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是三月得到了陆柔死讯,可那时候陆柔分明还活着。是谁买通了、或者说误导了常武县的四邻,到底是何人有这般大的手笔? 仅仅一个太师府,就能这样只手遮天吗? 陆瞳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银筝洗完衣裳晾好,从外头进来,见陆瞳写在纸上的字,不由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会儿,银筝才开口道:“姑娘今日见了柯大老爷的小厮,如果他愿意为姑娘做事……” “……姑娘是打算找出真相,替陆家平反么?” “平反?”陆瞳望着窗外,低声自语。 时节快近夏了,今日有雨,天色不如以往澄净,黑云翻墨,有轻雷滚响。 她抬头,幽冷黑眸映着浓云,似有戾气一闪而过。 平反做什么? 真相又有什么用? 陆柔被污,不愿忍气,拼了命地想要求一个公道,结果被溺寒池,成为芳魂一捧。 陆谦心痛长姐,心怀正义,不顾世情凉薄也要亲自奔走搜寻证据,结果声名尽毁,到死也没能扒开真相让天下窥见。 还有她的爹娘,做好人做了一辈子,却落得那么个灭门绝户的凄惨下场。 找出真相,就能平反么? 就算平反,就能让那些人恶有恶报么? 戚太师既然能买通柯家,买通审刑院,或许未来还会买通大理寺,又或者他与皇亲国戚沾亲带故,就算真相大白,有天子庇佑,不会治他死罪,关个三五年便又放出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可她陆家的四口人命却不会再回来了。 凭什么? 凭什么权宦的命就要高贵,平人的命就要低贱? 凭什么他们害死一门四口人,却还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陆瞳道:“不,我不打算平反。” 银筝讶然望着她。 少女身形单薄,乌发微湿垂在肩头,在寒风细雨前,如被雨浇淋的一湾微云,茫茫易散。 她低下头,盯着白纸上狂草般的字迹,慢慢地伸手将纸揉皱,又置于灯前烧掉。 白纸转瞬成烟烬,又被风吹走。 “我姐姐已经死了。” 陆瞳喃喃道:“我要他陪葬。” 第三十六章 青莲盛会 第二日雨停了。 趁着有太阳,银筝将发潮的被褥拿到小院里晒晒。房檐下牵了粗线,半旧的玫瑰色捏边薄毯挂上去,撒上一层日光,小院里也多了几分暖意。 杜长卿从外头的小窗头瞟了一眼,道:“银筝姑娘,院里都被被子晒满了,你倒是腾点地儿晒晒药啊。” 银筝捋着被角的一个褶儿回说:“药材日日都在晒,这褥子再不晒晒就要发霉了。再说杜掌柜,”她看了杜长卿一眼,“您给姑娘和阿城发月给,又没给我发月给,这晒药的事也不归我管。” 杜长卿一噎,不好反驳银筝的话,悻悻地出去了。 待进了外铺,阿城在擦桌子,陆瞳在整理药柜。 再过半月就要立夏了,这些日子雨水多,杨花不如先前扰人,来买鼻窒药茶的人少了许多。杜长卿忙过前一阵子,眼下又开始无所事事起来,往长椅上一倒就开始看闲书. 陆瞳在药柜前,拉开柜屉一一核对里头的药材,边问杜长卿:“杜掌柜,盛京近来有什么热闹可瞧么?” 杜长卿一愣,狐疑地看向陆瞳:“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瞳也不看他:“我看最近来医馆买药的人少,又罕有病人前来寻医,打算同你告假休息两日。我和银筝初来盛京,对附近不甚熟悉,所以问问你,近来可有盛会或庙集,好去开开眼界。” 这话一提,杜长卿瞬间就来了兴趣,只坐直身子笑道:“陆大夫,这你就问对人了。本少爷当年在盛京也是游山玩水,没有哪处热闹是不知道的。至于你说的盛会或庙集……”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要说最近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莲盛会了。” 陆瞳盘点药材的动作一顿:“青莲盛会?” “伱知道的嘛,”杜长卿摊手:“那些香火旺盛的寺庙,每年都要做几次会,不是观音会就是地藏会,好骗些香烛灯钱。” “万恩寺最热闹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莲盛会,就说四月初一那天,菩萨睁眼,要是有什么罪孽深重的,就去放生清洗业障。要是有什么心愿未遂的,就去点灯诚心祈祷,菩萨会保佑善心人心想事成,犯恶者广积阴德。” “这些东西我是不信的,不过信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一到四月初一,就跑到万恩寺里烧香祈福。” “我爹还在的时候,年年都要拉着我去,非要我烧头香,又是送油又是捐米,求菩萨保佑我出人头地,到头来我还是个废物,可见这菩萨是不靠谱的,光拿钱不办事,不是什么好货色。” 