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今天是赴约的日子。 他心情不错,一大早就爬起?来熨烫衬衣,没有熨斗,便用烧热的水壶底代替。垫块毛巾,滋啦啦一烫,衣领也是板板正?正?的。 论谁也看不出,它的下摆有两处补过的洞。 不过?,穿鞋子时却没那么幸运了。 木桩鸟找出最?不显旧的那双运动鞋,先把木头脚塞进去。最?近时常下雨,木头吸满水分?,些微变得膨胀,但这不是问题,用刀子削掉边缘就好了。 麻烦的是那只?好脚。 其实?现在也不能叫“好”脚。不知道身体哪处血管又堵塞了,脚背高?高?肿起?,害得他只?能咬紧牙关?硬塞鞋子,再吃三颗止痛药,穿着它走来走去,以期将鞋子撑大一些。 木桩鸟耸耸肩膀,乐观地想:“兴许是我长胖了呢。” 最?后拿起?皮夹克。 木桩鸟会戏称它为小破袄,因为它的外层皮质脆化了,破破烂烂跟被猫抓了似的,一点也不好看。他想了想,便将它翻过?来,把好的那一面露在外边穿。 整理齐备,木桩鸟觉得相当不错。 别看他费了些功夫,可比起?二十岁那会在广场上流浪的日子,现在的生活已经算好了。好歹他还有个避风所,如果?D先生好相处,他不介意?约对方过?来坐坐。 当然,如果?对方敢骂骂咧咧地嫌弃,他绝对会抢了那家伙的拐杖,扔到海里去。 D先生很少透露私生活,木桩鸟只?知道对方也时常抱恙,需要拄着手杖生活。 什么嘛,也是个糟老头子。 木桩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松了口气,或者说,感觉很庆幸。 这样更好。你?老我残,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见面地点约在中?央街附近的车站。 木桩鸟一瘸一拐,踩着水轻快走过?街角,心情雀跃地快要飞起?来。 让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老家伙,能下棋赢了他二十年……一路上,木桩鸟目光追逐着一切路过?的老者,却没有一个符合他想象中?绅士,儒雅,理智的D先生。 转过?一个弯,抬眼便能看见车站。 此时此刻,车站前停着一辆公共飞车,人?流不息,挤下来一波又冲上去一堆,海浪似的不休不止。 等这股浪潮退去,灰白色巴士慢慢启动,浮动的微风吹散了一抹金发?。 木桩鸟瞳眸微微睁大,在这片沉重的色调里,唯有那个人?是彩色的。 对方抱着一盆娇艳的鲜花,颀长伫立,容颜雍容辉煌,让人?情不自禁想到军战节花坛里最?峻峭的雕塑。 用完之后,会被战士们套上罩子,小心收藏进仓库的雕塑。 这样的事物在贫民区的车站显得极为突兀,以至于巴士开走了,人?们还趴在窗户上,使劲观赏。 木桩鸟也喜欢这样漂亮的东西。 换做二十多年前,他说不定?会上前搭个讪。可他现在的任务是找到D先生,一位会下棋的老绅士。拿出屏幕碎裂的终端,上面有一条未读消息: [Desserped]:我到了,抱着花盆的那个是我。 木桩鸟心脏骤停一瞬,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呆滞望向前方。手里的破雨伞掉在地上,绵细小雨针扎似的洒下来,流进他红肿的眼窝。 搞错了吧。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木桩鸟深深垂下头,入眼即是自己肮脏的鞋尖。上面沾染着下水道的淤泥,污浊不堪,根本拿不出手。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现在? 如果?他还年轻就好了。十九岁的他,也曾年轻漂亮过?的,如果?有那副样子,肯定?能毫无顾虑地走出去,自信地挎着胳膊,拉对方出去喝一杯。 好失望。 他对现在的自己,只?有失望。 穿着破皮夹克,肿着手脚,一脸病容地出现在对方面前,只?会让别人?感觉惊吓吧。 木桩鸟拼命把自己藏进阴影里,张开苍白起?皮的唇,昂起?头颅,让雨水流进眼窝里,湮没眼角的泪意?。 他与那个车站,仅仅隔着一百米,却无法踏出一步。 二十年了,从断腿、受伤到毁容,已经过?去这么久,久到他已经习惯容貌的残缺。 可此时此刻,木桩鸟却控制不住去想—— 你?本来可以拥有更好的我。 “吭吭吭……”深深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行人?们投来嫌恶的目光,木桩鸟惊慌躲开,被迫往街边走了两步。原本,他想这么默不作声?径直离开,甚至准备回?一条信息,就说……就说自己忙,来不了了…… 木桩鸟扶着冰凉湿冷的墙,远远偷瞥一眼,却骤然瞳眸紧缩。 他亲眼目睹飞驰过?去的车辆溅了D先生一身水。 可D先生依旧没有走,只?是拂去鲜花袋子上的水珠,往后稍微退了一些,没有退太深。 木桩鸟知道,那是D先生害怕自己路过?时没有看见,再次错过?了他。 