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什么?有本事对县令大人说去呀。” “说就说!” 莫主簿见状,劝道:“二位、二位,都冷静、冷静一下,可不敢轻易冒犯县令大人呀!你们知道他们立誓的时候出了刺客了么?” 大家顾不得争吵,一个个身条像木板一样被抻直了,倾身问道:“怎么了?” 莫主簿说了会盟时的事,道:“是真敢下手啊!回来的时候,我听小吴说,小吴知道吧?” 关丞道:“谁不知道他?快说!” “你们知道县令大人在京城的名气么?就不久前,段智那事儿!” “段智?哎哟,那个买凶在皇城外刺杀朝廷命官的?!” “你们知道被刺杀的那个人是谁?” “谁?” “就是咱们这位县令大人!” “嚯!”众人一惊。 ———————————— 福禄县离京城颇远,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离案发也有些日子了,这里的人关注的不是祝缨而是段智。段智的品阶高,已穿了朱衣了,一个朱衣的官员跟个六品小官儿计较,还买凶!不身处现场、身在在京城的人,绝对是更注意段智。邸报上也只是会写他□□未遂,小官重伤。 祝缨的名字哪怕作为受害者出现在了邸报里,看报的人还是更关注段智。段家,名头不那么响亮,但也不是完全没名气的,何况他五品了,当官的一看“五品”“三品”这样的品级,马上就会警觉,脑子里马上就能懂这代表什么了。 祝缨就不一样了,她在京城有点名气,出了京城没什么人认识她。邸报也不会像讲故事一样详细述说,都说得比较简略。福禄县这些人消息比较闭塞,一些重要的细节他们都不知道。 包括田罴案,案子不小,连皇帝都惊动了。但是传到偏僻地方的时候早不知道转了几转了——大家更关心姚春和那个妾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被路过官员识破”,只是一个千字故事到了最后五十字结尾的时候有一个“善恶终有报”的满足人们朴素快-感的五十字一小段交代,祝缨占的部分并不多。 同样的案子,在不同身份、不同处境的人那里是有不同的认知的。 祝缨出京之后就一直尽力低调,随行的人见她这样也都不敢吹嘘。她这一行到了福禄县时是这样的:全部语言不通,一个个也没个正事可干,除了还住在县衙里,跟汪县令的区别好像也不大。也就无人跟小吴等人套近乎、问来历了。问也是鸡同鸭讲说不明白。 等到祝缨施展开手段,小吴等人也自矜身份不跟多说。直到最近小吴的方言也会说一些了,又遇着刺客的事儿祝缨动了手。小吴这一路也就大谈特谈京城刺客的事儿了! 他是祝缨带来的人,述说的时候便着力说:“咱们大人可不是寻常人!当时就抽出刀来纵马上前!当头一刀就劈翻了一个,刺客四散奔逃,大人当时就说‘我去缉凶’!案发是早上,还没吃午饭呢,她便将几个刺客亲自捉拿了!” 说得两只嘴角都起了白沫,全然不提他自己当时根本就不在现场、在现场的是曹昌,更不会提祝缨受伤颇重、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现场的是曹昌,他对这件事深以为憾,以为自己当时表现极其糟糕,小吴着力讲祝缨之勇猛,他也就不去纠正祝缨是受了伤的。 莫主簿这里听了一路,印证着自己所见,信了个十成十。与关丞独处时,是他说牢骚话、关丞拿捏着架子稳坐的,如今莫主簿倒成了这一群人里最安宁平和的一个了。 —————————— 他从小吴那里听了的夸张的故事,又经他这有点墨水的人加了一点点的润色,整个故事就又传得走形了一点。 然而段智受罚又是真的,邸报上也确实写过。这案子当时不算小,断得又很快,大家都还有点印象。莫主簿更是从小吴那里听到了诸如:“王大人他们都亲自送咱们大人出京的呢!” 这些事儿祝缨自己不提,福禄县就没几个人知道的。此时关丞才想起来:“今天!大理寺来公文了!我说呢!大人怎么突然说要收拾旧营了。哎哟,哎哟……逋租……” 他又将刚才被挑起的一点情绪给压了下去,心道:我说呢!白雉总是有人献的,多是献祥瑞的人自己得好处,可是以白雉换了除逋租这事儿,它得跟朝廷讨价还价。 以前拍马屁的时候就只想着“大人真有办法”,忘了这办法执行的时,如果没有门路、没有中人、没有面子,谁理你讨价还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爱要要,不要滚! 顾翁低语:“国子监的书……” 以及还有一位鲁刺史,关丞默默地想。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惹不起。 顾翁一咬牙:“大人之深谋远虑我们也猜不出来,可是道理还是要说一说的,委屈还是要诉一诉的。” 众人都同意,士绅里推顾翁为代表,官吏里推关丞做喉舌,要寻个机会跟县令大人好好撒个娇。 —————————— 撒娇也得选个好时机,祝缨回县衙之后就很忙了。除了累积的公务要再看一遍,春耕也还未完成,又有她自己在城外的那一块地,她也很上心。 第二天,她又亲自去县里的大牢里看了一看。 福禄县大牢空得能养老鼠,男监女监现在都没什么犯人了。平常这儿也没什么人来,如果单以“监狱无犯人”做为考核的标准的话,福禄这大牢能给祝缨挣个满分了。 祝缨到的时候,男监典狱正在赌钱,女监典狱人少,正在那儿做着针线聊天。赌钱的赌注都不算大,却也有人输急了眼,燥得一身汗,将上衣都脱了,露出光滑滑的脊背。小吴当先一推门,赌棍们都没留意他。他们围着狱里一张小方桌,方桌四面本来配着长凳的,现在没有一条凳子上安稳地坐着人,他们有人曲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有人站起来,都对着一只粗瓷大碗叫着自己押的点数。 小吴拍着自己面前的光脊梁说:“喂!” “滚!” 小吴火了,退后一步,飞起一腿将他踩到了桌子上趴着!一声叮铃当啷,本来因为被扰了兴致很生气,腾地蹿了起来要打人的典狱们才攥起拳头就看清了来人! 