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没事儿,我与杜大姐换班呢,也累不着我。” 祝缨从张仙姑处走出来就被祝青雪找到了:“姥!北边苏晟那儿有消息送到,信使在前面等候了。” 祝缨本也没打算午休,看祝青雪高兴的样子就知道应该是好消息了,也含笑道:“走,看看去。” 到了签押房,信使很快上前:“姥!好消息!桥通了!”说着,奉上了苏晟的公文。 上面封着火漆,拆开了一看,苏晟这公文写得越发像样了,不但写了测试成功的情况,也写了把桥板重新又抽了,就等祝缨下令。同时写了自己的“防务”,如今这个关卡有多大、多少人,能够同时监管多少人、货等等。按照之前的安排,测试的时候也给对面递交了要求见面的文书了。 最后,请示祝缨,对面陈放那儿也递过来一道公文要求在桥上见一面,来不来?什么时候过来?有没有额外的准备要求? 祝缨道:“苏晟也长大啦。” 苏晟这几年也算历练出来了,即使放到外面,也是一个比较合格的、上峰很难挑出错处的水平了。 祝缨让信使先去休息,对祝青雪道:“给赵苏他们发文,知会一声桥通了,让他们尽快安排好各自州里,七天之内,到幕府来碰个面,咱们同去看看新路。顺便告诉苏喆她们一声,让她们也准备准备。回信苏晟,告诉他,十日后我动身。” 祝青雪笑着答应了:“哎!” “这么高兴?” 祝青雪道:“姥这么看重这条路,它就是有用的,如今成了,就值得高兴。”笑着跑去干活了。 ……—— 当天下午,好消息就传遍了幕府,并且在往外扩散。 这是一个好消息,虽然幕府上下知道通行并非全是好事,接下来也会面临朝廷的压力,但是西州是整个安南的中枢,也是中西部的贸易枢钮。路通了,就意味着西州的重要性增强了,甚至梧州的货物想北上京师也是走西州更方便。也就意味着整个安南货物北上也更便捷了。 这对安南是有利的。因为安南境内的路,较之以前好了太多,矿藏、盐井的产出也更方便运输了。只要不是安南的主政者,听到消息之后都会觉得开心。只有主事的人,才会紧张。 苏喆听到消息之后却有一点怔忡,这是一件喜忧掺半的事情,她一面写信给母亲,一面把路丹青、林风两个如今在西州的伙伴请过来说话。 路、林二人现在幕府练兵。 两人接到苏喆的邀请,都猜她又要整出点什么事儿了,到了苏喆的家里,果不其然,她又有主意了。 三人往屋里一坐,路丹青先问:“才听到好消息,就把我们叫过来,是有什么安排?” 苏喆严肃地道:“上回说的事儿,你们想明白了没了?” 路丹青转头去看林风,“上回说的事儿”是指他们私下对安南未来的讨论。苏喆以为,安南虽然初具规模了,但是一旦与朝廷接触太多,是需要一些“保障”的。之前有天险阻隔,就在安南的范围内发展,也不用太考虑朝廷。现在,需要有点动作了。 林风道:“为姥请封,现在确实是个好机会。” 苏喆问路丹青:“你说呢?” 路丹青道:“我当然是同意的,不过,你与赵大哥他们说了吗?不好把他们撇下的。” “他们过几天就到,到时候咱们一同与他们讲。” 林风道:“姥当然值得朝廷一个爵位,这个破朝廷也太不厚道了,册封节度使的时候竟没有主动给!开疆拓土之功,难道不值得公侯?” 苏喆道:“还有一件,你们可别忘了,爵位可以世袭,官位不行。只给官职,不给爵位,他们什么意思呢?” 林风道:“咱们各自家里,官位也是世袭的。” 苏喆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那能一样吗?整个安南,也就只有外五县是这样。别的,赵苏、祝炼、祝重华,哪个不是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就是幕府里这些人,你我,哦,青君也是从校尉升到将军的呢。” 她说到“祝重华”的时候,路丹青看了她一眼,苏喆也没在意。路丹青道:“你话里有话的。” 苏喆轻声道:“我也是在想我们,我们的子孙。” 她这话一出,另外两人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旋即林风也陷入了深思。路丹青暂时没有这个困扰,她只是问苏喆:“你的意思是,大家都要有爵位?朝廷恐怕不会答应吧?安南也不是他们能管得到的。” 苏喆道:“总要先提出来,再想怎么办。唉……” 另两个人对望一眼,也都点了点头。安南的设立,她们都是借势而起的,如果没有安南,苏喆可以有一个阿苏县,另外两个连自家寨子都得不到。如今三人都能够在整个安南有影响,三人自然不肯放弃安南,必要维护。然而维护又遇到了一个问题——官位不可世袭。 三人有了个念头,只等赵苏等人到来。多开一条驿路,影响是很大,几州刺史连同祝青君都赶了回来。