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向闻人蔺,淡笑道:“若于副将手中这份证据是真的,那为何七年前不拿出来,而要等到今时?” 皇帝咀嚼肌微动,从鼻腔呼出一口浊气。 胶着的气氛有一瞬微妙的凝滞。 舅舅极擅揣度人心,他抛出的这个问题,无疑是在父皇心里拉开一道怀疑的口子。父皇的猜忌一旦形成,他就有脱罪的余地。 思及此,赵嫣抿唇向前一步。 正欲开口反驳,就见柳白微微微抬手,示意她别出头。 “宁阳侯,于副将不傻,若风口浪尖露面,恐怕信还未送到京城,就被截杀了。宁阳侯既然不信七年前的铁证,那就再听听近期的。” 说罢,柳白微向前一步,面朝皇帝躬身,“臣请求陛下,允臣提雍王刺杀太子一案的证人入殿陈词。” 皇帝默然许久,方道:“准。” 第二名证人是为年轻的青衣婢子。 她刚迈进殿门,便扑腾一声跪软在地,抖着双肩伏下身子,不敢面见圣颜。 “你又为何事?”皇帝道。 “奴……奴婢要检举宁阳侯指……指使雍王府方士挑唆雍王,行……行刺太子。” 侍婢说得磕磕巴巴,皇帝皱眉。 “那方士与宁阳侯有何关系?” “那方士是、是宁阳侯暗中举荐,安插在雍王府的眼线。” 侍婢几乎整个上身伏在地上,卑微道,“雍王将奴婢关在柴房中,以挟持奴婢的弟弟于生辰宴上行刺……在柴房中,奴婢恰巧听见后院方士与宁阳侯的幕僚交接,说只要唆使雍王行刺,一切就将结束,奴婢听……听得一清二楚,不敢有半句虚言。” 若非有人出手相救,雍王事败之后,她必然被灭口了。 皇帝起身,看向魏琰:“宁阳侯,你还有何话可说?” 魏琰看向皇帝,依旧是温温和和的样子。 君臣目光相接,他仍是那句:“臣无话可言,请陛下明鉴。” 皇帝颔首,连说了两个“好”。 他指着宁阳侯,对禁卫道:“先褫夺魏琰爵位,即刻押入天牢候审。” 赵嫣的心略微一沉:还要审,父皇是出于严谨考虑,还是有所犹疑? 不给她思索的机会,皇帝挥了挥手,面露疲倦:“都退下吧,朕累了。” 赵嫣只好随着众臣行礼,退出大殿。 “肃王。” 皇帝单独唤住了闻人蔺,声音有些哑浊,“今夜事关重大,你有什么想说的。” 闻人蔺答了什么,赵嫣并未听清。 已是寅时,临近破晓,连风也安静地蛰伏起来,整座皇城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冢,静谧无声。 柳白微从身后而来,揉了揉一夜未眠的眼睛道:“人证都交给刑部了,有肃王的人守着,不会有事。殿下回东宫吗?” 赵嫣摇了摇头,道:“你先走吧,我等个人。” 柳白微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踏着夜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坤宁宫派人送了御寒的斗篷过来,流萤接过抖开,为赵嫣披上,系好衣结。 赵嫣拢着袖袍行至太极门下,寻了快干净的石阶,将斗篷下摆垫了垫坐下。 她一直在想舅舅的那句话:“为何七年前不拿出来,而要等到今时?” 除此之外,面对铁证如山,他始终不发一言。 这句话到底有何深意? 若舅舅对闻人苍下手因舅母而起,那毒杀赵衍又是为了什么? 正抬手撑着下颌想得入神,不察身后某人靠近,俯身颔首,薄唇凑到她唇边轻声: “砰!” 赵嫣本全身心投入推演中,猝然被耳畔这声低沉的“砰”吓了一跳,抖着肩“啊”了声。 抬头一看,闻人蔺那张冷白俊颜近在咫尺,含着得逞的浅笑。 他孑然一身行于暗夜,无亲无友。 赵嫣望着他漆眸中游刃有余的笑意,不知为何,鼻腔泛出一丝酸涩。 第79章 [VIP] 第79章 动机 一夜未眠, 闻人蔺脸上半点倦怠也无。 见赵嫣怔怔,他敛了笑意,凑近些。 “吓着了?鼻尖都红了。” 闻人蔺朝赵嫣伸出一手, 稍一带力,轻松将她从石阶上拽起。 “没, 大概风吹的。” 赵嫣露出个笑, 柔软的指尖从他掌心划过,而后掩饰般低头, 拍了拍斗篷上沾染的尘灰。 