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像明白他。 谢危和她不一样。 他们虽有相似的经历,可她是打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没拥有过什么。上一世是渴望拥有,然而真等那些东西都到了手上,又发现不过如此;这一世没再刻意追逐,但凡有幸拥有的,她都心存感激。但谢危却是原本什么都拥有,只是年少时一场变难,失去了一切。 于是一切都成了创痕。 他活在世上,却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所以宁愿再也不拥有。可一旦拥有了呢? 姜雪宁心底泛出了微微的酸涩,由周岐黄号过脉之后,只对剑书交代了一句:“待你们先生回来,知会我一声,我有话想跟他说。” 剑书听得头皮发麻。 可他也不敢随意揣度这“有话想说”究竟是什么话,只能低下头应了一声。 平日议事,或是去军中,也不过就是半日功夫。 姜雪宁想,下午就能见到谢危。 可没料想,别说是下午了,就是第二天,第三天,都没见着过人影! 一问才知道,在这短短的两三天时间内,原本每到一城便会安排停下里修整十天半月的谢危,这次竟然一反常态,与燕临一道迅速整顿兵力,竟是一天也不愿意耽误,与第三日天明时分,直接朝着天教如今所在的保定府出兵! 刚听见这消息时,姜雪宁几乎以为谢危失心疯了。 然而冷静下来一想—— 天教知道了忻州军这边的动向,该如何?要么停下来与忻州军硬碰,可万休子遇到谢危早就如惊弓之鸟,只怕不愿赴此必死之举,让朝廷渔翁得利;要么便如被猎人催逼的野兽,不得不疲于奔命,抢在谢燕二人之前出兵攻打京城…… 谢危这不是发疯。 他分明是懒得再等,硬逼万休子攻打京城! 这边厢,姜雪宁才想出个眉目来;那边厢,整整三日没露过面的谢危,总算是又出现了。 马车已经备好。 前线有燕临。 他进得房中,便朝她伸手:“走。” 姜雪宁还在低头看琴谱呢,见他向自己伸手,下意识先将手递了过去,才问:“干什么?” 谢危凝视着她,拉她起身。 声音平静,内里的意思却惊心动魄,只道:“带你去杀人。” 第241章 杀周寅之 在听闻真定府忻州军有异动时, 才在保定府歇了没几天的天教义军,差点没吓疯! 这几个月来他们几乎都已经习惯了背后的追兵。 总归对方好像故意掐算着什么似的,每回虽然追着他们打, 可也给他们留够了修整的时间, 不至于使他们过于疲于奔命而损耗太多的战力。 所以这消息传来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紧随而来的, 便是灭顶的危机感:难不成忻州军要跟他们来真的了?终于打到了京城,对方觉得他们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万休子自打被谢危放出来后, 一双手几乎已经废了, 延请多少名医也没治好, 一把年纪还要随军作战,再好的养生之道都撑不住。 几个月下来, 哪里还有昔日的神气? 只是一路被催逼着眼看着又打回了京城, 他竟想起当年挥兵北上时的盛势与辉煌, 到底激起了几分血性,便是死, 他也要死在那九五之尊的龙椅上! 于是即刻下令, 拔营行军,根本不管身后追的是狼还是虎,疯狂地朝着京城进攻! 保定府的城防, 如何能与京城相比? 倘若他能先一步攻下京城,挟重兵守城,未必不能拒谢燕大军于城外,为自己博得那仅有的一线生机! 上头的教首为了执念而疯狂, 下面的教众却因即将到来的追兵,涌起强烈的求生之欲, 自知再无别的选择,反倒咬紧牙关, 在攻打京城时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力! 京城四座主城门。 天教义军根本不分化半点兵力,一到城下,便径直对准南方城门疾攻猛进,俨然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用最短的时间将之拿下! 万休子本以为或恐要花费很多时间,可没想到,原本他以为坚固的城防,这时候竟跟纸糊的差不多,一捅就破! 脆弱到不堪一击! 