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赵苏心道:太客气啦,全不像传说中那样的狠。 祝缨在村子里慢慢地转,村长、村子在家的儿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随、或围观,也有躲在墙角指指点点的,也有小声嘀咕的,却都不敢大声。祝缨问老者:“阿翁住在哪里?” 老者道:“前前边儿。” 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知道什么是鸠杖吗?” 这孩子张了张口,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祝缨道:“赵苏,你告诉他?” 赵苏道:“据《后汉书》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之为饰。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缨指着老者问村长:“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帮之义,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头?混账玩艺儿!” 发作完了却又安排村长接着干,让他的小儿子:“不是读书么?帮你父亲把账记好!”接着慢慢告诉他们,七十岁的老人是有优待的,是可以不纳税、不服役的,活到八十岁,免除他一个儿孙的徭役,为的是这个儿孙可以侍奉这位老人,九十岁,免俩。 祝缨说完,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 今天这事儿办得,她自己都憋气。但是换掉一个村长是没有用的,下一个村长如果想干下去,要么是一个同样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要么就得特别精明机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这样的人,祝缨就给薅县城去帮忙了。 末了,还得这货来接着干。她也只能打这混账一顿,让他皮紧一点。 赵苏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贤倒是礼仪之邦的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了。 —————— 祝缨又接着巡视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袭的,也有按着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错误也都纠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长一样,还没来得及干点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缨也不客气,一路打了回来。 沿途紧张得要命,她的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依旧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遇到干得好的,她自己出钱奖励村长里正。 天气转冷的时候,她回到了县城。 赵苏骑着马跟着她的身后,心中也有点好奇。一路行来,各乡间都有了些变化,真是换一个好官,各处都能看到新意。他到过县城,想知道县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还没进城,田间就有人跟祝缨打招呼,也有叫“大人”的,也有叫“郎君”的,也有叫“大官人”的。祝缨也对他们或点头、或挥手致意。 到了城门口,守城卒笑着迎来:“大人回来了!” 赵苏看这守城卒的样子,不全是谄媚,竟有几分真正的欣喜。一行人进了城,也有路过百姓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 进城之后,祝缨就对身后的“父老”说:“有劳诸位一路同行,如今可算是回来了!诸位也都回家歇息吧,等县学遴选完了,我得了闲请大家吃饭。” 