他们各有各的住处,也有住在幕府里的,比如祝炼,也有在府外有宅子的,比如祝重华。 大家都知道了好消息,祝缨召集开会的时候,各人也都有了腹稿,刺史们想的挺多,都是如何利用这条路,譬如祝重华,率先提出来:“我想从北关直接回黛州,亲自走一走,探探路。” 祝缨都同意了,却也提出了要求:“各人回去之后,要严防境内盐、铁、粮、马匹随意外流,要筛查流入的书籍。开这条路,是为了警醒、学习、不坐井观天,不是为了找死。” 虽然有关卡,但是走私这事儿只要有利可图就是止不住,故而从源头开始就要防范。安南与朝廷不能说是“敌国”,但体量、繁荣程度是不在一个水平上的,安南是需要小心的那一个。 “是!” 会开完,祝缨让各人回去准备,择日一同动身,而她自己则去询问张仙姑,是否愿意到桥边看一看。张仙姑年纪愈老,行动愈不如前,祝缨庆幸前两年与她一同游过了安南,如今只看她自己的意愿。 张仙姑也愿意走动,只是如今已经收拾行李已经不大利索了,事情都是花姐与杜大姐等人在打理。祝缨要帮忙,被蒋寡妇拦下了:“你们娘儿俩一处说话,我们干就成啦!” 另一面,苏喆又请了赵苏等人“小聚”。 赵苏到了苏喆家,一看来了不少人,笑着说:“你又要弄鬼了。” 苏喆正色道:“不管弄神弄鬼,有用就行。” 待人聚齐,苏喆也是当仁不让,将想法都说了。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祝炼清了清嗓子,道:“这事儿,没对老师说吧?” 苏喆道:“不将事情想清楚就拿到姥面前说嘴?那咱们这些年不是白活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你们只管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道理是有的,因为头人出身的苏喆肯接受官职不世袭,已经算是受了熏陶了。将爵、与职分开,确乎是一种进步。祝炼道:“安南,没有裂土分爵的余地了吧?”苏喆道:“朝廷分封,也没有裂土临民的呀。” 赵苏道:“咱们讲不清爽。”实则是他也没弄得太清楚,眼前的形势他是不怕的,不过说到将来的规划,他也有忧虑。祝缨已经五十多了,他也五十多了,安南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继任者。这是很危险的。 可以借这个机会,暗示一下祝缨,试探一下她的意见。 赵苏看了祝青君一眼,对苏喆的提议表示了赞同:“无论如何,朝廷不该吝惜这个爵位。也不应低于侯爵。至于其他,何妨请教姥?你什么时候见她想得比你少了?” 苏喆道:“不过是我的一个傻念头,也不独是为了我们自己。科考的事儿,因考生不足,至今没有做出成例。晋升之事,关系人心的。便是我们,自己运气好、乘了姥的东风得有今日,儿孙呢?再没这样的好事了,须得有一个保障。幕府若没有这个保障,各人私心,就会各自为儿孙寻求保障,一旦私念膨胀,我先说,我不知道我自己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你们,恐怕也不能保证不为后代谋划吧? 大同世界,谁不想要?可现做不到。姥当然比我高明,那就同去请教,我只问在座的诸位的想法。别忘了,除了我们,安南上下的有品阶的官员还有多少人,他们难道整天傻吃傻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都不想吗? 姥立下规矩,我照听、照办。可要是姥把这规矩空下来,那就大家各动脑筋了,难道会是好事?” 祝青君紧绷的脸因她后半截的话转晴了一点,轻轻地点了点头。 各人相继认同,约定次日晨会后向祝缨进言。 ……—— 祝炼还住在幕府里,当晚便叩响了祝缨的房门。 次日一早,幕府晨会,多了祝缨出行之后的安排。 任务分派毕,苏喆等人暂时散去,又重新聚集,一同往签押房里去寻祝缨。 祝缨看到些人一同前来,一挑眉:“你们这是有什么事?坐,慢慢讲。” 苏喆鼓起勇气开了个头:“姥,这条路一旦通了,朝廷兵马可以由此进入安南、包抄西番,开疆拓土之功,是坐实了吧?” “对。” “那……酬功任能,节度使是任能,现在该朝廷该酬功了。”说着,她看了赵苏一眼。 赵苏欠身,含蓄地说:“安南如今内外兵患已平,该定制度了。” 祝缨道:“倒也有理。你们呢?也是一样的想法吗?” 众人精神一振,看祝缨表情平静,才缓缓说了自己的想法,苏喆说得比较多,她思考得最久。祝炼是比较愿意像朝廷那样,就开科取士,能者上、庸者下。祝青君之前没有想那么多,现在倒更赞成祝炼。赵苏等人比较倾向苏喆,因为苏喆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祝缨点了点头,道:“你们的意思,我清楚了。