城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所有人几乎都露出了狂喜之态,包括万休子在内,一片沸腾的振奋,甚至都没心思去想,这样的胜利来得是不是太容易。 倘若是对京城足够熟悉的谢危在此,必定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端倪:倘若朝廷有心要守,凭借天教这帮人的本事,即便可以凭借人数的优势获胜,可要打开城门最少也得花个三天五夜,决计不会如此容易。 兵者诡道。 只怕真正的后招不在城门,而在城内! 升起的朝阳破开了黎明前的黑暗,金红的光芒洒遍皇宫金色的琉璃瓦,上头凝结着的白霜很快消融,只映照出一片耀目颜色。 太极殿前,一片空阔。 穿着一身龙袍的沈琅赤脚站在台阶的最顶上,披散着头发,双目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一轮渐渐变得刺眼的朝阳,似乎等待着什么。 * 周寅之不知道皇帝的计划,究竟能不能成功。 或者说…… 已经与他干系不大了。 作为新任的九门提督,他没有被分到城中伏击天教,而是被分来防守东城门。所率之兵,不足一万,且少有军中真正的好手,倘若谁选从这里破城而入,下手狠些,几乎可以使他们全军覆没! 身旁一名年轻的兵士握着枪的手在发抖。 周寅之却拿起装了烈酒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似乎也想借此驱散那随着秋意侵袭到身上的冰寒。 没有人知道,他已暗向忻州军密送过三封降书。 只是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自从发现幺娘失踪后,他便知道,厄运早晚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一生汲汲营营,永远都在算计,为了往上爬,为了当人上人,可一位一位主子换过去,不过也只是一个接一个地低下头去。 半生筹谋,究竟选错! 南城门那边传来了已被攻破的消息。 全军上下一片悚然。 周寅之的目光,却始终放在前方,终于在两刻之后,一匹哨探的快马自前方疾奔而回,惊慌地大喊:“来了,来了!忻州军也来了!” 那名年轻的兵士顿时问:“大、大人,怎么办?” 周寅之道:“慌什么?” 他将搁在城门楼上的绣春刀一抓,佩在腰间,竟然转身便向着城下走去,冷肃的面容看不出波动,只道:“燕世子与谢少师所率乃是忠君勤王之师,追讨天教逆贼而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遭人面面相觑。 周寅之下得城去,已经振臂一呼,大喊道:“开城门!” 东城门有多少兵力,守城的兵士心里都有数。 天底下谁能不怕死? 若说先才还未听闻天教已经从南城门攻入城中的消息,他们或恐还有几番犹豫,想想要不要舍命一搏。可如今南城门已破,作为提督的周寅之更下达了如此命令,那一点犹豫,也就被强行驱散了—— 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不会担责。 于是左右兵士,终于用力地将城门拉开! 前方烟尘滚滚而来。 三军整肃阵列城下。 周寅之也不知自己赌的这一把究竟是对是错,可到底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远远看见那辆马车驶到城门前时,他微微闭了闭眼,竟然将刀往地上一拄,朗声道:“下官周寅之,恭迎少师大人与世子还京勤王!” 谢危轻轻撩开车帘,听见他声音,唇边浮出一分笑意,先从马车上下来,但暂未搭理他,只是向车内递出一只手去。 姜雪宁好久都没听见过这个声音了。 当日尤芳吟倒在血泊中的画面,骤然又从脑海中划过,她搭了谢危的手,跟着也下了马车。 在看见谢危从马车上下来时,周寅之觉得是意料之中;然而当他看见谢危并未回应他,而是向车内递过去一只手时,心便陡地沉了一下;紧接着再目睹昔日旧主姜雪宁扶着谢危的手从车里出来,一股先前本已被烈酒驱散的寒意,便骤然回到了心头,让他如坠冰窟! 刀琴剑书侍立一旁。 谢危没有说话。 