原本火热的身心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凉了。 祝缨看有人居然还想着把赌资悄悄揣起来,伸出食指点了点:“统统罚没!骰子烧了!一人二十板子!” 他们无力地辩解:“大人,咱们就无事的时候耍一耍。”“也不敢多赌。”等等。 一时哭号声起,打板子的人个个不惜力气。全衙就这里最闲,犯了事儿挨罚,他们自然也不会怜惜。看到同僚的份儿上,不多打就是了。典狱们哼哼唧唧,喊着“再也不敢了”“饶命”掺着一点儿作戏的成份。 女监那边听到动静,赶紧将针线活都收了,小心翼翼地站在门边等着。祝缨又往女监看了一圈,说:“洒扫整齐,过几天我还过来看。” “是。” 不多会儿外面二十板子打完,小吴来请示:“大人,他们这些人怎么处置?” 二十板子,不刻意放轻了手是得养伤的,他们现在走坐都困难了。祝缨道:“不是轮值么?把在家轮休的都叫回来当值。这些个!名字记下来,再犯事儿,都黜了去!” 典狱们求饶声更大,被小吴、童波等几人大声呵斥了才安静了下来。祝缨道:“以后他们的钱米只发一半,另一半送到他们家里,成亲的交给娘子、没成亲的交给父母、鳏居的交给子女。” 把人都赶了出去,等到轮休的人匆匆赶到,才说:“你们未必就不赌了,只是运气好没叫我撞见。既然运气好,就不打了,将这里洒扫好!杂草都除了!” 虽然来的是比较紧缺的工匠,但是祝缨也不能给他们与本地老农同样的待遇——新被子,派曹昌去县城的当铺里淘了些能用的旧铺盖先拿回来晒晾了,只等犯人到来。 等待的时候她也没有闲着,先出城看了一回旧营,旧营离县城不近,有个二、三十里的路,把祁泰等人也带上了。关丞在县衙当个内应,告诉顾翁等人今天没戏。 顾翁等人又有了小小的算盘。 春耕已有些时候了,大户人家的田地多牛马也多,他们是先尽着自家的田犁完了才会让牛马歇两天,然后出租。算算日子,按照事先的计划现在可以陆续闲下一些牲口了。 但是当祝缨跟祁泰去看了一回回来,这一天县城周围是无一家来报有牲口可以用来出租了。起初,祝缨也没有注意,但是春耕这件事是抢时间的,比原计划晚了三天还没有更多的牲口,祝缨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花姐说:“白天我和杜大姐在外面买菜,有人向我们打听什么时候能租牲口。是有什么意外么?” 祝缨道:“恐怕是有了。” 这一回,她也不大猜得出来是为什么了。她有个好处,不懂就问,派了县衙中的官吏分别上门去询问。 关丞肚里知道,还是往顾翁家里走了一遍,对顾翁道:“大人问了。耕牛的事情是你自家提出来的,现在又反悔,你可别把事情做坏了!紧着些,把” “我自家田还没耕完么……”顾翁嘟囔一声,“可请‘好大儿’再去买牲口来。” 关丞哭笑不得:“您老多大岁数了?县令大人平日也待你不薄,意思意思得了,真要与他作对吗?那可别拖上我。” “薄不薄的,那看跟谁比。”顾翁虽是这么讲,仍然是如数准备好了耕牛,决定第二天亲自到县衙去以交耕牛为理由与祝缨好好说道说道。 ———————— 顾翁将主意都打完,却不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赵苏早他一步到了县衙。 门上衙役见了他都叫一声“小郎君”,眼神不能说有多么的敬畏,也收敛了一点以前看猴儿的好奇。赵苏点点头,问道:“义父今天没出去巡视吧?” 童立笑道:“没有,正在签押房哩。流放的犯人快到了,正在给他们准备差使,一到就要干活呢。” 赵苏到了签押房外,看到童波正站在外面,童波也对他叉手一礼,赵苏作了个手势示意小声一点,轻步上前,问道:“义父在忙着吗?” 童波道:“不碍的,公文都批完了。”说完向内通报。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仍等童波通报了才说:“进来吧。” 赵苏进来一礼,道:“义父。” 祝缨看看他,道:“来了?正要找你,过来看看。” 王云鹤是个守信的人,说了给她整理几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几篇,也走驿站随着公文给送了过来。祝缨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觉王云鹤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县令一般,都被这新职位上的新事情折腾得够呛,果然是更有体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来只让赵苏看第一页:“看一下。” 赵苏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粘在上面了。这文章字迹圆润流畅,内容与祝缨之前在县学讲过的几次是一脉相承!说得就更质朴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页纸就看完了。 将纸还给祝缨,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纸。祝缨忽然问道:“记下了多少?” 赵苏张张口,回忆了一下,道:“大概都记下了。” “唔,从头背给我听。” 赵苏又张张口,他记不错,离过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缨道:“没关系,记多少就背多少。从哪儿背起来的就从哪儿背。” 赵苏稳了稳神儿,慢慢背了几句,渐渐有点磕巴,约摸能复核出七、八成。祝缨道:“还可以。看得懂么?” “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文章,只觉得精深奥妙、返朴归真,与义父先前在县学讲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杰作?” “王云鹤。”祝缨说。 