顾翁等人都说:“我等生长在此,也不曾走遍全县。这回跟着大人倒是开了眼了,知道自己的家乡了。” 说得众人一笑,难得的和谐。县城之人也不常见这些人在街上如此和气地谈笑风生,都好奇地看着。 顾翁等人心情颇佳,这一路来回,虽然赵沣父子受到一些优待令他们小小酸了一点。但是,祝缨一路遇着犯了错的村长也只是均等地二十大板,没有抓过来站枷,也没有穷治,还会奖励忠于职守者,可见不是个酷吏。 不是酷吏就好啊! 真要是酷吏,大家也没办法。县令代表朝廷,总不能真的造反。 他们都放心地回家,赵翁还问赵苏:“贤侄,到我家去?” 赵苏道:“承蒙关爱,家父已有安排了。” 赵翁遂作罢。 祝缨听着了他们的话,就说:“先安顿下来温一温书,不必急着走亲访友。” “是。” 祝缨等他辞去,对小吴和童波道:“你们两个跟赵苏过去看看,如果没事就回来,如果他那里有小纠纷,就帮他压一压。” “獠女之子”本就敏感就怕有人说闲话,本来是为了安抚,如果人来了受了委屈反而不美。 赵家在县城有一处三进的院子,在县城里算座精巧的豪宅,他自住主屋。前院是待客之所,男仆睡马厩旁的通铺,女仆在后院厨房边的小屋里住着。卸车、安放行李,动静引得街坊来看。 也有人低声议论:“獠儿来了。” 赵苏已然进了宅子并没有听到,但是小吴和童波大声呵斥:“休得无礼!这位是县令大人看中的小郎君,正经的读书人!什么獠不獠的?”倒叫赵苏宅子里的人听到了。 本来人家不知道的,他俩这一叫唤,反而让赵苏听到了“獠”,这两人还道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也要做个有涵养之人做好事不留名。两人不去敲门向赵苏卖好,倒颠颠儿地跑回县衙,跟祝缨表功去了。 赵苏慢慢踱出去,示意仆人将大门打开,踱到门口往外一看,只看到两个穿号衣的颠颠儿的背影。 —————————— 小吴与童波回到县衙,祝缨已换了身衣服,处理起一些事务。公文原不算多,要紧一点的有人不断送给她批了再带回来,不太要紧的就都压在这里了。县衙的书吏已做了简略的处理,祝缨翻开来看,将一些他们做得欠缺的地方一一订正。 然后是写信,她有许多信要写。给京城的郑、王、陈、裴等人,写她在福禄县的见闻,写一些本地的风俗,房子的式样、水利也与京畿地区不同,又写本地物产之类。 向陈峦请教一些事。 给王云鹤的信里特意提到了陈萌。 赴任的路上,祝缨与陈萌两度会面,陈萌也传授了她一些经验。 这一次,她特意在信里写了陈萌提到的“那样的地方租赋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别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这片风水宝地去享福”,感慨陈萌说的有理。又提到了自己的不得已而用一些有瑕疵的人,不能不用,就只好自己多辛苦辛苦,时不时地敲打,但愿能把他们敲打出个样子来。等等。 给裴清等信里就写一点本地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什么犯了案都不知道清理痕迹之类。 给郑熹写的信尤其的长,对这个人,可以说一些废话,但信一定要最厚的,连他家鸡鸭猫狗都问到最好。问一问郑侯钓到什么大鱼没有,问一问郑霖、郑川,讲一些因语言不通闹的笑话,以及本地的特色吃食。说一说和鲁刺史的斗法趣事。 最后写信给刘松年,十分客气地向刘松年讨要一些文章,不必是最新的,但是请刘松年筛选一下。因为她要给福禄县学的学生们背诵学习,拿天下最优秀的文章熏陶熏陶。刘松年自己觉得写失手的文字就不用发给她了。 刚批了几件公文,吴、童二人就回来了。 两个人到了祝缨面前,回道:“都办好了!” 小吴还强调:“我们二人将背后嚼舌头的人都骂了!并没有惊动赵小郎君!” 祝缨道:“好,给你们两天假。”“谢大人!”他们俩特别大声地说。 小吴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仍然不去休息。他是确实累了,但是祝缨没有休息,他就强打着精神上前来陪伴伺候。再回前衙,看到祝缨批完了公文又在写信,小吴看在眼里,心中很是佩服:要不大人怎么是大人,我怎么只是个差役呢? 他悄悄打了个哈欠,心道:忘了叫曹昌帮我留点热水泡脚了。 曹昌正在后面帮着祝大、张仙姑安顿,他们这一行下乡,不刻意索赂也得了老乡一些干菜、果干、水果之类。 乡亲要谢县令大人,给她做个鞋袜、送她一口袋今年的新粮以示感激,这也是不能不收的。他们都带了来,放在一辆车上,展示给县城的百姓看。