姜雪宁注视着他,来到了他面前,又看了看他身后这洞开的城门,便突地笑了一声:“不愧是周大人,能屈能伸,能为皇帝卖命,也能为命卖了皇帝!” 周寅之想过,天下人,无非以利而合。 只要他还有利用的价值,便不会立刻被弃置。 届时先归附谢危燕临,即便吃些苦头也无妨,只要能保住一条命,过后总有慢慢斡旋筹谋之机。可千算万算,怎会算到,这种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谢危竟是带着姜雪宁一道来的! 这意味着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了。 垂在身侧手指因强烈的不甘而紧握,这一瞬间,周寅之的脑海里掠过了太多太多。 然而越是在绝境,越想要垂死挣扎。 他眸底掠过了一抹异色,抬首看着姜雪宁,一副悔恨模样,道:“忻州之事,是下官害了尤姑娘。只是彼时下官家中妻儿皆在京城,大小一应利害皆受朝廷掣肘,实在别无他选!今日姑娘与少师大人还于京城,下官念及过错,悔之晚矣,是以开此城门,愿能弥补一二,只望姑娘念在往日情分——” 话到此处,却陡然转厉! 先前拄在地上的绣春刀径直出鞘,周寅之面上的悔恨哪里还见得着半分?竟是趁着姜雪宁站得离他最近时,以说话忏悔的方式放松她警惕,持刀向她而去,欲要在这绝境之中将她挟持,为自己换来一条生路! 然而刀琴的刀比他更快! “当!” 电光石火间一声利响,面容冰冷不带一丝笑意的刀琴,分明离姜雪宁还要远一些,可竟偏偏抢在了周寅之刀至她脖颈之前,将他刀刃重重挡开! 手腕再转,更趁势划下。 锋利的刀尖瞬间在周寅之手臂之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另一侧剑书则是趁势以剑鞘击中他腿部,随后一脚踢出,力道之狠几乎准确地击碎了他的膝盖骨,使得周寅之整个人立刻站立不稳,重重扑跪在地! 刀也脱手飞出! 周寅之几乎不敢相信,这原本站在两侧的二人会有这样快的反应,仿佛是提前料到他会出手,早就在防备他一般! 刀琴曾目睹他对尤芳吟下毒手,以至于他空有一身卓绝的武艺,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么个活生生的姑娘香消玉殒。 因为当初他赶到时尤芳吟就已经被挟持。 可如今面对着面,凭周寅之这点本事,要在他面前对姜雪宁动手,简直痴人说梦! 眼看着周寅之那惊怒交加、不敢置信的神情,刀琴只冷冷地道:“早在方才来路上,宁二姑娘已经提点过,说你禀性难移,若知自己难逃一死,势必不会束手就擒,必会铤而走险。如今,果然应验。” 周寅之万万没有料到。 他回想自己这一生,姜雪宁的确算他一任旧主,可拢共也就办过那么几件事,真论交集实则不多,对方怎会对他之行事,如此了如指掌? 而且…… 他咬紧牙关,死死瞪着她,声音似滴血一般从喉咙里出来:“姑娘答应过的!那封信!你明明允诺过,只要我肯为内应,出手相助,便不计过往,饶我一命,也放过幺娘与她腹中的孩子!” 姜雪宁怜悯地看着他:“所以你竟信了?” 这一瞬间,周寅之面色铁青。 姜雪宁却只是抬起头来,看着这道已经大开的城门,想世人很是荒谬,慢慢道:“也是,我这样的人在周大人眼底,当是良善好欺,所以一旦坏起来骗人,反倒不易使人相信。” 她想,时辰也不早了,还是不要耽搁后面的大军入城。 于是便向一旁的剑书伸出手去。 剑书将剑递向她。 她几乎从未握过刀剑,那锋锐的长剑自鞘中抽离,仿佛将人性命的重量都压在剑锋之上,沉沉地坠着人的手腕,天光一照,寒光四射! 周寅之要挣扎。 但左右已有兵士上来将他死死摁住。 姜雪宁持着剑,有些吃力。 谢危便走上来,手掌覆盖在她的手掌之上,帮着她将剑紧握,只朝着周寅之脖颈递去,轻轻笑了一笑:“我教你。” 那剑锋瞬间刺破了皮肤。 周寅之一双眼已经赤红。 死亡临近时,他只有一腔强烈的不甘,困兽犹斗似的大声嘶吼:“我便是杀了尤芳吟又怎样?这是皇命!你们举兵造反,权谋诡计,甚至刀下亡魂,哪样又输给我周寅之?!有什么资格杀我!” 姜雪宁从未杀过人。 她几乎是被谢危的手带着,将这柄剑递出。 然而在对方这质问乍起的瞬间,一股戾气却陡然滋生出来! 她原本有些颤抖的手指,竟然将剑握紧了,用力向他咽喉处一送! 鲜血顿时迸溅,甚至从周寅之口中冒了出来。 