赵苏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来,我会在县学里讲这些文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是!”赵苏这一声说得就格外的真诚。 祝缨说:“五经背不顺,你是读不懂他的,只知道死读书、背死书,就更加读不明白了。” 赵苏真觉得这个义父拜得值!后悔没有献上白雉之时就拜了!那时候多好呀!还能搏个“单纯质朴”的名头,现在肯定是显得充满算计了。 他马上又说:“义父,儿又腾出些牲口来,想来县里还是缺这些的。” 祝缨一挑眉,赵苏本来就是来给顾翁等人上眼药的。那天吃饭的时候,顾翁等人不能冲祝缨说什么,但是对赵苏就没那么亲切,赵苏打小对这些就灵敏,也给顾翁等人记了笔小账。县学放假,他也有功夫观察顾翁等人,看得差不多来就想来告诉义父——本地士绅开始使坏了。 祝缨给他看了文章之后,他便想:我须得显得大度些,才能得义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状的话,只说自己愿意设法再为义父分忧。 祝缨道:“看出来啦?” 赵苏道:“是儿糊涂了,儿都能看得出来,义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关心则乱,唯恐义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于百姓。” 祝缨原本吃不准顾翁等人是个什么样子,赵苏一开口,她就想到了一个之前没想到的事儿。顾翁莫不是因为她认下了赵苏,所以不满? 在与赵苏舅家接触之前,规划与山中居民的相处之道时祝缨就考虑到了福禄县士绅的问题。她的计划里也有应对之策,不过因为春耕,计划无法在现在就着手,索性等春耕之后再做。但是没想到这事儿它发得这么快。 她想:顾翁这些时日所做所为通常达理,竟在这个时候怄起气来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灵了。 祝缨道:“老小孩儿。” 赵苏哼了一声:“还不如孩童懂事呢。”见祝缨没有生气的样子,又接着说:“儿从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虽然也乡绅之子,却只能算半个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与他们一样血统纯正了,他们也看着不顺的。西乡本来就偏,与獠人相近,怎么能不打交道呢?他们在县城高卧,哪知道我们在西乡是怎么周旋的?挑剔我们不懂礼数、不遵号令、不往县城里来。都走了,西乡留给谁呢?我们倒愿意与他们换一换,他们又不愿意了。” 祝缨道:“什么玩艺儿?书都白读了?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不是养马养狗,纯什么纯?” 赵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儿口不择言了。” “你话是挺多的。”祝缨说,“别光说不干了,趁没功课把你知道的事儿都细细地写出来。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没名儿么?你不把名号打出来,谁知道你?能怪别人随口称呼你么?” 赵苏却犹豫了,道:“山上的事,儿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么写什么,起码把名儿给列出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要有个春天的。” “是。” 祝缨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诉他,无论以前他们与别人有过什么恩怨,我与他并没有仇。他是个守信的人,万一不幸遇到事儿了,他可以过来。” “是。儿,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时候义父在场,但是事后并没有追问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结论了。义父有这么个话,赵苏决定将这点善意传回寨子里,舅舅此时应该是需要这样的后盾的。 虽然不知道这盾有多厚,又愿意罩多久。 —————————— 直到赵苏从县衙说完小话离开,顾翁才赶到了县衙。 顾翁的准备很足,自己家现在闲下来多少耕牛、耕马,接下来几天又能腾出来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并且暗中准备了些农具比如犁铧之类,谈得好了,他也准备将这些都拿出来。他知道,贫苦人家连这个也是没有齐全的。好的农民是要用铁打造的,那个也不大好弄。 顾翁拜见了祝缨,看祝缨是一点也不着急,顾翁倒是一脸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着急干得越慢。终于将耕牛腾出一些来了!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不碍的,早有早的好处,晚也有晚的办法。坐。” “大人事务繁忙还要操心此事,老朽实在惭愧。” “耕种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缨说,“只有不学好的学生才叫人生气!” 顾翁忙问怎么了。 祝缨道:“才抓了两个县学的学生,趁着家里忙无人管,竟结伴嫖宿娼家!” 顾翁道:“那是欠教训了!” 祝缨突然问道:“我听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吗?果真如此吗?” 