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祝缨在大理寺能当小半个家,也还挺能干,如果她能悄悄地想个办法给办了,那这一担子财物就花得值了。 祝缨道:“略卖为奴婢的才是个绞刑。你要全部都死刑?要求会不会高了点?” 杨六郎道:“不是,那个……” 祝缨道:“法子倒是有的。” 杨六郎道:“你说。” “我的学问比起王大人差得远了,等他判完了我再想改,纵有心也无力了。所以,要在他行文到大理寺之前把这事儿给办了。” “啊?要是能弄得了王京兆咱们还用费这劲吗?” 祝缨道:“听我说。你眼前有正路,何苦要走小道? 凡买卖运输都有损耗,人呢?略卖人为奴婢是绞刑,如果是诱拐人口途中人死了呢?杀人偿命。哪怕算成过失,至少也是个流放。 这等事,以王大人之正直绝不会轻饶了他!京兆府正在审案子,审出什么结果来不知道,只要沾上了人命的边儿这群拐子没有好果子吃。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 杨六郎道:“好呀!可是……不敢……不敢跟京兆府说……那个……” 祝缨道:“我跟何京说去,看能审出些什么、拿到些什么证据。只要有真凭实据,怎么着都好办。” 杨六郎大喜:“好!” 祝缨道:“东西你带走,事情不定成不成,收了我心不安。” 杨六郎非要她收下不可,祝缨坚定地拒绝了,她不说拿人手短,不能叫人拿住了她的短处,而是说:“你我的交情,我又不用费人情费钱才能办成这件事,何必如此见外?以后我要有事托你,你也收我的钱不成?你给我算利息不算?” 杨六郎就不好意思了,说:“你瞧这事儿……” “上覆罗大监,我尽力。东西你再带回去,这是你的面子,他要是再赏你了,你就大大方方收下呗。” 杨六郎道:“那成!” 祝缨没收这一担子的财物,让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松了一口气,三人都有心事,怕祝缨沾了一个大宦官,帮他干了违法的事情之后不好收场。宦官的风评一向是不太好的,罗元跟王云鹤还闹了一场,三人更加不待见他。要不是因为杨六郎看着还算顺眼,张仙姑连事儿都不想让祝缨再给他办。 只是如此一来,给甘泽儿子的贺礼就局促了起来,最后是花姐从自己的私房里先拿出了一些来顶上的。 张仙姑挺不好意思的:“花儿姐啊,你瞧瞧,老三都当了官儿了,还要你贴补。” 花姐道:“我已是孤身一人,干爹干娘肯收留我,叫我白吃白住。” “可不敢这么说!没有你,这个家就得乱了套了!” 两人客气得祝缨都听不下去了:“你们差不多得了!收拾收拾,去甘泽家吧。” 她到现在待甘泽、陆超二人还是跟金良一样,不当他们俩是仆人的。她对曹昌说:“驴给你骑,杜大姐,那个包袱呢?给他带上,叫他先去甘泽家。咱们不与他一道。” 曹昌道:“为什么呀?您那牲口谁伺候呀?” “小孩子哪来那么多话的?”张仙姑说,“叫你去你就去!” 曹昌一头雾水,拿着包袱骑了驴去了甘泽家,被他姨妈一问,他说:“他们叫我先来的,这也是大娘子给准备的。”他姨妈打开一看,里面是包尺头,给初生孩子一般都给这个。 他姨妈叹了口气,说:“你表哥运气好,遇着好人了。” 曹昌道:“表哥,你听姨妈说什么呢?” 他姨夫说:“多少人,被人看到了落魄时的窘状,一朝发达就要把这些“贫贱之交”灭了口,免叫人知道他不堪的时候。好一点的,远远给你打发了。再好一点,眼里再也没你,富易妻贵易交。真正不忘贫贱之交还能考虑周全的少之又少。咱们拣着宝了。” 曹昌还是摸不着头脑。 等祝缨骑马、祝大亲自赶车过来的时候,甘家一家子都出来迎接了,祝缨往身后一看:“我瞧着郑大人也没来呀,你们迎谁呢?” 甘泽脸上又是喜悦又是感动,道:“我就出来站着,不成么?” 祝缨跳下马,说:“这话怎么像是陆二说的?” 陆超从后面钻出来说:“我怎么了?怎么刁钻的话只能我来说,他就只是个老实人说老实话么?”他心里也高兴,亲自把祝缨的马给拖去喂。曹昌赶紧过来帮忙,又帮忙卸了骡子喂草料。 —————————— 祝家在甘家做上宾,罗元在家里却在生气。 