他张大了嘴想要说什么,可刺破的气管只能发出斯斯的模糊声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死死瞪着一双眼! 姜雪宁猛地拔了剑,眼眶已然发红,一字一句冰冷地道:“我曾说过,若是行恶,莫让我知晓。天下权谋诡计者甚众,可你最不入流!没有一样手段上得台面,连个枭雄都算不上,只配作那蝼蚁不如的宵小!没有人想杀你,是你自寻死路。” 周寅之终于记起,许多年前,她的确是说过这样一句话的…… 可已经晚了。 鲜血淌得多了,身后摁住他的人将他放开,他便一下面朝地地倒下,眼底竟涌出泪来,竭力地向着姜雪宁伸出手去,张口要说些什么:“幺、幺……” 姜雪宁听出他是要问幺娘。 可是她的心里一点怜悯都没有,异常冷酷,不过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没有搭理,扔了剑,便从他旁边走过。 对一个人来说,最痛苦的死法,便是直到他咽气,也不能知晓心系之人的安危! 当日尤芳吟遭受了多少,她今日便叫他如数领受! 第242章 亡魂归来 大开的城门口, 周寅之渐渐停止了淌血的尸体,倒伏在道中,在掀起的漫天黄土烟瘴中, 隐隐然拉开了一道血腥的序幕。 燕临一挥手, 大军入了城。 姜雪宁从城门外走到城门内, 那些熟悉的街道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从前世到今生, 依稀还是那般模样。只是没有一家开着的店铺, 要么房门紧闭, 要么破败狼藉,哪里还有往昔一朝都城繁华地的盛景? 很久以前, 就是在这条长街上, 燕临意气风发, 带着她纵马驰过灯会;尤芳吟笨手笨脚,想看个荷包, 却撞翻了人家的摊铺;沈芷衣去鞑靼和亲时, 那看似欢喜实则悲切的队伍,也曾蜿蜒自城中流淌过;谢居安也还在韬光养晦,为了一根琴弦, 几块好木,从自己的府邸背着手走去幽篁馆找吕显…… 一切从这里开始,也终将在这里结束。 她以为杀了周寅之,报了仇, 当很痛快。 可好像并没有。 站在这条长街上,眼看着那一列一列向前行进的兵士, 姜雪宁心里生出的竟然是一种空茫,好像突然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又该往哪里去。 谢危就立在她身边,陪她看着,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姜雪宁突然问他:“你呢?” 谢危回首:“什么?” 姜雪宁道:“等报完仇,你要干什么呢?” 谢危望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二十余年的厚重执念,身世颠覆的血海深仇,倘若一朝得报,他会感到快慰吗? 又或者,与她那突如其来的感觉一般…… 姜雪宁实难揣度。 深秋的落叶被风吹卷着铺满长街的角落,行军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尽头,往前刺探消息的哨兵骑着快马,另一头吕显皱着眉正同燕临说着什么。而长街的那头却快步跑来了一名穿着蓝衣的年轻僧人,只不过被沿途的兵士拦下了,他费力地解释着什么,直到突然看见那头的谢危,于是伸手一指,眼睛都亮了…… 谢危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向身旁刀琴道:“让他过来。” 刀琴依言走过去,交代了那边的兵士,带着那名小僧走了过来。 姜雪宁有些好奇地看着。 那名小僧对谢危显然也有几分畏惧,但到得他面前时,还是十分有礼地先合十颔首,才道:“前些日有位姓孟的施主,满身是血来投,方丈问过后,说是要来知会谢施主一声。听闻忻州军已然入城,特着小僧来报。” 谢危知道他说的是谁,只略略垂眼,道:“有劳了。” 姜雪宁看着这僧人却很迷惑。 谢危却忽然转向她问:“去过白塔寺吗?” 姜雪宁心头陡地一颤。 白塔寺之名,她是听过的,可从来不曾去过。 话在喉间,涩住未能出口。 谢危却拉起她的手,一笑道:“有位你也认识的故人在那边,我得去一趟。你与我同往,可好?” 