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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人外人面前长幼有序,私下却不睦已久。徐见素针对沈溯微,实在是因为这个三师弟灵台清明,风头太盛。沈溯微短短十年便积累了旁人百年难得的修为,那一路上阻挠别人的红粉骷髅、心魔贪嗔,竟无一物能障住他片刻。 对蓬莱仙宗,得一天才是门派上下之幸。但对于同门派的弟子来说,如今世上灵气日益稀薄,自身不进则退,但见同门势不可挡,不免引起恐慌。徐见素本就跋扈善妒,面对师尊和他亲大哥尚想压上一头,何况是比他小了一百多岁的,不知出身何处的沈溯微。 沈溯微这么一跃做了内门的第一个外姓弟子,偏得徐冰来爱重,难为他能把师尊交代的大小事办得无可指摘,不足三年便成宗门一把出鞘利剑。 但要真是一把任凭吩咐的剑就好了。剑可不会思考。 徐见素认为,这位三师弟多少有点静水流深的癫狂,他时常以默默无闻之姿,行剑指咽喉之事。就比如这次出秋,该争该抢的功名他可一样没落下。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猜不透才最恼人。 但沈溯微有一样好,便是沉得住气。正是靠这惊人的自持,未曾有一次谬态失言,才能在内门站稳脚跟。 譬如此刻,徐见素出够了气,眼神一瞭,见庙里人人沉在梦境,没有一双多余的眼睛看见他二人撕扯,哪怕那些凡人根本不认识他们。哪怕撒野的是他,他也不禁感慨沈溯微处事周全。 沈溯微叫他撇开,便听到徐见素冷笑:“我看你也没什么地方配得上芊芊。” 沈溯微垂眼,恍然。 原来根上是为这件事。徐见素今日一通发作,不过是借题发挥。 徐芊芊是徐冰来幺女,今年堪堪十九,可惜没有传下丝毫灵根,又自小体弱多病,故而未拜入宗门,而是娇养闺中。 数年前,听闻徐芊芊病危,内门弟子轮流去探望,他也去看过一回。其实他跟徐芊芊很少照面,也是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想起来弟子们练剑的时候,她经常乘白鹤拉的芝兰车,用苍白细瘦的手掀开帷幔,在校场边安静地看。 他本就话少,徐芊芊又病重,他静默地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起身。 徐芊芊却忽然气喘吁吁地叫住他,请他把门口的紫娇花折一朵送她。 这举手之劳,他走到门口,正要摘花,却见那花花蕊处是深紫,向外过渡到浅粉,娇艳含露,仿若少女看着他的时候,苍白而浮现红晕的脸。 沈溯微睫毛一动。 即便那花离徐芊芊的床只有几步之遥,他收回手去,背对徐芊芊开口:“紫娇花花粉有毒,不便拿在手上。你若喜欢花,春天可来内门,我们几个师兄都能带你赏花。” 说罢便走了。他觉得徐芊芊理应听得懂。 但半月前,他听到徐冰来在内室和太上长老的侍下说话,又把他的名字和徐芊芊的婚事掺在了一起。 “……当年太上长老同意找那孩子,是为救芊芊的命。但沈三师兄去探了芊芊一次,将她意外地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日日见好了,这事便搁下了。算算也快十五年了,太上长老说,那孩子要是还找不回,也是无缘,岁数又大了些,就叫她自生自灭吧。掌门的意思呢?” 徐冰来道:“我以为还是要尽力找,哪怕找来做个洒扫的外门,也要搁在我眼皮下。否则我夜夜难能安枕,躺下便觉造孽。” “那沈三师兄的事呢?奶娘跟小姐提点了婚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说等身子好些想新裁衣裙,春天要和沈师兄一块儿赏花……” 徐冰来烦闷道:“这事岂是一人能决定的,也得问过溯微的意思。” 徐冰来挑开帘子一出来,他便跪了。 徐冰来一见他跪得如此干脆利落,也便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 徐芊芊遭他拒绝,登时红晕褪尽,当天又病倒了。 沈溯微冷情冷性,不为所动。 