杨六郎把财物给带了回来了! 不花钱而能办事,是好事。但是给钱不收,事情又不十分的准,这就让他不快了。他现在既不敢跟王云鹤再硬碰了,又不好再去找郑熹。外面看来,祝缨真是郑熹在大理寺的大管家,把大理寺给郑熹经营得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还忒省心! 想动祝缨,罗元就得触怒郑熹,巧了,他知道郑熹比王云鹤还麻烦,因为郑熹不讲理。 他恨恨地又等了半个月,不想祝缨是真的办事的。 祝缨看杨六郎这孩子也有点傻,巧了她也看人贩子不顺眼,办这个也不费什么事儿,她跟何京也是熟人,不动声色提了两句,何京也是办案老手,一提他就留意了。竟真的审出了贩卖途中夭折了几个孩童,又有一个不听话的少女受辱之后从船上投水死了等事。 供词取完,又撒出去二十个衙差押着人,在地里找到了半副幼儿的骸骨——另半副已然被野狗拖散了。其余孩童也有贩卖途中死去离京城较远不及搜寻的,也有埋入乱葬岗而不易寻找的。 王云鹤看完大怒!主犯有斩、有绞,从犯最低也判了个流放三千里。三千里,跟死刑差别也不大了,区别是早死晚死。现在都六月了,离秋天也不远了。罗元马上就能看到他们死了。 王云鹤判的案子送到了大理寺,复核不是祝缨做的,她只是联署。因为案子没有什么疑点,骸骨都着了半副,律法也明白。大理寺上下没人觉得这判得太严厉了,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事情办完了,罗元虽不记恨祝缨了,心里却总有个疙瘩,暗骂:老的也难缠,小的也难缠!难道要我与郑熹打交道不成? 杨六郎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问道:“姑父,就算不是全判的死刑,三千里也够他死两回的了。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罗元说:“滚。” 杨六郎还不敢滚,气得罗元把他踢了出去,恨恨地骂:“都是蠢货!”财物也没让杨六郎带走,一脚一个,把担子也给踢翻了。罗元骂道:“都什么东西?我就不信他能一直做着京兆?!” 罗元这话真的说着的了,王云鹤马上就做不了京兆尹了! 皇帝这个人,你说他英明呢,他“误信奸佞二十年”,说他昏庸呢,又“乾纲独断圣明烛照处置奸臣”。 眼下他又继续“圣明”了。 王云鹤被他提成了丞相,论资排辈是在陈恋、施鲲之后,但是他成宰相了!以后大家再称呼他就不是“王京兆”了。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皇帝能发现他的好处给他升职,让他管理国家,则这个皇帝不可谓不英明了。 皇帝下诏的时候,罗元就在旁边,脸都绿了。 京兆尹算半个丞相,现在终于囫囵个儿地成了个齐全丞相了!王云鹤做京兆尹的时候让京城权贵很头疼,他做了丞相,京城权贵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王云鹤不是现管了!但是!他做了丞相了,能管的事情又变多了,说起皇帝来就更名正言顺而理直气壮,他会天天出现在皇城里,每天都到宫里跟皇帝面对面。皇帝身边的人就得皮紧一点了。 还给不给宦官活路了?!!! 与罗元有同感的不止是宦官!除了京城的权贵们,旁人听说王云鹤拜相,半是为他高兴,半是为自己难过。就连祝缨也是喜忧掺半的。左司直被她派了外差还没回来,她就与胡琏两个在一起喝茶聊天。 胡琏哀声连连:“咱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祝缨道:“是啊,也不知道新京兆是哪个,但凡差一点儿……”京城权贵、纨绔可真是要报复性撒欢了。 两人没说几句,宫中又传下旨意来:着大理寺把原龚逆的府邸解封交付修葺,赐给王云鹤居住。 祝缨跳了起来,说:“我去办!” 大理寺内没人跟她争这个活,她跟王云鹤关系好,这是给王云鹤收拾宅子,舍她其谁? 祝缨点了几个吏,又从女监里拨了五个人,刚好是崔佳成那一班。