姜雪宁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谢危便拉着她上了马,径直将她圈在怀中,策马而去,穿过了几条街道,很快远远便看见了一座修得高高的白塔。 荒芜的城池一地萧杀。 地上原本是铺满了落叶,无人打扫。坊市中更看不见一个寻常百姓,纵然是有些人没有离城,这时候也都将家门紧闭起来,躲避祸事。 然而前方那条道,竟是干干净净。 陈旧的石板青苔上,留着扫帚划过的新鲜痕迹,一片落叶都没有。尽头处便是一座古老而偏僻的寺庙,寺中枫叶早已飘红,在这深秋时节,倒有几分云霞似的灿烂。 谢危便在此处勒马。 他又向姜雪宁递出手去,扶她下马。 寺门前正有一名小僧端了水盆出来,往刚扫过的地面上洒水。他似乎没想到这时候竟还会有人来礼佛,刚看见他二人时,目中还露出几分奇怪。 然而等他看见谢危,便瞬间睁大了眼睛。 谢危知他是认出了自己,但也并不废话,只问:“忘尘方丈在哪里?” 那小僧说话都结巴了,立了半晌后,赶紧把手里的水盆搁在了一旁的墙角,道:“方丈正在禅房里打坐,小僧这、这就去通传!” 说完竟是飞快往里面跑去。 谢危也没管他,只带着姜雪宁一道走入寺中。 墙下栽着不少菩提树。 方丈的禅房还在后面,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一小座。 到得前面时,谢危便对她道:“在这儿等我片刻。” 姜雪宁点了点头。 谢危便径直朝里走去,身形眨眼被门扇挡了,禅房糊着发黄窗纸的窗内,传来了一声佛号,继而是平缓的交谈声。 众所周知,谢危虽在朝堂,可既读道经,也晓佛法,是以既能与士林交好,也能与早先的国师圆机和尚旗鼓相当。 只不过这还是她头回见他真与寺庙有什么交集。 姓孟的施主,她还认识…… 是孟阳么? 姜雪宁想想,发现自己对此似乎并不十分好奇,只抬眸向周遭打量,于是便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那座石亭。 那一刻,她分明没有看见这座石亭的名字,可冥冥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让她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于是抬步,朝着它走去。 待得近了,便看清了。 果真是潮音亭。 七级台阶将石亭垒高,亭内置着一张陈旧的木案,一只香炉搁在案上,似乎是早晨才燃过香,此刻虽没有香烟袅袅,却隐约能从虚空里嗅出已经淡了的沉香味道。 在这座石亭旁边,便是一片广阔的碑林。 每一块都是六尺高,一尺宽。 上面镌刻着一个又一个名字。 更往后一些连名字都没有。 看得出它们已经在这里伫立了许久,每一块的边缘上都留有风雨侵蚀的痕迹,甚至落满尘灰。 姜雪宁慢慢走到里面去看,赵钱孙李,什么姓氏都有;有的有名有姓,完完整整;有的却似乎还没起大名,只一个乳名刻在碑上;更后头那些没有名字的也不少…… 三百义童冢。 前世她不曾看过,因为那似乎毕竟是与她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若非后来在坤宁宫软禁时听尤芳吟提起,或恐还不知晓,自己前世命运最终的跌宕,实则都系在这二十余年前这一桩血色的旧事之上。 今日总算看见。 她看得并不快,每看到一个名字都要停下来片刻,似乎想要它们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少许痕迹。 只不过在走到东南方角落里时,姜雪宁忽然停了好久,也没有再继续往前。 眼前同样是一座石碑。 但它与周遭那些,格外不同。 旁的石碑上,要么刻着清楚的名姓,要么空无一字。可这一块上,原本是刻有名姓的,但似乎没有刻完,就被人强行削去,只在上面留下几块斑驳的凹痕,几道杂乱的刻记。 一道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这是我。” 姜雪宁回头。 谢危不知何时已经从禅房里出来了,远处潮音亭下的台阶旁,立着一名老和尚,身旁站着面色苍白的孟阳,但只是看着,并没有走过来。 第一时间,姜雪宁没有明白谢危的意思。 他却来到了她身旁。 