他说得不见半分恭敬,只道:“虽然菩萨不怎么样,但青莲盛会你还是可以去瞧一瞧,四月初一那天,会点大法灯在青莲池中。法会完后,万恩寺还有好多卖小吃佛像的摊贩,那山上风光也还行,游人不少,热闹起来比得上新春庙会。如今新春庙会你是赶不上了,青莲盛会还能挤一挤。” 杜长卿见陆瞳听得认真,似对他口中的盛会极感兴趣,越发来了兴致,细细地说与陆瞳听:“那万恩寺也不小,分了好几殿供奉的菩萨,我是认不清哪位是哪位的了。只知道东殿是求姻缘的,西殿是求学业的,南殿是求财运的,北殿是求康健的。你去之前先打听打听,可别求错了人,原本想求個财运亨通,不小心拜了个求子娘娘,这拖儿带口的,医馆也住不下......” “……青莲法灯是要放在法船上点的,我小时候有一次背着人偷偷爬上法船,结果掉下来,差点没淹死。我爹揍得我三天没下床,不过你应当也不会偷偷爬上法船。” “……做法会那天还会有放生礼程。那些商户官家买个几千筐王八泥鳅就往池子里倒,我听说法会完了后和尚们会把那些泥鳅捞起来炒来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反正我有一次去的时候,偷偷进了他们存放生泥鳅的后殿,就绕过树林后走条小路就到了。那后殿没人来,水缸可真大,我捞了最肥的烤来吃,有点惺,可能是因为没放盐。”他陷入美好回忆,神情似有沉醉。 阿城忍不住打断他:“东家,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对菩萨不敬,还吃了人家放生用的泥鳅,菩萨才不保佑你出人头地呢。” “胡说八道!”杜长卿骂他:“我吃两条泥鳅怎么了?那我吃完了还给菩萨磕了个头呢,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怎么还能抓着不放?菩萨能这么小气吗?” 阿城只好闭嘴。 杜长卿说得琐碎又详细,银筝出门了一趟,回来之后杜长卿居然还没说完,遂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杜长卿口干舌燥,再也没可说之物后,这人才道:“总之,外地人来盛京,多少都要去青莲盛会瞧一瞧。你今日听我说了这么久,估计想不动心也难。我看,四月初一我就容你一日假吧,你去瞧瞧,不过山上路远,最好提前半日出发。回来时记得帮我带点儿万恩寺的杏脯……” 陆瞳微笑着应了,将药柜整理好,同银筝走到了里铺去。 一进屋,银筝就凑近她低声道:“姑娘,快活楼那边递信过来,说今日一早万福去了快活楼,只让人带了一句话,他同意姑娘说的。” 陆瞳轻轻嗯了一声。 万福答应替她做事并不意外,柯承兴只是个主子,而万全却流着万福的血。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更何况以万福的头脑,早该想到柯承兴当年能为陆柔灭口别的知情下人,未必不能灭口他万家。 人总是自私的,趋利避害是常人本能。 银筝问:“眼下万福答应为姑娘做事,就好办多了。姑娘如今打算怎么做?” 陆瞳没说话,走到桌脚下的医箱前蹲下身来,打开箱盖,从里头找出一个布囊。 “四月初一,是万恩寺的青莲盛会。” 她将布囊里的东西拿出来,紧紧捏在手中。 “青莲盛会,菩萨睁眼。” 陆瞳望着窗外,一字一句地开口:“这样好的日子,穷凶极恶之徒,当受狱报才是。” 第三十七章 心中有鬼 天气越发热了,昼日变长了些。 已近夏日,院落里的芍药被日头晒得久了,有些打蔫儿,残红藏在翠叶中,不如往日嫣然。 柯府院子里,一大早,秦氏就在斥责下人。 “这府里下人都是怎么做事的,这么大一淌水也没瞧见?我昨日让人新换的绒毯,今日就印了水印,没得素日里惯着你们,个个都学得懒怠!” 柯承兴刚换了衣裳出来听到的就是秦氏在训人,不由皱了皱眉。 他走到外头,轻咳一声,缓了语气道:“怎么又在生气?不就是弄脏了毯子嘛,许是昨夜下雨,哪个丫头不小心带进来的。” “什么不小心,哪个不小心能淌这样大一滩水?”秦氏柳眉倒竖,“你且来看清楚,这脚印这样清楚,像是特意踩上去的。不行,萍儿,你去叫院里的丫头都进来,一个個拿鞋比对,我今日非得将这杀千刀的找出来不可!” 柯承兴听得头疼,忙找了个由头避开了。 待出了屋,万福给他端了杯茶来漱口,柯承兴用了,随口问:“怎么有些日子没见着万全了?” 万福目光闪烁几下,笑道:“亏得爷惦记,前几日他庄子上的表哥来了,两兄弟合议上山玩去,我没料管他,任他去了,得过几日才回。” 柯承兴点头:“他年轻,多走动走动也好。” 万福忙笑着应了,又走了几步,柯承兴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几日睡得不好,一夜要醒四五次。有时睡了,忽地惊醒,一看时候才四更。” 