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陆瞳只当看不见她这等推诿之举,没说什么,与银筝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后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谁?” 孟惜颜身边的婢子上前,隔着门道:“是西街医馆的坐馆大夫,今日在我们府上送药。医官和稳婆都还没到,夫人特意让陆大夫过来瞧瞧王妃。” 须臾,屋中隐隐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陆瞳与银筝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刺鼻腥气。 门口站着个高个子婢女,看向陆瞳的目光满是防备,犹豫了一下,才将门关好,转身对她道:“跟我来。” 银筝留在门口,陆瞳随对方走了进去。 寝屋内很是宽敞,前屋矮几上放了一尊插满金桂的花瓶,旁置一方古琴,以淡青薄纱覆盖。室中书架后悬挂一方花鸟山水小景长画,桌上摆着一整套天青色旧窑茶具,器物并不繁多,一眼看去精洁素雅。 婢女将陆瞳引至里屋榻前,榻前还站着另一个青衣丫鬟,见陆瞳来了,伸手撩开挂着的月色云纱帐,急道:“大夫快来看看。” 陆瞳走到榻前。 雕花细木贵妃床上,躺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额上汗珠大滴大滴滚落,浸湿了枕上纱缎。 她眉眼生得美丽,和裴云暎有六七分相似,五官却又比他更柔和一些。 陆瞳心下微动。 原来这就是文郡王妃,昭宁公的嫡长女,裴云姝。 听见动静,裴云姝睁开汗涔涔的眼,看向陆瞳,语气十分虚弱。 “大夫,我、我已经好些了……” 陆瞳皱了皱眉,这屋中明明放了这么多鲜桂,却还有如此浓重的血腥之气,她伸手,掀开女子身上浅碧色的烟锻双丝薄被,瞳孔蓦地一缩。 这女子身下,一小片鲜红在毯子氤氲开来,如朵红墨染就的花。 “怎么流血了?” 青衣丫鬟忙道:“大夫,我家夫人今日一早还好好的,就在刚才不久前,忽然觉得腹中不适,接着又流了些血。现下血是止住了,也已喝过了安胎药,夫人腹痛也缓了一些,面上瞧着是没什么大碍的模样。” 流了血…… 陆瞳问:“可曾磕碰?或是有人刺激到她?” 丫鬟摇头。 陆瞳眉头微皱。 没有任何征兆动了胎气,还流了血,虽有腹痛之兆但已止住,只从这里看,情势似乎没有方才说得那般危机。 她在苏南时,曾见过稳婆给人接生,但那时是顺理成章的分娩,而眼下离文郡王妃分娩还有近两月时间,还不是时候。 况且这位文郡王妃虽脸色难看,但却没有要小产的迹象。若按医书上记载,应以安胎为先。 高个子丫鬟站在陆瞳身后,紧紧盯着她一举一动,语气亦有暗暗的警告。 “府中已拿帖子去请了医官院医官,认识的稳婆也在赶来的路上,王妃玉体珍贵,大夫切记动作轻缓。” 这是信不过她。 陆瞳没说什么,伸手替文郡王妃把脉。 裴云姝脉象平稳,似乎刚刚的胎动并未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两个丫鬟正小心地替她换上干净被褥,裴云姝神情仍然虚弱,但又比刚进来看到的时候平静了一些。 青衣丫鬟稍稍松了口气,“许是安胎药起效了,王妃现在还疼吗?” 裴云姝轻声道:“不疼了。” 陆瞳若有所思。 方才来人说得这般危急,既见了红,又有腹痛之症,然而她还什么都没做就已平息下来,脉象也趋于平稳。看上去,似乎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只等医官院的医官到来,就能功成身退了。 这当然对她来说也是最好,只是陆瞳仍有一事不太明白,无缘无故的,怎会突然腹痛见红? 丫鬟拿来个软垫靠在裴云姝身后,裴云姝望着陆瞳,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大夫,我腹中的孩儿……” “无碍,王妃不必担心。”陆瞳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替她擦拭脖颈间汗水,忽而动作一顿。 裴云姝的肩颈处,看着有些发肿。 若她生得丰腴些,这点肿胀也就很容易被人忽略了,然而裴云姝生得纤瘦,纵然有孕,看起来也略显单薄。她脖颈细而长,于是那点肿胀轻而易举被陆瞳捕捉到了。 她伸手,在肿块处轻轻按了按。 裴云姝“哎唷”一声叫起来。 “你做什么?”高个子丫鬟一掌拍掉陆瞳的手,冲她怒目而视。 “琼影,别这样。”裴云姝轻斥一声,看向陆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颈,“大夫,我这婢女性子急,你莫介意。” 陆瞳摇头,并不将琼影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只以指尖触着那微微隆起的肿块,“王妃不曾发现自己这里肿胀么?” “这里?”裴云姝顺着陆瞳的指尖摸过去,有些迟疑:“这个之前就有了,也请医官来瞧过,医官说孕至后期,身上肿胀是常有的事,叫我无需在意。大夫,可有什么不对?” 孕至后期,产妇的确会有身体水肿一说,医官院的医官都没发现不对,理应没什么问题。 但不知为何,陆瞳的心中,却有一丝微妙的异样划过,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裴云姝斜靠在软垫上,就着琼影喂到唇边的热汤喝了几口,脸色红润了些,甚至能勉强对陆瞳挤出一丝笑,像是要缓和这屋中凝重气氛似的,主动同陆瞳开口。 “不止肿胀,孕至后期,我还常常觉得浑身发热,时不时流汗,明明已入了秋,却不想加衣。医官叫我切勿着凉,可我热还来不及,肤色也暗沉许多……” 这确实是孕期会出现的情况。 “最难受的前半月,我小腹还起了风瘙疹痱,痒得出奇,又不敢去抓挠。医官抓了些药草让我煮来擦洗,好容易熬了半月才消退了……” 裴云姝说了一阵,未见陆瞳回答,不由忐忑看向她。 “大夫?” 陆瞳握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 后颈肿胀、发热多汗、皮肤发黑、腹部风瘙、腹痛流血。 单看每一样,的确是孕期可能出现的情况,但数样一齐发症…… 她一言不发,霍地起身,在众人疑惑目光中快步走向桌前,打开医箱,从里抽出装着金针的绒布。 还未等几人反应过来,她已快步走近裴云姝,抓起她的手一针扎进! 这动作太快,裴云姝下意识“啊”了一声。 琼影怒道:“住手!”一掌将她推了开去。 陆瞳被狠狠一推,险些撞倒一边的橱柜,橱柜上笔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惊动了外头人。 银筝从外面跑进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瞳没说话,死死盯着裴云姝的手。 琼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陡然一震。 那只洁白如玉的手腕间,金针扎进的地方,极快地显出一道蜿蜒血痕。 说是血痕也不对,分明是一道乌紫的长痕,如一条一直暗中潜匿的蜈蚣毒虫,猝不及防间露出狰狞真容。 裴云姝低头,骇然看着腕间血痕,颤声开口。 “……这是什么?” …… 院外,池边小榭中,孟惜颜斜斜倚靠着朱色栏杆坐着,漫不经心往池中抛洒鱼食。 中秋盛筵已经散了,府中主母出事,她这个做侧妃的要是还能若无其事的继续主持席宴,明日满盛京成都要传出她目中无人的流言。 有些事情,私下里是一回事,当着外人面,总归还是要装一装的。 身侧婢子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她们还在王妃屋中。” 孟惜颜淡淡一笑:“哦?” 她勾了勾唇:“看来,这个新来的大夫,还真是有几分胆量。” 今日裴云姝突然发症,本来要请医官和稳婆来看的,谁知这府上刚好有个送药来的坐馆大夫。裴云姝那头急需人过去瞧瞧,周围官家女眷们又趁势推举,她便顺水推舟,叫那个陆瞳去瞧一眼裴云姝,也好显得她真心实意地替王妃着想。 婢子道:“夫人,那陆大夫毕竟是个外人,就这么贸然进去见王妃,会不会不妥?” “不妥?有什么不妥?”裴云姝随手洒下几粒鱼食,望着自水中浮起争抢食物的游鱼轻笑。 “是外人才好,是外人,方才更好显得与我们无关。” 说来也巧,裴云姝早不发症晚不发症,偏偏在今日发症。文郡王一早便进宫去了,府中唯有她这个侧妃在场。倘若裴云姝真在今日出了什么差错,虽无证据,但旁人难免说三道四,还要怪她这个侧妃不肯上心。 然而中秋佳节,医官院的大部分医官休沐,临时赶来也要些时候。至于稳婆,裴云姝小心谨慎,千挑万选了信得过的稳婆等着两月后的那日为她接生,眼下要找到人,恐怕也不是立刻就能寻到的。 这样一来,那个姓陆的大夫来得简直是正好。 既是因送药巧合撞上,又是太府寺卿府上夫人相熟的大夫,无论如何也与她这个侧妃无关,算不到她头上。 身侧婢子还是有些担心:“那大夫会不会瞧出什么不对……” 孟惜颜冷冷瞪她一眼,婢子打了个冷战,忙告饶道:“奴婢胡说八道的,夫人别放在心上。” 