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刚工作两年,若是家庭正常,还是一个可以向家人撒娇工作太累的年轻女孩,碰到困难有人商量。 任月家庭特殊,跟外界保有距离感,不会向亲近的朋友透露家庭情况,早跟知晓任开济劣迹的小学同学断联了。 唯一的倾诉对象只剩下妈妈。 孔珍最近忙着任月继兄的婚事,大概率有没心思搭理她。 次日早晨八点,任月下夜班后,骑车赶往任开济租住的城中村,特地给电单车上了U型锁。 敲门,无人应答。 若是在家遭遇不测,这个季节早有异味。 “济公!”任月不得不喊任开济花名。 没喊出老子,喊出另一个老子脾气的人。 方牧昭出现在楼梯口,阴沉着脸,大步猎近。 任月吓一跳,退无可退。 方牧昭警告:“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 任月一脸的凭什么,话到嘴边拐了弯。 此处空间狭窄,没有监控,孤男寡女,她不太敢挑衅他。 方牧昭:“另一波追杀你老子的人准备到了,你要是不想惹麻烦,现在马上走,以后不要再过来。” 任月愣了愣,上一次的“找”已经升级了。 方牧昭:“愣着做什么,还不走,想死吗?” “凶什么凶。”任月错身而过,快步下楼,后头脚步紧缀不断。 戴头盔,踢开立撑,跨上车,一气呵成。 任月拧油门。 电单车往前一突,险些栽了,像只青蛙起跳被拽住后腿。 U型锁别在前轮。 后头噗嗤一笑,丧心病狂。 任月又急又羞,恼红了脸,扭头瞪他一眼,“你跟踪我?” 方牧昭:“除非你请我吃饭。” 方牧昭没有离开的意思,任月不得不在他的注视下,下车蹲下来,解开U型锁。 每次在医院外相遇,任月都戴着头盔,安全,又笨拙。 当她在异性面前开始在意形象,关系变得微妙,只有短促的一瞬,也能叫人正视此刻心情。不是悸动,就是恼火,任月无疑是后者。 U型锁解了扔回车筐,任月骑车上路。 方牧昭:“你到底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下辈子。” 任月发火时嗓音更大,回荡在空幽幽的巷子,经久不息。 沙沙脚步声跟在后头,后视镜出现方牧昭疾步的身影。 跟初见时一样,她快他也快,做相对静止运动,没完没了。 方牧昭像一条猎狗,把任月猎到巷子口,才跳上货拉拉。 绿化带划分出楚河汉界,任月和方牧昭在各自车道上同向行驶。 任月多看了一眼方牧昭的车牌号,下次再见,提前避开。 骑出约莫三分之一的路程,一道陌生的电子音飘过耳边:“电量不足,请及时充电。” 死火。 任月原本不打算找任开济,电量刚好支撑回租房。电单车没有坐桶或尾箱,只有一个六面透风的车头框,不方便收纳充电器,她经常得回租房楼下充电。 任月皱了皱眉头,面对机器比人更为淡定,大不了踩单车。 又坚持了一段。 “电量已耗尽,请充电。” 嘀。 电单车彻底哑火。 任月只能踩脚踏,好彩买车时没听老板怂恿拆掉脚踏。 吭哧吭哧,任月额角沁出细汗,黏热黏热的,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 嘟嘟。 响亮的喇叭声,隐隐带着司机的调侃。 任月预估的“下次”来得很快。 消失的货拉拉重新闪现在隔篱的机动车,龟速跟着她。 “要不要我拉你?”方牧昭的声音没有刻意压抑幸灾乐祸。他不凶巴巴时,好像总在调戏她,像上学时班上调皮的吊车尾,非要逗女生生气,然后他们才快乐。 任月淡淡翻了一记白眼,停下来。 方牧昭停在跟她同一条线上,稍低头,从副驾的车窗看她。 “免费。” 任月脱了头盔放车筐,没电只能叫单车,骑单车不用戴头盔。 然后,继续踩单车。 方牧昭笑了声,“你要踩到天黑。” 任月铆劲狂踩,憋红了脸,比戴头盔走路更加笨拙,像只在跑步机上的猫,跑半天还在原处。 “喂。”方牧昭又叫。 这么热心肠应该去当警察,再不然也入个党。 