万福提议:“不如寻个大夫来瞧瞧?” 柯承兴想了想,便同意了。遂又拿了帖子去请了一个相熟的大夫来,大夫把了脉相瞧了病,也没发觉什么不对,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就离开了。 大夫离开后,万福见柯承兴仍旧有些郁郁,宽慰他道:“老爷宽心,许是天气热了,人不舒坦。等这几贴药服了再瞧瞧。” 柯承兴点头,又去外头转了一圈,待回到屋,发现秦氏正坐在屋里生闷气。 柯承兴笑着上前握住她肩:“可找出来那泥脚印是谁的了?” “没有!”秦氏没好气地拨开他手,“你说奇不奇,这院里的丫鬟都对了一遍,愣是没找出那脚印的主子,真是见鬼了!” 柯承兴就笑:“找不出便罢了,一块毯子而已,明日再买一块就是了。” 秦氏冷笑:“说得那般容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口气才这般大......”她絮絮地说了一气,嘴舌又快,周围还有丫鬟婆子伺候着,说得柯承兴面红耳赤,忍了许久,终于逃进了书房。 待进了书房,柯承兴适才松了口气。 他实在是很怕这个夫人。 说起来,秦氏长得也算俏丽,亦是小官之女,论条件,实属柯家高攀。但许是家中娇惯,秦氏性子便跋扈了些,一到柯家,先将管家之权抓在手里,性子又泼辣。柯家铺子里的进项入账,柯承兴都不敢随意取用。 柯老夫人总劝他暂时忍耐些,等诞下嫡子,秦氏性情自然会收敛。但每每柯承兴面对新娶的妻子,总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憋闷感。 每当这时,柯承兴都会想起陆氏。 陆氏的性情与秦氏截然不同,她总是温柔清婉,凡事以他为先,又处处体贴。她容貌也生得好,明眸善睐,兰心蕙性,回身举步时,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这样的陆氏,没有男人不会被她吸引,所以丰乐楼中,她才会...... 柯承兴猛地打了个冷颤,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万福从外面进来,替他端了些新鲜瓜果,又沏了壶酽茶。秦氏不仅泼辣,还将他管得很严,进门后将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先敲打一遍,纵是有心想攀扯的,见了秦氏也不敢再动作。 时日久了,柯承兴难免心里痒痒。 他问万福:“先前叫你帮我收的租子都齐了吧?” 万福心中一跳,不露声色地笑道:“快了,还差一点儿。” 柯承兴“嗯”了一声,低声道:“再过几日,趁她生辰过了惫懒时候,你拿着那租子,随我去丰乐楼闲一闲。” 万福笑着应了,又回了几句柯承兴问话,这才退下。 时至快至正午,日头越烈,顺着窗外照进屋中,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犯困。 柯承兴本想躲进书房避一会儿秦氏的唠叨,便随手捞了本书来看,谁知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接连几日没睡好,这一觉睡得倒很沉,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睡在榻上,床边有个梳堕马髻的年轻女子正低头与他掖被子,这女子穿着件月白描金花淡色小衫,身姿窈窕玲珑,垂着头看不清脸,只看得见后颈处有粒殷红小痣。 美人在怀,柯承兴难免心猿意马,有心亲近,便欲坐起身搂住对方,谁知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只听得那女子的声音自远而近飘进他耳朵,一声声唤他:“老爷。” 他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又不知究竟是在哪听过,正苦苦思索着,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一片冰凉,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见那女子垂着头,一滴滴冰凉水珠顺着这女子乌黑发丝滴淌下来,将他身上的被褥浸得冰寒。 “你......”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娇艳的脸:“老爷......” 柯承兴惨叫一声。 他猛地睁开眼,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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