看完了,还得弄到县衙里,听家里人的安排。 祝大、张仙姑这一趟走得比夏天舒心,也有人奉承,也见着了丰收。张仙姑边收拾着衣服边说:“哎哟,这都秋收过了,怎么还一个个瘦得脖筋挑着个头呢?不该吃得饱些、胖些了吗?老三也不多收他们的粮……” 花姐听着张仙姑念叨什么跟老家不太一样,又说某家的饭好吃,又说那果干等会儿蒸一蒸再给祝缨吃。口角含笑帮着收拾,并不接话,她知道,张仙姑并不要有人接话,只要有人听就好。心里盘算着:冬衣、过冬的炭…… 县衙过冬也得准备炭盆,以老家的习俗就像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冬天的时候也不能痛快地烧炭取暖的,通常就一两间住人的屋子睡前准备一些。女眷有个手炉子脚炉子就顶天了。乡民则压根没有这个讲究。 也就是到了京城,日子才过得舒坦了些。 福禄县更靠南,没有那么冷,但是花姐和祝缨都认为父母年纪大了,兼之地气潮湿,冬季取暖是不能省的。花姐心算着家里需要的用量,连同祁泰父女等人的量都算上了,最后抿一个总数给祝缨,让祝缨好划拨。 两人正收拾着,祁小娘子又过来了。她爹跟着祝缨等人出行,她在县衙担心得不得了。好容易祁泰回来了,她问她爹:“您这一路都干什么了?” “我?跟着大人。” “就跟着啊?” “哪能啊?还算个账。” “还有呢?” 祁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要干什么?” 祁小娘子没力气跟祁泰争执,道:“那儿有热水,您洗把脸,我去看大娘子!”她得把她爹这一路上缺的人情世故给补回来! 张仙姑看到祁小娘子,招手道:“我正要找你呢,快来!这果干!味儿很好的!来!”捧了一大把给祁小娘子。祁小娘子捧在手里,心里一暖。张仙姑又对她絮絮地说怎么吃这些新带来的吃的。 祁小娘子稳了好一阵儿才说:“我把饭烧好了,咱们开饭吧。” —————————————— 祝缨回到县城之后就决定猫在县城过冬了。 亲自去看了一回烧炭的事,就在县城外面的一座矮山上。她检查了炭窑是不是安全,又看了一回才回到城里。因为要补贴官吏,这一回烧得就格外的多,昼夜不息。 祝缨还下令:“多烧一点,我有用。” 炭烧出来就开始分配了,关丞要先尽着县衙,祝缨道:“先领一半,旁人家难道不用了?都先领一半使着,后一半烧出来了再续上,这样谁都冻不着。” 分完这个,花姐又来找她:“可能过一阵安生日子了,到明年春耕前都是轻省的了。我也好腾出手来重操旧业了。” 祝缨十分愧疚地说:“耽误你的事了。” 花姐的正业是行医,这大半年净跟着她跑腿、为她收拾家里了。花姐道:“你又来!还是不是一家人了?呐,我头先话也说不好,旁人说话我也听不懂,叫我坐诊我也行不得的,如今话也能听懂了,正好。” 祝缨道:“我听你说话舌头还硬着呢,我给你卷卷?” “呸!” “真的,你理出些常见症候要用的话,句子也好、词也好,咱们对一对方言怎么讲。” 花姐笑道:“好!哎,我要是像你这样聪明就好了,偏又笨,话都学不会。” “你现在说的不是‘话’?” “去!”花姐拍了她一下,“有几味药路上用完了,我去买些来,回来咱们对一对要用的‘话’。” “行。”祝缨心想,以前在京城不好弄,现在倒可以给你弄间小药铺子了。 药铺子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冬至日又到了。冬至是个极要紧的节日,京城的皇帝得祭天,县城里的县令也得召集了手下过冬至。祝缨就在冬至这一天给大家发钱粮、冬衣料、柴炭。 又命人给赵苏那里送去一些,传话过去:“你父母不在这里,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来找我。” 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实实在在的富贵公子,家里什么都不缺。他越发闭门不出,就在家里温书,必得自己考上县学才行。他并不想叫人瞧不起,让祝缨单为他开个特例。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家心知肚明。 冬至日后,就是县学的官学生遴选。 祝缨曾在京城招募过女卒女丞,她这回是比照女卒的流程来,考试几项,每项各给出等第,然后算一下综合分,取前四十名。如果某一科特别优秀令人心动者,也可破例。 除了五经等正常考试科目,她特意告诉博士:“六艺也是要考核的。” 