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紧接着,他毫不迟疑,硬生生把“心脏”从鬼修胸腔里掏了出来! 这动作何止冷酷利落,宫惟下意识觉得自己心脏也一疼,紧接着眼睛不由自主睁大。 只见徐霜策手里捏着的是一枚青铜碎片,半个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刻满了世所未见的铭文,只一眼宫惟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千度镜界! 鬼修陡然向后仰,明明没有脸,却仿佛能看到它极端痛苦的面孔,紧接着全身难以止住地化作血红色烟尘,用来束缚它的玻璃锁链如瓢泼般倾泻了一地。 大股烟尘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随即一股脑扎进了徐霜策手里的千度镜界碎片中,冲击力之强甚至让整栋楼都不住震动,砖瓦木屑从周围簌簌而下! 宫惟头一偏避过碎石,猝然意识到了什么,失声喝止:“小心――” 他来不及伸手把那青铜片从徐霜策手里夺下,便只见铜绿表面在吞噬鬼修之后,陡然光华闪烁、澄光铮亮,幻化为了一面纤毫毕现的镜子,端端正正映出了徐霜策的眼睛。 镜术! 这世上没人比宫惟更精通幻术,他当下就掉头往外冲,顺带一手拉孟云飞一手扯尉迟骁,只恨他们没有一人生出八条腿。但鬼修最后遗留下这道镜术发动的速度却极其快,他拽着两个累赘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只觉一股巨力从身后把他猛拽了回去,霎时一个踉跄,仿佛跌下了悬崖―― 与此同时,徐霜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周围景物像打翻了的颜料桶,光影交错变幻,拉着他整个人往下坠,镜术正迅速构建出一座庞大的、全新的幻境。 “想重现我最恐惧的记忆?”徐霜策轻声道。 他直视着手里那半块千度镜界碎片,眼底流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诮:“但我已经没有恐惧这种东西了。” 最后一字落地,旋风平地四起。迷雾重重裹住周围,就像浓得化不开的毒瘴,随即呼地一清! 周遭景象已然彻底变样,脚下是一片肥沃松软的土地,远处是深邃宁静的山谷,炊烟正从后院袅袅升起。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桃源村。 扑通! 宫惟一屁股摔在地上,像是从八百丈悬崖上掉下来似的,疼得他好险没当场背过气去。 半晌他才抽着凉气,捂着仿佛裂成了八瓣的屁股爬起来,往四周一打量。只见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青山,一条清澈的小河从山谷间蜿蜒而过,河岸边桃花盛开,鸡犬相闻,田埂两侧是水墨画一般风景秀丽的村庄。 他隐约觉得这景象有点眼熟,走了两步,突然如遭雷殛。 这是二十年前千度镜界里“白将军”养过伤的村子! 这是徐霜策的记忆! 镜术让每个人进入的幻境都不同,理论上说他应该看见自己最恐惧、最痛苦的幻象,但徐霜策的元神太强大了,不论是他还是尉迟骁孟云飞都无法抗衡,估计被打包拉进了同一个意识世界里。 “……” 宫惟额角青筋直跳,半晌把两个袖子一摞,一手叉腰一手扶额,长长叹了口气,内心的滋味难以言喻。 徐霜策一生对抗过天灾,平息过战乱,清剿过魔境,还下地狱扫荡过无辜的鬼垣十二府;他最恐惧的回忆竟然不是一人面对末世天灾,也不是滚滚黄泉千万饿鬼,而是眼前这座貌似平静、祥和的小山村。 他在这里以凡人的身份待了半年,与那名从战场上救下他的好心“农家女”朝夕相处,养好了一身伤,启程回京城治疗失明的眼睛,临走前留下一枚金环做定情信物,请求将来回到这座村庄迎娶她。 “农家女”觉得特别新奇又有意思,并没有当回事,笑嘻嘻地答应了。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年后复明的白将军竟然真的履行诺言,带着全副迎亲仪仗回到了这座村庄,要求与她厮守终生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想不出任何理由能阻止这场完美的婚礼,事实上它也确实如期举行了。