顾翁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答道:“那是轻薄子弟的戏言。不过娘子若是独守空房,是会担心宠妾灭妻,还不如自请下堂了的。” 祝缨笑言:“败家子。” 两人对望一眼,祝缨仍然如故,顾翁满面羞惭,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载,却在紧要关头纠缠无用之事,愧见大人呀!” 言毕掩面而泣。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愧的?人的心比什么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起先是有点想不通。如今可谓豁然开朗了。” 祝缨道:“顾翁一向通情达理。” 顾翁趁机说:“老朽又闲下来些犁具。” “唔。” 顾翁道:“没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这东西也费铁。本地什么手艺都吃紧,如今耕牛已晚了,没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来,到春耕结束之后还回来就行。农具不像牲口,牲口坏了不好挽回,木头坏了补上、刃坏了使铁匠补补就行。祝缨道:“也好,还如耕牛一般。” 又向顾翁询问本地铁的来源,铁不是庄稼,种一种就有了,没有米还能种麦子,有个替代。能替代铁的东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顾翁道:“有从外地买来的用器之类,也有从西北那儿运来的生铁自己打的。” “本地不产?” 顾翁摇头:“不产。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们这儿。” 他一句话就说明白了。金银铜铁锡,都是很重要的金属,前三种就是真正的钱,锡也可用于铸造。铁甚至比另外几样更要紧,它可以铸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铁矿,除非朝廷无力,否则必是要被朝廷掌握的。 祝缨叹气:“好吧,慢慢儿来。有什么安排,都等春耕过后。” “是。老朽的牛已经在棚里了,犁也补好了,请大人派人来办交割吧。” 祝缨道:“好。” 祝缨没有派人而是自己亲自去看了一回,这事儿她也是头一回干,又是在福禄县,少不得亲力亲为。听他们说牛、马什么样算好的,同类的牲口又会细分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饲养又与黄牛不同。 祝缨只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则现在她还能问到更多的东西。 她并不将牛马提走,而是由县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给双方牵头。登记要租用的农户过来领用,先验看无误,按个手印,领走。等到用完了,农户将耕牛归还,双方再次验看无误,顾翁再将牛租给下一户。 农户也不怕顾翁会中途突然提价,顾翁也不怕农记赖账——县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时候祝缨可以暴力为双方催债。 将开头理顺了,祝缨就不再亲自处理每一份租约了,她还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试验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时不等人,那片地比较贫瘠,没有别的好办法,就是种。不管种什么,先狠狠地犁,然后播种,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着囚犯早些到来——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两村械斗被流放的农夫。械斗常见,械斗死人也不罕见,认真点的地方官抓了人来判通常不至于都给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斗是有流刑的。 终于,在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流放的囚犯们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还要累——他们有扛枷的、有枷上还挂着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禄县没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为大理寺选人的时候没把老弱病残派了来。这些人的年纪大概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年纪非常合适。二十四人里,有二十个男人,四个女人。 但是祝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个男人、七个女人。多出来的人并没有披枷带镣,虽然颜色憔悴、灰头土脸却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缨对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这才笑道:“不敢。小人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将公文递上,祝缨收了,又还他一份接收的公文、盖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毕。”