你们所担忧的,我早已想过了。” 想让出了力的人与别人待遇完全一样,那也是不可能的。就像外五县,到现在还能做“法外狂徒”,也是因为最初的配合羁縻。到得现在,不是不能强行并吞,或者玩弄权术,但那样一来信誉就没了。所以外五县就是与新四州不一样。 对眼前的这些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苏喆等人是带着背后家族的助力加入来的,哪怕路丹青,路果最初也给了点土兵让她带着。他们付出了多少,按照现世的“买卖公平”就得给他们多少。不但是眼前,还得顾及“以后”。祝缨只给了他们官职,没有分到更多的利益。整个安南,除外五县,土地是统归幕府,也就是祝缨名下的。 以前这些人都还年轻,没有家室的拖累,有官职、可以参与一项事业就可以安抚下了。现在,他们更多的还要考虑到延续。 祝缨说:“像以前那样,头人洞主拥有一切,奴隶也没见翻起浪来。但现在不可行了。说了一句,让奴隶做人,我就有了安南。 即便没有我,朝廷只要有需要,攻城掠地、获取山民,也是拦不住的。到时候家破人亡,端看朝廷有没有这样的决心。你们的祖上,都是经历过惨事的。后来不过是朝廷打不动了,什么时候它缓过气来了,觉得有必要,依旧躲不过。祖辈的生活有危险,就换个活法,如今大伙比祖辈眼界更开阔了,是不是?” 苏喆等人知道祝缨不会说废话,都认真地听着。 祝缨道:“兼并之祸,起自微末,人都有私欲,这很正常,而且只要不受到限制就会一直膨胀下去。就算受到了限制,也会设法打破限制。人往高处走嘛!可是呢,兼并的道理不用我讲你们都懂,兼并的后果,史不绝书。” 众人认真地点头。 “得让别人活,自己才能活下去。历朝历代无不抑兼并,为了朝廷的赋税,也是为了不要乱。乱起来,是要玉石俱焚的! 所以我一直在想,不要孩子死了再喂奶,从一开始就要防止兼并。才有了分地、取租。这也不是什么新鲜招数,朝廷也在用。所以我加了一条——禁止买卖。否则,依旧禁止不了,还是要经过‘大破大立’,大浪淘沙之后,看谁能活下来再现风光。” 她慢慢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听的人也都不觉诧异,因为她一向如此,不吝向下属、晚辈传授知识和想法。 祝缨渐渐说明了情况:“安南太小了,又是蛮夷,还有这些女子。人繁衍越来越多,而地方是有限的,想出安南,就会迎头撞上山外的世界。无论蛮夷还是女子想像在安南这样活,在外面都是不受欢迎的。南士们已然晋升困难,何况蛮夷和女子?除非把外面变成和安南一样,否则要出外闯荡,必然处处碰壁。 且出外闯荡,安南人可以入朝为官,那朝廷是不是就可以派官员来管理安南?那就不是羁縻了,一应政令也不由安南人自己作主了。出外晋升又难,家乡又要听人安排,这个结果大家能承受得了吗? 所以要守住安南,现在不适合让外面的手插进来。也不能让那一套君臣父子伦理纲常侵蚀,信了那一套,就是自己跪着认主子了。后果,不好说。” “这些糟糕的事情不会马上发生,可能要五十年、一百年,但我既然看到了,就要做些什么以防惨祸发生。 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稳住种田养活整个安南的人,稳住安南。对你们,先予官职让你们做事,其他的事,暂时往后放一放。现在,路也通了,也是时候做下一步了。”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 祝缨道:“你们的功劳,我都看着也都记得。但我也说了,一定要小心兼并。在惨祸发生之前,一定已经发生了许多惨事,我不想看到这些。所以不会直接给你们土地,咱们这个学一学朝廷,以赋税分封。” 这是她深思熟虑过了的,不按朝廷的品级格式,而是很简单的“百户”、“千户”,简单直接。名称就是能够吃到多少额外的禄俸,可以世袭,一百户、两百户……等等,最高绝收不过“千户”,所有的分封,仅限现在有军功的这些人。以后增封,也只按功计。总量不能超过安南税赋总户口的一半。盐铁等官营,收入得养兵、补贴安南支出,不用将领自己养兵。 祝缨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表示了赞同。 “你们也都长大了,会考虑子孙大计了。我也老了,当然也要想一想自己身后的安排。我知道,许多人都在嘀咕。我这个年纪,都怕我死了不及安排后事,安南要乱。”祝缨又说。 所有人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大气也不敢喘,都等她的下一句。 