一行人先去龚劼原来的府邸去查验解封,然后再交给相关匠人重新修整。 周娓在崔成成一班,想了一下,问道:“大人,咱们还要搜寻什么呢?” 祝缨道:“这宅子本是咱们查封的,如果是原样交到王大人手里我并不担心。交给匠人先修葺,万一有什么咱们之前没翻出来的东西漏了出来就不好了。再查一遍也好放心。如查还有漏了的,那就自认倒霉吧。记着,以后凡是你们手上的活计,无论多么的周全,交出去之前都要再自查一遍。” “是。” ———————————————— 祝缨带人先揭了大门上的封条,进了门之后就下令:“关门!谁都不许放进来!” 接着开始布置人手,按照抄家的规范,再给这个满地青草的前权臣的宅邸来一次查抄。他们一处一处地揭封条,一间一间房子地搜索。 祝缨有两个目的,一是不要有什么疏漏的案件证据,二则是希望能够提前发现住宅的隐患及时提醒王云鹤。 办案的时候,郑熹是拿着图纸一点一点地搜这个府邸的,不可谓不仔细。现在祝缨带着这一群人竟又找到一间后添加的地窖,里面又有一些金银及金银器皿之类,大家都很惊讶。而吏们也各有收获,其中周娓的收获最多。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凡有记号的,都登记吧。” 吏们零星找到的有记号的东西,她都给登记了,算作是大理寺的拾遗补漏。另外找到的几页残纸,她准备交给郑熹处理。这笔金银,还是照老规矩来——郑熹有,她也得刮一层油水,再给大家分一点。 她现在太需要钱了! 等都查完了,再拿了图纸来,将几处危房的地点给标出来,再简单列个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连老鼠洞、狗洞都给注明了,好交给相关匠人。祝缨道:“好了,回去吧。” 回到大理寺,金银器皿造册上交,剩下的钱就地分一分。郑熹拿到那几页“证据”笑道:“现在也没什么用了。”扯碎扔到水盛里浸烂了。 祝缨道:“那也不能留在外面。” 郑熹笑道:“不错。你不去道贺吗?” 祝缨道:“我要不去反而不合情理了。” “去吧。”郑熹大方地说。 祝缨看他的样子,既不像是要娶新媳妇儿那样的喜悦,也不像之前是有心事一样的沉闷,心道:那就是婚事有门儿了? 近来段婴在京城的名声是可是越来越响了。他能进京、敢进京,自有其所长。长得好看、出身不赖,尤其是才华横溢,有关他的事迹,祝缨现在想不知道都难。与祝缨之“大管事”不同,段婴是个“大才子”,在才华方面,他得是个全才。 从他个人,人们又谈到了他的家族。当年段家也是为皇帝登基立下功劳的,而祝缨估计,当然段家犯的错也当在皇帝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不能容忍的,是当年冯侍郎背的、前两年龚劼犯的那种罪名。 段婴的这番亮相都没能让郑熹更加不悦,可见郑熹的好事也不会太远了。祝缨得把贺礼检查好了以便随时能奉上。 也不知道呆会儿去了京兆府能不能遇到刘松年,如果遇到了怕不是要代郑七挨骂?! 祝缨看在刚才又占了钱的便宜的份儿上,忍了! 她回到自己的案上,简单画了幅府邸的草图,圈了要注意的地方,卷成个纸卷儿拿到了京兆府。 从皇城出来,曹昌问道:“三郎,王大人不做京兆要做宰相了吗?” “对。咱们这就去京兆府给他道喜去。” 曹昌的脸拉了下来:“啊?!那他以后不管京城了?那……谁管?”最后两个字他问得极轻,带着一种极大的担忧与一丝丝的期冀。 祝缨道:“不知道。” 曹昌吸了口凉气:“他要不管咱们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以后,可不一定就能遇到这样好的大人了!京兆尹略松一松,权贵就能上天!连祝缨这样的人都得小心一点,哪怕她是个官。权贵们嚣张的时候,能当街鞭打官员。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曹昌默默地跟着祝缨,默默地在府门外等候。 新的京兆尹还没任命,王云鹤也不急着搬出,还在收拾着。