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护的、无忧无虑的三姑娘,不再是家人心中宠爱的掌中珠。从她杀人那一刻起,就早已再回不去。 有人唤她名字,语调温柔而慈爱。 “小十七。” 她霍然回头,芸娘站在她身后,桃红小袄上柿蒂纹折纸花刻丝艳丽,手里捧着一碗褐色汤药,对她含笑招了招手。 “过来。” 寒风从窗隙吹来,桌上烛火晃了几晃。 陆瞳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没有常武县陆家的院子,没有十五院落中的祭月,没有爹娘兄姊,也没有芸娘。 远处是垂下的青色帘帐,屋子热闹而温暖,这里不是常武县,是文郡王妃裴云姝的寝屋。 只是个梦…… 昏黄烛色像层浅色的纱,柔柔披在她身上,她呆呆坐着,听见身边有人叫她:“陆大夫。” 陆瞳茫然抬眸。 桌前,裴云暎瞧见她的神情,轻轻一怔。 夜已经很深,裴云姝母女暂时脱离险境,院子里的下人们忙碌着,裴云暎打算寻陆瞳问裴云姝的情况,一进屋,就看见陆瞳坐在屋中角落的桌前,低头正在打盹。 她一早来的文郡王府,听说原本只是替孟惜颜送药茶,却误打误撞留下,整整忙了一日,应该是疲乏至极,才会坐着睡着。 他绕过小几,打算拿条薄毯给陆瞳披上,一眼却瞧见陆瞳眉心皱得很紧,还未等他反应,像是察觉了有人靠近,陆瞳就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刚从梦中醒来还不甚清醒,她的目光没有往日冷静与防备,看起来涣散又恍惚,仿佛一尊布满裂痕的瓷瓶,下一刻就会倏然破碎。 裴云暎眸色微动。 顿了顿,他开口:“没事吧?” 闻言,陆瞳眼底的恍惚之色迅速褪去,神情重新变得清明,看向他摇了摇头。 “姐姐睡了。”裴云暎看一眼床榻的方向,压低声音对陆瞳开口:“去外面吃点东西?” 他这么一提醒,陆瞳适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一日都未曾用饭,遂收拾好桌上纸笔,随裴云暎一起走出屋门。 已是亥时末,庭院中月色流转,小院桂花树下,石桌上摆了些瓜果。郡王府园林一向花盛,金桂、银桂、丹桂……一阵风来,花粒簌簌落下,满院花气袭人。 就在这桂枝芬芳里,陆瞳坐了下来。 裴云暎跟着在她对面坐下,桌上摆了个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头盛着六只小巧月团。一罐桂花糖,一碟桂花蒸新栗粉糕,还有几碗元宵,盛在莲纹青花小碗里。 他提起瓷壶倒茶,边道:“太晚了,茶点潦草,陆大夫凑合一下。” 陆瞳道了一声“多谢”,伸手将一小碗元宵端到自己跟前,拿银勺送进嘴里。 元宵煮的软糯,里头放了桂花核桃,又香又甜,热食下肚,身子也暖和起来。 他见陆瞳吃得香甜,笑了笑,把青花茶盅推往陆瞳跟前。 陆瞳看了一眼杯中。 裴云暎道:“不是酒,丹桂茶露而已。” 陆瞳没喝过,闻言浅浅尝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和茶香。 月朗风清,烛火昏蒙,院落里没有别人,只有墙外远远飘来坊间琴瑟,琴音飘过灯火通明的青楼画阁,飘过罗琦飘香的天街游苑,飘过幽坊小巷,飘过深宅红墙,渐渐飘进这月下的桂花阴里来。 陆瞳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觉琴音呜咽凄凉,在这团圆佳节中,却生皓月难圆,人生最苦惟聚散之感。 她微微蹙眉,一抬眸,却对上裴云暎若有所思的目光。 见她看来,他便笑了笑:“这是《广寒游》中《折丹桂》一节。” 陆瞳不言。 家里书籍很多,却没有琴,一方好琴是很贵的。陆柔喜欢弹琴,爹娘攒了些银子给她买了把旧琴。 陆柔琴弹得好,生得又美,总有些暗恋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陆家门外街上听佳人抚琴,隔壁卖瓜子小哥时常夜里收摊时被围作一堆的少年们吓到,后来那琴就卖掉了——街坊们怨气太深。 “听说陆大夫是苏南人?”说话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裴云暎含笑望着她:“陆大夫从前是怎么过中秋的?” 她收回思绪,回答得很冷淡:“从前不过中秋。” 这话倒并非说谎。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没什么不同。 听她如此敷衍回答,裴云暎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调侃,“陆大夫不必对我如此防备,至少今夜,我们应该不是敌人。” 她刚刚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时间内,他确实不会对她翻脸。 陆瞳平静抬眸,注视着眼前人。 夜风静寂,满庭月色给年轻人绯色公服镀上一层银霜,衬得他那张眉骨英气的脸越发俊美夺人。 他声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极有分寸,待人又客气亲切,哪怕当初怀疑自己杀人咄咄逼人时,也挂着笑意,好似没心没肺。 但陆瞳却想起不久前,在裴云姝榻前透过云罗帐缝隙,他出鞘的那把银色长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裴云暎如此冷漠的一面。 一直以来,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个没有破绽的难题横在人面前,让人无从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窥见了这难题藏在深处的破绽,或者说软肋。 裴云姝就是他的软肋。 他的软肋,是家人。 见她一直沉默,裴云暎打量她一眼,“怎么不说话?” 陆瞳淡道:“裴大人想说什么?” 裴云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盏,看着她。 桂花阴下,石桌上灯色朦胧,他望着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没了试探与傲气,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疏朗。 他道:“多谢。” 语气郑重。 陆瞳微微一怔。 虽与裴云暎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她自认也算对裴云暎略有了解。如他们这般簪缨门第的贵公子,亲切不过是显示他们教养的一层面具,所谓的客气是疏离,有礼是傲慢。 但这一刻,他的道谢显出几分真心,或许是因为,裴云姝母女对他来说果然很重要。 有软肋的人,总是可以对付的。 她心中这般想着,听见裴云暎道:“多谢你今日出手相救,说实话,”他低头看着面前杯盏,笑了一下,“还以为你不会救呢。” 陆瞳心中轻哂。 在裴云暎眼里,她杀人、栽赃、嫁祸,居心叵测手段歹毒,要他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萨,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用银勺搅一搅面前的小碗里的元宵,回道:“本来是不打算救的。” 裴云暎挑眉:“那又为何改变了主意?” 陆瞳微微一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 “因为,不救的话,就没机会让裴大人欠我一个人情了。” 此话一出,裴云暎一愣。 一阵风吹来,满树桂叶簌簌作响,夜风夹杂着金色花雨纷纷落下,落了人满身芬芳。 似乎也是在某个午后的清河街,典铺前,年轻的指挥使替钱袋窘迫的女大夫付了花簪银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意味不明。 “因为,说了的话,就没机会让陆大夫欠我一个人情了。” 不过几月间,她就将这句原话奉还,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记仇。 年轻人“啧”了一声,提醒道:“话不能这么说,算上宝香楼那次,我也算救你两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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