祝缨的目光压过每一个人,众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祝缨缓缓地道:“安南节度使,不是长在谁身上、必须是谁的。既不是我的子孙,也不必非得是谁的子孙!这个位子给了谁,也不必非要传给她的子孙。 谁的眼里有整个安南、谁能维护整个安南,要把人当人,我才会把安南交给谁。以后谁要做我这个位子,必得从下做上来,要知道自己的斤两,能安排春耕秋收,断清爽案件争执。要能服众! 机会,我给每一个人,不问出身,不问我喜欢不喜欢,一步一步,走上来! 你们、你们的子孙都有了保障,这些保障都依赖安南,你们要维护安南,选出能做得到的人。约束她!谁都能换,只要安南好好的。 安南设镇才几年?我在看你们的表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公布人选的,一定不会出乎大家的意料。” 室内一片沉默,忽然喘气声大了起来。 祝缨道:“好了,话,我都说完了,收拾收拾,咱们该动身啦。” “是!”众人应声,声音嘶哑得吓了他们自己一跳。 祝缨摆了摆手,又拿起一份公文慢慢看了起来,众人纷纷离开,路丹青靠门近些走在前面。到廊下转个弯,忽然站住了:“姑姑?” 花姐笑笑:“你们有事?说完了吗?我来找她有事儿。” 赵苏踱了出来:“我们正要回去收拾行装,准备出行。” “我也是来说行装的事。既然你们说完了,我就进去了。”花姐说。 第512章 乔木 花姐确实是有出行的事来找祝缨,因里面在说话便不进去打扰。她在门边站着,等人都走了才放轻脚步进去,又轻轻咳嗽一声。 祝缨抬起头来笑笑:“来了,坐。” 花姐眼中透着点忧虑,张了张口,还是先说了出行的事情:“天虽然已经转暖了,我还是想多带几床褥子垫着,干娘经不得颠。” “行。家里褥子有得是。” 花姐又问:“陈家大郎过来不?” “应该不会。”祝缨说,陈放现在是外任的刺史,不再是使者,能在边界上与自己见上一面就不错了。而她自己,如果离了安南,恐怕会有人连觉都睡不好了。 花姐叹了口气:“那咱们把给他的礼物给带上吧,陈相公家对咱们已算尽心了,咱们近来手头也宽裕了些。”山中多珍,采集危险,运输更是个难题。现在路通了,也就方便了。 祝缨道:“行,多备几份。郑、王、冷等处都准备上,路通了,当然要上表,我派晴天再领一队商人走这条新路进京,探一探路。把这些礼物顺路捎上京。” “好,我这就去准备。”花姐说要去准备,人却不动窝,坐着直直地看向祝缨。 祝缨往后一仰,倚着椅背看着她:“怎么了?” 花姐眉头微皱,轻声道:“刚才……我都听到了,他们……” “没事儿,”祝缨说,“这才到哪儿?朝上闹出来的那些个,哪件不比这个凶狠?” “那些都是外人的事儿,朝廷也未见得变好,这是咱们自己的事儿,变坏了是要……塌天的!”花姐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轻、很坚定。 祝缨坐直了,对花姐道:“我有数,这不正在办么?” 花姐道:“她们都不是糊涂孩子,只怕利字当头啊。我不说朝廷,你在那里经历过什么,我也不懂,可是只看朱家村,当年……我惊心了。” “莫慌。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咱们要是惊了,还指望谁来安神?都说利令智昏。知道为利筹谋,就不是糊涂,反倒是太醒。脑子还在,情况就不算糟糕。放宽心。” 花姐看祝缨还是微笑,把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她突然意识到祝缨所面对、承受的一直都比她要多得多。她既已提了,祝缨听到了,就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絮叨了。她说:“好吧,我去准备。咱们好好的,一起去走新路、看新桥。” “哎。” 花姐到后面,也没有向张仙姑提这件事儿,张仙姑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却也年近八旬了,大家这几年都有默契,让她好生享受一下人生。张仙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侯五既没有参与到会议里,她自然也是无从得知的。 花姐收拾好行装,到了择定的日子,陪着张仙姑登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关而去。 这一路,大多数人都比较愉悦,路通了是一件,各人家庭的未来也都有了保障。虽说不像历朝开国那样的封赏,但就安南的现状而言确是可以接受的。