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地转着伞道:“天太热了,我只站一刻钟。你问什么,快点问。” 人死后,无身之魂称为“鬼”;鬼寄托物品上,修百年可修成妖,又百年可入道。本以为无真神魂散尽,才叫魔王趁虚而入,谁也没想到本尊还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一天。 但他竟甘心放弃他半步化神的躯壳,从鬼修从头来过。而他做鬼修,竟落地便成鬼修的最高阶“圣君”,可与筑基期修士匹敌,此等天赋机缘,不免令人妒忌。 易长老道:“既然你在,何不早点报信?也好诛杀魔王,帮你取回身体。” 无真道:“信不过你们。” 苦修时代为争夺灵气,乱象频出。修士若不能自保,灵根难免为他人觊觎。无真不惜将身体毁掉,也不愿令其落入他人手中。 此言一出,易长老脸色变了变,周遭氛围似有剑拔弩张之意。 无真盯着易长老,众长老面色各异。易长老缓了缓,又道:“那你就信得过随便一个弟子?徐千屿和你是何关系?” 无真:“徒弟。” 众人皆知徐千屿是掌门座下弟子,一个人还能拜两个师父,岂不乱了? 身旁人议论纷纷,沈溯微倒没太大反应。既然无真说了是师徒,那便肯定不是旁的关系。 他看了一眼徐千屿,却见她揪着衣摆,好像不太专心。 “那她呢?”易长老指向地上的陆呦,这可是正经拜在无真门下的徒弟。 无真扫了陆呦一眼:“不认识。” 一句话如当头一棒,陆呦脸色瞬间惨白。 无真:“我没收她,你们记得把她清出去,不致损我座下清誉,就这样吧。” 青伞陡然收拢,无真的身影亦收在其中不见。 花青伞又变回众人熟悉的黑袍白骨形貌,挥手道:“都散了散了吧,多热啊。” “花长老,你早知道无真的事,怎么隐瞒不报?” 花青伞:“我那时不过是得他托梦而已,我哪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行了。”易长老打断。 无真本尊都出现了,还能如何借题发挥?只得将怒火发泄在陆呦头上,便指着她道:“此弟子和魔物有染,按照门规,卸掉木牌,关入水牢待审。” 卸木牌便是取缔蓬莱弟子身份的意思。 陆呦不知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一步,无真怎么会还活着?谢妄真怎么会被杀?她哭着喊冤,却在泪光中见徐冰来、徐抱朴、徐见素……这些前世宠她、爱重她的师尊和师兄们,如今目光冷漠,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好像都变成了一个个陌生人。 最后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萧长老,救我!” 萧长青毕竟是带她入门之人,看到当日善良纯洁的女修落到如今境地,如何不唏嘘:“尚未定罪,如何刑罚加身?还是不要捆着吧。” “她也不是一次二次了。”徐见素言有所指道,“我记得这位陆姑娘,三番五次在我追魔时出现,未免太过碰巧,可见身份特殊。你不出来,我差点忘了:萧长老当时为何带她入门来着?是不是要连萧长老一起查?” “胡言乱语,我自是一身清白!”萧长青不再说话了。 他还是记着陆呦抛了他投奔无真座下的事。二人无缘,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陆呦被带下去。徐见素第一个匆匆离开,徐芊芊还在他境中,需要诊治。旁人也便散了。 沈溯微见徐千屿一直没说话,不久,脸色变了,额上竟然冒出汗珠,一把将她抱起来:“哪里不舒服?” 徐千屿道:“境……” 因为一直站着问话太累,徐千屿便进入了自己的境中,悄悄躺在小床上。 结果境中温度越来越高,窗外的离火熊熊,直烧断了窗棂,落在桌上,蔓延过来,眼看要吞噬她的小屋。 她将木马玩具推到远一些的地方,急于捏诀扑火,越扑火越大。 正着急,忽然一缕凉气灌入房内,在门窗上铺满寒霜,似一层屏障一般将她的小屋护住。 