的地面是土的,略潮湿,照说应该有很多足印的。但是,东间卧房外的正房有些杂乱的、极浅的脚印之外,卧房里几乎没有什么脚印。 有一道长长的滑印,应该是常命的,又有他母亲的,还有…… 祝缨没看尸体,先问:“他不是有个娘子么?人呢?” “哎哟!”常命的母亲惊叫了一声,“人呢???” 祝缨道:“去找。” 然后自己带着张、江二人靠近了床,股难闻的味道涌入鼻腔。 这是一张木床,上面还雕着喜字,漆成红色,可以猜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光席和尸身上覆盖的一幅极薄的夹被也被染成了暗红发黑的样子——血还挺多的。高闪说没发现痕迹和证据,其实地上有点点血痕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的。 祝缨上前揭开夹被,一具尸体显了出来。她知道为什么卧房的凶杀现场会保存得这么好了——尸体呈一个很扭曲的姿式,仿佛一根脆萝卜被人拗成了几节又没有完全的拗断,上半身被砍得稀烂。右臂、双手、手腕上也有伤痕。脖子像是生手厨子手下的鸡脖子,这破烂厨子怎么砍都不能一刀把鸡头剁下来。 他头扭曲着,后脑上也是数道刀痕。肚皮朝上,也被砍了许多刀,最长的一道划破了他的肚子,肠子也流出来了。 尸体的下身几乎是完好的,不好的是两脚踝也被砍得露出了骨头。 这么样的尸体虽以令人望而生畏,既不敢轻易踏进这个房间,也不愿给他收敛。地上的脚印很少,除了县衙几个,就只有里正、常命母亲、常命以及一双应该是女子的鞋印。发现命案的是常命的母亲,她的惊叫人叫来了里正,里正派人报的案。 高闪又开始翻白眼儿,小江也把半声惊叫卡在了喉咙里,不自觉地攥着小黑丫头躲到了祝缨的身后,张仵作昨天已经看过了,今天也不由倒退三步,说:“大人,就是这样了。呕……” 祝缨将尸身翻了一下,发现尸体后背左肩上也是一道长长的创口。 “呕~~——哇!”张翁等人见祝缨进去了许久不出来,听村民说“凶”他们还不大信,心道,能有多凶? 他们也不敢硬要闯进,只将窗户扒拉开一道缝,伸头往里瞧。一瞧之下肠肚里开始翻江倒海,跑到墙根边吐了起来。 祝缨神色如常,出来站在门口问道:“他娘子呢?找到了没有?” 外面人说:“还没有。” 里正埋怨:“你怎么当婆婆的?不知道儿媳妇去了哪里?”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哪知道?没用的东西,娶了她进门来也没能看住男人。” 祝缨对小江道:“你们先出去。打听一下这家人家的为人,尤其是常命的娘子。” 小江掏出个小瓶子,打开闻了闻,脸色好了一点,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张仵作对小江稍有点意见,年轻女子,不找个好人家嫁了,当仵作?张仵作有点看不下去,甚至觉得小江是不是别有所图,以及脑子不好使。想要接近大人,你学什么仵作啊?!但这样的尸身…… 此时他忍不住说:“大人,她才见着这样的尸身受了惊讶,让她缓一缓、歇一歇吧。女人家哪能看这个呢?别再派差使啦。” 小江道:“我可以的。” 她和小黑丫头出去,先装成受了惊吓的样子向村里的年轻媳妇讨口水喝,那人面相挺和气,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娘子跟我来吧。” 小江一边喝水一边同她聊天,说:“太吓人了!” “是啊!” “什么仇什么怨呢?” “是啊!” “我师傅张仵作当了这么些年的仵作都吓得不轻哩!”小江又表露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果然引起了年轻媳妇的好奇。这媳妇问:“你也是仵作?” 小江有点自豪地说:“正学着呢!要是有女尸,是不好叫男人瞧的,就得用上我了。这个是男尸,就先不用我。” “原来是这样!”这媳妇的抵触之心就减了几分。 小江道:“不过我的直了一眼死者,看着挺年轻的,也不知道他娘子以后日子怎么过。寡妇门前是非多……” “额……那倒不一定哩。” 两人渐渐说了开来,小江频频点头,心道:原来这男人不是个东西,天天在家打老婆! 哪里男人不打老婆呢?但能打到全村人都觉得过份的还是不多的。据年轻媳妇说,他这老婆真是个好女人,老实本份,什么活都干,也不顶嘴。