大部人一路有说有笑,苏喆、赵苏等说着新路该如何利用,该如何提防朝廷的小手段。 祝炼虽然有些担心,但与祝青君一样,也暂将心事往即将到来的会面上放一放。祝炼还在与祝青君说:“苏晟在北关有几年了,难道就一直要在那里了?该调还是调一调吧。” 祝青君道:“虽说官员不好常任一地,武将又略有不同,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可不太好。且才开关,他这几年也辛苦,就在北关略休息两年,也没什么。” 祝炼道:“你心里明白就好。” “放心,我省得。他与家里的事,也着实为难他了。父兄失计较,姑姑又不能管他太多。只好我们多照看了。” “也好。” 祝缨就骑马陪在张仙姑的车边,张仙姑又担心她骑马累着:“现在不比年轻时了,那会儿你上蹿下跳猴儿一样,我也管不动你,现在不好再这样了,你进来坐着。” 祝缨凑近了车窗:“我好好走路,没蹦没跳,你要闷了,我在这儿陪你说话。” 娘儿俩絮絮叨叨,花姐看在眼里,只好陪了一笑。 张仙姑又念叨陈放:“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那么一点儿大,现在都穿紫袍了,也是个宰相胚子。他爹是宰相,他以后也做宰相,朝廷待咱们,是不是能松松手了?” 祝缨道:“娘想京城了吗?要不,咱们找个机会回去?” “他们能答应?”张仙姑口气并不坚决地说,“我才不去呢!” 祝缨道:“那可说不准,路都通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谁能想到我会有今天呢?何妨多想想?” “哎哟,做梦一样。” “既然是做梦,那就梦得大一点。”祝缨笑着说。 张仙姑撇撇嘴,摇摇头:“从小就这脾气,忒大胆,看来是改不了了,不知道像谁!” “像你吧。” “呸!” 祝缨放声大笑,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又有窃窃私语:“很少看姥这么高兴啊。” ……—— 新驿路、驿站都建得不错,祝缨一行随从不少,祝青君新领二百骑兵、三百步卒护送,祝晴天又带上了一些西州商人,入驻驿站的时候祝缨便命祝青君去安置扎营,自己不再多操心。 三数日便到北关,苏晟率众来迎。 他开始蓄须,脸膛也微微现出黑红色,声音比以前也粗了一些,上前一抱拳:“姥!” 祝缨笑道:“更像样了。” 苏晟嘿嘿一笑:“请!都安排好了!” 这几年苏晟着实有长进,北关在他手里颇有章法,祝缨道:“比在西陲的时候强多了。” “那时候又小又呆,跟那时候比,强了也不算多强,”苏晟说,“青君姐教我不少。” 祝青君忙说:“我也是新手,不过把自己做过的事儿同他讲一讲。” “挺好,”祝缨说,“安置吧,陈放呢?” 苏晟额头一热,抹了一把细汗:“正要说他!他也要来,对面说,他们这一两天也就到了。虽然隔着大江,两边喊大声一点儿,也能搭着话。我把桥板撤了,如何设防、布卡,等您来下令。布置好了,再把桥板上上。” 祝缨点点头:“行。” 苏晟道:“要不我跟对喊两嗓子,让他们快点儿?” “行。” 张仙姑从车上下来,听到这个,也忍不住想跟着看,苏晟搀了她一把:“阿婆,走这边。” 一行人到了桥头,张仙姑张大了嘴:“哎哟!哎哟!哎哟!”十几根铁索直通入对岸山间,往下一看,大江奔涌,令人目眩。 张仙姑抻着头颈,看一眼,惊得缩回头来,咂一下嘴,又忍不住再抻头看。 祝缨眯起眼睛看向对面,道:“挺好。”心里划拉了一下地图,对岸是个什么位置,周边各州又是什么样子,十年前的人口、山川、地理、物产、道路、关卡……都在心中划过。 苏晟单手叉腰,大声叫对面:“有说话的人吗?!!!” 他的官话在安南算好的,对面听得懂,很快也回了一声:“老苏!!!” 苏晟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通知对岸:“我们节帅、太夫人来了!陈刺史呢?!” “就来!!!明天!!!” 两边扯着嗓子嚎了半天,确定了明天能够见上面,各自铺完自己那一半的桥板,大家桥上见,都嚎得累了,于是换了人隔空唱起歌来。这边各种语言的山歌,对面也是山歌,调子有所不同。 张仙姑在外面听了一阵,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停了,吃饭、休息。 到得次日,陈放果然到了,两边又是一阵吆喝,开始铺桥板,日近正午,终于铺好了。苏晟抢先登桥开路,祝缨慢慢走在后面,祝青君按刀就要上前,被祝缨按下了:“带好你的兵。”又让赵苏等人不要全部跟上来,只许跟一半。 铁索桥走上去与地面的感觉并不一样,祝缨走得不快,面上丝毫不慌,对面陈放也走得很慢。