又指着人给祝缨介绍:“这个是兽医的妻子,必要跟着过来。那一个是石匠的儿子……” 多出来的是家属。祝缨心道:旧营还没收拾好呢!住不了这些跟来的家眷。 她转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顿,而是验明了正身之后将人往牢里一关,又将几个家属命人带到县城的庙里去,省得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四处乱蹿租不着房子。 安排完,让小吴招待差役吃饭,又批了五贯钱给差役当回去的路费。 差役笑着接了,一个劲地道谢:“大人慷慨。” “五贯钱可管不了这一路,添补些茶水罢了。” 打发走了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过来,她想先办识字碑的事儿。无论之后要干多少事,有称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qg789.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www.biquzw789.org) 笔趣阁789提供下载(biquzw789.org) 第144章 匠人 石匠跪在堂下, 心中惴惴。 从犯罪到现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惯常做法,比如一见面就来一顿好打。 杀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顶, 四十、八十都有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官员没有责任保证每一个到“烟瘴之地”的囚犯长命百岁, 报一个“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图逃逸”都算是正当的死亡理由。 祝缨打量着石匠,这人在案卷上写的是四十岁,已有了白发, 一部乱糟糟的胡子, 一身短打扮,光脚穿着双脏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寻常人粗些, 手也显得有点大,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早看过石匠的档案了,石匠是杀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为他是兄长、伯父,身份占优,所以没给他判死刑。杀人的原因案卷里写得比较模糊,只写了个“不和”, 具体怎么不和的也没写,石匠也不肯多说。事实俱在, 就给判过来了。 祝缨道:“你儿子跟过来了?” 石匠心里一突,慌忙说:“小儿并没有杀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 真的都是小人一个人干的!”石匠口拙,只会反复说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跟儿子无关。 祝缨摆摆手, 衙役们就喝止了石匠, 他们跃跃欲试, 有点想打人。 祝缨没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没有要先打他一顿的意思, 转而问起石匠都会干什么。石匠道:“凡石头上的活计,都会!” 祝缨问道:“会刻碑么?”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计了。只要有稿子,做起来就简单些。” “仔细说说。” 祝缨会许多杂活,比如木雕之类,甚至能自己在乡间搭窝棚,但不包括跟石头干仗。凡要用大力气的活儿,她都不怎么会干。雕个小印章还行,石匠的活儿她就没怎么干过了。 石匠道:“第一要选好石料……” 石头遍地都是,适合刻碑的石材却需要用点心来选,不是所有的石头都适合用来刻碑的。碑常会经受日晒雨淋,得防这个。石材不能脆,那样动工的时候就容易坏。如果是用来作碑,就需要比较大块的石材…… 他讲起本行来比说案子话多多了,祝缨又问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来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还干不好,要好看点儿就费力,胡乱刻点儿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乱划几道浅痕就会快。字大字小费工也不一样,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费劲,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干。”石匠说。 祝缨亮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问道:“这么大的字儿。”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头,说:“使得。” 祝缨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给你!” 福禄县就有采石场,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较常见的。难的是福禄县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缨对石匠道:“明日你随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计划是每一篇一块碑,这样也方便运输。 石匠先干着,立一份在县城里当模子。