离火侵入不成,慢慢地退在界外。 她站在小屋内,眼看被烧焦的部分慢慢褪去黑色,恢复伸展。是“复苏”的神通。 “帮你修好了。”她听到师兄的淡淡声音传入耳中。 如夜露一般温凉,又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徐千屿平复下来。 “你是双境。”沈溯微道,“于旁人是煞境,于你自己是平境。你喜欢这个平境吗?” 徐千屿道:“喜欢。” “好。双境很难维持,大多变成单一境,便是因为平境太脆弱。离火属雷,与你的雷灵根对应。性暴虐,易燃,吞噬万物,你要与它抗衡,不至让它失控,便可以保住双境。” 沈溯微又道:“不小心烧了也没关系,只要不全部烧毁,我可以帮你恢复。” 徐千屿应了一声,四面视野清晰,发现沈溯微已经快抱着她走回昭月殿了。 她的灵府还是灼烧不已,那灼烧渐渐向下,变成一种绞痛,如同有人将她的小腹打结,狠劲儿一扭。 徐千屿痛呼出声。沈溯微步子一顿,以为她还是境的问题,便给她调息。 “师兄,我还是肚子疼。”然而下一次那绞痛袭来,便更冰冷沉重,愈加难以忍受,直叫她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沈溯微定睛看着一缕血丝顺着徐千屿的脚踝流下来,在他雪白的袖上晕染开来。 深红色,扩大,再扩大。 眼前无数画面交叠,如同前世落在雪中的灼热的红梅;如同前世追至无妄崖边,剑尖儿拂开雪层,冷眼看着下面掩盖着深红的陈旧的血迹,星星点点。 沈溯微发现自己开始怕徐千屿的血,一瞬间如坠冰窟,恐惧到失去感知。 第104章 地窟(四) “她不打紧, 就是凡人女子都会有的事物。” “按说都筑基了,应该不会有这东西存在。咱们宗门内筑基以上女修,都已斩赤龙, 没见谁还有癸水的。徐小友是修炼太晚了, 若是自小修炼, 恐怕也不会有的。一般凡人女子,十一二岁便有初潮,有些晚的,十三四也该来了。徐小友入宗门前, 或许本该有了,是因修炼才推迟了这些日子。” “——沈仙君,您要不要换身衣裳?” “就是这几日注意些, 不要受寒就好。” 徐千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帐外小声说话, 睫毛颤动, 好半天睁开眼睛。 她躺回了昭月殿自己的床上, 肚脐处暖意流转,已经不痛了。就是腰和背有股说不出的僵冷, 仿佛枕在碎石块上。 她歪在床上,一把将帘子拉开半个。外面朦胧的人影有了实形:她膀大腰圆,满头银丝被一根簪子利落地固定成个垂髻。徐千屿道:“蔑婆婆。” 蔑婆婆立即以一双粗糙的手摩挲她的手,喜不自胜道:“许久没有见你了, 晚上做梦还总梦到你陪我打鞭呢!”又柔声道, “会有些难受吧?不打紧, 就是来了癸水而已。我给你肚脐上置了一枚暖宫丹, 暖了就不疼了。” 徐千屿听闻自己多了一样前世没有的麻烦东西, 而且旁人都没有, 偏偏她有, 面色很是阴沉;但因蔑婆婆的语气比平日温柔怜爱,她也发不出脾气了。 就半梦半醒地跟她学制了月事带,又大致学了怎么绑。 “这几日反正比完了,多休息几日;记得别吃别饮寒物。”蔑婆婆说完便要走。 徐千屿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一把拉住她,不高兴道:“你就走了,不陪我?” 蔑婆婆笑得面露难色:“明日,明日休假再来看你。” 原来她如今已不在梦渡当差,而正式在戒律堂做行鞭刑的杂役,正是她当初梦寐以求的活计。 戒律堂被花青伞管得很极严,今日沈溯微临时请她,是偷空出来,并不能停留太久。 徐千屿已经不是无理取闹的大小姐,懂得他人亦有难处,便撒开手:“那你去吧。” 待蔑婆婆走了,徐千屿将帘子又拉开一点,看见沈溯微坐在她床边。 师兄的右边袖子被她坐过,上面蹭了一团污渍,左边也有一小块凝固的血渍。原本如雪的衣裳,被染得斑斑驳驳,触目惊心,他却静默地坐着,似无所谓一般,宛如仍然身着仙鹤羽衣。 “师兄,”沈溯微一向体面,此景反常,徐千屿被吓了一跳,“你的衣服……” 她自己的弟子服早已以法术清理干净,蔑婆婆也帮她换了月事带。想来师兄专门找与她相熟的蔑婆婆来,应是冷静地深思熟虑,又怎会考虑不到自己? 沈溯微抬眼看她,透净的阳光照在脸上,将长睫和瞳孔照出一种闪烁的光彩。他眼里没有笑意,冷不丁道:“你不要去簪花大会了。” 徐千屿刚捻诀将他衣裳弄干净,闻言便炸了:“为什么?” 沈溯微道:“说是簪花,实际并不重比赛,真正的目的是借此机会铲平妖域。妖域主人既然手握能一个预知未来的孚菱纱,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就是很危险的意思么?”徐千屿面色稍霁,“但又不是我一个人去,不是有一群人嘛。” 沈溯微接着道:“其中弟子大都是金丹和元婴。你才筑基,往后还有机会。” “你既说我们不是相互比,而是共同对抗妖域主人,那队友修为高,岂不更好?” “宗门内怀疑,妖域内妖物长盛不衰,是因为那附近有天梯碎片的缘故。” “那正好将它取来便是了。” 沈溯微转过眼道:“你一定要去吗?” “你以前从来不干涉旁人选择的。”徐千屿恼然瞪着他,“我当初就说不想去,你和师尊非要练我;现在我好不容易拿到名次,又不让去了,你是不是在耍我?” 她一不爽,便忍不住骂人,腔调又娇又透亮,劈头盖脸的。 沈溯微默然捏住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方式用得太过激进,恐吓到徐千屿。 徐千屿还以为她太凶了,声儿又软和下来,含着些歉意:“师兄,你去吗?” 沈溯微缓了缓道:“去。” 徐千屿便放下心:“那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不是一起去吗。” 她又觉得周遭这种静默的压迫感很古怪,含着些道不明的情绪,便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不会是在担心我吧。” 沈溯微端起一碗滚烫的糖水,浑似没听见一般,没有答此问,平静道:“将这个喝了。” 徐千屿便凑过来喝了一口:“呕。” 沈溯微:? 徐千屿蹙眉,将碗推开:“难喝。你尝尝。” 沈溯微立即抵住碗,似有些无语:“这是蔑婆婆专程替你煮的,我如何能喝。” 徐千屿翘着嘴角,使坏似地硬将碗将他那边推:“你尝一口便知道。” 沈溯微推拒不过,只得在碗的另一边抿了一小口。 因是纯粹的糖水,又滚烫,便有些甜腻难以下口了。若是凉的或是冰的,恐怕会好些。 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徐千屿的意图,果然见她一双眼睛期待地将他望着。 沈溯微轻道:“凉的不行。” 徐千屿一拉被子,骄矜道:“热的甜水,这是人喝的东西吗?我从来不喝。” 沈溯微很想提醒她,她从前喜欢喝的糯米圆子便是热的,但他没有说出来,将碗一搁:“不想喝便算了。” “不行。”徐千屿又道,“蔑婆婆专门替我煮的,我偏要喝。别拿走。” 沈溯微又将碗端起来,垂睫想了想,拿勺子舀起一勺,递过来时以剑气轻轻拂过表面,吹到温热的程度。 徐千屿试探着喝了一勺,一尝到嘴里,眼神便惊喜,忍不住望着他笑了。 沈溯微看着她,没有说话,又舀起一勺。 徐千屿也没作声,脑袋凑过来喝了。 沈溯微做事专注,又极具耐心,就这样一勺一勺将整碗喂完了。 徐千屿确实暖和舒服了不少,舔了舔嘴唇,还觉意犹未尽,靠在床柱上看师兄收碗。 沈溯微又俯身帮她整理揉成一团的被子,盖至小腹上方:“这几日你便睡吧,不必早起。我早上亦不来叫你。” 又交代一些修炼上的注意事项,既要平衡离火境的火气,又要避免引寒气入体,有些剑法便不能用了。 两人的脸贴得很近,徐千屿又闻到他领中极淡的幽香,便走神了。她没听师兄说话,光盯着他的唇和脸,想到那日在剑冢中事,感觉极为遥远,好似她做的一场梦一般。 沈溯微静静说完,将头轻轻一侧,便贴上她的嘴唇。 如羽毛拂过,徐千屿心脏骤停。 