他嘴唇咬得青白,含着泪水,一下子冲进了雨幕。 别再等了,别等了,求求您离开吧。 对方一把抓住他的手,用木桩鸟从未感受过?的温和,低声?问他:“是不是你??” D先生眼眸深碧,却不见高?光。他看不见。 木桩鸟像被抓住翅膀的病鸟,情绪激烈拂开那只?手,踉跄后退。 “不是我。” “那你?是谁?” “我……是车站卖东西的贩子。” D先生状似恍然,微抬了下颌,礼貌道:“我在等人?,对方还没来。趁着这段时间,你?有没有东西想向我推销?或许我用得上。” 实?在是妥帖的话语。 即便对待莽撞的陌生人?,也保持了尊敬。 木桩鸟指尖深陷手心,几乎无法呼吸。 好喜欢…… 面前这个人?,和他隔着千万距离,透过?网线想象的D先生,一模一样的好。 木桩鸟颤抖着手指,翻遍全身找了又找,最?终寂静无声?,从口袋深处抠出一枚勋章。 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完好无缺的东西。 “我有一枚勋章……我想卖了它,很便宜,只?要十块钱,不……您随便开个价吧。” D先生眼眸低垂:“这是你?自己的勋章吗?” “对……” “为什么要卖给我?” 木桩鸟轻轻说:“因为上面有金子。” 战士勋章上的金子,光辉闪耀,代表着军人?们不朽的品格。虽然那份荣耀已经久远地留在过?去,无法挽回?,可这枚勋章依旧闪亮。 只?有它,能一星半点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D先生似乎在思索:“这样吗……” 木桩鸟没有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只?是僵硬地伸着手,不知所措。他站在街边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买下勋章,已经吸引了路人?奇怪的目光,那些人?看得他满脸羞耻,眼里的苦泪将掉却不敢掉。 身为战士,卖掉勋章和卖身其实?没有区别…… 都是丢掉尊严。 可当木桩鸟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D先生,似乎又从那双无神的眼里,看到了尊敬。 这时,D先生忽然伸出手,主动握住了他:“感谢你?为国家做出的一切贡献。” 一滴热泪控制不住地砸在D先生青筋纵布的手背上。 那位老兵,操着被战争磨损到沙哑的嗓音,慌张着说:“雨、雨下得真大,不是吗?” 那时的木桩鸟并不知道,D先生曾无数次午夜梦回?,痛恨自己的漠然。 抓住断腿鹰隼的翅膀,揽进怀里,有那么难吗? 郁沉反复质问自己。 第62章 小鸟回家 明天我还会去车站,还是晚上…… 生活教会?了一个老兵坚韧、容忍、乐观, 却没有?教会?他怎样面对温情。 “雨、雨下?得真大,不是吗?” 木桩鸟很紧张,他害怕泄露些许不体面的情绪, 便咬死嘴唇,把错乱的呼吸屏在嗓子里。 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的呼吸声不太对。”D先生关心询问。 “哦,这是因为?下?雨天, 大气压比较低。喘气是要比平时?费力些的。”木桩鸟无比感谢往日经历, 让他说起谎话来, 毫无打顿。 D先生说:“你的手?很冰。” 木桩鸟磕磕绊绊地撒谎:“我来的时?候刚喝了冰啤、啤酒。” 他尽力让音尾上扬, 仿佛喝上啤酒这件事,能够证明一个人的生活没有?那么?困顿。 D先生却脱下?手?套,放在他冰凉的手?心, 同时?拿走了那枚勋章: “我们交换。” 小羊皮手?套是这个乱世不可多得的进口贵货, 价值远超于?木桩鸟的勋章报价。 以物?换物?,而不是直接给钱, 悄无声息地保护了他人的尊严。 木桩鸟紧紧攥住手?套, 皮质的温度传递过来。那些被战争和枪械磨损的茧子,似乎被温暖到?, 变得稍微柔软了。 可是他的手?指肿着, 他戴不上。 D先生:“明天就是五月了,春天过去,该暖起来了。” “这样啊。”木桩鸟说。 五月,天气该暖和了。大街上的人们穿起薄衫, 只有?他, 裹着不合时?宜的皮夹克,冷得血液四?肢麻木。 D先生和街上的人都逐渐走向夏天,而他, 好似永远留在了冬季。 他走不远了。 天色暗沉沉的,行人们奇怪地看着一个中年残疾大叔低头?抹着眼泪,全世界都看得见,只有?站台上的男人看不到?。 木桩鸟却因此感到?庆幸。 这样最好,看不见最好了。 他和D先生之间,本来就是距离产生美。当距离化为?零,他们真实看到?对方的脸,或许只能勉强一笑?,把原本的话心照不宣地吞下?去。 他如此破败,如果D先生能看见,也只会?留下?不愉快的记忆。 木桩鸟很清楚,他们不合适,也不存在任何可能。于?是,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劝说D先生: “别等了,你要等的人已经走了。” D先生和缓地问:“他是什么?样子的?” 