任月彻底耳背,目不斜视。 这一路的建材店还没开门,围观群众不多,没再出现上一次“混血”的闹剧。 方牧昭热脸贴了冷屁股,一脚油门,轰然离去,也不担心爆缸。 任月慢吞吞骑回租房,最后三分之一路程实在踩不动,推着回去。 路对面小叶榕底下,停着一排共享单车,方牧昭跨坐其中一辆,像一只停在路灯柱上的鸟,路人经过可能多看两眼,但记不住。 他慢腾腾抽着烟,烟雾都有了无奈的形状。 任月跑上跑下,给电单车充上电,冲了凉才翻出手机相册,照片拍了任开济的13巷6栋的招租信息。 她拨通二房东的电话:“喂,请问还有空房吗?” 二房东:“有啊,你过来看房了?” 任月:“702还有人住吗?” 二房东哎了一声,不满道:“怎么又是702?!” 任月嗓音绷紧,“702怎么了?” 二房东:“这已经是第三波来问702的了,你不是要租房的吧,跟702又是什么关系?” 任月:“请问前面两波问702的是什么人?” 话毕,她旋即猜到答案,方牧昭应该没骗她。 一旦想到误解了那个人的好心,任月比找不到任开济还微妙,难道方牧昭真的是一个好人,只是脾气臭嘴巴凶? 二房东反问:“你又是他什么人?” 任月:“我是他债主。” 二房东叼了一声,同仇敌忾:“我也是了,他还欠着七月房房租。” 任月:“肯定没欠我的多。” 没多废话,任月挂断电话。 如果警方确认任开济失踪,她再替他补房租也不迟。 隔天,任开济依然没回复微信,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任月上白班,早早骑到医院北门。 “小月医生,”门卫阿叔抬手,笑容可掬叫住她,“这里有两个你的快递,放了三四天了,怎么一直没来拿?” 任月:“我最近没网购呀。” 阿叔转身捞过其中一个,砖头大小的瓦楞纸箱,“检验科,任月,是你的吧?” 北门进来有一个丰巢快递柜,只放顺丰的件,其他快递都直接丢门卫处。 任月靠边停车,依旧戴着头盔,走过去接件,一眼便看出自己和任开济的手机后四位。 她心跳加速,“是我的,都给我吧。这几天忘记看消息,谢了阿叔。” 任月一手一个,一轻一重,低头嗅了下缝隙,没有明显异味。 电单车停回车棚,任月就地用钥匙戳开轻盒子的封口胶。 里面用彩印传单揉皱裹成一只扁粽子,封口胶缠得严严实实。 任月的钥匙不够锋利,费了点劲扯开“粽子”,露出一角粉红色的“馅料”。 任月吃了一惊,心跳飞快,史无前例。 下意识四顾,像拾金要昧,鬼祟又紧张。 任开济曾经是小偷,这一瞬,任月像个小小偷。 废纸包着一沓面额一百的现金,目测以万起步。 任月揣好这一沓只露尖尖角的现金,以同样方式开了另一个纸盒。 现金只多不少。 两沓废纸将挎包塞得鼓鼓囊囊,任月感觉自己像一只过街老鼠,悄悄蹿进最近的女厕所。 任月躲进隔间,完完全全撕掉废纸包装,纸币红彤彤,叠成史无前例的厚度,纹路立体清晰,100%的真钞。 一沓约三万,另一沓五万左右,远远超出任开济正常的挣钱能力。 任月手掌沁出薄汗,手腕颤栗着掏出手机,拨出孔珍的电话。 妈妈是一个勤劳的妇女,每天照料弟弟上学,应该早就起床了。 电话忙音。 孔珍没有主动拒绝,单是被动的忙音,任月觉得好像打搅到了她的正常生活。 任月第一次拨下另一个号码,不只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信任。 如果也忙音,下一个能找的,只剩下警察。 号主像一直在等她,立刻接通,“喂?” 任月兜起两沓现金走出隔间,罕见地自来熟,“是我,听得出来么?” 方牧昭好像并不意外:“干什么?” 任月出了大楼,呼吸新鲜空气:“那么凶?” 方牧昭:“现在几点啊,不是我老板不是我女人,大清早扰人清梦,能没脾气么?” 隔着电话,任月皱了皱鼻子,胆子比面对面肥:“你不是都起挺早。” 方牧昭:“你见过我几次?” 三次,方牧昭要么深夜,要么清早出现,吸血鬼似的,怕晒太阳。 