等春耕结束后,全县的石匠得闲了,再征他们今年的徭役来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缨道:“你儿子有你这个手艺吗?” 石匠还没站稳便又跪了下来:“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干小儿的事儿啊!” 祝缨没再说话,摆手示意将他带下去。这样的事儿本来不用小吴亲自去管,他仍然插了进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刚才,他听出来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离得不远。 人在异乡,听到相近的乡音都会觉得亲切。小吴又不是祝缨这样的官员坐在上面握着石匠的生死,他热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说:“到了这里就好啦!咱们大人最是宽厚的一个人,你只要接下来不犯事儿,老实听差,不会亏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么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鸣冤,求大人为你作主。” 说着,从荷包里摸了条槟榔给石匠:“尝尝。”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低头不语显出有心事来。 小吴对衙差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带着石匠去大牢里住。路上又说:“旧营已破败了,你们先住这里,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边。收拾好了,你们父子就能一块儿去住啦。这里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过来了……” 他发现只要一提“儿子”,石匠就紧张,他就借着这个诈石匠。哪知石匠嘴很严,回到大牢住下都没说什么。 小吴心道:我还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干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没有辜负这么个出身,临走之前,扶着牢门的门叹了口气:“哎,庞石匠,你儿子会说方言吗?福禄县这个地方,人都不懂官话更不懂旁的地方话。” 庞石匠自己被押进大牢,并不知道祝缨已派人将他儿子等几人暂放到庙里寄居,一时慌了,往小吴身边靠近了一点,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小吴耸耸肩,转身就走。庞石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将小吴吓了一跳!小吴两□□替着原地蹦了几蹦:“亲娘哎!~你干嘛?” 庞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帮我找找我的儿子!” 小吴道:“这话奇怪了,他又没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们大人一向讲理讲法,咱们这儿从来不兴私刑的!你可别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吴脸上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脚却没怎么挪,憋得庞石匠只得吐了点实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无能,我自己窝囊,不能叫他也接着受气了。” 小吴转脸就走,庞石匠跟着追了两步就被火气很大的典狱喝住了:“那个老贼,你要做甚?” 庞石匠没理会典狱,他双眼流出泪来,道:“小官人,人是我杀的……” 典狱的同僚们因为赌钱被打了不能当值,他肉眼可见的得替这些人多值两个班,非常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你能到这儿来?啰啰嗦嗦说这许多!” 庞石匠听不懂典狱的方言。 他只看得出来人家不高兴了。想起来小吴提到自己儿子的语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说了一句:“小官人,不干小儿的事儿,人是我杀的……” 小吴服气了,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吗?他气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监眼珠子一转,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这般一说。 侯五道:“你小子浑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羡慕吧?羡慕不来的!”小吴得意地说。 “呸!显摆!这么显摆招人恨!” “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样的人么?怎么样,帮个忙呗?我请你喝酒。我想大人一准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细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着点重罪。万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换了侯五去男监。 