深色石碑上积落的灰尘,被他伸手轻轻拂去。 谢危看向她,笑了一笑:“本来这里也是要刻上名姓的,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那堆雪化之后的枯骨与污泥便是我。匠人在上头刻名时,她便把刻刀夺了,把这上头刻的名字毁去。然后对旁人说,她的孩子未必就死了,即便是早已遭逢不幸,要归葬入土,也不要再姓萧。” 分明是笑着说的话。 可姜雪宁听着却不知为何,眼底潮热,竟觉喉间有几分哽咽。 谢危却静静地道:“我本是一个该在二十余年前就死去的人。” 姜雪宁伸手去握他的手,对他摇头:“不,你不是。” 她手心有汗,甚至在发抖。 谢危于是笑:“你在怕什么?” 姜雪宁无法告诉他,只是道:“无论如何,她希望你活下去。” 谢危喉结微微涌动,久久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最终却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道:“往后不要一个人到这里来,该走了。” 他拉着她往外走。 从潮音亭下经过时,孟阳看了他们一眼,那位忘尘方丈则向他们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诸法空相!” 姜雪宁没有慧根,听不明白。 谢危则没有回应。 他重带着姜雪宁从白塔寺出来,门外是燕临领着黑压压的兵士静候,吕显则是立在台阶下面,见他们出来,先看了姜雪宁一眼,才走上前来。 谢危停步。 他上来低声同他说了一句话。 谢危似乎不甚在意:“随她来吧,不必拦着。” 吕显久久凝视他,问:“你真的还想赢吗?” 谢危说:“想的。” 吕显于是道:“但如果你想要的东西变了,你的赢,对旁人来说,便是输。” 谢危平淡地道:“我不会输。” 他没有再与吕显说话。 在他进白塔寺的这段时间里,燕临等人早已率军查清了城中的情况。天教的义军进入城中后,显然遭遇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西城南城坊市中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一路顺着长安街,铺展到紫禁城。 倒在路边,有的是天教的,有的是朝廷的。 甚至还有受了伤却没断气的。 在忻州军从染血的道旁经过时,他们便哭喊着哀求起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大部分人看了,都心有戚戚。 然而谢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却只是勾起了往日的回忆,并没有多做停留,一路与燕临等人,直向着前方那一座过于安静的紫禁城而去。 宫门早已被天教攻破。 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首随处可见。 原本金灿灿的太极殿,此时已经被覆上了一层血红。 万休子环顾周遭,几乎不敢相信。 跟在自己身边的竟已经只剩下数千残兵,个个双目赤红,身上带伤。连他自己的腰腹之上,都插着一根尚未拔除的羽箭,只折去了箭身,箭矢还留在体内,却暂时不敢取出。 大殿之前的情况,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数千精兵阵列在大殿之前,卫护着中间的皇帝。只是沈琅这披头散发赤脚的模样,看着哪里还像是往日的一国之主? 他神经质地大笑着。 满朝文武,没投敌的,没逃跑的,一心忠君的,如今都战战兢兢瘫软在大殿之中,心有余悸地看着已经逼到殿前,与他们对峙的天教义军。 临淄王沈玠,定国公萧远,刑部尚书顾春芳,户部侍郎姜伯游,甚至连萧定非都混在其中…… 只不过并不见张遮。 已是皇贵妃之尊的萧姝,这时立在角落里,看着大笑的沈琅,只觉浑身冰寒,满心惨淡。 若只论心术,沈琅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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