起初,常命只是随便打打也不声张,顺手一巴掌、抬腿踢一脚,这媳妇挨了打就默默地哭,也不诉苦。一开始,年轻媳妇堆里也不知道,大家戏闹的时候发现她的异样,挽起袖子一看都惊呆了。 被发现之后,常命觉得难堪,打起来就肆无忌惮了。从十五岁过门,打到了二十五岁。本来婆婆还是心疼儿媳妇的,拦了几回没拦住,这儿媳妇也不知道诉苦,弄得婆婆最后也要掐她两把了。 小江骂道:“这母子俩真不是东西!” “是哩,也是花钱聘了来的!怎么能这么对待呢?” “她娘家人不管?” “收了彩礼了。跑回去又叫娘家人送回来了。” 两人叽喳说了一阵儿,小江心道:顶好这小娘子跑了! 她又担心,常命死得如此凄惨,万一凶手穷凶极恶,会不会已然连常命的妻子也杀了?又或者将她挟走了? 她站了起来,说:“多谢啦,我得回去听招呼了。”拿了几文钱谢这个小媳妇,小媳妇道:“这怎么好?”三个指头往里拽、两个指头往外推。小江把钱塞到她手里,道:“也没多少,买个花儿粉儿的,不用跟男人讨。” 然后又回到了常命家,他老娘正在满地打滚:“可不敢这样干啊!!!我的儿啊!!!” 张仵作道:“我也不想看这么晦气的尸首!大人肯要带回去验尸已是要给你查案了,你倒好,尸首不让验,还要拿贼!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高闪等人一齐点头,并非认为张仵作这话多有道理,而是他们遇到不听话的人都是这么扣锅的。要结果,又不让查,必有猫腻,谁反对,谁就是犯人。抓起来一顿打,打到承认自己是凶手为止,结案。 祝缨道:“他娘子找到了么?” 小江上前说:“他们说,昨天和今天都没见着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了。大人,她别是也被凶手给害了吧?” 祝缨又问常命的母亲:“家里丢什么东西了吗?” 这人被张仵作吓得不敢打滚了,坐在地上说:“没。我也没心查看。钱在我那房里,没丢。” 不是为财,就是有仇了? 祝缨有点担心。按照她的经验,女人死了,她会怀疑一下丈夫,男人死了,除了妻子还会有更多的嫌疑人。因为女人囿于内宅接触的人少,凶手多半是身边人,男人就不一定了,外面什么仇都能结下。且夫妻身份尊卑有别,事发后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一样。 再有,如果是女子行凶,相当一部分人会选择一些技巧,比如下个毒什么的,一个例子就是毕晴。正面搏杀的不多。 常命这个样子,以常理而论得是外来悍匪作案。祝缨也不认为是“獠人”,虽然他们的名声在福禄县称不上好,仍然保留有一些“古朴”的风俗。但是他们杀人祭天得带回去跳舞奏乐上祭台,杀得十分讲究。 仇人? 祝缨低下头看着卧房里的脚印,就那么几双,其他人都在这里了。哪怕再不愿意,她也得承认一个不太可能的事实——或许真的是常命的妻子干的。除非常命的仇人是妖怪,来无影去无踪。 有经验的贼会清除痕迹,但是不可能只清掉自己的而完全不破坏其他人的痕迹。如果被打扫过,则地上应该只有常命母亲发现命案之后进过房间的人的脚印。现在常命夫妻俩的脚印都在。 要么寡妇杀了长大成人的儿子,要么是杀夫。权衡一下,凶手是妻子的面儿更大些。 小江低声道:“这人打老婆,他老婆太惨了……”慢慢将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祝缨。 祝缨心道,那倒合上了。问她:“你敢再看一遍尸体吗?” “敢!”小江说,声音有点发颤。 祝缨拿夹被把尸体上半身头脸躯干都盖了,让她先看脚,再看手,问:“能看出什么来吗?” 张仵作也凑了过来,不看砍得太惨的部分,只看手脚他也能看出些来:“凶器不太锋利呢……” 侯五也凑了过来,说:“呀,这人力气不大。” 祝缨问:“怎么说?” 侯五道:“呐,甭管兵刃是不是锋利,力道大和力道小的是不一样的。稍钝一些的兵刃,只要力气够大、出手够快,也能一击毙命的。您瞧这个,就是劲儿不够。”侯五专司与人搏命的勾当二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小江一面听他们说,一面记着,她的心有点乱,对祝缨道:“大人,我还想再去打听一下。” 祝缨问:“去问问,常命的妻子除了自己家还会去哪儿。” 