但白将军没料到,拜堂变故横生,新娘当场殒命,死时连盖头都没掀开。 幻境在那一刻崩塌。 悲愤与暴怒唤醒了“白将军”沉睡已久的真正灵魂,也冲破了千度镜界能容纳的最大灵力极限。闯祸了的宫惟甚至来不及挽救一下,整个幻象构成的世界就天塌地陷,随着“新娘”的尸体化作了齑粉;九重雷劫当头劈下,徐霜策的魂魄强行挣脱幻境而出,回到了现世的身体里。 然后他干的下一件事就是提起不奈何,从沧阳宗一路挟怒而上岱山,劈碎了仙盟?褪婀?大门―― “宫惟!” “你杀我妻子,今日就令你偿命,宫惟――!” 怒吼犹在耳侧,宫惟眨巴眨巴眼睛,情不自禁打了个颤,突然觉得这山坡上的风实在冷。 但来都来了,迎风流泪三千尺也没用,不想办法破境是出不去的――幻境全凭境主的潜意识来构建,任何惊险诡异的突发状况都有可能出现。尤其像徐霜策这样一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的仙君,谁知道他脑子里都记着什么,也许待会半空中就要降下一座地狱活火山,喷出亿万厉鬼撕碎整个世界也说不定。 宫惟下意识抬头望去,随即惊恐地发现,高空中竟然真的撕开了一条裂隙,黑不见底、越裂越大,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嘭! 嘭! 两道熟悉的人影一前一后,接连摔在山坡下,溅起了老高的烟尘。 宫惟:“……” 很好,人齐了,整锅端。 宫惟拍拍袖口,背着手,顺着十余丈高陡峭无比的山坡轻巧地跳下去,一路交错踩着凸起的岩石边缘和灌木枝梢,像只灵活的狐狸一般跃到了坡底。只见尉迟骁正扶着后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姿势与宫惟刚才一模一样:“我……我的腰……” 孟云飞也咬牙死死按着自己的后腰,一边呛咳一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俩太要脸了,明明都摔的跟我同一个位置,彼此坦诚一点不好吗? 宫惟无奈地望着他俩,正要招呼一声我在这,突然尉迟骁无意间一回头,视线正撞上他,明显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神情大变,一把拽住孟云飞退了两步,铿锵一声勾陈出鞘! “?” 宫惟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尉迟骁如临大敌,难以置信道:“法……法华仙尊!” “……” 宫惟的眼睛又眨巴了两下,慢慢向下看去,这才终于察觉到异常。 向小园年纪尚小,身量未足,体态削瘦单薄;而现在他的视线却比平时略高,袖口下露出的双手十指更修长,皮肤是一种接近透明、不似真人的冷白。 身上的衣饰不知何时也变了,燕脂红外袍雪缎衬里,衣裾以金线绣枫叶,腰封绣云鹤纹,缀着两枚明光铮亮的小金币。 镜子能照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模样,魂魄在镜术幻境中亦无法乔装,会现出真身。 所以他在徐霜策的幻境里,变回了前世的法华仙尊。 Chapter 14 “等等。”突然孟云飞一把按住勾陈剑,“那不是真的法华仙尊。” 尉迟骁紧盯着宫惟一动不敢动:“他是!你看他身上绣的是什么!” 黄金是钜宗冶炼各类机关的重要原材料之一,因此仙盟规定玄门各家不可私藏大量黄金,另外唯有“一门二尊三宗”――也就是沧阳山徐霜策、武元尊应恺、法华尊宫惟,以及剑宗尉迟长生、医宗穆夺朱、钜宗长孙澄风这六个人,才能用金线在门下弟子的校服上绣家纹来标识身份,还得是嫡系亲传的弟子才可以。 在此之下的四圣六家八门派,譬如乐圣嫡徒孟云飞,衣袍上绣的最多是银线。 这倒也不是硬性规定,再说除了正式校服之外,私底下穿什么衣裳其实并没有人管。但眼前这一身织金红枫实在太标志性了,就算没亲眼见过,也能从风靡民间大街小巷的各类法华仙尊小话本中听闻一二,除了宫惟大院长,再不作第二人想。 “……不,我不是说你认错了。”孟云飞也紧盯着宫惟,咬牙低声道:“他是镜中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不仅尉迟骁,连宫惟都恍然大悟:是啊,这里是徐霜策的意识世界,我只是他记忆反射出的一道投影,完全说得通啊! 宫惟眨眨眼睛,立刻站住不动了,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 “镜中人没有自我意识,只会按固定轨迹行动,只要不去招惹,不会主动攻击外来者。”