祝缨本以为,男子考试人数会比女卒多很多,她做了充份的准备,来的人却还不如京城女卒报考的人多。祝缨问博士:“福禄县读书人很少么?” 博士道:“那是不多。福禄县文风不昌。” 这破地方,多少年没有一个因为读书而“有出息”的孩子了,谁家闲着没事儿还供孩子读书? 养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是非常吃力的,寻常百姓家也是养不起的,养得起的人家里还得看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子。福禄县这个地方,基本也就是在被祝缨半强迫拘到县城拘住的那些“大户”人家里选。偶有几个家境一般的学生也是点缀,家里还得下了狠心才行。 光识字还不行,考县学还得是正经读了几年的书,已识些经史了。什么才发蒙的、学不好的,自己就先不会报考。 再者,京兆府多少人?福禄县多少人? 福禄县学报考人数比大理寺女卒少,是正常的。 祝缨叹了口气:“那就开始吧。” 一共也考了三天。“六艺”本来就是规定了科目,再加五经、算学、律法之类。 弃考的人倒不多,有些人自己不想考了,哪怕交个白卷也得坐满全场——亲爹、亲祖父都在场外看着,半道跑了怕回家挨打。 祝缨留意着,雷保的儿子雷广也来参加考试了。第一个被她打了的村长的儿子也到了。赵苏的桌子排在顾翁孙子的后面。 文字考试的时候,祝缨下令:“将姓名写在右侧线内。” 她要试行糊名! 此令一出,县城百姓们开始都觉得新奇,本来只是想看个射箭的热闹的,现在都引颈等待,想等文字考试的结果了! 交了考卷之后,祝缨命小吴把考卷密封装钉,再与关丞、博士、助教几人忙了几天,又抓了祁泰来算分数,最终选定了四十人。 解糊名之后,祝缨看了名单叹了口气,赵苏在名单内排到了第五,顾翁的孙子顾同也在内算第一,雷广挂了个车尾,村长的儿子却是被黜落了。 这名单上的人她监考时就记住了,就算不认识他们,也认识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爹、祖父、外公、舅舅之类。 祝缨打起精神,公布了结果:“我有一句话,请诸位细听!诸学生!今日糊名,我也不知道卷是谁写的,只看你们的答卷!中与不中,各人心中有数!从今往后,官学生该赏该罚、该升该黜各依定例,今日分配校舍,安顿之后,尔等可回报父母。半月后回来上课!散了吧。” 中了的固然欣悦,不中的也无话可说。 祝缨背着手,踱回了县衙,又给王云鹤写了一封信。 那一边,赵苏抿紧了唇,努力压抑住笑,与众“同学”一道施礼、告退,回家写了封信派人送给父母:我考中了!又详述考试。 赵娘子看了信,对赵沣说:“我要去县城看看儿子。” 赵沣道:“我与你同去。” 赵娘子道:“你看家。” “好吧。” 赵娘子于是打点行装,带了五辆车、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县城去。走了四天才走到县城下,抬头看一眼城门,道:“有点新模样了。” 她不坐车,偏好骑马,一路招摇过市,才转过一道巷子,冷不丁的沿街楼上掉下一个人来,啪一声摔在了她的马前。 马一惊,长嘶一声,赵娘子双手用力拉住辔头:“叱!” 笔趣阁789提供下载(biquzw789.org) 第136章 獠女 赵娘子骑的是匹不错的马,只一惊惶,很快就被控住了。 随从忙跑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前,赵娘子道:“起开!掉下来的是什么?” 随从们闪开一条路,赵娘子定睛一看,地上躺着个姑娘,从身条上能看出来还很年轻。靛蓝的上衣,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鬓边一条大红的绢花要掉不掉的,一身打扮显出一股廉价的味道。年轻姑娘的腿蜷了一下,二楼也不高,她还有一口气在。 赵娘子仰头一看,见城上几颗脑袋,有两颗看到了她就缩了回去,楼上有人咚咚地下楼声。 赵娘子没在意,说:“咱们走。” 一行人就绕开这个姑娘,如狂风卷雪般直奔赵苏现在的住处去了。 赵苏往家里送了信,估摸着这几天就有回信了,没想到赵娘子亲自来了,他惊了一下:“阿妈?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来不得么?”赵娘子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一个人从楼上摔在她面前而变差。她更关心儿子书信的内容,问赵苏:“自己考的?