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小江更是惊讶:“大人,你怀疑她?” 祝缨道:“先把这屋子封了,找一找人吧。如今常命生前熟人都在这里了,只有她不见了。至少是有嫌疑。先找。” 她看出来那双女人的鞋印走出了屋子,她先在屋内搜寻,找到了一双女鞋,与地上的鞋印一比,大小正好。鞋底的手艺也十分相似。 她出了房子,让所有人都在原地不要动,一步也不许挪,自己抽了根柴,提着在房前屋后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几枚脚印。她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圈出脚印,一路走一路画,顺着脚印推开了一所破败房子的门——这里是常命家的旧房子。 她慢慢走了进去,一脚踢开了房门,只见一堆干草上伏着一个干瘦的身躯,干草边上一把柴刀,刀身上是暗红的颜色。 祝缨扬声对隔壁道:“都甭站着了,过来吧!小吴、老侯、童波,你们和小江、小丫一起过来!”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qg789.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www.biquzw789.org) 笔趣阁789提供下载(biquzw789.org) 第146章 李氏 侯五等人闻声而至。 侯五跑得最快,踏进院子看到祝缨独自一人站在门口连忙抽刀上前护在祝缨面前,眼睛往屋里一看,轻声道:“死了么?” 小吴、曹昌等人也赶了过来,高闪到得比小江、小丫还要早一些,等小江一瘸一拐赶到的时候,连张仵作都站在了门口。 张仵作回头对小江道:“这是你的事了。你头回验尸,仔细些。有看不真切的就说。” 小江心头一沉,慢慢走上前去,众人给她让开一条路。祝缨突然伸手一拦:“先不要上前,刚才动了一下,好像没死。” 乡下土屋采光并不好,旧屋子比常家新起的屋子还要矮小,门窗也不如新房开得大,光线昏暗之时大家第一眼并没有能够看清楚。直到刚才,祝缨看到这地上伏的人隐约动了一动。 众人更小心,小江深呼吸,轻轻提脚、轻轻放下,往前又走了两步,侯五道:“大人,要不咱们先把人弄出来,再叫江娘子看?” 祝缨点点头。 侯五上前,先一脚踢飞了地上的柴刀,那刀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钝响,干草上的女人忽然又动了一动,接着她慢吞吞地收缩四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先是曲起肢体,然后发力,撑着地面缓缓地坐了起来,还揉了揉眼睛。 小吴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案子是分给高闪的,他没能查出什么来就跑回了县衙,此时急着表现,道:“哎,你是不是常命的娘子?” 女人坐在地上,看起来不像传说中的二十五岁仿佛有个三十五岁一样,凌乱的头发上沾着了几条干草,脸上也有点脏,身上、脸上溅着血点子,脸上的血有抹擦的痕迹。她听到“常命”的时候,整个人颤了一下,没说话。 侯五上前俯身拣起了柴刀拿回来给祝缨看:“大人,这上头的豁口像是砍坏的。” 高闪上前,放缓了声音问道:“是谁把你掳到这里的?你看清歹人的脸了么?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女人依旧呆坐在干草上,小江慢慢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对她说:“没事儿了。” 女人点点头。 祝缨道:“咱们避一避吧,让她们说说话。” 高闪努力拍马屁:“大人带个女差真是带对了,正好做安抚之用。”他跟在祝缨身边出了院子,又狠拍几记。诸如“大人高明,竟能找到这里。”“早听说大人办案神乎其技,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又拿出官场上很常见的“请教”大法:“据大人看来,凶手能逃到哪里去了呢?” 祝缨听他的意思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她问道:“据你看,凶手是什么人呢?” 