在他的身后还有一文一武二人,再往一后才是其他的随从。 双方见了面,陈放先拜祝缨,称为:“节帅。”后面的官员对望一眼,也上前见礼。他们的眼中都透出好奇,又带一点评估。 祝相公应该是男的,安南节度使却又是女的,眼前这位却让他们一时有些难评述。祝缨已经不年轻了,算来应该五十有余,看起来却非常的精神。五十多岁的老妇他们见得多了,含饴弄孙的、折磨儿子媳妇的、礼佛念经的、病痛□□的……当然也有还是精神健旺管事儿的。 祝缨与她们全都不一样,看到她,第一眼就是难以界定。她没有刻意着女装,不是诰命服色,紫袍,金冠,佩刀,不涂脂抹粉,有着所有诰命都没有的从容。这个年纪的老封君、太夫人们因为年岁与儿孙,都有了一股岁月经验带来的慈祥与威严。祝缨给人的从容感,与她们又全然不同。 陈放给双方做了介绍,文官是他的司马,武官是一位校尉。这二人以前不曾面见过祝缨,但祝缨却知道他们,对陈放戏言道:“他做县令的时候就很好,十年了,做到司马不算超擢。以后要是他在司马任上不得寸进,就是你们的疏失了。” 司马忽然悟了:封君们纵使年老、受儿孙之尊奉,依然是丝萝,眼前这位自己就是乔木。她是丞相啊! 司马越发谨慎。 校尉话少,他也很好奇祝缨,祝缨不是第一次做节度使了,而她之前两次为国出征,战果都是令人佩服的。现在又…… 校尉的目光又落到了桥头士卒的身上,矮、看起来还算有精神,不知道能不能打? 陈放已与祝缨客套上了,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全是场面话。又是托皇帝的福,又是要赞节度使忠君爱国等等。 待听说张仙姑也来了,陈放终于提出要拜见,扭头问司马与校尉的意见。不让见,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了,二人欣然同往。 一行人到了北关,校尉与司马都留意打量这里,这处关卡用料扎实,装饰却不多,关卡及周围已经很热闹了。 校尉终于说了一句:“节帅兵马带得不少。” 祝青君道:“习惯了。” 校尉看着这个女将,服色比自己还高级,匆匆一抱拳,问道:“这样的场面?是不是太大了?” 祝青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拉练。” 陈放问道:“练、练什么?” “西番。” 陈放与校尉都很关心,连司马也听住了。 安南境内的“匪患”剿得差不多,舆图都据此更新了两轮,巫仁、项安的籍簿、预算也改过了两次,但是西番依旧不很太平。盟约是定了,表面上与昆达赤都承认互相不敌对。却不时会有番人小部骚扰,安南也就一直不能放松。 行文去质问,回答就是有人“擅作主张”,昆达赤表示会管。安南也不能因此就翻脸,只能募兵、轮训。 唯一的好处就是在与西番的摩擦中,练出了一点骑兵,费用的关系,数量不多,质量却比“西征”时强出太多。 祝青君没报具体数目,眼见要走到张仙姑跟前,大家都住了口。张仙姑就是大家印象里带点土气的封君的样子了,虽然干净利落,但不够雍容华贵,几人终于有了安心的熟悉感,当下行礼拜见。 张仙姑也与印象中的某一类老封君一样,笑眯眯地与他们聊天、话家常、让好好招待他们——如果她没有对安南的一切反常视若寻常,那她就是整个安南最正常的人了! 北关又设宴款待他们,席间,校尉终于忍不住问道:“节帅,末将观您也是兵强马壮,西番又不安份,为何不击溃他们呢?” 祝缨反问道:“然后呢?” “他们就不能为患了。” 祝缨对祝青君、赵苏等人道:“你们说说。” 祝青君道:“击溃?费力,要准备很久,且如今有一个番主,还能约束,一旦击溃,就是漫山遍野,不胜其扰了。” 赵苏道:“征战必有消耗损失,善后也是件麻烦事,后续人手不足。” 祝缨道:“都说对了一些,战争就像人,人从生到死,从婴儿长啊长,一直到青年、壮年,看着多么欣喜。可一旦到了最强壮的时候,也就是到了衰老的开始。人的年龄是不能停止的,会一直老死。战争如果不及时停在最有利的时候,也会像人一样,衰败。胜利会成为失败的开始,越大的胜利,不及时停止,就意味着越大的失败,不懂及时收手会把自己拖累死。就像爬山,爬到顶了,不收脚就要往下滚了。战争,不止是战争。” 校尉半懂不懂,陈放等人却频频点头。 花姐看祝缨说完了,才说:“又教上了,咱们家就是这样,哪儿都能变成学堂。菜都凉了。” 陈放道:“姑姑说的是。” 众人又宴饮起来。 互相敬酒、试探、说笑,赵苏举杯走到陈放面前,假意敬酒聊天,说道:“如今路通了,安南离朝廷也更近了,这都是我们节帅的功劳,朝廷不给个爵位,说不过去吧?” 陈放一怔:“当然。呃,这奏本……” 赵苏笑嘻嘻地道:“不劳费心,我们安南文武已然联署了。” 