电话安静片刻。 方牧昭拿开看了眼屏幕,计时还在走。 “喂,怎么没声音了?” 任月:“哦。” 方牧昭:“济公联系你了?” 对了,这才是正题。 两个冤家终于开诚布公,好好谈事。 任月:“没。” 方牧昭:“撒谎。” 任月:“你、不是说我欠你一顿饭。” 方牧昭:“想通了?” “我今天五点下班,你到底要不要补血?” 任月中气正虚,嗓音比往日低沉,不经意多了几分柔和,方牧昭多次碰壁,很容易栽进她的陷阱。 “早他妈该请了。”他说。 第6章 “谁跟你有下次。” 鼓囊囊的挎包锁进储物柜,铁皮柜门挡住视线,挡不住心魔。 任月学生时代揣着七百块出门害怕扒手,现在怕别人一眼洞穿她的异常。 那是七百块的一百倍,更为沉重,神秘,肮脏。 也是货真价实的七万块。 任月可以一次性还清助学贷款,可以租一套设施完善的小区房,可以脱产读研。 人性的幽暗,在诱惑的沃土里膨胀,任月从小物质贫瘠,很难很难维持清高,不去幻想得利翻身的快乐。 仪器又报警了,任月蹙了蹙眉头,转身走去查看情况。 中午时分,任月举着手机吃饭,得空翻阅未读消息。 孔珍十点多复电,任月没接到,她又在微信解释:早上在包装你哥的喜糖,没看到手机,有什么事吗? 孔珍发来两张照片。 第一张地板摆了两只大红圆托盘,一只装了待折叠组装的喜糖纸袋,一只装着几种待分装的喜糖。 第二张变成了一地摆放整齐的袋装喜糖。 任月:没有什么事,不小心按错的。看起来好多,包完了吗? 孔珍估计又在忙,母女俩的对话有了时差。 翻完熟人的消息,通讯录多了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泥猛:是我,看得出来么? 短短一句话,乍一看有点眼熟。 早上接电话任月先给方牧昭打的哑谜。 任月通过申请。 申请消息的时间戳在早上挂断电话不久,下一条紧随其后。 泥猛:下班从哪个门出? 月牙儿:等我找好地方发定位给你,你有什么忌口么? 泥猛:没有,你挑。 任月首先排除商城里的餐厅,吃完饭走出来像继续逛街,孤男寡女,有约会嫌疑。 她选了一家桑拿鸡,以前科室聚餐吃过,人均价格合适,位置不偏。 定位发过去。 泥猛:你又骑车? 月牙儿:不行啊。 泥猛:充够电没? 月牙儿:不够就推回去,又不是没推过。 泥猛发来一个系统表情:呲牙。 普通的笑脸安在他身上,平白多了几分恶劣。 月牙儿:大概六点到。 泥猛:行。 傍晚交接好工作,任月换下白大褂,找了几张废纸,重新包起两沓钱,放进一个装书的布袋,用两本书夹着。 车头挂着布袋,好像带着千斤重量,任月骑步歪歪扭扭。 任月骑到饭店门口,锁了车直起腰,一辆货拉拉由店员引导停在门口空地。 方牧昭下车径直走向她,扫一眼她拎在手里的布袋,“今晚多了一个袋子。” 这一瞬间,方牧昭像洞悉一切。 任月心虚:“装几本书回去看。” 方牧昭:“你们做医生的,经常要考试吧。” 任月:“学到老,做到老。” 方牧昭朝她伸手,“书很重吧,我帮你提。” 任月臂弯挂着布袋,手不由收向身体,护着布袋似的。 “不用,没多重。” 方牧昭没坚持。 店员领着他们进门入座,提前订了角落靠窗的四人桌,任月坐靠墙壁看大门的一侧。 剔骨鸡肉均匀铺到素菜上,盖盖开始桑拿浴。 方牧昭问:“怎么突然想通请我吃饭?” 任月:“有得吃还问那么多。” 方牧昭抱着胳膊,肱二头肌自然鼓突,匀称有致,又不乏力量感。 周围热闹和谐,形成一个安全的环境,任月看方牧昭的体格少了几分惧怕。 “你有什么话想问我?” 中国人习惯在饭局上谈事,方牧昭很容易看穿她的心思。 任月在他面前堪比透明人,藏不住,只能坦诚:“你说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找我老豆?” 方牧昭:“然后呢?” 任月抿了抿嘴,“他们为什么要找他?” 方牧昭防备看了眼左右,松开手臂靠近桌沿:“他们丢了东西,怀疑是济公偷了。” 