其实在徐冰来心中,他压根不是良婿,但毕竟徐芊芊为他所伤,师尊心里埋下了一点心结,一看到他便想起了娇弱的小女儿哀怨苍白的脸。 他只知道,为抹去这个心结,他需要一点功绩,用一桩新喜冲盖一桩旧怨。 他在今年那出秋榜上已经挤进前三,挤出去的便是二师兄徐见素。但他的名字还在往前跃进,他一路往北边诛杀妖魔,刻意将南陵排在最后。 因为南陵确实是二师兄徐见素的“地盘”。 这里地凹聚气,灵气充沛,往日便容易滋生大魔。徐见素每年靠南陵一地的出秋便能揽尽功劳,他又行事霸道,无人敢与他相争。 但,没有办法。今年他要一个魁首。 在南陵,他终于正面撞上徐见素。徐见素宠爱徐芊芊,一想到芊芊在蓬莱病重,他便火冒三丈,要为胞妹狠狠出气。 其实沈溯微有点疑惑。 他若是答应了徐芊芊,恐怕徐见素更要疯癫撞墙。 徐见素见他不答话,也看不见脸,不知是何表情。但越看那朦朦白纱,越觉得像隐含冷笑,便一把扯过他的衣领,谁知沈溯微出手如电,反手扣住他手腕。 “师兄。”沈溯微白纱覆面,仍以王夫人的冷而低婉的声音道,“差不多了,再闹便丢人了。” 这一扣灵力磅礴泄出,徐见素脑袋空白一瞬,忽而探他灵府,更是讶异。 “你,结金丹了。” 沈溯微不知何时竟已修至“真人”,将其他弟子远抛身后。若再炼元神,便能和他和大师兄平起平坐了,只是他藏了锋,未曾宣扬,身上又带伤气弱,以至于他一开始竟没能发现。 这才几年?他才多大?徐见素叫妒恨嗡嗡地冲击着头顶,还想拿那剑柄狠狠捣两下他的伤口。 莲台之上,徐千屿总算将肩膀上的陶泥破开。 方才哐当一声巨响,随后窸窸窣窣声响不断,她想看看发生什么,但王夫人出了她的视线,她又被这泥茧子禁锢,急死她了。 现下能伸脖子,她立刻从纱帘缝隙中钻出脑袋。 这一看便大惊,只见一个黑衣男人将王夫人压在墙边,两人紧贴一处,王夫人侧头闪避。 想必那男人见这夫人势单力薄,暗中欲行不轨之事,王夫人怕坏了名声,又不敢声张。 千屿再一瞧,那些废物猎魔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睡得死猪一般,鼾声如雷,竟然没人阻拦一把! 她身为代班菩萨,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如何说得过去?她左手那一枚菩提果在手心里捏得发软,本就烦躁不堪,抬臂便向那男人的脑袋用力掷过去,要给他一点菩萨的教训。 徐千屿在院里打惯了弹弓,有准头也有力道,一个弹子儿能打翻一只麻雀。菩提果挟疾风飞去,饶是徐见素作为修士五感敏锐,偏头避过攻击,那果儿擦耳而过,也令他惊了一跳,撒开了沈溯微。 他早知这庙是个娘娘庙,只是没把那庙中精怪小妖放在眼里,不杀它们算是客气,却没想到这野物蹬鼻子上脸。 他心中气极,反袖一挥。 那巨大的力量,直接将莲台上的盘腿而坐的石菩萨掀了下去。千屿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直挺挺跌下来,滚落在了桌案上,将那红烛贡品推落一地,随后又咣当跌到了地上,浑身的陶泥壳子全碎了,一块块地扑簌簌地向下掉落。 徐千屿叫陶泥包裹,倒是没有摔痛,只是被震得发晕。她趴在地上,缓了片刻,晃了晃脑袋,随即便和地上的一个人,大眼瞪小眼。 谢妄真躺在她身下,一双漆黑的眸略微惊异地睁大,他的瞳孔在暗中看来有点儿幽幽的,既专注又暗含兴奋的火焰:“小姐?” 然而这庙外徘徊的那大魔却是再等不下去了。 陶泥一碎,徐千屿身上灵力沿着缝隙迸射而出。这大魔叫狐狸用陶泥将贡品包裹,也是为压制她身上灵力。方便它一口吞下。现在陶泥碎了,索幸她身上还沾着大半。若是全掉了,到手的肥肉可就扎嘴不能食了! 顿时,那魔物如箭一般撞破了窗,直冲趴在地上的少女一截雪白的后颈而来。 虽然系统一直闷声不吭,眼睁睁地看着徐千屿走入圈套,想加速世界完蛋。但到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也不禁尖叫起来,叫得徐千屿耳膜震颤:“啊啊啊啊小千危险啊,快闪开!!!” 作者有话说: 本文架空…… 现实中的紫娇花,是韭菜的姊妹,味道很重,慎闻。 第16章 生辰(十一)补全 徐千屿未及反应,已经天旋地转,叫人反压在身下。