高闪很想说“是獠人”,但是县令大人之心路人皆知,大人要招抚獠人以做功绩,他就不好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以免坏了县令大人的好事。他说:“兴许是路过的江洋大盗吧!发个海捕文书。” 祝缨心道:你可真是个天才! 高闪见她脸上似有笑意,心道:这回我可猜着了! 此时,里正等人已拦不住村民了,张翁等人也过来凑热闹。他们又不太敢进来,就怕再看到一个像常命那样的尸体。都在老宅的院门外面站着,抻着头,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里正被村民们怂恿着推为代表,进来看看情况。 高闪对着里正又挺直了腰,带点不耐烦地说:“人没死,活着呢。受了惊吓,再找两个妇女来好好安抚。拿套干净衣裳给她换上、梳洗一下好问话,人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自认这又是一记响亮的马屁,因为县令大人是个无事的时候十分随和的人,他看那女人一身的血、衣服也脏乱不堪,抢先把县令大人会说的话给说出来,以示自己也是个极好的官吏。 里正慌忙答应了,叫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媳妇:“赶紧的!没听着大人怎么说么?” 又进了院子里来解释:“常命这孩子,脾气急了点儿,打老婆手重了些。他倒是没坏心的,不是有意折磨妻子的。” 高闪道:“谁问你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了?这小娘子被歹人给打了!” 里正家婆媳俩也进来,她们胆战心惊的,虽然说人没死,但是要她们照顾牵涉到命案里的人,她们也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几步走到屋里一看,说:“来,起来吧,咱们换衣裳去。” 小江道:“且慢!” 婆媳俩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女、女、女大人?” 小江道:“大人,我同她们一起去。梳洗换衣裳的时候顺便看看她身上的伤,免得日后再验第二次。” 祝缨道:“好。” 哪知这女人坐在地上,哪里都不肯去,还打了个哈欠:“我挺好的。” 小吴低声道:“别是吓傻了吧?” 祝缨道:“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里正呢?过来瞧瞧,这人是不是常命的妻子?” 里正看了一眼,道:“是的。”里面他妻子和儿媳妇也都说:“是她。” 侯五道:“认清了?她这鼻青脸肿的你就能看准了。” 里正道:“要不是这鼻青脸肿,也不能就这么快认出来了呀!不是歹人打的,就是她男人和她婆婆打的。” 高闪大惊,他一看之下就当这女子是个受害者也是因为这女子的样子——干枯瘦小,脸上都是伤,行动也迟缓。一准就是被歹人打伤行动不便,连叫喊都叫喊不出来的弱女子!这伤怎么能是丈夫打的呢?仇人还差不多。 里面,里正家婆媳俩在哄劝常命的妻子:“常命家的,跟我去我家换衣裳吧,一会儿大人还有话要问你呢。你男人死了,他……” 常命的妻子说:“我杀的。” 高闪听傻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看这女人,再看看里正,最后把目光直勾勾地放到了祝缨身上:“大、大、大人?这怎么可能?” 高闪办案的本领平庸,做人的常识还是有的,哪有丈夫把妻子打成这样、妻子又把丈夫砍成那样的? 祝缨道:“一同带走吧。” 在当地人看来,事情出现了奇怪的转折,小江却跑到了祝缨面前道:“大人,这事儿有蹊跷!我请再验尸,再好好问一问这个女子。” 祝缨道:“都带回县衙再说。” 常命的母亲还不想把儿子的尸身交出去,她想办个丧事把儿子入土为安了。那一边,乡民里已经传来了常命的妻子承认杀夫,村里一时议论纷纷。也有说“难怪”,也有说“下手太狠了,这女人真毒,难怪常命要打她”,也有说“真的是她么?别是衙门找不到真凶随便就扣到她头上的”。 常命的母亲却信了,要:“姓李的小贱人,我跟你兑命!” “姓李的?”祝缨问。 里正忙说:“这媳妇娘家姓李。” 祝缨对高闪等人说:“维持秩序。” 