糊名?县令主持的?” 赵苏迎上来,示意丫环去端来茶水,又让人:“把我的行李挪到厢房,把阿妈行李放到正房去。” 安顿好了母亲才回答赵娘子的问题,说:“是县令大人主持的,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考试的。” 赵娘子点点头:“他倒与那些人不一样,没将我们当贼来防!你在这里住得还好?常见县令吗?他还……” 她的一串话还没问外,宅子外面又有一阵热闹声传来。不多会儿,人声到了赵宅门上,门上的随从跑了过来说:“娘子!县令大人亲自过来了。” 赵娘子说:“哎!这人来得好快!” 赵苏正了正衣冠,道:“阿妈,我去迎一迎他。” 赵娘子道:“一同去。”她在家里这样惯了,赵苏等人也没注意到这样的“不妥”。 等看到了祝缨身边的一群人,赵苏才猛然想起来:县城这儿是不兴叫女人主持见客的。 祝缨从来不挑剔这个理,对赵苏道:“免礼。令堂到了?” 赵娘子上前两步道:“刚好。大人来得好快。” 祝缨双手一摊:“不来不行了。本来想娘子是客,过来见儿子该请你们母子先叙叙话的,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来。” 赵娘子听她的话音不像是来特意来与自己联络示好的,她看了一眼儿子,赵苏也不明所以。赵苏拱手问道:“大人请上座。” 祝缨与他进了前厅,宾主坐定,上面是赵娘子与祝缨对坐,赵苏坐在赵娘子的下手,祝缨的下手坐着一个本县的司法佐。祝缨道:“来得唐突,还望恕罪——娘子,路过前街的时候,遇着有人从楼上跌落么?” 赵娘子莫名其妙,祝缨也不像是来问罪的样子,她也就没有翻脸,而是反问:“你们街上掉下个人来,与我有什么干系?” 祝缨道:“那倒不是。不过这姑娘伤得很重,说得话又叫人听不懂,刚巧听说娘子在场,所以过来请教娘子当时有没有察觉出什么来?” 赵娘子回忆了一下,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正在街上走着呢,楼上就掉下个人来,马也惊了。” 赵苏不由动了一下,赵娘子看了儿子一眼:“我没事儿。应该也不是冲着我来的。怎么?这事儿有别的意思?” 祝缨道:“正在查访,还不好说。不过娘子既然在场,或许能帮我一个忙。” 赵娘子道:“咦?” 祝缨客气地道:“娘子的这些随从,可有从娘家带出来的?想请他们跟我去听一听这姑娘的话,或许能听明白。” 赵娘子微皱了眉头。 祝缨道:“时间有些紧,人伤得很重,我已带回县衙了。” 赵娘子想了下,说:“那我与你同去。” “好。” —————————— 此时,赵宅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也有知道原委的,说大人应该是来问话。也有不知前因后果,胡乱猜是不是这獠女凶悍,一进城就杀了人,县令大人是来捉拿她的。 祝缨耳目灵敏,先说:“有人坠楼,赵娘子恰遇着了,我来请她去问一问情形,你们这么围着,我们都要回不去了,都散了吧。事情明了之后,会告诉大家的。” 百姓们才议论纷纷地散去。 赵娘子问道:“怎么这还是件大事么?” 祝缨道:“还不好讲。请。” 一行人到了县衙,赵娘子才知道祝缨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有人坠楼,但是与自己无关,赵娘子无所谓地依旧回家。她才离开,街面上维持巡街的衙差就巡了过来,一看地上有个年轻姑娘,自然要上前。一搬动,被这姑娘喷了一手的血。这时,楼上下来几个仆人模样的人,说是自家的人失足,要把姑娘抬走,衙役也没多想,想把姑娘还给这几个。不想姑娘看到了他们却显得很畏惧,躲闪了起来。她又摔伤了,一动作又吐了口血。 衙役们就把姑娘给带回了县衙,回来告诉了祝缨事情有些蹊跷。 有什么样的官就有什么样的兵,祝缨关心民生,衙役也就多管一点闲事。还有人记得那仆人是县里一个汤姓富人家的,又说听人讲“獠女”来过,祝缨一面把人留在县衙由花姐诊治,一面派人去把汤家的仆人拘了来问话。 花姐说这姑娘身上除了摔伤还有些旧伤,花姐询问她的时候,才发现这姑娘说的话根本听不懂。祝缨来了,也听不懂,只能从她那件靛蓝的衣服的绣纹上判断这与赵娘子的衣服绣纹有些相似之处,或许也可能是赵娘子的同族。 那这个问题就可大可小,祝缨决定先去现场看一看。坠楼的现场就是街上,只剩一滩血了。楼是一处酒楼,祝缨上去时,店家正拿水刷地,看到她来,哭丧着脸说:“大人,小人这回可真倒霉啊!” 这倒霉催的店家哪知道要保留现场?