凌晨时分,残星未陨,天际一线晦暗的蓝白。 闻人蔺身高腿长,即便闲庭信步亦有种说不出的凌寒之势。他腰间那枚略显粗糙的玉佩微微晃动,刻意放慢脚步,与赵嫣比肩而行。 赵嫣走在他身边,只觉宫道上的凛风都被尽数遮挡,沉稳而可靠。 “你和父皇说什么了?”她问。 闻人蔺嘴角提了提。 魏琰擅度人心, 临头还不忘扎下一根刺。闻人蔺自然不会傻到以为皇帝单独留下他,是真的想听他这位“遗孤”对御审的看法。皇帝只是想问清楚,这背后有无他在推波助澜。 所以,他只回答了一句:“臣信陛下会给天下一个交代,全凭陛下圣裁。” “就这?” “就这。” “我还以为你定会趁热打铁,让父皇定下魏琰死罪呢。” 赵嫣揣摩着, 又道,“我说怎么一直查不到那名婢女的下落,原是落在你的手里。” 闻人蔺似笑非笑:“等殿下想明白其间始末, 那婢女恐早成了一具枯骨了。” “……也是。” 赵嫣有些挫败,自己拼尽全力才能想通的难题, 于闻人蔺而言不过易如反掌。 她没有追问闻人蔺,为何不提前告诉她证人在他手中,为何不将计划和盘托出,再一手遮天替她荡平荆棘…… 有时赵嫣觉得,闻人蔺是理解她的。 真相要自己探索,血仇要自己肃清。闻人蔺教她强大起来的方法,提醒她如何自保反击,以深沉的注视,陪伴她跌撞前行,却不会将她视作笼中鸟雀、以关切之名行禁锢之事。 两人有各自的目标,或短暂交集,或背道而驰,虽然走得艰难些,但赵嫣觉得踏实。 闻人蔺见赵嫣拢着袖子或展眉或凝思,神情灵动,不由失笑。 “殿下也不必自惭。东宫危若朝露,殿下回京一年,能走到今天这步已是十分不错。” 他抬手,自然而然地按了按赵嫣的发顶,“以后即便本王不在,殿下亦能自保。” 明明是纵容夸赞的语气,赵嫣却听得不是那么开心。 “对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舅舅当年做的事,太傅为何选择今夜才挑破?” 难道仅仅因为她做出了反击,两人目标一致,闻人蔺才顺水推舟将舅舅一军吗? 闻人蔺停住脚步,垂眸望向赵嫣。 漆眸在夜色下深若寒潭,泛着浅淡的冷光,但他的嗓音甚是轻和:“因为本王想要的,不只是他的性命。如今天时地利,自然不想再等了。” 赵嫣下意识道:“那太傅想要什么呢?” 闻人蔺没有回答,目光扫向宫门外停着的轿辇,笑道:“殿下回去好生睡一觉,眼底都熬青了。” 赵嫣下意识摸了摸眼下。 为了应付这场迎冬郊祀,她前夜绷着精神未曾睡好,昨晚又熬了一宿,的确快撑到极限,脑袋宛若锤凿般隐隐作痛。 “那你呢?”她轻声问。 “本王先送殿下回东宫。”闻人蔺回答。 赵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垂下眼笑了声:“好。” 回到东宫,赵嫣整个人宛若漂浮般疲乏无力,简单洗漱一番,便解了斗篷随手一丢,歪身倒在榻上,扯过被角随意一盖。 闻人蔺走过去,弯腰给她脱了靴履,听她困顿的声音含混传来:“舅舅没有招供,我怀疑他还有什么招数。譬如拖到父皇圣寿,大赦天下之时……” 她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小,眼皮都困得粘在一块儿了,还有精神想这些。 闻人蔺以掌托着她的双足塞入被褥中,替她慢慢掖了掖被角,方撑着榻沿俯身道,“放心,人言剐之,刀尚未出鞘。本王这样的恶人,怎会让仇者死得轻松。” 赵嫣意识昏沉,无力思索他话中深意,只隐约觉得闻人蔺大概还未拿出最后的底牌。 她下意识往床榻里头挪了挪,让出一半被子,让闻人蔺也躺下歇会。 闻人蔺顺势坐在榻边,就见一双手臂藤蔓般缠上,拥住了他革带冰冷的矫健腰肢,甚至还贴得更近些,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很快绵长起来。 闻人蔺凝望侧蜷在身边的柔软身形,视线从她眼角的泪痣到绯色的唇,眸中晕着缱绻的暖意。 他抬指摩挲她的鬓角,俯身以唇轻吻那片耳尖,悠然低语:“睡吧。” …… 赵嫣直至几日后,才明白闻人蔺那句“人言剐之”是何意思。 