这个活儿高闪、小吴等人会干,一顿喝斥,再举起皮靴棍棒等一阵驱赶,场面就安静了下来。 常命的母亲被里正婆媳拦着、压着,祝缨又把常家宅子重新搜检了一遍,不曾发现有从外入侵的痕迹——至少卧室没有,院子不好说,来过太多的人了。常命的妻子除了说了一句“我杀的”之外,就再也没说什么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是一种空洞与麻木,又不是常说的那种“呆滞”,如果非要找一个词的话,就是“无所谓”。 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里正弄了辆驴车,招呼人把尸身抬到了车上,拿了张破门幕盖了。那条染血的夹被也被当成证物带走了。连同柴刀等物,都放在了运尸体的车上。车是拉货的平板车,尸首和物证都露天亮着。 常命的老娘还在闹,又说自己要跟着上县衙去。祝缨对里正道:“她还有别的儿女吗?” “没了。” “就是无人赡养了?” 里正苦着脸:“是啊。” 祝缨道:“你们要照顾好她。能起这样的屋子,家里也该有点营生,是不是还有田产?我知道的,村里的寡妇日子难过,尤其是死了儿子的!我看她这个样子还走得动、闹得动,她要是很快就死了,我就要怀疑有人欺负她了。” 里正不敢跟祝缨争辩,心里苦得要死,道:“那不能!都是一家人!” 转脸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叫你嘴欠,叫你找人报案!现在寡妇成你娘了!”斜柳村不是最穷最苦的,但也不富裕,就算富裕,里正养一个同族的寡妇,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它说出去也不好听! 小江趁此机会又走访了几家村民,证实了常命生前经常打老婆,妻子总是不反抗之类。也知道了斜柳村的人打算跟李氏的娘家再闹一场。 她飞快地回来,就听到祝缨跟里正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曾见过一对寡妇婆媳,倒能互相扶持。” 她站住了脚。祝缨道:“回来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这婆子要想上县城,那就一同去。里正,你们一家人,你安排吧,得找个人陪着她。她想告李氏,你也为她办一张状子,你们一家人……” 里正被这左一句“一家人”右一句“一家人”挤兑得,整个人都萎了,叹了口气,道:“是。小人安排。” 祝缨就先带着尸首、嫌犯回县城。 留下里正将全村人都召集了起来,说:“常命再不好也是咱们常家的人,咱们不能坐视不管。上县城吃住都要钱,还得打点衙门里,一家拿出一百钱来,凑了给他嫂子当路费。” 此言一出,就有人很生气地说:“一百钱?你叫她回来把我也剁了吧!一家一百钱,全村就几贯钱了,莫说打官司,打上县城都够了!哪用这么多?” 里正虎着脸:“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计较?还有常命的丧事也要办呢!各家再备二斗米……” 也有心眼儿活络的骂里正:“你是想从中揩油水吧?!” 里正就算打着这样的主意他也不能说出来!骂道:“我又不是你!瞧瞧,瞧瞧,还说是同姓呢!人家寡妇失业的,又死了儿子,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斜柳村一时鸡飞狗跳。 —————————————— 祝缨一行人一路都很沉默。 高闪尤其不解,常命的妻子李氏被放到村里征来的一头驴上。她的双手被捆着,安静地坐着,也不哭、也不闹,更不喊冤。高闪催动了骡子到了她的跟前,说:“你是怎么想的?!嗯?!” 李氏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把高闪气得够呛,心道:回了县城,过堂时你保不齐还要经我的手,你看我怎么打你! 想到“二十大板”他又往李氏身上看了一眼,又别开了眼去——死鬼常命就没在这女人身上留一点给他打的地方。高闪泄了气。 祝缨一行人进城,县城百姓也夹道围观,看的时候指指点点,常命的尸身被盖着,他们没有被吓到,李氏坐在驴子上,就特别的刺眼了。