孟云飞哐当一声把勾陈剑按回了鞘,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转头,示意尉迟骁也挪开目光望向别处:“别盯着他看,别让他感觉到攻击性……很好,你看他已经不再注意我们了。” 尉迟骁眼角瞥去,果然只见“法华仙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歪头思索着什么,然后也慢慢地踱开了几步,背对着他们站在河滩边,望向远处青烟袅袅的村庄。 这个时期的法华仙尊还没有留头发,细碎的发梢刚覆盖到脖颈,黑白一衬,后颈肌肤似乎都在微微泛光。民间传说法华仙尊夜晚行于月下,通身光华熠熠,似能与月色溶为一体,现在看来也不完全是虚言。那深红色外袍搭着内里雪缎,勾勒出他削瘦轻灵的体态,有种难以形容的少年神采。 这其实是很违和的,因为法华仙尊的实际年纪其实没有那么小,玄门书卷上记载他第一次被应恺带进仙盟的时候,看着已经有十五六岁了。 他仿佛是个独自穿行在岁月中的存在,不论过去多少年,都像孩童般天真充满好奇,又与尘世保持着一段非常谨慎、微妙的距离。 尉迟骁收回目光,尽管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但还是有种生死倒错的荒谬感,小声问:“我们这是在徐宗主最恐惧的意识里?怎么才能出去?” 乐圣门下对幻术的研究相对比较多,孟云飞想了想道:“一般破境只有两种办法,第一是设法让境主意识到这是幻境……不过比较难,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徐宗主去。第二是化解幻境内核,比方说让原本注定要发生的灾难不再发生。只要境主意识到悲剧的发展和自己记忆中不同,就能察觉一切都是虚幻的假象。” 说着他站起来拍拍灰尘,皱眉望向周围:“可这村子看上去很和平,不像要发生任何灾难的样子啊?” 宫惟嘴角微微抽搐,心说两位少侠有所不知,史诗级的灾难这会儿已经在半路上了…… “村子。”突然尉迟骁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抬眼望向远处的农户,蓦地醍醐灌顶:“――村子!” 孟云飞:“怎么?” 尉迟骁拔脚就往村头跑:“这地方不对!” 孟云飞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他狂奔,到村头只见一座石碑立在桃花树下,赫然篆刻三个大字,桃源村! “坏了!”尉迟骁脸色大变:“――《念奴娇》,这剧情是《念奴娇》啊!” 孟云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问:“就是徐宗主在桃源村遇到了农家女,一见倾心,再见钟情,缘定三生,非她不娶的那个念奴娇?” 尉迟骁双手捂脸点头。 “然后法华仙尊突然驾到,在婚礼上一剑杀了新娘,徐宗主悲痛欲绝,最后把自己给――给那个什么了的念奴娇?” 尉迟骁额角青筋突起,又咬牙点点头。 孟云飞猛地回头,只见河对岸红衣人影迎风而立,宫惟一脸无辜地与他对视。 “……” 孟云飞艰难道:“所以法华仙尊会出现在徐宗主的记忆里,因为他是来杀新娘的?” 尉迟骁一手掩面扭头,简直无法面对这个险恶的世界了。 周遭死寂良久,孟云飞终于发出了直叩灵魂的质问: “不说好了话本都是虚构的吗?!” 这时吱呀一声,远处一座小院落的门被推开了。 境主的意识世界开始运转,两人心下霎时一紧,同时向桃树后避了半步,避免再与镜中人直接朝向。只见一名银铠白衣、侧影高挑的男子走出来,转到后院牵出了一匹马,顺着青石路刚走到院门口,又原地踌躇了片刻,扭头望向小屋,似乎有所不舍。 说是“望”,但实际上他双眼都被白布蒙住,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一双薄唇,轮廓极是俊美――是徐霜策。 出乎意料的是,记忆中的他自己竟然多了不少活人气,看上去不像是那位高居尘世之上、万年坚冰般冷漠无情的仙君,倒像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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