任月愣了下,方牧昭不知道有意还是无心,说的是济公而不是她爸,听上去任开济的所作所为跟她无关。任开济是任开济,任月是任月,任开济的行为不会给任月蒙羞。 任月不由摸了下布袋,明明跟她也有关。 或许她才是原因。 任月:“是什么东西?” 方牧昭只看着她,没有说话。 沉默更容易发酵焦虑。 任月追问:“是什么?” 方牧昭:“我不知道。” 任月:“假的吧,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就是不想告诉我。” 方牧昭:“就是不想告诉你。” 万一说了,任月会怀疑他也贩毒。 方牧昭的鹦鹉学舌让任月更为光火,“你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给出一个任月找不出破绽的理由,“为了他好。” 任月无话可说,盗窃总归不磊落,还犯法。 方牧昭又讲:“如果他把东西卖了,事情会更严重。” 任月怔怔看着他。 “他很大概率已经卖到钱了,”方牧昭手旁沙漏计时完毕,抬手叫服务员开锅,“开吃,饿死了。” 桑拿鸡之后继续桑拿牛肉,一顿饭沉默占大多数时间。 任月和方牧昭没有刻意找话题,也没有尴尬,不是因为熟稔,而是不在乎。 任月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隐隐相信方牧昭的话,偏偏一切都符合逻辑,找不出破绽。 这家店不设扫码点餐,任月叫服务员来买单。 第一批用餐的客人稀稀拉拉离开,任月看向方牧昭肩膀后面,脸上僵出一个笑。 方牧昭:“看到熟人了?” 任月别扭地说:“其他科室的同事。” 这群男医生有老有少,从包厢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赶第二场。 里面有任月的老同学,好奇看着方牧昭的后脑勺。 方牧昭没转头,在男医生从落地窗外打量时,他甚至自然地侧身掏烟盒,避开了外面的视线。 任月悄悄松一口气,不想在医院八卦里跟方牧昭搭上关系。 她稍一分神,方牧昭把现金递给服务员,喊她:“走了。” 任月急道:“说好了我请客。” 方牧昭接了服务员匆匆递回的找零,“下次换你。” 任月:“谁跟你有下次。” 方牧昭:“说不准。” 任月拎包气鼓鼓跟在他后头走出饭店,空间开阔,终于可以走到他眼前。 气还没撒完,手中突然一空,布袋给方牧昭拽走。 “带的什么书,我看看。”方牧昭打开布袋拉链。 “不要——!”任月伸手去够,晚了一步,也矮了一截。 方牧昭提高布袋,直接掏出体积最小的一本“书”,只露了一角给任月看。 然后塞回去,薅着任月的胳膊,把她拉到货拉拉旁。 阴着脸问:“哪来的?” 任月瘪嘴,顾不上胳膊热辣辣的束缚感,气馁斜了他一眼,“你都知道还问我。” 方牧昭:“你想私吞?” 任月红了眼,不知道羞的还是气的。她为曾经闪过的歪念羞耻,也恼自己在他面前藏不住事。 “我根本不想接,你信吗?” 局面滑稽逆转,竟然轮到任月向方牧昭证明自己值得信任。 任月不敢私吞,也做不到大义灭亲去派出所举报任开济,只想把赃款丢回给他,跟他划清界线。 方牧昭:“他什么时候来找的你?” “没找,突然寄来的,三四天前就到了,今天才拿到。” 任月想了想,既然无法解决问题,只能把问题丢出去。 她伸手,“书还我。” 方牧昭:“你想干什么?” 任月:“我只想要回那两本专业书,好好上我的班。” 方牧昭:“其他不要了?” 任月:“不要。” 方牧昭眼神有些奇怪,“你怎么突然那么信任我?” 那沓钱不算小数目,任月不敢私吞,但直接交由他处理,还是过于草率。他们说起来跟陌生人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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