人们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看着她的伤、她破烂补丁的衣衫、她沾着干草的头发,都小声嘀咕,说她“可怜”。 到了县衙,祝缨道:“人先押进女监,让她们给她收拾一下。” 小江再次站了出来:“大人,我想跟着看一下,刚才还没看呢。还有,我问过村里了,她们都说,李娘子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女人,老实得要死。” 祝缨看了她一眼,小江满眼恳求。在斜柳村时就应该给李氏收拾一下的,但是李氏突然说自己杀了常命,梳洗的事儿就没办。祝缨道:“去后面,跟我娘说,把前两天做的那套衣服先拿给她穿。” 小江说:“我也有的,不用大娘子的,别不吉利。” 说着就跑了出去,先去取了自己一身旧衣,又跑到女监。女监头回正式开张,之前收的是流放的犯人,本不该关在这里的,李氏才是本地有女监以来第一个正式的囚犯。 她们也好奇,看到小江道:“哎,江娘子,你跟着去看的,这个,是犯了什么事了?” 小江勉强笑笑:“一会儿就知道了,给她弄盆水,再弄点儿粥来吧。”说着才想起来自己也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幺妹笑道:“怕是你馋了!行,我去弄。” 大盆的水端了进来,她们先给李氏解了血衣,小江也收了起来当证物。往李氏身上一看,她们都打了个寒颤,挨打,她们都挨过,也见过男人打老婆的,打成这样的并不多见,你完全猜不到她身上什么地方会有伤。 不但有拳脚的印子,小江还发现了锐器伤过的痕迹,以及烙痕。小江将这些都记下了,端了粥,跟李氏一起吃,李氏也不拒绝,慢慢吃了,看了小江说:“真好。” 小江道:“真的是你干的?不是替人顶罪?” 李氏道:“是我。” 小江气得喝完一碗粥,把碗筷还给幺妹:“你们等我。哎,给她弄个铺。” 她跑了出去,先找张仵作:“师傅,柴刀借我看一下。” 张仵作道:“你要做甚?” “我想验证一下,万一是这妇人替人顶罪呢?看看把刀是不是凶器,能不能那么样的砍人。” 张仵作道:“证物岂是能乱动的?上头追查下来可不好办,不行。” 小江又去找高闪,高闪正被这件案子弄得很不快,听小江说要验证,他说:“也行,不过不能拿走,你可以先看一看。” 小江又去看了一下柴刀,这把刀有点旧了,她摸了一把,道:“我去找柄差不多的来!” 此时天已经黑了,到了宵禁的时候。小县城里宵禁没有京城那么严格,大家劳累了一天也都不在街上逛了,小江只得回家。第二天一早,她起了个大早,先应卯,再往街市上寻找。 县城小、人口少,各种商品都少,包括柴刀。她又要找旧一点的,打听了半天才发现县城酒楼的柴刀跟这个有点像,她便要跟人家买。酒楼后厨劈柴的伙计道:“我使得好好的,干嘛给你?走走走,看你是个女娘才不打你!” 小江道:“我给你钱。” “我就使这个顺手。” “我给你打把新的。”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小江和小伙计看过去,说话的人他们都认识,正是花姐。 小伙计认得花姐来历,道:“哎哟,大娘,您破费了,我这正在使着,您稍等,我把今天的柴劈完了给您送过去。” 小江咬住了下唇,花姐道:“也不太急。不过铁匠铺子里要是有,你现在就去拿。挂我账上。” “不敢不敢。” “去吧。杜大姐,你跟他去一趟。” “哎~” 伙计将柴刀留下,跑去铁匠铺讨柴刀去了,小江板着脸看着花姐,也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花姐对她点了点头,将柴刀递了过去,说:“给。唉,这个案子,她心里也很为难的。你要能找到破绽,她一准儿很欢喜。” 小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柴刀,花姐又对她拜了一拜,小江惊讶地问:“你干嘛?” “我也不信,也不想那小娘子受刑伏法。那家里可就剩婆媳俩了……”她对小江点点头,又匆匆地离开了。 小江心道:怪怪的。 她此时有事要做,也顾不得怄气,拿了柴刀,又去市集上买猪腿,要带骨的猪脚。都买好了,拿到县衙的停尸房里,一刀一刀地剁着脚骨头。咚咚地剁了半天,小黑丫头要来帮忙她也拒绝了:“我自己来。” 她这举动引了许多人围观,张仵作验了半天常命的尸,恶心得要死,见又闹,背着手走了过来,骂道:“都没人事可干了吗?