宁阳侯魏琰因私怨残害闻人苍,间接导致雁落关近十万将士惨死之事不胫而走,一时举国震惊,民怨四起。 先是曾与闻人家交好的霍锋等武将请命彻查,继而以明德馆为首的年轻儒生们亦振臂高呼,紧接着无数战殁将士的遗属自发从各地赶来京城。 宫外万人静跪,上至八十老者,下至垂髫小儿,无一不身披缟素,相搀跪于宫门外,为那以尸骨筑墙、宁死不降的十万英灵讨要说法。 此案愈演愈烈,民意如水,稍一动荡便是狂澜大浪。 一封封奏折纷至沓来,飞页如雪,皇帝已经连着数夜未曾安寝,迫于民怨不得不加快刑部审问的进程。 四日内提审三次,几乎没有给魏琰留下任何斡旋的余地。 或许他也清楚,走到这一步,皇帝只能用他的性命平息民愤,给天下一个交代。 今晨赵嫣醒来,就听孤星前来禀告,说宁阳侯府的大门已经被愤怒的百姓泼了狗血和烂菜叶,连石狮子都被砸毁,一片狼藉。 孤星道:“卑职担心,此事会牵连到殿下身上。” 孤星的担忧是多余的。“太子”亦是魏琰一案的受害人之一,民间非但不曾迁怒于东宫,反而夸太子大义灭亲、英明神武。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魏琰的供词中始终没提及以冒名信毒害太子之事。 赵嫣忖量许久,决定亲自走一趟刑部天牢。 朔风冷冽,冬阳黯淡,枯枝在宫墙上投下一片张牙舞爪的暗影。 顺义门下仍跪着不少请愿的英烈遗属,最前方是一对耄耋之年的夫妻,颤巍巍互相搀扶着,瘦得如一截伛偻的枯枝,时不时以指拭去眼角渗出的浑浊液体。继而是搂着孩子的遗孀,半大的孤儿,一个跪得晕厥倒下后,后头之人自发补上空缺,一如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那般,在战场上前赴后继,以血肉筑墙换身后安宁…… 可那些将士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自己人的暗算中啊!若是闻人苍将军没有被害死,若是那天他们诱敌成功,坍塌矿脉葬送敌军主力……那数万人或许就能活着回来,与家人团聚。 赵嫣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宫门外跪守在瑟瑟寒风中的人,难掩悲戚。 每一张麻木哀戚的脸庞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他们一直跪在这吗?”她问。 “回殿下,跪了五天了,一拨人倒下就替上另一拨,皆是来为战死的将士讨说法的。” 刑部尚书躬身远迎,恭敬道,“那对耄耋之年的老夫妻,生有三子,三子皆先后在战役中亡故,如今孤苦伶仃甚是可怜。还有第三排最末的那几名女子,皆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寡妇,刚成亲丈夫就北上出征,连尸首都没能殓回……令人扼腕哪。” 寒风袭来,赵嫣眼中一片湿凉。 她闭目,轻声道:“去给他们备些御寒之物,再煮些姜汤驱寒,所需费用尽管来东宫支取。告诉他们,朝廷一定严惩恶人,绝不让捐躯赴国难者心寒。” 刑部尚书连声道“是”,下去安排。 赵嫣定了定神,跟着提灯的吏员入了刑部大牢。 天牢内,阴冷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赵嫣见到了关押在最里间的魏琰。 他瘦了些,但看上去并无多少狼狈,头发以布带束着,囚衣穿得齐整,依旧风雅洁净。 他跪坐于牢中唯一一张破案几后,正以羊毛毡打磨一支廉价的竹箫,举手投足慢而不散,仿佛餐云卧石,而非身处囹圄之中。 那双温润如玉的手曾教过赵衍悬腕练字,曾笑着将她举上头顶,温情的回忆被现实割裂,而如今她只觉得这双手可怖。 见她神情复杂站立牢门外,魏琰放下手中竹箫,倒是先一步开了口:“圣上有悯囚之心,准我在牢中摆弄音律,消遣时光。