只觉得当时那一群人闹得乱七八糟,又有人坠楼了,十分晦气。早早打扫了,看着也舒服,也能再接待新的客人。残肴撤去、桌椅栏杆窗台都擦干净了,打碎的花盆也扫了,拿水把地一刷。祝缨看时,别说什么脚印、痕迹了,楼上雅座擦得跟新的似的。 祝缨当机立断,把酒楼里的人都拘到了县衙。 县城本来就不太大,一横一竖的两条干道呈“丄”字型,县城其实与京城也是一个道理,都是绕着县衙/皇宫附近住的人更富有一些、有势力一些。汤家富裕,赵家也富裕又有赵娘子的来历,他们在县城的宅子与县衙靠得也不远。 赵娘子回家、跟儿子说话的这会儿功夫,祝缨派出的衙役已经把汤家的仆人也给拘到了。 汤家仆人这回不敢说谎了,说:“是个妓-女,小郎君心情不好,临街吃酒召了她来作陪。谁知道她突然发了疯,从楼上掉了下来。说是咱们家的人,只是顺口,当时确是小郎君包的她来着。” 汤家小郎君在一旁,酒也吓醒了,哆嗦了一下,道:“就、就是这样!”祝缨看这小子的爹也来了,老头看着也眼熟,对汤翁道:“令郎与案件有涉,我还要留他一留。” 那边,杜大姐跑过来说:“那姑娘有点儿不太好!” 祝缨道:“退堂!”然后亲自去了赵宅。 姑娘情况不太好,就得趁她还活着赶紧找个能问明她的话的人。要是赶得及呢,还能听几句,要是赶不及,就只能验尸了。 祝缨就抓紧时间来找赵娘子了。 赵娘子心道:这县令就是忒不痛快了,屁大点的事儿,弄得跟什么了不得似的!又或者难道他要弄这个汤家? 她嘴里却并没有说出来,反而很配合地跟着祝缨到了县衙。姑娘被安置在前衙一间小偏房里,花姐正陪着,杜大姐又回来煎药了,姑娘已经咽不下东西了。 赵娘子皱皱眉,到了那张简陋的竹床前,说了一句祝缨等人听不懂的话。那姑娘又说了一句什么,赵娘子对祝缨一摊手:“她也不是我的族人。” 祝缨指指姑娘衣服上的绣纹:“不是?” 赵娘子道:“大人以为‘獠人’是什么?”她又冷笑了起来,“一句‘獠人’就完了么?分许多部族的。” 祝缨问道:“那这位姑娘是哪一族的?您能找着听得懂她的话的人吗?” 赵娘子摇摇头:“谁知道?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找不找的,叫那人赔些钱打发了呗。”她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姑娘,这姑娘长相平平,肤色也不很白皙,只是带一点点“异族”的情调。她确认:“看着也不是很贵,不必担心。” 赵苏上前一步,低声对祝缨道:“大人,‘獠人’不止有一部,还有种种其他部族,每族之内又分各家。各族之内言语相似,各族之外言语也是不通的。各族内亦分贵贱,这个小娘子看起来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各族虽然语言不通,风俗各异,不过有一点,人命贵贱价各不同。这一个如果无族里家里贵人认领,也就一担米。” 赵娘子对祝缨印象不错,认为祝缨如果再果决一些就堪称完美了。她安慰祝缨道:“大人放心,有我在,不叫人讹你!” 赵苏忙给亲娘圆话:“各族因之前那位府尹的事儿不大信任官府,有丢失的人口也会闹着要寻找。有些是真的被捕获下山又或者诱拐贩卖,有些并不是,他们也会趁机向官府要价,否则就骚扰劫掠。家母的意思是,愿为大人说项。” 祝缨看看赵娘子,见她的脸上并没有愤懑之色,看着有点无聊又有点嫌弃,还掩口打了个哈欠。祝缨道:“有劳娘子走这一趟了,赵苏,好好陪你的母亲吧。” 她送将母子二人送出县衙。 ———————— 赵苏母子离开了,祝缨的案子还得审。 酒楼上的痕迹虽然没了,姑娘却是坠楼了,总得善后。祝缨先命衙役去找这姑娘的“家”,就算是个妓-女,言语不通,总不能是单干的吧? 衙役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姓尤的鸨母。 鸨母跪在堂下,先不说别说,第一句便是:“大人,这样的‘损耗’可不能怪妾呀!” 祝缨道:“你这是什么话?” 鸨母道:“交给妾几个女孩儿,如今摔了一个,眼看好不了了,妾要交不上账了。” 哦,原来是官-妓。那就更不对了!祝缨问道:“你给你把话说清楚!怎么一个语言不通的女子又成了官-妓了?来,也是二十!” 鸨母忙讨饶:“别别别!我招!我招!她原本不是,妾这里死了一个,不好报账,就……” 官妓是官产,鸨母自己有得赚,也得给官府报账。她手下一个“女儿”年纪轻轻地死了,她不想赔钱,就从路过“客商”手里又买了一个“獠女”。反正只要能拿到嫖资,能够交上账就行。