你?小江,你干什么呢?” 小江举着柴刀对着阳光一看,手一锤,刀插进了泥地里,她肩也松了、腰也弯了,喃喃地道:“是柴刀。” 她一直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柴刀并不是凶器,想验证一下,如果柴刀砍骨头的豁口与证物上的不一致,就可以说凶手另有其人,李氏是被吓傻了的。 “都是我害的!”这句话可以有许多种理解。“我不杀伯仁”也是一种,钻牛角尖儿的人自认是凶手也不是不可能。辩解的词儿她都想好了,哪知…… 小江转身进了屋,把门一关,眼泪刷刷往下掉:我这算是把她钉死了! —————————— 不几天,命案也开始审理了。 死者死状虽惨,案子还是比较简单的。凶手自己认罪,又有“平常受虐待,积怨颇深”这样说得过去的理由,犯人背后也没有人保,凶器柴刀就在凶手手边。柴刀上有一处豁口,小江的试验也证明了得是砍圆筒状物才嘣出那样的豁口。 有人说“可怜”“可惜”,但所有人都知道要判李氏死刑。 张翁等人私下感慨:“十年挝捶,这女子确是个苦命人,可惜干做了事。” 侯五等人背后议论,侯五说了一句:“气性用得不在地方,早先头回挨打的时候就跟他亮刀子,她男人以后就老实了。何苦等到现在。” 小吴道:“就算挨打也不能杀人呐。” 唯有曹昌十分心痛,半宿没睡着,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堵在二门上,等祝缨一出来就跪倒在地,将同来的小吴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曹昌抬起头,满眼乞求:“大人,这娘子真的没活路了吗?” 小吴越发惊疑:“你疯了?还是那女的给你下蛊了?你才见着了一面……你……哎哟,那可是死罪!十恶!大人,他昨天没睡好,今天早脑子不清楚了。”说着要拽曹昌离开。 祝缨道:“你放开他,他的心事我知道。”她对曹昌说:“要看苦主怎么说。”曹昌赶紧问:“那是什么意思呢?大人,我笨,您能说明白一点吗?” 祝缨道:“怎么?难道你还想干预司法?干你的活去!” 这一天一件大案就是常命的案子,而常命的母亲这一天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了县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氏的娘家也来人了!他们给李氏喊冤!常命的母亲要揪打李氏,斜柳村的人要打李氏的家人。 李氏的父亲说:“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到了他们家就成了杀人凶手了!必是他们诬蔑的!” 斜柳村的人则说:“上回你闺女跑回娘家,还是你亲自送回来的。说,只要不送回家,怎么着都行。还夸常命是好人,大人大量,别与你闺女计较呢。” 两边拳脚相加。 祝缨一拍惊堂木,两排衙役将长棍在地上不停地抖动,口中呼喝。两边才安静了下来,祝缨道:“扰乱公堂,二十大板!”一边揪了一个领头的,往衙门外打了二十板子。两家人虽然不忿,也都老实了起来。 祝缨先命呈上物证,又传了张仵作和小江来做说明,小江往后退,不肯亲自说明,张仵作只当这徒弟识趣,便自己说了。又拿砍豁了的柴刀来比对。 常家人听得群情激愤,骂声四起只是不敢再动手。李家人硬说:“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杀得了丈夫?”常命的母亲道:“你们那个好女儿自己招的!” 祝缨又一拍惊堂木,命把李氏带上来。 李氏脸上有伤,不过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服。衣服是花姐做来准备自己在家时穿的,虽是土布,做得也很细心。她的头发也重梳了,人也洗得干干净净,只有脸上全是冷漠。 她当地一跪,道:“大人,人是我杀的。” 常命的母亲就要揪打她,要她赔命。李氏的父亲在一旁大喊:“是不是他们吓唬你的?挨打的女人多了,大人,她挨了这么些年的打都没有干什么,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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