随即,地上烽火狼烟一般的黑雾与沈溯微袖中金光同时飞出。 那尚未修得人形的魔,约莫是整个南陵最惨的一只:它前半截被魔气瞬间吞噬,后半截叫剑影灼烧成灰,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凭空消失,只剩几点余烬,缓缓地向上空飘飞。 谢妄真很难解释自己方才护住徐千屿的举动,小姐如此任性,死掉本来大快人心。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一只魔能在魔王面前撒野抢食,那一瞬他便被激发了血性,戾气横生。可惜王夫人出手太快,他只吞噬了一半的魔气,尚未饱餐。 他偏头,慢慢向身下看去。怀里的甜香,忽而变得千百倍诱人,叫他饥肠辘辘,需勉力才能克制。 小姐死死盯着他,脸色都白了。 在徐千屿看来,压着她的小乙此时两肩黑气冲天,眼珠的颜色变得像外祖父碗里的血燕,骇人至极。这一瞬间,她连“魔”这个词都吓忘了,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画面,也只有一个代称,那便是: “谢妄……真……” 那一瞬间,又仿佛躺回到冰凉的溪水中,剧痛瞬间从胸口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来。她知道自己没受一点儿伤,那只是一种由于过度惊吓而导致的“幻痛”,但她此时无法控制自己颤抖脱力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不了指尖,也喊不出声。 好半天,她终于感觉自己手指的存在,以及还握在右手里的玉净瓶,便费劲全力地翻指将其掉了个个儿,捏紧瓶颈,奋力朝着小乙的脸砸过去。 救命啊! 瓶身还未靠近魔王便化成齑粉,但随即,一股力量飓风般将她一推,把她横扫出去。徐千屿不知道是小乙将她推出去、旁人将她拉过去,还是她自己慌乱中滚了出去,总之一眨眼,那团黑气忽而便在远处了。 她枕着柔软的布料,鼻尖有一股陌生的玉兰清香,头顶上也是这股香气,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垂落的白,好像是衣袖。 徐千屿回过神来,她是滚到了王夫人身侧。 然而谢妄真没有追来,他怔怔看着地面,小姐口中忽然吐出那三个字,宛如上天降下的谕旨,他喃喃道:“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认得我?” 他脑海里忽然回荡出一道声音,大喊他的名字,但是声音不是小姐,而属于另一个少女。 随着那道声音,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滚落,一坠而下。 那惊痛失落,好似一块血肉与他剥离。 而他面无表情,好半晌,垂眼向下看。 崖边白雪灿灿,圆圆的血点子如纸上红梅,崖下深不见底,只有松影重重,茫茫云雾。 他怀疑徐千屿知道什么,那黑雾便掉头朝她涌来:“她是谁?” 叫他名字的那个少女,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还没靠近,徐见素忽而听得沈溯微传音:“二师兄身后有大功一件,何必与我纠缠。”徐见素没听完便已反应过来,蘧然扭身,徐千屿便眼睁睁看着扑过来的小乙被徐见素一剑洞穿。 那剑是徐见素的凌波宝剑。黑红二色,全由镂空交缠的藤蔓构成,每片藤叶都是一个尖角,造型华丽,嗜血凶悍。他反手一剑,露出原型的小乙就跟纸扎人儿似的,被噗嗤一下扎在了地板上。 然而小乙低头看看身上破洞,仍没什么表情,他犹如烟气化成的人,从破口处分散成了两道,随后皮囊消逝,彻底化了黑雾,竟擦着剑身轰隆流走,在空中又汇成一股,穿窗而出。 “还敢跑?”徐见素化一道黑影急追而去。 庙里瞬间安静得惊人,徐千屿躺在地上,耳鸣嗡嗡,心还在狂跳,又像她醒来时那样,跳得难受。 她头脑纷乱,也很难想明白,怎么会在世上看到一个和梦里的二师兄很像、还拿了一样的凌波宝剑的人。 