她特意强调,自己这也算是为了朝廷的财产、收入着想。 “客商?”祝缨问,“不要等我一句一句地问!” 鸨母是真的“命都捏在大人手里”,磕一个头,把话都说了:“都是互相掠人。这边儿有人掠卖獠人当奴婢,那边儿也常抢村庄、过路行人去当奴隶。除了这直接抢的,也有往来买卖的,多是散客。县城见不着几个獠人,可各家庄子上的奴婢里,是有不少的。还会往外面贩卖。” “哪个客商?” “不知道,路过的!真的!他们不常驻的!本县的大宗不是贩卖人口!多是交易些山货之类。就那赵家,他是惯做中人的。两边儿交易,常请他做保。这个丫头,妾是真的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用知道啊。跟她说话,她也听不懂,她说的话,咱们也听不明。大人……” 后面杜大姐叫了一声:“大人,那小娘子死了!” 鸨母急了:“大人,这事不能怪妾呀!” 祝缨道:“你随我来,先认尸!” 鸨母跟她到了偏房一看,说:“就是她,那这……” 祝缨问道:“当着她的面,你告诉我,她与姓汤的是怎么一回事?” 鸨母哭着脸道:“汤小郎君,考试考了第四十一名,他就恨上了赵小郎君,以为是獠女之子占了他的位子。他到妾这里来散心,听说有獠女就点了带走……” “呸!”花姐啐了一口。 祝缨道:“尸身留下,案子还没结呢!我以后再与你算账!刚才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对外话,出了这间屋子,再有一个人知道,我唯你是问!” “是。”鸨母哭着走了,脸上的粉被眼泪冲糊了。 花姐眼眶红红的,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她也说不清这是哪一族的姑娘,顺手买的,语言也是不通的。不知来历。如今人没了,先验尸吧,一条命,总要有个说法!” 花姐道:“能怎么判呢?无论是官-妓还是獠女,身份都不顶用。” 祝缨道:“先验。” 在她的地盘上,行动就由她做主了,她与花姐把人摒退,外人只以为是花姐要验尸。杜大姐不满地说:“大人,不如找个稳婆吧!怎么能叫娘子上手呢?” 花姐道:“杜大姐,你别管,先出去。” 实际动手的人是祝缨,她除去了姑娘的衣服,见这姑娘身上青青紫紫,除了坠楼的摔伤,死前不久还受了一些□□,心道:这姓汤的真是欠打死! 验看完了,与花姐再重新给姑娘穿上衣服,洗了手,拉开了门。祝缨道:“填尸格吧。” 叫了本县仵作来,仵作背着个木头箱子,因是女尸就不让他看。他顺口一问:“稳婆呢?” 没稳婆。 花姐有点心虚地说:“我看的。” 仵作怔了一下,道:“那……娘子来填?那稳婆不识字儿,本也瞧不出什么好瞧的来。” 由她口述,仵作填了尸格,祝缨收了尸格,忽然想起一事,对小吴说:“去出个告示,有无本地之女子愿做仵作。”她并不报什么希望,本地男子识字的都比别处的不算多,能识字的女子家境一般不错,谁愿意?还得现学,家中父母也未必同意。 花姐道:“我能干的!” “那也不在乎多一个,真有人来,说不得还要请你做先生呢。”祝缨说。 女卒有了,再有个女仵作不是情理之中的吗?她要把在京兆不能干的事儿,一件一件在福禄县试上一试。现在看来,也没出什么事嘛! 花姐道:“郎中跟仵作,能一样吗?那这案子……” “接着审吧。” —————————— 祝缨重接提审了汤小郎君,先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仆人们打了一顿。板子一下下地落在仆人的身上,每一声都让汤小郎君颤了一下。 打完了,祝缨问道:“你不好生读书,还挟妓出游!还闹出人命了。来,也是二十!” 把汤小郎君也打了二十大板,汤小郎君眼泪鼻涕一齐下来,说:“大人,学生错了,学生再也不敢了!以后都不狎妓了。” “你的错处就是狎妓?那是一条命!”祝缨斥完了他,又问仆人当日情状。 仆人道:“就带着去喝酒,楼下有人说话,不知怎么的,就把那女娘惊着了,她就掉楼下去了。” 祝缨又打了他十板子,然后问汤小郎君:“你说,怎么回事?” 汤小郎君道:“真的是出来散心的!瞧着她新鲜就点了,哪知道她会掉到楼五呢?” 祝缨命人把尸格拿给他看:“这些伤是哪儿来的?!!!给我打!” 又是一顿打。 再问仆人:“说,怎么回事儿?” “就……獠女么,小郎君,小郎君厌着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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