木桩鸟艰难形容着:“是那种年轻漂亮的omega,能……配得上您怀里的这盆花。” D先生却问:“你喜欢花吗?” 木桩鸟喜欢。哪有?小鸟会?不喜欢花花草草呢?他这只烂毛断腿的老鸟也一样。 “不喜欢,先生,我从不喜欢花,甚至认不出您带的是什么?花。” 木桩鸟每强调一个字,心口就多烂一块。 “您快点走吧,您穿着羊毛外套站在这里,很快会?被帮派盯上来抢劫的。” D先生转过身,摸索着将花盆放在站台的座椅上。那长凳子贴满了花花绿绿又?内容不堪的违法小广告,花盆放上去时?,含苞未放的花朵颤了颤,似乎在抗议。 木桩鸟睁大了眼睛:“你这是在做什么??” “放在这里,说不定那个人忙完了会?回?来取。” 木桩鸟嘶哑道:“他不会?来了。” D先生抬起眼睛,似乎望了他一眼,“你想要吗?” “我不要。” 为?了证明决心,木桩鸟一瘸一拐地走了,木腿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渐行渐远,微弱但包含规律,总是两声一顿,再咚咚两声,一停顿…… D先生闭着眼睛想象了下?,咚,咚,停下?,咚,咚,又?停下?。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老兵两步一回?头?,不舍地望着他。 老兵想要花,但又?不敢走回?去。 D先生拄着手?杖,一步一步退出站台,往远一些的地方走去。在他身后,行车嘈杂,路人漫漫,但人鱼的耳朵能清晰分辨出一道木桩敲地的声音,它急促而压抑,几乎是扑着跑向车站,从一群好奇又?虎视眈眈的路人眼皮子下?面,夺走了那盆花。 像极了流浪的老狗,等喂食者走了之后,才谨慎地回?来叼起骨头?。 D先生为?自己的想象感到?趣味。 他原本以为?,这次见面将以对方的避让结束。可他却没想到?,叼着骨头?的老狗吭哧吭哧发现了他的踪迹,吭哧吭哧跑上来,一把挎住了他的胳膊。 木桩鸟喘着粗气,胸膛里激荡着不明的情绪,左手?拎着花,右手?挎着得不到?的爱人,他满足又?高兴地说: “您真是个好人。既然您等不到?人,要不要和我回?去喝杯茶,就当是照顾一下?我的生意?” D先生停顿了下?,这种反应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患有精神障碍的人时?常会?这样,情绪忽高忽低,神经质得可怜。 他想了想,问道:“除了卖勋章,你还有?什么?生意?” 木桩鸟骄傲地回?答:“有?很多。我会?爆破拆除,我也打过章鱼,捡破烂,修家电,卖气球,卖矿泉水,我什么?都行。我的腿断了,可我还有?双手?,还能飞,我靠劳动吃饭,没有?给这段历史抹黑。” D先生感到?好奇,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绝望又?带有?希望,仿佛用尽一切勇气从尘埃里长出来的花,矛盾而悲怆。 “我什么?都会?,”木桩鸟强调着,用并不熟练的拉客话术,压低声音说,“您没有?等到?人,现在一定郁闷,我可以‘开解’您,价格比别人便宜,而且地盘干净。” D先生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木桩鸟又?压着嗓子,哧哧笑?着补了一句:“对了,正?好我缺了一条腿,就给您打三折。” 怎样疯癫的人才能把缺了一条腿这件事用“正?好”来形容? D先生出于?怜悯,掏出了钱包。 木桩鸟快乐地接过钱,用五块钱赎回?棋盘,用十五块买了茉莉花。走在路上,他甚至轻轻哼起了歌。 他实在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木桩鸟知道,D先生这样的好人,一定不忍心拒绝他。他这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就是这么?利用一个瞎子的善心,自私地给予一些东西。 D先生送了他手?套,他给了勋章。 D先生送了他一盆花,他也得回?报。 不管对方要不要,反正?他坚持要给。他是从伊苏帕莱索年代成长起来的人,在他的价值观里,绝不能让好人空着手?失落离开。 除此之外,木桩鸟也怀有?一些隐秘的憧憬。他从没尝过和有?好感的人做亲密的事是怎样的滋味。 木桩鸟牵着D先生的手?,满心满眼的期待。然而走进地下?室,扑面而来的霉味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闻着那行将就木的味道,想起自己枯败破烂的身体,便控制不住地担心起来。 ……他病了,也不年轻了,如果在途中停止了心跳,倒在D先生的身上,对方一定会?因此内疚。 于?是,木桩鸟选择了更稳妥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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