福禄县男监管得不如大理寺严,侯五算县衙的自己人,典狱就让他进了。侯五跟他说不两句,就说:“刚才小吴气哼哼的走了,出什么事儿了?” 狱卒道:“翻来复去就那一句话……” 侯五是会官话的,叫过来石匠慢慢聊,他不会说话,直通通地道:“你就这么心疼你儿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里,你一个囚犯张口叫人信他是个好孩子,你有那么大脸么?” 庞石匠难过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庞石匠道:“都是我的错……” “你还矫情上了是吧?会说点儿别的话吗?” 庞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对小吴道:“呐,想到大人前头的事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呀!还怕几个囚犯怎的?咱们看紧点就是了。” 小吴不免觉得丧气。 晚上吃饭的时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说:“小吴,明天一早你多费点神,我得出去办件事。”侯五感兴趣地问:“什么事?”曹昌道:“把庞石匠的儿子也叫上,这小子也会干活。” 小吴和侯五大吃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庙里……” 小吴确实是个机灵人,他担心的并没有错,谁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缨自己不怕,还有父母亲人,还有满县城的百姓呢。她先把这些犯人的亲属安排到了庙里,再让女仆去庙里“还愿”,顺便跟借住在庙里的犯人亲属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话说得也可以,不但能跟庞石匠的儿子套话,还从兽医娘子那里又探听到了一点别人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有难度,说个大意还是可以的。 据杜大姐回报,庞石匠的儿子是自愿跟着爹过来的。 侯五道:“这不废话么?他又没犯法,哪个能押了他来?” 曹昌道:“那不一样,他爹也是为了他。” “怎么说?”小吴问。 “这得说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总是把大儿子家当牛马使,拿了大儿子的补贴小儿子。有活儿大儿子家干,吃喝都贴给小儿子,大儿子一时手紧拿不出来,就要骂大儿子全家不孝,咒他们横死。庞石匠在外面出工挣钱,他娘子在家就干全家的活儿。小儿媳妇连碗都不刷,大儿媳妇连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哟。”小吴和侯五都感叹了一声。 “原本想,熬到发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脑子也不清楚,临死前逼着大儿子发誓,他们死了以后,大儿子还得跟他们在世时那样看顾兄弟。” 侯五道:“活该了。” 曹昌叹了口气:“怎么忍心的?” 侯五撇撇嘴,冷笑道:“怎么你们村里没这样的老糊涂?” “呃……也是有的。老的一死,两个儿子家准闹起来。” 小吴道:“也忒偏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小的要是被惯坏了,爹娘死了自己还不识数,且有亏吃呢。” “是呢。爹娘一死,小儿子就要家产,房子是他哥挣下的,他要,钱是他哥挣的,他也要。哎,叫他哥哥爷儿俩搬出去。庞石匠还真搬了,爷儿俩赁了个房儿住下。他儿子都以为从此两不相欠了,哪知他弟弟又带着侄儿跑过去要钱!说,爹娘临死前说好的‘还与在世时一样’,哪怕哥哥死了,侄子也不能不管他们。” 小吴和侯五都发出响亮的咋舌声,侯五道:“瞧瞧瞧瞧,这就死了吧?我就奇怪了,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曹昌道:“怕一说就要说到爹娘,不想说他爹娘的不是。” 小吴道:“不对呀!这么多年了,老婆都累死了,突然心疼起儿子来了?” 曹昌道:“小庞石匠自己躲了,他爹老婆孩子都没了,这才发的疯。” 小吴的好奇心得到了满意,大方地对曹昌说:“我哪天也都要听差的!你只管去叫人!哎,有那么个爹,这小庞石匠可真不容易啊。可惜了。” —————————— “可惜了……”张仙姑也啧啧地惋惜。 杜大姐道:“谁说不是呢?” 她们也就在后衙里说说,全县她们最闲了,别人忙春耕,她们就瞎忙。张仙姑从街上扯了点土布,跟杜大姐两个缝点短衣服、小布袋之类,在家里还是穿着短些方便。张仙姑还要给祝缨做新鞋,她不干点什么就闲得慌。 杜大姐抢了纳鞋底的活计,张仙姑就缝个小袋子预备给祝缨装随身带的笔。 祝缨向来不干这些活,她一手执刀,慢慢将一支簪子的簪头雕出了形状。 张仙姑问祝缨:“这样的就不能罚得轻点儿?这也太可怜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祝缨随口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回去之前得先把我要他们干的活给干完!” 张仙姑高兴地问:“你要帮他平反?” “他杀了人,自己认了,从地方审到大理复核,情由也明确,没得反。” 张仙姑道:“那怎么说他能回家?” 祝缨胡说八道:“给我干事,立了功,不就行了吗?” 张仙姑被骗到了,笑道:“不错!” 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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