窗户紧闭,确实无人,但在光明之处如此亲密,还是头一次,不免令她心惊肉跳。 沈溯微一触既离,白纱帐立刻放下来,将他的身影模糊地隔绝在外。 徐千屿将手探出帘外,一把抓住他衣摆:“你也走了?” 她摊开手掌,方才注意到手心多了一个杏儿大小的取火珠,外表通红,上有火纹,散发着温热暖意,是沈溯微刚才放在她手里的。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癸水的影响令人孤单,她握着取火珠,想有人陪着,想一直同人说话。 “等我处理完事情。”沈溯微隔帘望着她,柔声道,“我很快便回来。” 徐千屿放心地躺下。 * 徐芊芊自地窟回来便因受惊过度,高热不醒,腿伤亦感染了,叫白布包紧。几个丫鬟忙成一团,替她打水降温。 徐见素与徐抱朴都守在闺房外间。为不扰芊芊静养,二人传音入密交流。 徐见素道:“你说这无真,满门派的人都跟没看见一样,偏偏收小师妹当徒弟,可是故意下师尊面子。” 徐抱朴道:“你不觉得,他此举反而是跟我们站在了一处么?易长老他们一直是太上长老的人,无真当面驳他面子,便算做对我们示好了;再说了,若是讨厌师尊,何必选一个师尊的弟子教导。这么多年花青伞和无真一直自扫门前雪,虽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做了决定,但有他二人支持,日后局面会大不一样。” “这还能为什么,拼了这几百年,天梯差几块儿就拼好了,现在不主动做决定,日后便没得选了。” 徐抱朴转头看道:“那你呢?” 徐见素一笑:“你看看,一个天山的联姻,就将你给栓死了,让你对师尊和天山掌门肝脑涂地,还要把我也给拉进来。”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徐抱朴低骂一句,“你自己也看见了。太上长老原先一手遮天时,弟子出春、出秋所得灵气,九成都供给了太上长老和其他长老,剩下万名弟子均分十之一二,分到外门炼气弟子手上就剩一颗仙丹,一年还要有三百日出秋,在外死伤无数。” “师尊这些年修为渐高,将太上长老的上供压至四成,剩下六成以丹药、法宝、对战傀儡的形式返给弟子,若非如此,宗门何以壮大,你我的元婴,还有那些金丹又哪里来的?” 徐见素许久才道:“外祖父待我们挺好的。” “我知道,母亲也福薄,不能尽孝于膝下,我至今心中有愧。若再与太上长老为敌……”徐抱朴顿了顿,道,“不过凡事都会变化,外祖父不是个可怜的老人,他是手可撼天的强者。大是大非,你也是有岁数的人了,心里应有点计较。” 徐见素伸了个懒腰,道:“我若是高阶修士,倒真不一定有这般善心,还管下面的人死活。但我不过是个元婴,我自己便是‘下面的人’,我能怎么办,那自然是跟大师兄一起了——我就是担心芊芊。” 这时丫鬟来报:“小姐恐怕受惊过度,梦魇不醒。” “梦魇?”徐见素声音一抬高,将她吓得直发抖,“我又不会治病,去请郎中啊。” 徐抱朴一叹,点燃安神香。 二人也没有了对话的兴致,待徐芊芊睡安稳了,便一前一后回到徐见素的阁子。 沈溯微正在阁子内翻着书等待:“芊芊如何了?” 徐见素略表惊讶低挑了挑眉。徐抱朴忙答道:“没事,都是皮外伤,没伤着骨头。反倒是小师妹,又救人又跳水,伤怎么样?霜霜给她备了丹药。” “她也没事。”沈溯微搁下书本。 “小师妹真该夸。”徐见素往嘴里喂了颗杏儿,“我也叫人买了些漂亮衣裙发钗之类,回头给她送过去。” 虽然他对沈溯微和他相关的人都毫无兴趣,但也不得承认,沈溯微将小师妹教养得极好。光凭她背出芊芊的举动,就比陆呦顺眼百倍。 “我正要问你,”沈溯微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你在地窟时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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