太子想问什么,一并问了吧。” 赵嫣望着他自若的神情,沉静问:“舅舅听着门外将士遗属的哭泣声,难道不害怕、不惭愧吗?” 魏琰平静道:“做都做了,怕有何用。” “你现在肯招供了。” “是。闻人蔺要以人言杀我,事到如今,我无力回天。” 魏琰目光中有种看透一切的平和,“倒不如坦诚些,至少能保阿月不受牵连。” 他越是情深义重,朗月入怀,赵嫣便越觉得嘲讽。 她缓声道:“舅舅不配提舅母的名字。以爱之名行伤天害理之事,那是在玷污爱。” 魏琰提笔润墨的动作一顿,半晌,轻叹一声。 “你们都以为,我对闻人苍下手,是为了抢阿月。” “难道不是?” “不,当然不是。我与阿月相识时,闻人苍还未与她定亲。我十四岁为侯府家主,空有爵位而无殷实家境,寒酸年少,于士族贵胄中并不受待见。我也曾写诗文投递名门自荐,祈求结交,换来的却是无情嘲讽,呕心沥血之作被扬得漫天皆是,纸页纷纷践踏入泥,他们却哄堂而笑……太子不妨猜猜,折辱我的人是谁?” 赵嫣陡然一寒,抿紧了唇线。 重阳那日她登宁阳侯府,见有不少文人儒士于门外投诗自荐,待遇颇优。 那时魏琰就说过:“臣年少时自荐吃过闭门羹,不想他们也受此轻视罢了。” “是闻人家的两兄弟。那时闻人大将军是圣上身边肱骨,闻人家于京中一呼百应,被他们否决的我,自然成了奚落的对象。只有阿月,敢站出来维护我两句,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不负阿月,不负天下有才之人。” 魏琰望着窗外的逼仄冷光,徐徐道,“可未等我长大,阿月就与闻人苍定了亲,我最厌之人抢走了我视若皎月的女子……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属于你的……东西?你把舅母当什么了!” 赵嫣几乎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线,同为女子的她难掩战栗。 魏琰一怔,而后自嘲道:“是,我卑劣。可做了一件错事,就要用无数件错事去圆,我无法回头,也从不后悔。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阿月。” 拥有过光的人,怎甘心再回到黑暗的沼泽中? 他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哪怕踩着尸山枯骨,只要能摘到那束光、能振兴宁阳侯府,将当初轻视他的人一个个都踩在脚下,那便在所不惜。 “你对不住的,只有舅母?那枉死的将士呢!” 这份君子假象下的偏执,令赵嫣心中刺冷,更遑论被他欺骗了八年婚姻的舅母? “就算你对闻人家动手,是为了私怨,那对孤下手又是为何?” 赵嫣暗中攥紧手指,“母后生辰宴上,舅舅能模仿百种‘寿’字的写法,又曾为我们兄妹启蒙,对我们的笔法了如指掌。那日在宁阳侯府,舅母说长风公主的字迹大有长进,这说明你们曾见过她近年来的字迹,以舅舅的书法造诣,模仿吾妹赵嫣的字迹想必也是信手拈来。” 魏琰并不否认,道:“那封信,你果然猜到了。” 真相就在眼前,赵嫣情不自禁向前一步,涩声道:“如今所有线索都指向你,但孤不知道你下此毒手的动机为何。是因为太子新政……触动了你的利益吗?” 谁知魏琰听闻此言,只是摇首轻笑起来。 “读书人经世治国乃是天理,太子为国为民,虽伤及我半生积攒的家业,然其心可敬,我没有这么狭隘。” “那你究竟为何?” “太子是忘了,还是,真不知道?” 魏琰起身,缓步向前,隔着牢门道,“去年避暑前,太子来宁阳侯府与我手谈,曾说过一句话。” 赵嫣不露声色,镇定道:“……你指哪句?” 魏琰定定望着赵嫣,徐声道:“太子说,当年雁落关一战,恐是内部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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