府中王云鹤的仆人们都是喜气洋洋,官员差役强颜欢笑。 祝缨拿着卷纸过来道贺,王云鹤道:“你也凑这个热闹么?以后是会常见的。” 祝缨没看到刘松年,心道,好,不用挨骂了。将纸卷展开了,道:“宅邸本来是大理寺封存的,今天晚生去启封了,又重新看了看,这里有几处是晚生的浅见,觉得有点危险,您搬进去了千万再查看一下,要是匠人们没有修好,您就自己费点劲再修修。” 王云鹤道:“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呐!” 祝缨心说,跟我一比,你这都不算事儿。 嘴上却说:“还有真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的呢。” 王云鹤听她说得轻松不由一笑,道:“以后我能见你的时候会变少些,你也不能松懈啊!等我想起来看到你退步了,我是要亲自鞭策你的。” “哎。”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只有一小会儿,都没说话,王云鹤低声道:“回家去吧。你迁居我没去,我迁居你要来暖宅。” “哎!”祝缨高兴地答应了。 却又并不直接回家。龚劼案,她从参与开始就从中刮了不少的油水,可惜是半路出家,错过了很多事情。今天薅到了龚劼的最后一把羊毛,终于圆满了。她下了马,对曹昌道:“把马牵回去,我还有点事。” 曹昌道:“那回去怎么对大娘子说?” “就说我心情好,到处逛逛。” “是。” 祝缨三转两转就转没影了,路上人们议论纷纷都在关心京城自己的事儿,也没注意到她又到了花街的后街上。 此时花街华灯初上,小江的小院里“学生”们业已回家,祝缨轻叩两声院门,小黑丫头从门缝里问:“谁呀?咦?!” 她飞快地开了门,说:“官人,您好久不过来了。” 祝缨闪身进去,见小江一身道袍,正站在门口,表情有点硬绷的镇定。 祝缨轻轻笑笑,说:“我就不进去啦,也不知道你道藏读得怎么样了,度牒有了吗?” 小江没说话,小黑丫头代答:“娘子学得可好了!” “度牒呢?” 小江想说,我哪来的钱?又寻思这话说出去既像抱怨又像撒娇还像在讨钱,她咬住了唇,不说话。 祝缨道:“要加紧办,这个给你。” 她把今天得的金银分作两份,一份揣在怀里,另一份现在就拿在手上。 小江硬硬地说道:“我不要!” 祝缨道:“时间紧。王京兆拜相,京兆府以后不归他管了。下一任京兆还不知是龙是凤。度牒用处虽然不算大,可有比没有强。” 度牒为什么要交钱买呢?因为它也能免税,朝廷不能吃这个亏。僧道又还有种种优待。虽然也有些不法事,但是,里面也有正经人,信徒还是有一些的。这身道袍,是真能有点保护的。否则,自称是僧道而没有度牒,拿了要是罚的。 谁知道下一任京兆是个什么鬼?能比得上王云鹤的京兆,有,不多。本朝,现在,祝缨孤陋寡闻,还找不出来。 小江低声道:“他老人家也……” 祝缨把小包递到她手里,说:“也不多,你拿着。” 小小一个布包,小江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这应该是金子,这个份量不太够一份度牒。她还有积蓄,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她像被烫着了似的一缩手,祝缨手一抄又把掉下来的小包从半空中捞了回来,说:“是真的钱,不是灌了水银的。拿着吧。以后还不一定什么样呢。我以后可能也会遇到一些事,相识一场,你照顾好自己吧。” 小黑丫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娘子。” 小江叹了口气,说:“好。” “保重。” ———————— 祝缨回到家里,祝大和张仙姑正在跳舞,这两个神棍与京城普通百姓的感受是不同的。 “哎呀!老三回来啦!王大人高升啦!”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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