孟惜颜哼了一声,低头拨弄木碗中的鱼食。鱼食从她涂着蔻丹的指尖流泻而下,宛如一粒粒黑色明珠。 “宫中的药,医官院的医官都瞧不出来,裴云姝请的几个大夫到现在也没发现端倪,她一个破医馆的坐馆大夫能看得出来什么。” 她微微扬起下巴,鬓间那只红宝石步摇艳丽似血,衬得女子颜如脂玉,红唇饱满,吐出的话却带着阴森冷意。 “也算她命不好,裴云姝今日不出问题则已,一出问题,她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要一起陪葬。” “不过,能为文郡王府的小世子陪葬,对她那样身份的人来说,应当也是一种荣幸了。” 言罢,似是觉得好笑,孟惜颜掩住嘴,“咯咯”轻笑起来。 丫鬟不敢出声。 孟惜颜笑了一阵,才慢慢收起面上笑意,重新洒了一把鱼饵丢进池塘。 鱼群争先恐后漫游上浮,争夺着她指尖漏下的星点饵料。孟惜颜饶有兴致地看着,耳畔两滴珊瑚耳坠红得滴血。 身为少府监府上嫡女,自幼容貌、才情哪一样比不上裴云姝,就因为裴云姝有个昭宁公的父亲,她二人一同进府,裴云姝做正妃,她就只能做侧妃。 侧妃侧妃,那不还是妾么? 裴云姝个性冷淡清高,亦不懂小意讨好,过门后不久就遭到文郡王厌弃。而她身为侧妃,却独得文郡王宠爱,在这王府中,地位并不比裴云姝低多少。 孟惜颜原本对现下的一切很满意,直到裴云姝有了身孕。 裴云姝有了身孕,若诞下的是个儿子,将来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郡王之位,还是会落在裴云姝的儿子身上。而她孟惜颜所生,便要被永远烙上一个“庶子”之名。 所以,裴云姝腹中子嗣,注定不能留。 孟惜颜弹了弹指尖,最后一粒鱼食落下,她低头,池面倒映出一张美人的脸。 她看着看着,慢慢笑起来。 第八十九章 小儿愁 “你说王妃中毒?” 文郡王妃寝屋中,叫琼影的婢女脸色陡变:“不可能!” 另一个丫鬟芳姿喃喃开口:“王妃素日一干起居用物,都被我们仔细检查过。因怕旁人在其中动手脚,连香料也不曾用,只用花果熏屋。至于饮食,我们与王妃同吃同住,我和琼影都不曾有反应,王妃怎么会中毒……” 陆瞳不语。 毒这种东西,并非要从香料饮食中下手,只要有心,自然能无处不在。 她望着裴云姝腕间乌痕,“看样子,王妃中毒已有一段时间了。” 裴云姝如遭雷击,一张脸白得没有半丝血色,抬头望向陆瞳,恍恍惚惚开口:“陆大夫,这毒……” “没弄清楚是何种毒药之前,我无法为王妃解毒。”陆瞳道。 裴云姝身子颤了颤,芳姿忙上前扶住她,焦急开口:“大夫,我家王妃因身子重,平日里极少出屋,在这之前都没有任何征兆,况且医官们隔些时日就会上门,也不曾发现问题,怎么会中毒呢?” 陆瞳沉吟片刻,问:“王妃开始有后颈肿胀、发热多汗、皮肤发黑、腹部风瘙征象,最早可到多久以前?” 裴云姝想了想,轻声道:“近两月前。” “近两月,王妃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不曾。” 陆瞳道:“此毒在两月前发症,医官却没发现,症象又都是产妇孕至后期可能出现之迹,下毒之人很谨慎。应该是积少成多,王妃早已接触到毒药,累积到一定时日才显现出来。” 她转身,看向芳姿:“现在你告诉我,王妃每日起居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一件也不要漏掉。” 芳姿闻言,紧张地回忆片刻,才道:“王妃每日近巳时起床,用过早膳,就在院子里随意走走,前些日子天热,不敢出门,白日里就在屋里看看书,弹弹琴,描描花样子。身子重了后又嗜睡,末时小憩一会儿,夜里不到亥时就睡下了……” “一日三餐都是我们和夫人一起用的,而且院子里也开了小厨房,不可能有人在其中下毒。” 陆瞳微微皱眉。 芳姿既然笃定不会有人在吃食中下毒,那么这其中应当不会有问题。裴云姝的日常听起来格外简单,就如她这寝屋一般,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看书,弹琴,描花样子…… 陆瞳往外间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那方被银纱罩住的古琴之上,顿了顿,走上前去,揭开了照着古琴的银纱。 古琴沉幽,如方清寂冷木,陆瞳不认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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