难道,那野鬼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难道她现在的生活是假的? 她亦有点儿伤心。不知是因为小乙的背叛,还是因他露出魔态,又叫她回忆了一遍梦中的情景。 徐千屿忽觉索然无味,而且心里孤单得很。这一晚上受到太多的刺激,连这前半夜使她兴奋的代班菩萨也不想当了,她迅速爬起来,拍拍裙子,想回家去,洗洗澡躺在被子里。 这会儿离天亮也没有几个时辰,应该算是尽到职责,想来后半夜也没有什么人来了吧? 但是她走了两步,便觉得被一股力拽住,回头一看,裙带绷得直直的,形成个斜角,将她牵着,另一端则在王夫人裙下。 想来刚才那么一滚,两人衣襟交叠。她裙带散了,慌乱中叫王夫人压住了。 徐千屿用手绕过裙带扯了两下,却没有拽出来。这裙带是缝在裙头的,卸不下来;她手上又无刀无铁,裁断不了。她本不想惊扰王夫人,省得王夫人又进一步惊动一屋子猎魔人,故而又试图拽了两下,拽不动,弯下腰拿牙啃了两下,也没有咬断。她恼了,在帷帽前挥挥手,以气声道: “夫人。” “夫人……” “喂。” “哎!” 王夫人静默坐在原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像是沉睡。 可方才徐见素轻薄她的时候她不是还动弹吗,他接着又拔刀杀魔,动静那么大,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或许她是胆小懦弱,因为事关名节,怕醒了说不清,便刻意装作从头到尾没醒,好置身事外。 徐千屿冷沉沉地盯着王夫人。 怎么会有这种人?若不是为救她,她不会从莲台上摔下来,也不会差点儿又被魔给吃了,她不道一声谢也就算了,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话都不敢应一句。 想到这里,整晚的委屈全化成怒火,她面无表情地走到王夫人面前,一把掀开她的帷帽,把脸探了进去。 沈溯微这化形术极为耗神,徐见素又出手狠辣,将他伤口扯开。方才他在徐见素面前强撑,如今他走了,庙内其余人皆不构成威胁,他便松下气来,闭目调息,额上沁出一层薄汗,隐忍着将经脉内淤血冲开。 忽而面纱叫人掀开,风声一动,沈溯微蘧然睁眼。 那野狐精怪一双尖耳将白纱顶起。昏暗背光,探进来竟约莫是一张十几岁少女的生俏脸,她眼梢嫣红斜挑,红妆妖娆,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额心绘制一朵端庄菩提,偏生眼带凶光,光怪陆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恐吓:“听见没有,你压到女菩萨的裙带了!” “……” 徐千屿叫那王夫人抬眼一瞧,却怔住。 王夫人约莫二十许,那张面孔粉黛轻施,素净得几乎寡淡,然而一双眼睛,却极为沉静。她眼里无一丝忸怩躲闪,也无惧怕,瞥过来的时候,冷寂无情。 这样洁净而美丽的眼睛,徐千屿只在师兄脸上见过。只这一眼风情,王夫人整个人顿时气度拔群,端庄而冷傲,叫人不敢亵渎。 徐千屿先是暗自一惊,随即产生了一种同性之间自惭形秽的悻悻,她将白纱用力地放下,心想,都怪观娘跟她讲了帷帽的用途,叫她疑神疑鬼,疑这王夫人整日白纱覆面,安知不是怕世人丑到了她。 王夫人一动,徐千屿抽回裙带便走。王夫人却忽然从背后拉住她袖子。 这时满地的猎魔人纷纷醒来,大吃一惊,比起庙里多了一个少女,他们爬坐而起,对庙里窗洞破开、满地狼藉的景象更为惊骇。 “方才有修士来过,自称是仙门中人。”王夫人适时道,“已诛魔走了。” “嗨呀!”猎魔人恍然,面面相觑,纷纷露出失落的神情。仙门中人神秘高傲,来去如风,将他们放倒后自行诛魔而去,也是正常。可蹲了这么久,却是白蹲,实在可惜。但,他们又怎么比得上修士呢?只得长吁短叹,自认倒霉。 王夫人却已一拽徐千屿的袖子轻盈站起身,又将她肩膀轻轻一揽,袖子不经意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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