陈放苦笑道:“那又何必问我?” 赵苏笑而不语,陈放只得投降:“朝廷有问,我自会如实禀报。” 张仙姑在上面说:“你们说什么呢?” 赵苏道:“说点儿好事儿,说完了,您老等好消息吧,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 张仙姑笑道:“好。” 陈放带了个游说的任务以及祝晴天回去了,祝晴天作为安南递奏本贺表的使者,拖了长长的商队——这也是四夷藩属常干的事儿。驿路从此开通,陈放回到对岸,开始签发路引,赵苏等人则各自回到辖区,安排与驿路相关事宜。 祝缨与张仙姑站在桥头,祝缨道:“要是喜欢,就在这儿多住一阵再回去。瞧,路通了,想到那边看看,早晚我带你过去。” 张仙姑又看了两眼,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回去吧。多咱朝廷想通了,你再去。” “行。” ……—— 自北关回到西州,张仙姑着实歇了几天才缓过来,又忧心祝缨的请封下不来。封爵与官职不同,这个她知道。其实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女儿当然值得,但祝缨没儿没女的,也没个人擎着,她们有安南就够了,为这个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惹朝廷骂人实在没必要。有这功夫,不如要点儿更实惠的,朝廷那点儿俸禄呢,拥有安南的人也不大瞧得上。 不过祝缨做事,应该也有她的考量,张仙姑便不多嘴。祝缨做的事,她早就看不懂了,自觉不该添乱。 朝中自然又是一番争论,然而驿路已通,先前开拓之功就没给爵位,现在再不给确实说不过去。皇帝捏着鼻子同意了政事堂的意见,给她封了个定南侯。以陈萌的意思,节度使配个国公、郡公的也不是不行,但是冼敬总觉得祝缨跟“公”不太搭。 陈萌咂摸其中的味道,好像也是有一点点的别扭,便没有坚持。 既定了下来,又没有特别的事项,便没有特意选派人员,只派了冷家的一位子弟,带着诏书、袍服等,从新驿路一路往安南册封去。 此人三十上下,模样清俊,倒合了许多人想象中的“贵公子”的样子。新路比老路短了许多,他吃得苦头也少了许多,只在走铁索桥的时候脸色铁青,从马上下来,坐到了肩舆上,闭着眼睛飞快地念了一页佛经,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对岸。 此后路就更好走了,走过盘山道,看到一片平原之后他又惊讶了一下:“竟是别有天地!” 到得西州城,城里出来个腰系白布的女官相迎,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别是我要册封的人死了吧?我这差使可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 路丹青沉声道:“太夫人,殁了。” “阿哟!” 路丹青道:“请吧。” “哦哦,不知道娘子如何称呼?” 路丹青道:“路丹青,称呼我校尉也可以。请。” 一路沉默到了客馆,客馆差强人意,他让随从去收拾,自己却问:“不知何时可见节帅?” 路丹青道:“您先安置,明天我们节帅备好香案,我来接您去幕府。” “好。”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第513章 伤逝 冷衍背着手,目送这个自称路丹青的女官离开,心中有些忧愁。做这种使者通常是比较简单的,到了地方,收礼、享受招待、宣诏、走人,尤其还是对祝缨。 打从北关入境开始,就见安南于教化之中透了点异域风情,他就预备歇好了、办好了公务在城里转转。京城人家都知道,祝……节帅处事周到大方,必不会令人失望。冷衍没打算过来会遇到难题。 现在这叫什么事儿? 宣诏这个环节里,本来应该包含一点训诫的词句。虽然家中长辈早提醒过他,说话时一定要客气,差不多就得了,别摆谱,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一两句。如今人家有了丧事,再给人添堵就说不过去了。冷衍叹了口气,在心里把这两句话也给减免了,如今只求把这差使办好就行。 可来之前,没人教过他张仙姑如果死了要怎么办,册封祝缨,必然连她活着的娘、死的爹一起。如今她娘也死了,但是册文就不大对得上号了,得跟祝大一样是“追赠”。哎~怕不得赶紧写个奏本驿马递回京里让他们赶紧改? 冷衍站不住了,双手往身前一收,往屋里走去:“先别管旁的了,给我准备纸笔!”跨过门槛儿,忽然惊叫出声:“哎?路丹青?我以前好像知道哎!” 仆人听了他的声音一回头:“郎君?您说什么?” 冷衍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路丹青曾在京城为官,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冷衍当时也年轻,更不会留意祝缨府里的一个小丫头,只对赵苏、祝青君、苏喆等人有点印象。 痛失一个可以拉关系、探听一点情况的机会,冷衍扼腕! 旋即,他又催促起来:“怎么回事?纸笔呢?怎么还没备下?” 仆人个个低头,匆匆准备,冷衍到了桌前,提起笔来想写,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仔细一想,对哦,还没见到那位节帅,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这奏本就写得干巴巴的,不能显出自己的能力来。还是明天见了面,回来再写。 他又在心中模拟明天见面时的情形,作了种种推测,在脑子里把自己累了个四仰八叉。晚上躺在床上还在想:不知她如今是个什么样子,还好相处不?可别迁怒埋怨啊! ……—— 祝缨抱着张仙姑,将她放到棺材里。棺材是早些年就备下的,保养得很好,板材很厚、刷的漆也很厚。里面铺着厚厚的锦被,祝缨弯下腰,将张仙姑小心地放到枕头上。 花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睛红红的。白天,两人不假手他人,仔仔细细地给张仙姑擦身、穿衣、梳头,花了好长的功夫。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敢说话,连往来的脚步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祝缨直起身来,看向门口,路丹青走上前来:“姥,使者已入客馆了,我请他明天再来。” 祝缨声音微哑:“知道了。” 路丹青眼中带着忧虑,花姐悄悄对她摆了摆手,路丹青说一声:“那我寻她们一道准备了。”又小心地离开。 天色已晚,杜大姐过来请她们去吃饭,祝缨道:“你们去吧,不用陪我熬着了。” “那您……” 花姐道:“拿过来吧,我陪你守灵。” 幕府的人很多,真正称为“家人”的也就这两个人了,灵堂已经布置了起来,确乎该守灵的。花姐往盆里化了些纸钱、元宝,拖过两个蒲团:“来,坐这个,别往稻草上坐。” “孝子”通常要趴在草堆里显得凄苦,花姐实在担心祝缨的身体,她盯着祝缨鬓边两道细细的白发很久了。这个时候祝缨是万不能倒下的,身体也不能受亏。 祝缨把蒲团拖到身下,盘腿坐了,慢慢往盆里续纸钱,火苗烤得脸很热。杜大姐带着几个小侍女,搬了张矮案过来,将饭菜从食盒里一一取出摆好,花姐对她们摆一摆手,她们却并不走远,都担心地看着两人。 直到祝缨拿起筷子端起碗,挟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米饭上扒进嘴里,几个人才都松了一口气——肯吃饭就好。 祝缨连菜拌饭吃了半碗,腮鼓鼓地,突然停止了咀嚼,将碗筷往案上一放,口里的饭都吐了出来。杜大姐等人慌忙上前收拾,祝缨抬起袖子抹了抹嘴:“给我点儿茶水。” 花姐轻抚着她的背:“天儿还热着,是容易胃口不开。” 很快,地上收拾干净了,杜大姐看着花姐的眼色,把饭菜也收走,将茶放到了矮案上。祝缨道:“你们都去吧,让我静一静。”花姐道:“好。”对杜大姐等人招招手,将人带了走。 祝缨慢慢喝了一杯茶,伸出腿在地上蹬了两下,蒲团带着她往后一滑,背“嘭”一声靠在棺材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她沉默地倚着棺材,板着脸坐着。 花姐抱着枕头,又走了回来,杜大姐等人在后面抱着毡毯、被褥,她们安静地在一边地下了地铺,又安静地离去。花姐也拖了张蒲团到棺材边,挨着祝缨坐着,伸手揽过她靠在自己身上。 祝缨歪了一会儿,又挣扎着靠着棺材,抽噎着说:“你矮。”靠着别扭。 花姐磨了磨牙,祝缨掏出手绢儿糊在脸上,含糊地说:“你也别绷着了。” 花姐呜咽着往棺材上一靠,挨着祝缨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祝缨把脸上胡乱一擦,说:“明天还有事,京里来使册封,都要出席的,你去躺会儿吧。” “你呢?” “我一向睡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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